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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了林子淵這樣的回答,陳長青找來了一隻大銅盆,將木炭放進銅盆中,淋上了火油。在點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點,別使灰燼失散,如果他還不能離開,在一極微小的灰燼之中,那我們還可以設法和他聯絡,別失去這個機會!」
  各人都同意他的話,一切全準備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傳來傳去,沒有人肯劃著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傳到我手中的時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讓我來擔當這任務了!」
  各人都不出聲,顯然人人不想去點火的原因,是不知道點了火之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劃著了火柴,將火柴湊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時燃燒了起來。
  陳長青在木炭一開始燃燒之際,就將高頻音波的探測儀,盡量接近燃燒著的木炭,希望可以在最後的一剎那間,再測到林子淵發出的訊息。
  但是,儀器的記錄筆卻靜止著不動。
  幾乎每一個人,都注視著燃燒的木炭,我也一樣。但是我相信,根本沒有人知道期待著看到什麼,我們是在等待看有一個鬼魂,忽然之間,從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來麼?那當然不會發生,但是在變幻莫測的熊熊火光,和伴隨著火光而冒升的濃煙之中,是不是有林子淵的靈魂在呢?
  火、煙,本來已經是極度虛無縹緲的東西了,林子淵的靈魂,是不是隨著火和煙上升了呢?是不是當火和煙消散了之後,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開始了?但是,火、煙,都是空氣的一種變化,空氣也是有分子的,空氣的分子對我們來說,自然是微不足道,但對於本身是「零」的林子淵來說,卻一樣是「整個世界」,那麼,是不是林子淵的靈魂,會進入一個空氣的分子之中,再去尋找另外的一種生命形式?
  在木炭熊熊燃燒的那一段時間之中,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設想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我想旁人大約也和我一樣,這一點,我從每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古怪神情上.可以揣知。
  燃燒中的木炭,在大約十分鐘之後,裂了開來,裂成了許多小塊,繼續燃燒著,三十分鐘之後,一堆灰燼之上,只有幾顆極小的炭粒還呈現紅色,又過了幾分鐘,可以肯定,這塊木炭,已全然化為灰燼了。
  木炭在經過燃燒之後,「化為灰燼」的說法,不是十分盡善盡美的,應該說,變成了灰燼和消散了的氣體。物理學上有「物質不滅定律」,木炭經過燃燒後,除了灰燼之外,當然還有大量已經逸走,再也無法捕捉回來的氣體,這氣體的絕大部分,當然應該是二氧化碳,還會有一些別的氣體,那是木炭中的雜質,在高溫之下所形成的。
  當我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陳長青已將灰移到了探測儀之上,儀器的記錄筆,一直沒有任何反應,我們等了又等,還是沒有反應。
  我最先開口,說道:「他走了!」
  普索利說道:「是的,他走了!」
  我望著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說,他不在這裡了。」
  甘敏斯皺著眉:「我不明白……」
  我道:「我是說,他已經不在這一堆灰燼之中,他有可能,已經順利地進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進入了木炭燃燒之後所產生的氣體的一個分子之中,一個分子對他來說,和一塊木炭,沒有分別!」
  各人全不出聲。
  普索利在過了不久之後,才歎了一聲:「總之,我們已經無法再和他聯絡了!」
  我道:「他答應過我們,會和我們聯絡,會給我們訊息,所以……」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我們還要等!」
  叫起來的人之中,包括陳長青在內。陳長青也堅持要等下去,等著和林子淵的靈魂作進一步的聯絡,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所有人還得繼續在他的家裡等下去。
  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等待,一個月之後,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林子淵的靈魂會再給我們傳遞訊息,就有人開始離去。兩個月後,離去的人更多,三個月之後,甘敏斯和普索利兩人,最後也放棄了。
  我、陳長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個多月,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著,我苦笑了一下:「他不會有任何訊息給我們了,我們不妨來揣測一下他現在的處境。」
  陳長青道:「他有可能,離開了木炭,進入了一個氣體分子之中,一樣出不來,而又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當然無法和我們聯絡。」
  我道:「這是可能之一,還有一個可能是,他已經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這種形式之中,根本無法和我們聯絡。」
  陳長青道:「也有可能!」
  我們兩人都發表了意見,白素卻還沒有開口,所以我們一起向她望去。
  白素道:「要問我的看法?」
  陳長青道:「是的!」
  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觀。」
  陳長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道:「不是,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淵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亡之際,進入了木炭,而現在又離開了木炭……」
  陳長青比我還要心急:「那不是很好麼?為什麼你要說悲觀?」
  白素道:「記得他說,他對於生命毫無留戀的原因麼?第一是因為太短暫,第二是因為太痛苦!」
  陳長青道:「不錯,人生的確短暫而痛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白素道:「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觀的原因。他的靈魂在離開了木炭之後,進入了所謂第三形式。但是所謂第三形式,極可能,是他又進入了另一個肉體之中!」
  我和陳長青都張大了口,我道:「所謂……投胎,或者是……輪迴?」
  白素道:「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長青「啊」地一聲,說不出話來。我也一樣,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這樣,他豈不是一樣要從頭再來過,一樣是短暫而痛苦?」
  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絕不留戀,力求擺脫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恆,然而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永恆的存在?還是這種永恆,就是不斷地轉換肉體?」
  我和陳長青一起苦笑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一個循環的話,那麼,所謂從肉體解脫,簡直是多餘之極的舉動!因為到頭來,還是和以前完全一樣!
  是不是這樣?還是根本不是這樣?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靈魂可以告訴我,因為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接收到林子淵的靈魂給我的任何感應。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總不出我們所揣測的那三個可能之外。
  當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種情形,然而那是什麼樣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們的知識範圍、想像能力之外,連想也沒有辦法想了!
  (全文完)
《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