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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氏兄弟這才道:「不論是警方來搜尋,還是我們自己尋找,都是十分麻煩的事。」
  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可是良辰美景卻叫了起來:「有什麼麻煩?」
  陳氏兄弟歎了一聲道:「你們不知道一幢大廈究竟有多麼大。」
  良辰美景一聽,大是不樂,一翻眼,道:「一幢大廈能有多大?不就是一幢大廈嗎?」
  她們這樣說,自然是有賭氣的成份在內,可是我卻有同感,因為感到陳氏兄弟在提大廈的時候,很有點誇張的成份在內,聽他們的語氣,像是一幢大廈,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陳氏兄弟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只是針對著良辰美景,兩人的神情十分嚴肅,一時之間,並不開口,像是在思索著該如何說,才能說服良辰美景,過了一會,才道:「現代化的大廈,就像是一團團皺了的紙,團在一起,看不出什麼來,可是一展開來,卻有意想不到的許多空間。有的空間看得到,有的空間看不到,有的空間,在大廈造成之後,就再也沒有重現——除非到這座大廈被拆卸,複雜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良辰美景聽的時候,聽得很用心,可是陳氏兄弟才一住口,她們就口舌不饒人,兩人用她們的方式反駁:「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竟叫人聽不懂,深奧到了這種地步,不就是因為他們各人有一幢大廈嗎?還好他們的大廈只有六十層高,要是有六百層,講出來的話,就成了天書了!」
  良辰美景牙尖嘴利,陳氏兄弟力圖講事實,顯然不是敵手,他們脹紅了臉:「世界上根本沒有六百層高的大廈,你們胡說些什麼。」
  良辰美景道:「現在沒有,將來就會有,不就是一團團皺了的紙嗎?多團上幾團,六十層就變六百層了。」
  我本來很同意良辰美景的話,可是她們越說越意氣用事,無理取鬧,所以我提高了聲音:「聽他們進一步解釋,別著搶說話。」
  良辰美景給我一喝,作了一個怪臉,總算暫時,不再出聲。陳氏兄弟鬆了一口氣,一個道:「雙子大廈建造的過程,我曾參與……雖然我不是建築學家,但是也知道,單是設計圖紙的定稿,已經有好幾千張了。」
  良辰美景作出一副「那又怎麼樣」的姿態,十分可惡,但又十分可愛。
  當這兩座大廈建造的時候,陳氏兄弟中的一個,還是一個一無所知的白癡,現在,兩人的知識和記憶,經過了交流,自然如同一個人了。
  他們又道:「大廈之中,有各種各樣的通道,也有各種各樣暗的通道——包括了給電梯上落的空間,給空氣輸送的管道,讓水到達每一層,讓電到達每一層的通道,尤其是把整座大廈的運作,交託給電腦管理之後,一幢大廈,就像是……像是一個人的身體一樣,一切都照規律運行……」
  現代化的大廈,確然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綜合,先進的大廈,也由電腦操縱管理,這些,全是事實。可是不但是良辰美景,連我在內,也不知道陳氏兄弟這時如此強調這一點,是為了什麼。
  所以,我們三個人的視線,便一起投向他們。
  他們又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想,說出了一句我們更莫名其妙的話來:「所以,要徹底搜查一幢大廈,根本沒有這個可能。」
  我絕找不出他們達到這樣結論的根據,但暫不出聲,良辰美景已叫嚷起來:「是什麼話,誰會阻止?」
  想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來得極快:「電腦,負責管理大廈運作的電腦。」
  一聽得這樣的回答,剎那之間,我有一種詭異莫名的感覺。
  當時我想到的,還十分簡單,但已極具詭異之感,我想到的是,電腦負責整幢大廈的正常運作,而徹底的搜尋,必然會破壞正常的運作,所以電腦和搜查行為之間,就必然會產生矛盾。
  剛才,陳氏兄弟曾把一幢大廈,比喻為一個人,我倒覺得,一幢大廈,和一棵大樹,比較接近,看起來,一棵大樹,豎立著,一動不動,但是從樹根吸收營養水份開始,大樹的樹幹、樹枝、樹葉,每一部分,每一秒鐘都有繁忙之極的活動。
  大廈也是一樣,外表看來是靜止的,但是內部活動之頻繁,也超乎普通人的想像,這些內部活動,若都由電腦控制,自然會對搜查,形成一種對抗。
  陳氏兄弟剛才說「不知一幢大廈有多大」,引起了良辰美景的反應,如果他們的意思是說「不知一幢大廈有多少不為人知、不為人見的活動」,那麼雖然給人的感覺很怪異,卻又是實在的情形。
  我猜想良辰美景在聽了陳氏兄弟的話之後,思路和我一樣,因為在她們的臉上,也有一種透著怪異的神情表露出來。她們道:「你們的意思是,電腦控制了大廈……電腦……不聽人的指揮……和人對抗?」
  陳氏兄弟看來,也不是十分明白他們自己所說的話,因此他們的神情,也十分怪異——這種現象,十分值得注意,我可以瞭解,這是由於他們的思想,雖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感受,可是卻又不知道如何適當地表達這種感覺。一般來說,只有那種感覺真的十分怪異,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因為若非感覺怪異之至,人類的語言,通常是可以順利表達的。
  陳氏兄弟遲疑了一下,才道:「有點……這樣的意思,可是也不是完全是,我們的意思是,一幢現代化,交給了電腦來管理的大廈,實在太不可測了,有許多隱蔽的運作不為人知,有許多隱蔽的所在,不為人知。」
  他們努力想表達他們的感覺,可是到這時候為止,看來並不是很成功。他們向我望來,投以求助的神色,我實在不能幫他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想說什麼!
  我只是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鼓勵他們努力說下來。
  陳氏兄弟各自舔了舔唇:「就拿這兩幢大廈來說,我們對它們,可以說再熟悉也沒有了,在建造之前,就詳細看過每一層的圖紙,對它們瞭解極深,可是等它們造好了之後,就變得……變得……」
  他們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繼續道:「變得陌生之極了。」
  我和良辰美景都不是一下子能明白他們的意思,所以反應一致:「怎麼會?」
  陳氏兄弟又各自托了頭,沉默了片刻,這才道:「就像父母對兒女一樣,在兒女小的時候,對兒女的瞭解反而多,等到兒女長大了,可能變得全然陌生,根本不知道兒女在想什麼。」我皺著眉,在深思陳氏兄弟的比喻,而且,很奇怪何以陳氏兄弟會有這樣的比擬。
  而良辰美景則已叫了起來:「這是什麼話?擬於不倫,至於極點。」
  陳氏兄弟的態度,異常認真:「還有什麼更好的比擬?」
  良辰美景道:「兒女是有生命的,大廈是死物。」
  陳氏兄弟歎了一聲:「剛才我們已經說過,現代化的大廈,是活的,它的活動,有許多甚至是表面化的,可以看到的,例如電梯的升降。」
《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