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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撿些輕鬆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睏倦,歪在沙發上,朦朧地要睡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道:「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什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了。所以,我點了點頭,道:「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歎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注了,自從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醫生,問你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問題一佯,他也壓低了聲音,道:「請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道:「這是明知故問了。」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道:「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他?」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得出來,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什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是那樣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實,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樣的大富翁,一樣要死。他還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
  他的這種「信念」是一定會幻滅的。當那一到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歎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道:「有人要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道:「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道:「好,終於來了,在哪裡?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制,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講到這裡,我頓了一頓,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陶啟泉一副又怒又驚的神氣,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這是一件又悲哀而且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幾乎連停留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炔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莊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直:「你聽著,人死了不算什麼,我堅決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護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道:「廢話,什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道:「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體會上好絲質衣服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道:「衛斯理,我發現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大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之際,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相當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
《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