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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個令我留下來的原因,是我還在等著鐵天音的剖驗報告。三天之後的晚上,鐵天音提著一個公文箱來找我,神情極其疲倦,眼中佈滿紅絲,可以看得出,他這幾天,心力交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極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歎了一聲:「一點也沒有可疑之處,身體所有機能都因為年老而衰竭.那是由於衰老而死亡的一個典型。剖驗的結果全在這裡,你可以看。」
  我搖了搖頭,表示相信他的判斷。
  他眉心打結,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沒有外傷,一點外傷也沒有,而他被發現時,應該是車輛失事之後被拋出去的——在那樣的情形下,不會完全不受外傷……」
  聽得鐵天音這樣說,我也大是疑惑。當日趕到醫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想聽伊凡在臨死之前有什麼話說。按著伊凡就死了,誰也沒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傷。
  鐵天音望著我,等著我的解釋。我知道他必然已經全盤設想過,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要先聽他的意見。
  鐵天音和我只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可是我對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鐵天音立時有反應:「施警官跳出了車子,客貨車撞上來,那其間估計有三四秒,施警官看不到客貨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點頭,這說明他有十分精細的觀察力。我問:「你以為在這三匹秒,會有什麼事發生,而是施警官沒有看到的?」
  鐵天音先用一句簡單的話,說出了他的結論:「車廂中的四個老人,得到了處理。」
  他的這種說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進一步解釋。他略想了一想:「小機械人。」
  他說了這四個字,又停了下來。每次,當我聽到「小機械人」這個詞的時候,都不免感到一股寒顫,這次也不例外。
  而且,雖然他只說了四個字,但是我已經明白他的設想是什麼了。
  他的設想是,有一個或幾個小機械人,在控制著整件事,駕車飛駛的是小機械人,由於小機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車子行進時,看起來就會是司機座位上沒有人。
  當去路被阻的一剎間,小機械人就抓起了四個老人,離開了車廂。
  小機械人的行動快,所以施警官沒有看到事情發生的經過。
  而伊凡之所以會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機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於意外,而留了下來——他不是在撞車之後被拋出來的,所以並無外傷。
  我把這些向他說了出來,一面說,鐵天音一面點頭,表示他正是這樣想。
  他又如了一句結論:「三個老人並沒有死,小機械人在繼續玩他們,可能又把他們帶到未來世界去了,可能把他們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會繼續把他們當玩具。」
  鐵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穩,他在說有可能發生的那麼可怕的事時,居然平靜之極,一點沒有異樣。
  我則半晌說不出話,越想越覺得事情的可怕。
  鐵天音沉聲道:「所以,我認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當年你在印度見到了他們之後,第二天酒醉醒來,不見了他們一樣。」
  我搖頭:「當然不一樣。」
  鐵天音堅持己見:「表面上看來不一樣,但實際上是一樣的——來自未來世界的小機械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們的玩具。」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陶格一家會成為玩具,我們一樣是人類,也會淪為玩具。」
  鐵天音攤了攤手:「誰說不是呢?」
  他的這種反應,令我直跳了起來,無論如何,一個二十歲才出頭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樣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這種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觀,和青年人的進取、積極背道而馳。
  上次,我從印度回來之後,整理記述奇異的經歷,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份而感到悲哀恐懼,白素就曾喟歎,她曾同意陶格的話——陶格說,每一個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玩具,同時,也把另一些人當玩具。
  陶格曾激動地發表了長篇大論,解釋他的觀點,白素別說得很簡單。她道:「陶格說得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可以完全不受外來任何關係的播弄而生活。」
  我也同意她的話,得出的結論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自然會有傾向悲觀的想法。鐵天音就不應該有。
  剎那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首先想到的是,鐵天音自己單獨一個人,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一定曾和什麼人商討過。
  我性子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聲問:「你和誰商量,才有這樣的看法?」
  看鐵天音的反應,顯然是被我一下子說中了,他再沉穩,也掩飾不了陡然現出來的驚愕之色。
  可是,他還沒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開去——這是一個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常見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現在的行動,豈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兒當作了玩具,正在播弄著她?
  本來,紅綾是自由自在的野人,雖然一身是長毛,但她完全獨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現在,她是我們的女兒,要做許許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願做而我們卻千方百計要她去做的事——例如寫字。
《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