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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講得又急,又快,而且有點紊亂,但是我一聽他提起桑伯奇廟,就心中陡然一動,全神貫注地在聽著。
  他繼續道:「我不屬於任何教派,我有心自創一派,但是還有很多經典上的問題,未能想得通,但是蒙貢雲大師看得起,也請了我去,我們的思索,一點結果也沒有,大家都離開了桑伯奇廟,只有我,總感到我應該想到些甚麼,所以下山之後,我就在這裡思索,突然之間,我有了感覺……」
  我好幾次想要打斷他的話頭,但是他說得實在太快,太急速了,以致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好不容易他停了一停,我正想開口,他忽然現出了極其高興的神色來,右手急速地搖著那個小鈴。
  他手中的那只鈴雖然小,但是發出的聲響,卻十分嘹亮,有點震耳。他用十分高興的聲音道:「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子到甚麼地方去了。我也可以去,我也可以去,我真笨,為甚麼到現在才想到。」
  他說著,陡然站起,他的身形相當高大,而且,他立時跨出了營帳。
  我和白素,都坐在營帳之外,他完全不當有我們兩個人存在,自顧自向外跨了過來。我和白素忙各自向一邊,側了側身子,他就在我們兩人之間,跨了過去,一直向前走著。
  他在一面向前走去的時候,一面還在不斷地搖著鈴,他走得十分快,我們定過神來,他已經走出二三十步了。
  我一躍而起,拔腳便追,一面叫道:「上師,你說甚麼?我正要到桑伯奇廟去,那裡有奇異的事發生,我知道,請你留步。」
  白素也隨後追來,那喇嘛走得雖然快,但是轉眼之間,也被我們追上。可是他卻不停步,仍然飛快地向前走著。我已經追過了頭,只好轉過身來,倒退著走,以便和他面對面講話。
  只見他滿面喜悅,一面健步如飛地向前走,一面搖著鈴,奇在他的雙眼,並不看向地面,也不望我,只是看著遠處的高山。
  這一帶,根本沒有路,空地的地面,崎嶇不平,東一堆石塊,西一叢灌木,我在倒退著走的時候,好幾次幾乎跌倒,可是他卻一直向前飛快地走著,未見被絆跌。我連問了好幾遍,他都不加理睬,我忍無可忍,盡避他是得道高僧,我也不管了,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他卻仍然不停,向我直撞了過來,我只好放開了他,躍向一旁。他又逕自向前走去,白素立時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沒好氣地道:「這番僧,看起來像是中了邪。」
  白素低聲道:「別胡說,他一定是經過了幾天的苦苦思索,想通了一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所以才興奮得甚麼都顧不得了。」
  就這兩句話功夫,他走得更快,又已在七八十步之外,看他走出的方向,直向山裡去,我還想去追他,因為他剛才提及桑伯奇廟的時候,講的那幾句話,聽來十分怪異,令人難明。
  可是白素卻道:「我看他是想連夜上桑伯奇廟去。」
  我一怔:「連布平都不敢在夜間登山,他……」
  這時,他去得更遠了,鈴聲也變得斷斷續續,虛無縹緲。白素道:「他們一輩子在山中來去。怕不會有問題的,明天我們到了廟中,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轉過身來,心中有點生氣:「看他的樣子,一副故作莫測高深,真叫人受不了。」
  白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往回走著,不一會,就來到了那個帳幕前。
  帳幕中的燭火還燃點著,地上有一隻打坐用的墊子,已經十分殘舊,除此之外,甚麼也沒有。我指著那墊子道:「你有興趣,可以把它帶回去,不是佛門至寶,至少也是一件古董。」
  白素搖頭:「你剛才還說這山區多的是充滿了智慧的僧人,只是因為他的言語、行動你不瞭解,你就不滿意。」
  我一想,也不禁有點不好意思,忙道:「他剛才說的話,你聽清楚了?他好像提到貢雲大師,不知到一處甚麼地方去了。」
  白素道:「是,他說:『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子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不明白:「哪裡又冒出一個小子來了?」
  白素也一副不明白的神色,我們一面談論著這個喇嘛,一面向前走著,沒有多久,就回到了小鎮的旅館中,布平還沒有睡,我把我們的「奇遇」講給布平聽,他聽到一半,就叫了起來:「那喇嘛,是在貢雲大師禪房中的七個之一,我記得,他手中緊緊地捏著一隻小鈴。當時我還在想,要是他一不小心,令那小鈴發出聲響來的話,只怕所有人都會嚇一大跳。」
  我繼續講下去,等到講完,才問:「他那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布平自然也莫名其妙:「聽起來,像是在禪房之中未能參透的事,忽然之間給他想通了。」
  白素道:「看來是這樣,但是他為甚麼說貢雲大師到一處地方去了呢?」
  我也問:「還有他提到一個孩子,那是甚麼意思?」
  布平皺著眉:「孩子?會不會是說李一心?」
  我停了一聲:「李一心不是孩子了。」
  布平搖頭:「這個喇嘛,看起來只有五十來歲,但是長年靜修的人,年齡很難從外表上看出來,可能他已經七八十歲,那麼,李一心在他看起來,自然只是一個小子。」
  我想了一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不明白何以李一心曾到過廟中,恩吉喇嘛卻要否認,還有,年事已高,雙目不能視物的貢雲大師,又能到甚麼地方去呢?
