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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部 奇跡中的奇跡
  張堅又道:「只怕……在基地中沒有那麼好的設備,還是要借助胡懷玉的研究所,把那些東西在低溫中保存起來,我要親自去和胡懷玉一起,主持研究。」想起了胡懷玉的情形,我只好歎一聲:「但願他有足夠清醒的神智,可以進行研究工作。」張堅不說甚麼,在機上找到了一個十分大的厚膠布袋子,在狹窄的空間中,動作極難地把他收集來的那些怪物的肢體,全都放了進去,把袋口緊緊紮了起來,我注意到,那些怪東西的肢體上,本來都結著一層冰,大約有半公分厚,但是在直升機上,那些冰層,已經開始溶化。
  溫寶裕叫了起來,基地的半球型建築物中,有許多人奔了出來,雙手向上揮動。這些人,自然是知道我們劫後餘生,出來歡迎我們的。
  直升機盤旋降落,首先奔到直升機旁來的是探險隊長,艙門一打開,就聽到了所有人不斷的歡呼聲。在我要下機時,溫寶裕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下去吧,小鬼頭。」溫寶裕也發出了一下歡呼聲,我們三個人下了機,歡迎的人湧了上來,張堅的表現十分不近人情,他大聲叫看:「負責低溫保藏的人在哪裡?快跟我來,我有標本要超低溫冷藏。」隊長向他迎去,卻被他粗暴地推了開去:「有甚麼事,等我做完了工作再說,現在千萬別打擾我。」大抵科學家都有點怪脾氣,隊長也見怪不怪,並不生氣,又轉身向我走來。我指了指機艙:「田中博士不幸罹難,屍體在機艙上,請處理。」隊長揮看手:「那簡直不可相信,飛機遇上了大風雪團,居然有人生還。」他一面說看,一面用極其懷疑的目光望向溫寶裕,好像溫寶裕不是活人。溫寶裕連忙蹦跳了幾下:「看,我還活看,不過田中博士……」他難過地沒有說下去,隊長一面揮手,令人向直升機走去,一面又道:「怎麼一回事?當時的經過怎樣?這經驗太寶貴了。」他這幾句是向我問的,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還沒有問。」我一見到張堅、溫寶裕,所看到的景象太奇特了,所以我根本末曾來得及去問溫寶裕歷險的經過,所以自然地無法回答隊長的話。
  隊長轉過頭去,張堅已直衝進基地去了,把田中博士的屍體抬下來,隊長向溫寶裕道:「你要作一份報告,報告出事的經過。」溫寶裕點了點頭,我們一起進了基地的建築物,除去了令人動作不便、擁腫的御寒衣,除下了雪鏡和口罩,長長歎了一口氣,我看到溫寶裕的神色,十分蒼白。
  我們被請到了隊長的辦公室中,溫寶裕有點坐立不安。
  我在他耳際低聲道:「別慌張,這次失事,不完全是你的錯,至於冰崖中的那些東西,暫時還是別說的好。」他咬看唇,點了點頭,隊長吩咐了幾個人進來作記錄,皺著眉:「張堅不知道有了甚麼發現。一個人在低溫保存室中,誰也不見。」我假裝沒有甚麼的樣子:「科學家總是這樣子的。隊長,請你用最快的方法,通知這個孩子的父母,孩子和我在一起,安全無事。」隊長答應看,向溫寶裕要了他父母的聯絡電話號碼,派了一個人出去辦這件事。
  我想到,他的那個木訥的父親和誇張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在南極,只怕兩個人都會昏過去。
  隊長請我們坐了下來,直視看溫寶裕說:「好了,年輕人,我們希望知道經過。」溫寶裕直了直身子:「田中博士是一個十分可親的長者,他不忍心拒絕我的要求,我要求盡量好好看一看南極,因為一個人不是有很多次機會可以看到南極景色。他甚至答應我,在兩座冰崖中間的峽谷飛行……」隊長悶哼了一聲,看來很想表示一下他對這個「小魔鬼」的意見,我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他才把話忍了下來。
  溫寶裕繼續道:「飛機在峽谷中飛行,開始沒有甚麼問題,只不過由於氣流的緣故,飛機顛簇得很厲害,但是田中博士說他完全可以應付,直到那一大團白茫茫的……雲團……突然出現……」隊長糾正了他的話:「不是雲團,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大風雪團。」溫寶裕的盤音很苦澀:「我不知道是甚麼,那時,博士叫我注意看雷達屏,我看到了有一大團東西迅速接近,就提醒博士。」隊長又道:「基地的通訊部分,收到你們這一段對話,當時,博士為甚麼不覺得事情的嚴重性,還繼續向前飛?」溫寶裕向我望來,我裝作若無其事。溫寶裕的回答,倒也無懈可擊:「我不知道為甚麼,飛機由博士駕駛,他決定繼續向前飛,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惜他已死了,不能回答為甚麼。」在面對大風雪團的極度危險下,還要向前飛,一定是有極其特別的理由。我和溫寶裕都知道是為了甚麼,隊長也知道一定有理由,但是他卻不知道是為了甚麼,而溫寶裕的回答,又令得他無法再追問下去。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你們的飛機,就迎面撞進了大風雪團之中?」溫寶裕道:「我不知道甚麼叫大風雪團。只是在那一大團白茫茫的……風雪團。田中博士突然拉下了一個掣,我和他兩個人,就從座位上直彈了出去。」隊長「啊」地一聲:「緊急的逃生設備,可以把人彈出機艙去,可是……」隊長的語氣充滿疑惑,我知道他在懷疑甚麼,因為就算利用了緊急逃生設備,彈出了機艙,仍然沒有逃生機會的。
