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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又是歷史上著名的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岳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
  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當時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那麼這位面對著強大的敵人、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就從軍抗敵,經歷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
  悲痛!當然只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來。
  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剎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剎間,在他生命終結之前的那一剎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幾年的生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他會在最後一剎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
  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好幾個年輕人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仁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動。
  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他轉過身來,仍然用那種只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岳家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下一個陳列室……」
  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
  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出去。我本來很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看了這樣的憎景,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他們那樣沉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再去打擾他們。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再問這三個青年也一樣。
  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廓,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面轉身,腳步踉蹌地向外就逃。
  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要自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如引難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分乾澀的呻吟聲。
  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一陣血腥味,撲鼻而來,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讓人感到有血腥味。
  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齊腰被斬斷。
  腰斬!
  令人起強烈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靜上不動——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
  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的抽搐。
  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筋,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
  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
  他那在寫字的手,彷彿在抖動,他雙眼豎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死亡,滅十族:連學生都不能倖免!
  (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六十眾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倖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無辜!只不過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
  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行為不對,應該受到譴責。
  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過來:篡!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
  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奮起最後一剎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是不是不僅在譴責新皇帝,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
  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
  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三個,希望你能成為第四個。」
  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怵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後面,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參觀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
  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去。」
  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我的推測。」
《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