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豁然開朗再無掛礙(2)

  甘鐵生在繼續著:「如果他是異星人的話,那麼在緊要關頭背叛,也不足為奇。哼,非我族類,其心必殊!」
  他忽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令我怔呆了好一會,無法作出反應。
  甘鐵生的假設,當然不是絕無可能,但我不同意他「非我族類」的判語。
  甘鐵生目光灼灼望著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滿是皺紋,粗糙之極的臉上,現出急於想聽我意見的神情。我想了一想:「不排除他是異星人的可能,但就算他是,他的背叛行為,也毫無意義。」
  甘鐵生「哼」地一聲:「或許他那種人,背叛正是他們的本性!」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立刻想到的是,若是某個星體上的人,背叛是這種星體人的天性,那麼,這種星體上的人,應該是宇宙之間最可怕的生物了!
  我喃喃地道:「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希望只有方鐵生一個流落在地球上。」
  白素一直沒有表示什麼意見,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在思索什麼,君花打了一個呵欠,望著甘鐵生:「你的想像力,直追衛斯理!」
  我和甘鐵生都乾笑了幾聲,並不十分欣賞君花的「幽默」,以後,話題又轉到了別的。
  直到休息時,我才又想了起來,和白素又討論了幾句,我忽然又想到了一點,輕推了一下白素:「我們的設想,可以和甘鐵生的設想銜接起來。」
  白素沒有立刻回答,但是我自然知道她明白我的話。過了一會,她才道:「有他的同類,找到了他?或者,他的同類,用某種方法,使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總之,我們假設的外來力量,來自他的同類?」
  我點頭:「如果方鐵生真是異星人。」
  我和白素的語音雖低,但長期在野外生活的甘鐵生,聽覺十分靈敏,立時向我們望過來。
  白素向他揮手示意,甘鐵生也揚了揚手,白素道:「外星孩子流落地球,在地球長大,文明先進的外星人,自然會盡量設法把孩子找回去。」
  我就笑一聲,舉起手來:「我收回這個假設,因為方鐵生沒有回去,至少,十六年前,他還在武夷山被人見到過。」
  白素沉吟了一下:「或許,他習慣地球生活,不願意回他自己的星球去。」
  我表示懷疑:「在深山中隱居?」
  白素揚了揚眉:「他住在一個小道觀中,可能已經出家了。別忘了,地球上有他曾經愛過的人,他立誓要相愛九九八十一世!」
  我冷笑:「顯然是謊言,他的背叛行為,背叛了一切人,包括君花在內。」
  甘鐵生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我也認為他有同類來到地球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向君花指了一指:「根據她的敘述,方鐵生在那山洞之中,的確曾有過什麼外來力量的感應!」
  甘鐵生道:「或許是發自他自己的內心的感應!」
  (以前我已經說過許多次,我們的種種假設,都沒有一個可以確切成立的。)
  (而在我所敘述過的許多故事之中,也從來沒有一個,可以作那麼多的假設。)
  (雖然我早已明白,再多一點假設,也沒有意義,可是由於事情實在相當特出,所以,明知沒有意義,還是要忍不住不斷假設下去。)
  (這也是這樁事最特別之處!)
  當下我們又說了一話,甘鐵生忽然恨恨地道:「那一仗要是打贏了,歷史會改寫!」
  我和白素聽得他這樣說,不約而同,長歎了一聲。甘鐵生立時問:「怎麼?不對?」
  我道:「是,不對,過去幾十年的歷史,已證明了你這一仗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對歷史一點影響也沒有,最多只不過在十分詳細的歷史中,說明這一仗的勝負而已。歷史的巨輪,照著它自己的軌跡前進,不受任何力量的影響,你的這種說法,是自我膨脹的結果!」
  我們以為已睡著了的君花,這時忽然道:「衛先生,你真殘忍,就讓他幻想下去,有什麼不好?」
  我立即道:「很簡單:人不能活在幻想中,他還要活下去!」
  甘鐵生在我說到一半時,已經站了起來,雙手揮舞著,神情激動之極,可是在我和君花的對話之後,他漸漸鎮定了下來,木然而立,聲音也平淡得驚人:「對,勝或敗,在那時看來,關係重大,幾十年過去了,現在看來,算是什麼?」
  我們都不出聲,過了一會,他又道:「或許那一仗贏了,下一仗就會輸,從大局勢來看,最後還是輸得一敗塗地,或許,早已死在戰場上了,或許,再也不能和君花見面了,誰能知道世事會有那麼大的變化!」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一會,才又道:「方鐵生的背叛,在當時看來,當然罪大惡極,可是現在,誰還會去追究歷史中的一件小事?」
  君花大聲道:「我會追究!我要知道為什麼,不單是為了那一仗的勝負,也為了我個人的感情,我要問他,為什麼那麼輕易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甘鐵生「哈哈」一笑——他的笑聲一點也不造作,真正是有一切都看開了的灑脫:「你還記得當年的誓言?如果他一直遵守著,那又如何?」
  君花抬頭望著天——事情一觸及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那段古里古怪的感情,別人就不好說什麼,所以我和白素兩人,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君花才長歎一聲:「就算不為恩,不為怨,不為情,不為愛,總要在他口中,找出一個原因來!」
  甘鐵生側著頭想了一會,看他的神情,像是在思考別人的事一樣:「當然要去見見他,如果見得到的話。當年故人,所餘無幾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稱讚我一番話,把甘鐵生心中的恨意,消解得乾乾淨淨。我心中也十分高興,知道一來是畢竟事情相隔了那麼多年,二來,在那許多年來,甘鐵生自己潛修冥思,其實早已把恩仇、得失、勝敗、有無之間的關竅參透了,只不過由於當年的慘痛經歷實在太深刻,所以才在最要緊的關頭之上,受了阻滯。
  而我的那番話,說得十分直接,一點不轉彎抹角,對他來說,自然起了當頭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過來了,明白當年在他生命之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夾在幾千幾萬年的歷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麼。
  (每一個人自己認為重要之極的生命,夾在億萬個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知算是什麼!)
  一竅通,自然什麼都想通了,這便是他的神態為什麼有了重大轉變的原因——這是自然而然的改變,不是勉強造作得來的!
  我向他走過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會心微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自然不必再多說什麼話,大家都知道對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會吧,等到天亮,再到昨天沒找過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類』來過的跡象。」
  甘鐵生呵呵大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之中,又證明了他心中一無阻礙,這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輕鬆的時刻。
  我竟然有點羨慕他忽然之間可以達到人生的這一境界!現在,他和君花,顯然成為一個明顯的對比,在君花心思之中,還糾纏著人生的悲歡離合,傷痛慘情,七情六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鐵生這樣,心靈上的徹底大解脫!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時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當我忽然又接觸到白素嘲弄的眼神時,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我明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慾都了斷了嗎?不然,有什麼資格笑人?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