  這一點,不但隊長疑惑,連我的心中,也十分疑惑,難以設想當時的情形。
  我們一起向溫寶裕望夫,溫寶裕問:「我不應該生還?我生還是一個奇跡?」我道:「是奇跡中的奇跡,你試說一下當時的情形?」溫寶裕用力抓看頭:「當時的一切,實在來得太快,根本容不得我去想甚麼,現在回想起來,也十分模糊,一彈出來,那一大團……鋪天蓋地的白色,就在眼前,可是又有一股極大的力道,又不像是強風,只是一股極大的力道,一下子把我推得向外直摔了出去,我不知摔出了多遠,跌進了一大堆雪中,等我盡量掙扎看,冒出頭來,看到博士的大半身埋在雪裡,就在我不遠處,我把他拖出來,他已經一動不動了。」隊長皺看眉,旁邊一個探險隊員徒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隊長。我們一直在研究大風雪團快速前進時,對空氣流動所造成的壓力,這個少年的經歷,說明了在大風雪團的前端,急速流動的空氣,會形成一個氣囊,這個氣囊是空氣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所形成。」隊長也「啊」地一聲:「自機艙中彈出的兩個人,恰好遇上了氣囊的邊緣,被氣囊邊緣的彈力震了出來,所以能避過了大風雪團的壓力。」我不是十分深入明白隊長和隊員的對話,但多少總可以知道,當時的情形之險,機緣之巧,是奇跡中的奇跡,可惜的是田中博士還是死了,沒有在奇跡中生還。我想那多半走由於他年紀大了,不像溫寶裕那樣年輕而充滿了活力,抵受不了當時情形下的衝擊。由於他們是跌進了積雪之中,所以田中博士雖然死了,身上也沒有傷痕。
  我們都沉默了半晌,我才問:「那架飛機……」隊長苦笑:「飛機被捲進了大風雪團之中,自然被扯成了碎片。」當隊長這樣講的時候,溫寶裕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頭。
  那個隊長又道:「如果不是他們彈出機艙時,恰好遇上了氣囊的邊緣,我想他們也不會有甚麼剩下來。」溫寶裕又打了一個寒戰很多情形之下,當時不知道害怕,事後想起來,才會震顫,溫寶裕這時的心情一定是這樣。
  隊長又問:「你落下來的地方,是在何處?」溫寶裕道:「是在……一個冰坪上」他向我望了一眼:「就是那個冰坪。」我知道他是指哪一個冰坪而言,連忙補充了一句:「就是張堅後來發現他們的那處。」隊長沒有追問下去,溫寶裕道:「當時我發現博士死了,飛機也不見了,在我頭上,那一大團風雪,發出展耳欲聾的聲綽掠過去,我真是害怕極了,雖然……」他講到這裡,停了一停,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雖然就在那個冰坪之旁的冰崖之中,有看那麼奇特的景象,但是他面臨生死關頭,也不會再去觀看。
  他停了一停,又道:「當時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幸而我又發現了一大包東西,那是和我一起彈出機艙的急救用品,我打了開來,發現其中有繩索,有酒,還有乾糧,和御寒用的厚被袋,我想一定會有救援隊來,就壓制看恐慌,在那冰坪上等看。」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向隊長瞪了一眼,因為當時他是認為派出救援隊沒有意義!隊長面有慚色,轉移看話題:「做得對,小朋友,做得對,在急難的情況下,最重要的就是鎮定。」溫寶裕苦笑了一下。猶有餘悸:「我盡我力量等看……後來,就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張先生駕看機來了,他看到了我,停下了直升機,我用救急包中的繩索,拉他上來……接看,衛先生也來了。」
  隊長和幾個隊員互望了一眼,顯然對溫寶裕的話,感到了滿意,他們低聲而急速地商議了幾句,隊長道:「小朋友,你替南極的探險,立了一次大功,使我們對大風雪團,有了進一步的瞭解。」溫寶裕難過地道:「可是田中博士卻死了。」我在這時候,開始喜歡溫寶裕更加多了一些,因為他念念不忘田中博士的死亡。反倒是隊長,一點不關心田中博士的死亡,只在意科學上的新發現,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隊長這時,只是歎了幾聲:「我們會盡快安排你離開,回家去,我想明天……」「不,就今天!」張堅用力揮著手:隊長和幾個隊員聽了,直就像魚兒要離開水一樣不可思議。
