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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屯子規模不論大小,都有自保之策,大屯子花得起錢,不但請了專人來訓練民團,連大炮都有,當然可以大收阻嚇之效。
  像這種大屯子,五六個土匪小隊,正眼也不敢瞧,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他們找一些小屯子下手,也落得個落荒而逃,這就令得這幾個才落草為寇的人,又氣又恨,全身的勁都無處去使,自去掄了半天刀──他們的刀,倒全是精光錚亮,揮起來風聲呼呼,鋒利之極,保證可以一刀把一個人從頭到胯,齊中剖成兩半!
  就在這時候,軍師用十分肯定語氣,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放火燒莊稼!」
  軍師的話一出口,窩棚之中,一片寂靜。雖然落草為寇,為的是他們都各自在血液之中,流動著一股桀驁不馴,不肯安份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他們血液中奔騰的那種不甘平平淡淡過一生的質素,令他們總要做點與眾不同的事,可是在別的方面,他們和千千萬萬在這幅大地上勤勞耕種的農民,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所以一聽到要燒莊稼,沒有人說話。
  軍師不理會別人,目光落在焦田的身上。
  焦田那時候,自然不叫焦田,而且,他的身手氣概,也和七八年之後,他成了千里荒野上最負盛名的馬匪首領時大不相同,所以不必形容他那時的樣子,會在後面詳細形容他成功之後的情形。
  不過為了方便,那時他雖然另有名字,也不妨稱他為焦田──反正他日後就是用這個名字的。
  焦田迎著軍師的目光,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語氣十分遲疑:「這……不是很合適吧?」
  其餘各人立即附和。
  軍師掄起刀來,虛劈了一刀,「刷」地一聲響,刀光映著他煞白的臉:「非這樣不可,不然,我們就別做這一行,種地去!」
  軍師那時,自然也沒有什麼權威,所以他的話,引起的反對聲更大。軍師冷笑,說的話毫不容情,每一句話,都像利刺一樣刺進人的心坎中。
  (年輕人的叔叔在說到這裡時,曾長歎了聲:「有些人,天生有煽動他人的情緒,蠱感人心的能力,能使別人放棄自己的想法,而去跟隨他。」)
  (隔了一會之後,年輕人的叔叔又感歎:「觀乎歷史上,不論是成大事,或是成大亂的人,好像都有這種天生的本領,而更多的人,只能被這種人牽著鼻子走!」)
  (年輕人表示自己的意見:「這是民智未開的原故。」)
  軍師當時說的是:「怕燒了莊稼,傷天害理?哥兒們,我們現在是士匪,是強盜,不是善男信女,見人要砍,見財要搶,干的營生,樁樁都能打入十八層地獄!」
  「要是怕天理循環,怕報應,趁早回家抱孩子去──不過,只怕也遲了吧,我們手中的刀,欠的人命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吧!只要豁出去幹,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他霍然站起,又空揮了一輪刀,才道:「要就出發,我和老大先出動。」
  其中的一個(後來也成了大頭目)還是有點怯意:「要是被……追殺……我們可是人單勢孤!」
  於是燒了莊稼,犯了眾怒,被各屯子的民團追殺的匪隊,也未必同情,那就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了!
  軍師在這時,昂然說出了一句使他畢生聲名大噪的名言,這句名言,據說傳在東北三省,甚至傳進了關內,是成千上萬亡命之徒的座右銘。
  軍師這時說的是:「我做事從不想退路!」
  不想退路,就只能勇猛前進,有了退路,就不免想到退守,難求進取,這是一股狠勁。這一點,和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倒十分吻合。於是,他們就到處去飛帖子──把勒索信綁在石頭上,利用彈子彈進屯子的圍牆去,或者,乾脆就把勒索信貼在屯子的木柵上。
  軍師是上過書墊的,一手字,雖然說不上鐵劃銀鉤,在方圓千里之中,只怕也難找得出第二個來。他們不但飛帖子,而且還喊陣──策馬繞著屯子的圍牆飛馳,一面馳走,一面把勒索的內容,大聲叫喊出來,可以讓屯子裡的男女老幼,一起聽見。
  喊陣比較有效,可是也十分危險,屯子中的自衛隊亂槍掃射,或是萬箭齊發,喊陣的匪徒,非死即傷──那次,焦田親自去喊陣,喊了三個屯子,安然無恙,全靠著也那精嫻無比的騎術,關於他的騎術,聽起來簡直像神話,下面還有詳細解釋。
  他那次喊陣,全身而退,用的是一招「蹬裡藏身」──整個人藏在馬腹之下,槍箭矛釣,自然都無奈他何,只不過雖然他事先在馬身上也做了防備功夫,還是死了三匹好馬。
  勒索的內容,無非是限三日之內,把銀元若干枚,放置於某處某處,否則便如何如何。
  別的馬匪必然是「否則大隊攻打,屯破之日,雞犬不留,老幼無存」。
  可是這次,焦田的喊陣,軍師的飛帖卻是「否則縱火燒地,莊稼成灰,顆粒不存」!
  那時,又正是秋熟時分。
  幾個屯子受到了這種前所未有的勒索,自然派了民團,加緊巡邏。
  可是東北地肥,耕作容易,和關內的情形不同,大地面積十分大。五十畝為一晌,一家四口,普普通通,就可以管上三四晌田地,民團防衛就算再嚴,也總有月黑風高,有機可乘的時候。
  三天的期限一到,五處大火頭,十五處小火頭,一夜之間,風趁火勢,不但把幾個屯子的莊稼,燒得乾乾淨淨,還連累了附近的不少田地,令得方圓千里,大是震動!
  他們在勒索的時候,照例要報上萬兒(名稱),照例是「替天行道」開頭。可是軍師一想自己要放火燒稼,這「替天行道」四字是說不上的了,所以沒有提,報的是「焦田大隊長」。
  於是,一夜之間,焦田大隊長的名頭,就被所有人掛在口邊,也叫人恨之切骨,黑白兩道,都想把焦田大隊長找出來。
  又是軍師的妙計,放了這把火之後,一連五天,銷聲匿跡,然後,又是三個屯子,接到了焦田大隊長的飛帖。
  這一次,受了損失的屯子,和沒有受損失的屯子,聯合起來,巡邏隊不斷,夜間更是緊張。
  可是軍師又出了奇謀,三天期限一到,並無動靜,又過了兩天,這才在白天,放了火,而且趁亂之時,伏擊了一隊民團,砍翻了十二個民團,奪得了十二桿好槍和許多子彈,聲勢大壯!到了第三次,焦田大隊長的飛帖出現,期限一到,白花花的大洋,就如數出現在他們指定的地方──善良的老百姓投降了!
《四條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