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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口哨聲十分悅耳動聽,卓長根一聽了,心頭就怦地一跳,還未曾來得及睜開眼,就又聽得小白龍發出了一下歡嘶聲。
  這一下,卓長根再也沒有疑問了,那一下口哨聲,自己會幻想出來,小白龍不會。他陡地跳了起來,先跳起來,再睜開眼,他看到小白龍飛快地奔向前,有一個高挑的女子,長髮飛揚,一身白衣,正飛快地迎著前,人和馬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人到了馬背上,馬歡嘶得更嘹亮,旋風一樣,向前掠去。
  卓長根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他睜大著眼睛,連眨一下眼都不敢,雖然人和馬早已馳了開去,他還是直勾勾地看著。
  馬上那姑娘,不是馬金花是誰?
  五年不見,她看來身形列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雖然人馬掠過之際只是一瞥,但是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馬金花,那是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小白龍和馬金花,看來已經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才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拔腳向前奔。
  憑人力奔馳,想追上小白龍,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長根不顧一切,向前奔著,叫著,小白龍早已馳得看不見了,他還在向前奔著。
  當他奔得胸口因為喘氣而幾乎要炸開來之際,他還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這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視線之中,那個小白點又出現了。
  小白龍馳回來了。
  卓長根停了下來,心跳得幾乎離體,他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龍奔回來時,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臉上的汗,好讓視線更明朗。
  終於,他看清楚了,人和馬是一起回來的,馬金花還在馬背上。
  小白龍去得快,來得也快,一下子就捲到了他身前,馬金花勒住了馬,在馬上斜斜向他看來,那麼明麗,那麼嬌美,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人互望了一會,卓長根才用盡了全身氣力,叫了出來:「金花!」
  馬金花也盯著卓長根,她的鼻尖上,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映著陽光,像是極細極細的小珍珠一樣,在閃閃生光。
  她並沒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來:「長根,是你!」
  卓長根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搖晃著,一陣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馬上的馬金花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叫道:「長根!」
  卓長根已經向下倒去,可是馬金花的一下叫喚,又給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撐著,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馬金花也下了馬。
  卓長根望著她,千言萬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小白龍……這些日子來,倒還硬朗。」
  卓長根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難為了馬場主,這五年來,幾乎浸在酒裡。」
  馬金花略為偏過了頭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長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帶著責備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講了三個字,馬金花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頭來,望著遠方。卓長根循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除了連綿的山影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看的東西。
  卓長根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馬金花才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別問我,什麼都別問我,問了,我也不會說。」
  卓長根陡然道:「你不說怎麼行?這五年來,你究竟去了哪裡?」
  卓長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再見到馬金花之後都想問的。但是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長根,你是不是又想我們之間不再說話?」
  卓長根嚇了一跳,忙道:「不,不,當然不……」
  馬金花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在卓長根的記憶中,從來也未曾聽馬金花用這種的語調說過說:「那麼,你就聽我的話,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卓長根發著怔,望著馬金花,他在馬金花的臉上,找到了一種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經長大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雖然她的性子還是那麼執拗,但是她畢竟長大了。
  一時之間,卓長根不知說什麼才說,馬金花卻一直用她溫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長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卓長根才道:「好吧,我不問。我不問,一樣會有人要問,馬場主就一定要問。」
  馬金花皺了皺眉:「我也會叫他別問,問來有什麼用?我已經回來了,這最重要!你們究竟想要我回來,還是想弄明白這五年來我去了何處?」
  卓長根嚥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沒有再問下去,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只有小白龍?沒有別的馬了?」
  卓長根搖著頭,馬金花一翻身上了馬,向卓長根伸出手來。
  只有小白龍一匹馬,她邀卓長根一起上馬。卓長根心頭怦怦亂跳,他站在那裡,好一會不動,才身子一縱,也上了馬,騎在馬金花的後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時像是靠近了一個火爐,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噴出火來。
  馬金花卻若無其事,抖韁徽馬,向前馳去,馳出了沒有多遠,就遇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馬,馬金花回頭向卓長根看了一眼,卓長根立時會意,就在小白龍的背上,換到了另一匹馬的背上。
  當他們兩人一直向前,遇到馬群和牧馬人,所有的牧馬人,一看到馬金花回來,立時放下了一切,發出近乎哽咽的歡呼聲,一齊跟在後面。
  所以,他們馳進馬氏牧場的大柵門,並不是只有馬金花和卓長根兩人,而是已經匯成了一支上百的馬隊。
  一進牧場,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馬的,把水潑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鋤草的,幾乎沒把自己的手鋤了下來,人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圍了上來。
  整個馬氏牧場,簡直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呼叫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無目的地狂叫,叫的是什麼,連發出呼叫聲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歡樂,要把五年來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發洩。
  馬金花和卓長根來到了房舍之前,驚天動地的呼叫聲,早已把馬金花和他的老手下驚動,兩人扶著馬醉木走了出來。
  馬醉木已有有好久沒有見陽光了,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可憐的瑟縮,他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躲避著陽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睜得大些。他不斷望向左,又望向右,用發顫的聲音問:「金花回來了?金花回來了?」
  本來是鐵塔一樣的一條壯漢,這時就像是風中殘燭。
  所有人在那一霎間,一起靜了下來,馬金花自馬上躍下,張大了口,可是也發不出聲音,淚水自她眼中,滾滾湧出。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一下子撲到了她父親的身前,緊緊伏在她父親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馬醉木的身子劇烈發抖,口張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噴出來的只是濃冽的酒氣,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只聽到他由於身子劇烈的顫動,而令得骨節相搓的「格格」聲。
  不少人激動地奔向前,大聲叫:「馬場主,是金花姑娘回來了。」
  馬醉木直到這時,才像是火山迸發一樣地叫:「金花。」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