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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五年行蹤成謎
  馬金花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醉木已完全恢復了清醒,他雖然看來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經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講話的聲音,也仍然洪亮、威嚴。
  整個馬氏牧場,以及附近和馬氏牧場有聯絡的人,全都聞訊趕來,馬氏牧場的大曠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竄得比人還高的篝火,一個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過兩百頭,這些牛羊,都被割成兩半,在篝火上烤著,發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壇一壇的酒,封泥被敲開之後散發出來的酒香,把上千個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可以趕來的人都趕來了,消息傳得飛快:馬金花回來了。
  在馬氏牧場的房舍建築前,圍聚著的,是自知身份比較高,和馬氏牧場,或是馬醉木比較接近的人,馬醉木又大聲道:「今天是我們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該替我們高興,誰吃少了、喝少了的,誰是狗熊!」
  馬醉木這兩句話一說,立時起了一陣呼聲。儘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問,但是粗漢子性格爽直,都覺得馬醉木對女兒回來,如此高興如此滿意,別的事,再問也是多餘的了。
  於是,人人抽出小刀,割著燒熟了的肉,酒從罈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來,所有的人,都陷進了狂熱的歡欣。
  馬醉木來到了躲在陰暗角落,並沒有參與狂歡的卓長根身邊。兩個人都好一會不說話,才由馬醉木先開口:「長根,這幾年,難為你了。」
  卓長根的心情一陣激動,可是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淡:「場主怎麼對我說這種見外的話?」
  馬醉木歎了一聲:「長根,你一定以為我和金花講了很久,金花過去五年來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我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頭去,不望馬醉木。馬醉木又歎了一聲:「長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只是叫我不要問,只是說她要上學堂去。」
  卓長根轉回頭來,聲音再也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激動:「場主,你……肯不問?」
  馬醉木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肯,這謎團要是不解開,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這樣說了,你說我是問還是不問?」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再問了。」
  馬醉木吁了一口氣,把手按在卓長根的肩上:「這就是了。而且,她回來了,也長大了,看起來很好,這是我五年來的夢想,我還求什麼?唉,直伯……沒有什麼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說,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長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麼原因。」
  馬醉木攤了攤手:「去,高高興興地去喝酒,別讓金花以為我們不開心。」
  卓長根緩緩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當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過來,頭痛欲裂,有人告訴他,馬金花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來看過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龍。
  馬醉木和幾個老兄弟,親自送馬金花上京,兩個月之後才回來,馬醉木顯得高興,逢人就說北京大地方的繁華。
  馬金花在這次離開了馬氏牧場之後,好像就沒有再回來過。
  我忍不住大聲問:「什麼叫好像沒有再回來過?」
  卓長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幾年之後,也離開了牧場,我不知道在我離開後,她是不是回去過。」
  我再問:「你也離開了馬氏牧場?去幹什麼?」
  卓長根神氣地一挺腰:「去上學堂。」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後,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裡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種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他有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行動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很快把他帶入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後,他終於也離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後來曾「好好地念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什麼,我想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麼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什麼都想學,結果是貪多嚼不爛,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氣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念大學的時候,學校裡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念起書來,比所有的學生都拚命,不到兩個,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什麼,我活得從人長命,博士銜頭,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在是驚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驚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那年開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發奮向上,拿多幾個博士銜頭,當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驚訝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於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絕不像是一般通常見到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的主意,只攻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晨,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是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文化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現在世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幾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驚小怪:「那就是金花,後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單名,叫馬源。名字有什麼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感到那幾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的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麼能把這樣一個牧場主的女兒,和先秦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麼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繫起來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她時,不知選擇什麼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是校史上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幾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發生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機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消息,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並沒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現在卻非要提出來不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源教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離里昂並不太遠,卓長根到這裡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