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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走出多遠,就選擇了一大叢結了實的人面子的果實,作為早餐,直到滿口都是人面子那種略帶苦澀的香味為止,然後,他繼續照原定的途徑前進,幾乎肯定了拉維茲那一夥人,是棄他而去的逃兵了。
  史保的中餐,是一頓豐富的「植物大餐」,包括了一束裙帶豆,十顆三葉通草的果實——厚皮已經裂開了,現出潔白的果瓢,香甜可口,和一些山胡桃。
  這一天,到天色又黑下來之際,他又發現了一大叢井邊口草,雞足狀的長葉的兩邊,已經結滿了胞子,這種低級植物,是橡膠樹,尤其是巴西護謨樹的好朋友,史保相信至遲明天他就可以發現大片巴西護謨樹林了。
  那天晚上,他又爬上了一株大樹,這次,他選擇了一株枝幹散發著異樣清香的金松作為他的睡床。
  睡在樹上,史保往往是酣睡到天明的,可是當天晚上,當他醒過來時,天卻還沒有亮,史保第一個念頭,是想看一看表,弄清楚是什麼時間,可是一轉念間,他卻一動也沒有動。因為四周圍的一切,是如此之靜,如此之黑,在黑暗中向前看去,什麼也分辨不清,也正由於四周出是如此之靜,所以史保可以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許多發自樹木內部的奇妙的聲響。
  那種平常人根本覺察不到的聲音,在史保聽來,就像是最美妙的交響樂一樣,他實在不想有任何動作,來破壞他對這些美妙音響的欣賞。
  他又閉上了眼睛,可是幾乎是立即地,他覺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所有的聲響,是如此之強烈,那是不應該的,植物也需要休息,這種強烈的音響,證明在四周圍所有的植物,全在盡它們的一切可能在生長,運動,在這種夜晚,那是不應該有的事情,這種情形,只有在大早之後,忽然有了水份之後,才應該出現,有過種花經驗的人,或者都知道,當花葉乾癟,蜷縮之後,淋下水去,不消半小時,花葉就會挺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植物的內部,在這半小時之間,是經過了幾許劇烈的運動,才能使軟垂的葉子又恢復挺立的?
  這時候,史保聽到的聲響,就像是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在作超過它們所能負擔的力量在運動,史保陡地張開眼來,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的叫聲,打破了寂寞,使得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從樹枝上直滾了下來,他忙用雙手抓住了一根樹枝,有些樹葉,拂在他的臉上,史保在樹葉拂上了臉之際,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來。
  他記得再清楚也沒有,他是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可是這時,拂在他臉上,卻不是線狀的金松葉,而是橢圓形,即使在黑暗中也有光澤反映的另一種樹葉。
  即使是在濃黑之中,史保也可以立即辨認出,他抓住的樹枝,不是金松樹,而是一株相當高大的奎寧樹。
  史保不由自主,急促地喘起氣來,他向下望去,望到的是另一些大樹的樹頂。那株奎寧樹,看來至少有七八丈高,而通常,他是絕不會爬得如此高去睡的,何況他記得清清楚楚,他昨晚選擇的,是一株金松,不是奎寧樹。
  史保呆了片刻,他仍然雙手抓住樹枝,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移動一蘋手,摸到了幾片樹葉。他其實根本不必再作什麼求證,單憑那種特殊的,略帶辛苦的氣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株奎寧樹,但是他心理上卻有點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還要作進一步的證實。
  他摸到了樹葉,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那種卵圓形的樹葉,已經不容再有任何懷疑,那是一株奎寧樹。
  現在,問題只在於他明明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何以半夜夢迴,會變成睡在一株奎寧樹上呢?
  尋常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在四周圍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的情形之下,一定會先落下地來再查個明白的,可是史保卻不同,他人還抓住樹枝,便用腳大力踢了奎寧樹一腳,大聲道:「你在搗什麼鬼?」
  他彷彿聽到奎寧樹的樹身之內,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響,當植物主幹中的水份,迅速下降之際,就會發出這種聲響,而植物在感到有什麼需要保護自己之際,才會有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
  這更使史保肯定,這株奎寧樹,的確曾「搗過鬼」,而且,一定還不止是這一株奎寧樹。所有森林中的樹全曾搗過鬼。
  他又大聲地叫了起來,道:「你們搗些什麼鬼?」
  他這一次的大叫聲,令得森林之中,響起了一陣飛鳥撲翅聲,和小動物的躲藏聲。
  史保歎了一聲,他知道森林中的樹木,曾對他做了一些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麼?
  他小心地沿著橫枝,攀到了主幹上,然後,在黑暗之中,沿著主幹向下落來,當他的身子在貼著主幹向下落之際,他更可以明顯地聽到那株大奎寧樹的樹幹之中,輸送細胞活動的「沙沙」聲,那就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兒童,給大人一把抓住,所以心在劇烈地跳著,發出「怦怦怦」的聲響。史保自言自語地道:「好,不論你們玩些什麼把戲,我都不會怕你們的。」那株奎寧樹比他想像的還要高,他費了很久時間才落到地上。
  落到地上之後,史保首先聞到一陣清香,那應該是一株成年的黃棟樹發出來的,他順著那股清香,向前走出了幾步,當他摸到了黃棟樹粗糙的樹皮之際,他蹲下身來,在地下摸索著。
  他的雙手,碰到了樹葉,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不消多久,他就拾到了幾顆相當地肥大的黃棟子,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就放進口內咀嚼著。黃棟子略帶苦澀味的漿汁,充滿了他的口腔,史保是很喜歡嚼吃黃棟子的,他喜歡那股比橄欖更澀,但是回味更甘的味道。
  這時候,史保更可以肯定一點,不但他睡的樹,換了一株,而且,一定已經換了一個地方。
  昨晚他並沒有發現黃棟樹,如果附近有黃棟樹,他一定能聞到那種由黃棟樹發出的清香,也一定會拾點黃棟子來嘗嘗的。
  那也就是說,在他熟睡之中,他被移了地方。
  史保還無法知道自己在樹上熟睡之中,被移出了多遠,這一點,在濃黑之中,他無法猜測,但是曾被移動過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他抬頭向上望,在黑暗之中,四周圍高聳的大樹,枝葉交叉,幾乎每一株樹,都和另一株樹的樹的樹枝,有所碰接,當史保抬頭向上看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那些樹枝,在黑暗之中,搖動著,彈跳著。
《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