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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還會有那麼強的勁道,我並沒有用全力,看卓長根的神情,他也沒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經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強勁。接著,他突然一縮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總算應變得快,連忙沉氣扎馬,總算穩住了身子,沒給他拉了過去。
  卓長根哈哈一笑,鬆開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爺子好功夫。」
  卓長根笑道:「不算什麼,自小就練的,誰都會幾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高。」
  他提到武術修為,仍然不忘記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卓長根有點忸怩,歎了一聲:「或許是由於不講話的時間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講話,就覺得更不好意思講。當時,如果第二天我就開了口,事情不會那麼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畢竟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馬金花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馬時失蹤的?」
  卓長根現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來:「是的,這個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裡,我……我……」
  他講到這時時可以是由於太激動了,竟然講不下去,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道:「老爺子,你心中的謎團,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馬金花的神秘失蹤,另一個謎團,應該是令尊的神秘失蹤。」
  卓長根怔了一怔,像是他從來也未曾想及過這個問題:「我爹?他可不是神秘失蹤,他要到一個地方去死,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當然是他已到了那個目的地,而且,已經死了。」
  我搖了搖頭:「不那麼簡單,其中一定還有許多曲折,當時的搜索,是不是夠徹底?」
  卓長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過了一會,才道:「徹底之至,甚至後來找馬金花的那次搜索,也不過如此。馬場主真是對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後,他還了派了很多人出去──」
  馬醉木在卓長根的父親失蹤之後,憑他的經驗,組織了搜索隊,可是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調查卓長根父親的過去,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一生之中,總會和別人有過接觸。他曾對馬醉木講過,十年之前發生過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什麼事,事情多少可以有點眉目。
  這項調查工作,做得十分徹底,而且在開始的時候,進行得也算是順利。
  卓長根的父親是養馬的好手,長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動,蒙古民族愛馬如命,內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腦,都對他十分禮遇,他只說自己姓卓,從來也沒有向人提及過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對他十分尊敬,一致稱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幾個部落中生活,在達裡湖邊住的時間最久,長達三年,在那裡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騰旗中最漂亮能幹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來說,很少嫁給外族人,但是由於他養牧馬匹的才能實在太出色,所以不被當作外人,克什克騰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裡,這才有了這宗婚姻。
  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長根,可是三年一過,他卻堅決要離開,因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傷心,不想再留在傷心地。
  從此,他就帶著小卓長根,一直在草原上,從這裡走到那裡,也帶著他精心培育出來的良種馬,而且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種馬,給各處的蒙古養馬人去配種。
  所以,卓大叔的名頭,在內蒙草原上,極之響亮。打聽起來,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資料太多。
  可是調查他的過去,卻發現了一樁怪事。
  卓大叔那麼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帶了一百匹馬,帶了卓長根到馬氏牧場來。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騰旗出現,結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在哪裡?幹什麼的?是什麼出身?卻全然無可追尋,不論如何追查,一點線索也沒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現,十年之後,突然消失。在他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在他消失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一個人,有那麼超卓的養馬才能,固然要天生愛馬,有和馬匹之間溝通的天生本領,但是各種各樣的技能,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必須是經年累月嚴格訓練的結果。
  那也就是說,卓大叔以前,也必然是一個牧馬人,不可能從事別的行業。而且絕對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牧馬人!馬醉木認為,一定可以把他的來歷找出來,就算他曾經改名換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連相貌也能改變,他那種養馬的手法,也必然傳育在他工作過的牧場。於是,第二階段的調查工作再度展開,所有的人,以為一定很快就有結果,在時間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內蒙草原。
  十年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以他那種出色的牧馬人,只要曾在牧場生活過,人家一定會記得他。所以,派出去調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場中去問,漸漸地,越問越遠,一直擴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東到山東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腳下,問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場,找遍了所有可能養牧馬匹的大小部落,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誕之極!這個人是哪裡來的?總不會是從江南水鄉來的吧?
  雖然江南也有人養馬,但是決不會有這樣一個連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養馬好手。
  經過了將近兩年的調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內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情形,詳細得不能再詳細。但是在十年之前,卻半點也查不出來。
  馬醉木無可奈何,把卓長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長根對喝了三碗酒,再把這兩年多來,調查他父親來歷的經過告訴他。然後才問:「你爹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究竟是幹什麼的?」
  卓長根的回答,令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頭楞腦地道:「那我怎麼知道?那是我還沒有出生。」
  馬醉木「哧」地一聲:「他難道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他的過去?」
  卓長根搖頭:「沒有,爹很少說他自己,總是說媽媽是怎麼漂亮,怎麼能幹……爹根本沒有說過他自己什麼,我也沒有問過他。」
  馬醉木歎了一口氣,真正無法可施。
  我聽到這裡,大聲道:「老爺子,這不是很對勁吧,你們父子兩人,相依為命,他一定對你說他自己的過去的,一定會說的。」
  卓長根大有怒容:「我說的是實話,真沒說過。」
  白素忙打圓場:「老爺子說沒說過,一定是沒說過。」她說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噥了一句:「你不問,這也說不過去。」
  卓長根歎了一下:「那時我年紀還小,不懂得那麼多,等到我漸漸長大,想問,也不知道去問什麼人了。」
  他的語調之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我搖著頭:「那位馬場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對,應該著力於去調查他到哪裡去了,而不應該去調查他是從哪裡來的。」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