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史保用力抹了抹眼,又用力搖了搖頭,他雖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他也堅信植物有感覺,而且,他也能夠懂得各種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它們的愛好、習慣等等,但是,要說所有的樹木,聯合起來,做一件事,來對付一個人,這樣的情形,他還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他對植物的理解,也是逐步累積而來的,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新的經驗?
  他沒有再爬上樹,只是倚著那株黃棟樹,坐了下來,一面思索著,一面細心傾聽身旁各種樹木所發出來的各種聲響,那些聲響,彷彿是樹和樹之間,在互相商議著些什麼。這時,史保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靜,他已經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他不能猜測的事,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遇到什麼損害的。
  因為,世界上的植物,要說有什麼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話,唯一的朋友就是他。植物也需要朋友的,植物不會去損害一個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在沉思中,曙光慢慢出現,終於,朝陽升起,森林中出現了一道一道的光柱。
  史保慢慢地站了起來,在他來說,朝陽下的叢林,是世界最美麗的地方,也是最動人的環境,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樣歡喜的心情來迎接朝陽,這種歡喜的心情,史保完全可以體驗,有時,他甚至自己以為是植物的一份子,同樣享受著這份喜悅。
  他半轉了個身,再次走近那株奎寧樹,仔細打量著,那是一株極其高大的奎寧樹,至少超過五百年,試想想,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能夠活到今天的,只有植物,它不但已活了五百年,至少還可以活五百年。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長,誰能說在這樣悠長的生命之中,竟會沒有感情,史保對於世人對付植物的態度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他走近奎寧樹,在樹幹上寄生的美人籐,千百條觸需一樣的籐梢,在陽光下顫動著,那些帶有細小倒刺的細籐,沾上了史保的衣服,像是熱情的主人,想留住客人一樣,不想他離去。
  史保輕輕地將沾在他衣服上的細籐拉開去,有一股細籐,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而且將他的手指,輕輕繞住,史保搖著頭,他強烈地感到,寄生的美人籐,真的不希望他離去。
  他輕撫著纏住他手指的籐絲,輕柔地道:「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不論你如何想,我一定要走。」
  美人籐的籐絲顫動著,好像是由於森林中的微風,又好像是完全自動的,在那一剎之間,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細柔的,呈蜿曲狀的籐芽,都伸出了它們的尖端,而且毫無例外地指著西面。
  史保呆了一呆,那些細柔的籐絲,不知要憑多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夠做到這一點。它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要他向西走?
  向西走,和他預定的路途是不合的,恰恰相反,他應該向東走,才能找到橡樹林。
  史保拉開了纏住他手指的美人籐,轉過身,向東走去,美人籐的向西指,使他想到,如果他在熟睡之中,曾經被移動過的話,那麼,一定是被向西移動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他向東走,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樹那裡。
  他一面向東走著,一面摘拾著山果充飢,他涉過了一條小溪,約莫走出了半哩,就看到了那棵聳立的金松樹,就在眼前。
  在旁人看來,同一種類的樹,每一株都是一樣的,但是史保卻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樹來,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幾步,一點不錯,這一株金松樹,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為「睡床」的那一株。而他在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在一株距離半哩之外的奎寧樹上。
  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轉,而是一覺睡到天亮才醒,像前天晚上那樣,那麼,他可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
  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明白了,前天晚上,他是一覺睡到天亮的。如果神秘的移動,在前晚就開始,那麼,前天晚上,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並不是拉維茲和其他的人離開了他,而是他離開了他們。只不過因為他醒過來時,仍然是在一株七葉樹上,所以他才沒有深察,這一株七葉樹,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
  史保又想到,如果不是他半夜醒過來的話,他可能在早上醒來,仍然是在一株金松樹上,那麼,他仍然不會覺察自己曾被移動過。
  史保呆呆地站著,抬著頭,望著正盡一切所能吸收陽光的樹葉,陽光是一切能量的來源,大樹在吸收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陽光之後,樹的本身,是不是能利用這種能量呢?
  史保緩緩地搖著頭,是不是樹有一種力量,可以使得他移動,由一株樹頂到另一株樹頂,而不令他覺察?樹的動作是極慢的,如果樹有這種力量,要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他,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史保用拳頭輕輕打著樹幹,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我向西走?」
  史保得不到回答,植物表達他們的感情,有它們的方法,不是發出聲音來,表達的方法可能很慢,你愛護一株植物,它可能要經過一年之久,才表達出它對你愛護的答謝——樹葉長得更茂盛,花朵開得更美麗,果實結得更甜蜜,來報答你對它的悉心照顧。
  史保在金松樹下,停留了好一會才繼續向東走,當天色慢慢黑下來之際,史保停在一株高大的柯樹之下,抬頭向上看看,他在想,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樹,全串謀著在作同一行動呢?這株柯樹,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史保沒有選擇,金松樹,七葉樹,奎寧樹既然全對他有所行動,柯樹當然也可能是一份子。他攀了上去,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橫枝,小心地分開濃密的,厚而有粗鋸齒的樹葉,當他分開樹葉之際,柯樹葉背面的灰褐色看來十分奪目。
  在分開樹葉之後,他摘下了四個橢圓形的,有著堅硬外殼的果實,在樹幹上,將硬殼敲了開來,嚼吃著果實,柯樹的樹椏之中,還有著寄生的,一層一層,黑褐色的胡菌,史保將它們當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然後,天色黑得更甚了,史保躺了下來。
  這一晚上,史保想支持著不睡覺,以觀察一下,究竟有什麼事故發生,可是,日間的跋涉,實在使他覺得疲倦,在躺下去之後不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但睡得快,而且睡得十分沉,當他在將醒未醒之際,他有一種昏迷的感覺,他要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下掙扎很久,才能睜開眼來,而當他睜開眼來時,又已經是陽光普照的白天了。
  史保歎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頭痛,雖然他這一覺,睡得超過了十二小時,但是他卻有睡不醒的感覺,又好像昨晚曾喝過過量的酒,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而像是在空氣極其污濁的小室之中,局處了一夜一樣,使他在醒過來之後,要深深吸著氣。
  史保睜開眼之後,又過了好一會,才扶住樹枝,坐了下來。
《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