  我們又討論了一會,不得要領,看來這些疑團,全要等明天到了廟中,才能解決。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臨出發之前,吩咐馬克,李天范到了之後,要好好照顧他。
  攀登的過程,不必細表,等我們可以看到廟宇建築的時候,天色已快黑下來,就算是布平這樣的攀山高手,也已經疲累不堪。但是我們都不休息,仍是一個勁地向前走著。
  這時候,布平對白素佩服得到了極點,他不住地道:「衛夫人,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攀山家。」
  我們終於來到廟門前,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整座廟,據布平說,有好幾十個喇嘛,可是這時,卻靜到了極點,連鐘聲也聽不見,只有山風吹過的聲響,在耳際蕩來蕩去。
  布平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敲著門,他敲得那麼小心,像是在敲著甚麼薄胎的宋瓷,敲了一會,並沒有人來應門。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樣敲門法,人家怎麼聽得見?」
  布平瞪了我一眼:「廟裡的大師全在靜修,怎麼能吵他們?」
  他說著,仍然這樣輕輕地敲著門,這時,連白素也不同情他,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冷不防伸出手來,在門上「砰砰砰」連敲了三下,布平嚇得臉上變色,後退了一步,我也不免嚇了一跳,因為我實在想不到,在極度的寂靜之中,三下敲門聲,聽來是如此驚人。
  布平退了開去,狠狠地瞪著我,我忙道:「門是我敲的,大師們要是生氣,施展佛法懲罰,全都算在我的賬上。」
  布平仍悻然,不過,我的敲門法,顯然比他的敲門來得有用,極短的時間內,就有腳步聲傳來,在門後停止,可是門卻沒有打開,在門後傳來了一個聽來極不耐煩,決不應該是一個出家人應有的語氣:「攀山者請去紮營,廟裡大師正在清修,不接待任何外人。」
  我忙推了布平一下,布平隔著門,神態十分恭敬:「請告訴恩吉上師,我是布平。」
  門內靜了一會,語氣比較好了些:「恩吉上師在靜修,不會有任何上師見外人,請回去吧。」
  布平忙又說道:「請你無論如何對恩吉上師講一聲,我有重要的事。」
  門內那聲音卻連考慮也不考慮:「不必了,所有上師都吩咐過,不見任何人。」
  我低聲對白素道:「李一心第一次來的時候,可能也這樣被拒於門外。」
  白素點了點頭,布平還在苦苦哀求:「恩吉上師一定很樂於見到我,請……」
  可是門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語調甚至是粗暴的:「告訴你上師不見外人,別再在門口騷擾。」
  這句話之後,腳步聲又傳了開去。布平無可奈何,哭喪著臉,向我望來,看到我一臉悠然之色,像是毫不在乎,他不禁愕然。
  我作了一個手勢,和他離開了廟門幾步,壓低了聲音:「喇嘛不讓我們進去,我們不會自己翻牆進去嗎?」
  布平呆了一呆:「這……不是……很好吧。」
  我冷笑:「你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翻牆進去的。」
  布平有點發急:「那不同,上次我來的時候,不知道廟裡有事情發生,也沒有人表示不讓我進去,現在,明顯遭到了拒絕,硬闖進去的話……」
  他說到這裡,現出了極度猶豫的神色來,我問:「那會怎樣?」
  布平苦著臉:「怎樣倒不會怎樣,不過那是一種褻瀆,這裡畢竟是一座神聖的廟宇。」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帶著微笑,在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道:「好,那你就懷著崇敬的心情在廟外等著,我和白素進去。」
  布平還在猶豫不決,我有點光火:「布平,你看不出這座喇嘛廟中有古怪?廟裡的喇嘛全在幹甚麼?連燈火也沒有。」
  布平喃喃地道:「或許有甚麼重要的宗教儀式,須要在黑暗中進行。」
《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