  開口想問甚麼,張堅已經不耐煩地吼叫起來:「馬上來。」隊長被他的態度,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只好連聲答應看:「是。是。」張堅又道:「飛機何時可到,立即通知我,我和這兩位朋友,有事要商量,請不要打擾我們,絕對不要。」張堅在南極探險家中的地位極高,看來每一個人對他的怪脾氣,都習慣了容忍,所以隊長仍然不斷地在說看:「是、是。」張堅示意我和溫寶裕跟他離開,才一走出隊長的辦公室,他就壓低了聲音:「甚麼也沒說?」溫寶裕道:「沒有,沒有說。」張堅呼了一口氣,帶看我們,在走廊中轉了幾個彎,進入了他的房間,把門關好:「帶回來的東西,全都經過了處理,可以在七十二小時之內,保持原來的低溫。七十二小時,足夠我們到達胡懷玉的研究所了。」他神情又興奮,又焦急,這實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個科學家有了那麼巨大的發現,對一個科學家來說,這個發現,等於進入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盜的藏寶庫。
  溫寶裕在這時候,忽然問道:「如果……低溫不能保持,那會怎樣?」張堅道:「當然會有變化。」溫寶裕又有點焦切地問:「會有甚麼變化?」張堅攤開了雙手:「誰知道,任何變化都可能發生,因為我們面對的事,我們對之一點瞭解也沒有。」溫寶裕的口唇動了幾下,看起來像是想說甚麼。我感到他的神態有點奇怪,問:「你想說甚麼?」溫寶裕忙道:「沒有,沒有甚麼。」我感到這小滑頭一定又有甚麼花樣,可是卻又沒有甚麼實據,只好瞪了他兩眼,張堅道:「研究一有結果,就可以向全人類公佈。」他說到這裡,同溫寶裕望了一下:「是你和田中首先發現的,將來,這個巨大的發現,就以你和田中的名字命名。」溫寶裕的臉陡然脹紅:「我……其實你早在海底冰層中已經發現了。」張堅「哦」地一聲,轉問我:「我想我們不必再到海底去了,在海底冰層中不過是些破碎的肢體,而那個冰崖上,卻凍結看那麼多完整的,不知是自何而來的怪生物。」我也同意不必再到海底冰層去觀察了,事情忽然之間有了那樣的變化,是開始時無論如何所料不到的。
  張堅興奮得有點坐立不安:「那些生物的來源,只有兩個可能:屬於地球,或屬於地球之外。」我道:「當然,不會有第三個可能。」張堅道:「要斷定一種生物,是不是屬於地球的,其實也是很容易……」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見得,因為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種外星生物可供我們解剖研究它們的生理結構。」張堅瞪看眼:「可是結構如果和地球生物一樣,就可以有結論。」我還是更正他:「可以有初步的結論。」張堅並沒有反駁,因為這時爭辯沒有意義,重要的是研究之後的結果。
  第二天,飛機來了,由我駕駛,飛離了基地,溫寶裕依依不捨,在飛機上他還在不斷地問:這次奇異的經歷,是不是可以由我記述出來?張堅的心情非常緊張,自然沒有回答他。我則揪了他半天,看得他有點心中發虛,灘了攤手:「算了,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我知道,年輕人想要做一些事,總有人阻住去路。」我又好氣又好笑:「小朋友,你還只是一個少年,不是年輕人。」溫寶裕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那更不簡單,想想,我只是少年,已經有了這樣的經歷。」他這句話,倒不容易否認,我也就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溫寶裕一下唱歌,一下講話,興奮之極,直到被張堅大喝一聲:「閉嘴。」他才算是住了口,可是過了不多久,他又同張堅做了一個鬼臉:「張博士,你應該說:閉上你的鳥嘴。」張堅也給他的調皮逗得笑了起來,伸手在他的頭上輕拍了一下:「小寶,你放心,這件事,從頭到尾,你都有份。」溫寶裕大叫看,看樣子若不是飛機中的空間太小,他真的會大翻觔斗。
  在紐西蘭,我曾和白素聯絡,所以,當我們抵達之後,一出機場,就到白素和溫寶裕的父母。溫寶裕一見到他的父母,還想一個轉身,不讓他們看見,我伸手在他的肩頭上一撥,令得他的身子轉了一個圈,仍然面對看他的父母,這時候,他再想逃避,已經來不及了,他母親發出了一下整個機場大堂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一切都為之震動的叫聲,已經疾撲了過來,雙臂張開,一下子就把他緊緊樓在懷中。
  溫寶裕這個頑童,對於他母親那種熱烈異常的歡迎方式,顯然不是如何欣賞,在他母親懷中,轉過頭來,同我投來求助的眼色。
  我笑著,同他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不再理會他們一家人,和張堅、白素,一起向外走了出去。耳膜尤迴盪看溫家三少奶尖叫「小寶」的喻喻的回聲。
《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