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早上十點,我抵達奧黑爾機場。我改變主意,沒有提早回家,而是買了一張新的機票,目的地是密歇根的大急流城。

達美航空的女士告訴我:「十一點四分有一班飛機,因為時差的關係,到達的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七分,你明天晚上十點五十一分會到新奧爾良。」

我把信用卡拿給她。

到登機門的時候,還有十分鐘。我找了張椅子坐下,在提包裡找手機,結果卻摸到了裡面的絲絨袋。

我從袋裡拿出一顆石頭,放進掌心。細看象牙色石頭上的米色斑點,想到費歐娜·諾爾斯。兩年前,她選了這顆石頭給我,發起了這個計劃。如果沒有原諒石,我也不會安排這趟行程,跟母親相關的回憶也會藏得好好的。

我用力握住石頭,希望我沒做錯。請讓這顆石頭造出一座橋,而不是一道牆。

對面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在幫女兒綁頭髮。女兒講個不停,她帶著微笑。我壓下愚蠢的期望,這趟旅程不太可能讓我們快樂重聚。

我把石頭放回提包裡,這次拿出了手機。我的心跳變快了,若告訴麥可我要去密歇根,他會有什麼反應?他記不記得,我曾提過我的母親跟她的男友呢?

我按下通話鍵,第一次覺得他很忙碌的狀態真好,留訊息給他就容易多了。

「漢娜,」他說,「親愛的,早安。」

可惡,就今天不忙……

「早,」我努力裝出開心的口氣,「真沒想到你會接電話。」

「正要去開會,怎麼了?」

「嘿,你絕對猜不到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密歇根過一夜。我想既然都來了,或許去看看我母親也好。」

我一口氣把話全說出來,接下來就等著……

他終於開口了。「你覺得有必要嗎?」

「我覺得有,我想要原諒她。我認為要迎向未來,就得跟過去和好。」

這些話,這些桃樂絲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很有智慧。

「希望你能如願,」麥可說,「我勸你一句,這都是你的秘密,不必告訴其他人。」

「我懂。」我突然明白了,麥可不希望我玷污他的名聲。

飛機在一點三十分降落,我簽了租車的同意書。

「只到明天嗎?」租車公司的年輕人問。

「對,我六點前會還車。」

「多留點時間。今天下午有風暴來襲。」

聽到風暴,我想到了颶風。他給我塑料刮板,我才明白是雪與冰,不是雨。

「謝謝。」我上了我租的福特,還穿著套裝和高跟鞋,順手把擋風玻璃刮板丟到後座。

我在I-31公路上往北行進,和阿黛爾一起放聲高唱,心裡想的都是母親。過了一個小時,我發現景色變了,到處是丘陵,州際公路旁邊是高大的雲杉和白樺,每隔幾英里就有「小心鹿」的標誌。

路邊的標誌告訴我,我身處北緯四十五度,我彷彿能聽到鮑伯的聲音,就像我還在他那輛奧茲莫比爾Cutlass的後座。

看到了嗎?妹子,你正在北極與赤道的正中間。

聽了這句話,我應該很激動嗎?他咧嘴而笑,好像一頭海豚,看著後照鏡想跟我四目交接,但我不肯看他。

我不要再讓自己繼續想這件事,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風景上,這裡跟南方很不一樣,比我記憶裡的要漂亮多了。北方的孤立總給我幽閉恐懼症的感覺,但今天的白雪襯著綠色的雲杉,僻隱被寧靜取代。我打開窗戶,讓新鮮清冷的疾風取代悶沉的熱氣。

衛星導航告訴我,再過三十英里就到海港灣。我的心一沉,我準備好了嗎?不,我不確定,我應該永遠都沒法準備好。

我複習已經想了無數次的計劃。我會找間汽車旅館過夜,早點起來。我會在九點之前到母親那邊。鮑伯應該出門工作了,母親已經起床,也洗好澡了。我相信,雖然她有很多缺點和弱點,她心地還是很善良。我要自己相信,她一看到我就很開心。我要告訴她我原諒她了,兩人都不再受過去束縛。起碼我們可以盡量放下。

最後一次和她共度週末的時候,我十五歲,我們在芝加哥碰面,就是我剛才啟程的地方。我從亞特蘭大搭飛機,她從密歇根搭火車。我們住在機場附近的破爛汽車旅館,而不是市中心。我們在靠近旅館的丹尼斯餐廳吃過飯,只去城裡過了一個下午。我在商店看見一件襯衫,很喜歡,母親堅持要買給我,當她打開錢包時,我看到錢包的內裡都破了。她在飽經風霜的皮夾裡翻了好久,數了又數。最後,她從放照片的隔層裡抽出一張對折的二十塊鈔票。

她說:「這是我藏的二十塊,你也應該在皮夾裡藏一張二十塊,以備不時之需。」

讓我感到訝異的不是她的這個小忠告,而是發現母親很窮困,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跟父親去買東西的時候,他總是直接把信用卡交給店員,付了錢就走人,而母親連一張信用卡都沒有嗎?離婚的時候,她不是得到父親一半的財產嗎?那些錢去哪裡了?可能都花在鮑伯身上了吧。

我應該要感恩,她捨得把錢花在破破爛爛的汽車旅館,又用藏起來的二十塊錢買東西給我。我應該要生父親的氣,沒給她多一點安身的費用,但我反而越來越想從她身邊逃開,這種感覺幾乎算是嫌惡了。

回到家以後,我問父親,為什麼媽媽會身無分文,他搖了搖頭說:「就是做錯了選擇,你應該不會太驚訝吧。」

他的言外之意,讓我們搖搖欲墜的關係遭受致命一擊。又一次錯誤的選擇,就像她選了男友,沒有選你。

如今,我對母親早該有的感受,如遺憾、感激、憐憫等,突然蜂擁而至。一英里、一英里過去了,我越來越覺得我真應該來這兒一趟的。我要跟母親見面,要她知道我已經原諒她了,我好緊張,卻又好期待早晨趕快到來。

怎麼會有人想喝密歇根北部產的葡萄酒呢?每隔幾英里,就能看到另一個酒莊的招牌。聽說,歐米新半島[1]的氣候非常適合種葡萄,但我不知道這個說法已經蔓延開來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人不種葡萄還能做什麼?

到了山頂時,我看到了密歇根湖,大到真的跟海洋一樣。我放慢車速,飽覽美麗的藍色水景,但記憶中的沙灘今天覆滿了白雪,巨大的冰塊擋住了湖岸。我又想起了從前,母親跟鮑伯坐在前座,一看到湖就開心大叫,而獨自在後座的我卻對這樣的美景連看也不看。「到了,妹子。」那是鮑伯幫我取的外號,越聽我越覺得討厭,他指著前方說:「是不是很壯觀啊?」

雖然我很想偷看一眼,但還是拒絕了,因為不想讓他如願以償,我要討厭這個地方。如果我表現出喜歡,就無法保持堅定了。我或許會覺得鮑伯人也不錯,但那就會狠狠傷了父親的心。

「妹子,你明天早上要不要跟我去釣魚啊?你一定可以釣到幾條鱸魚,說不定也能釣到白鮭。蘇珊恩,你明天晚上就煎魚給我們吃好嗎?密歇根湖的白鮭最棒了。」

我不理他,我平常就這德行,還真以為我會五點起床,就為了陪他去釣魚嗎?死王八蛋,做夢吧你。

現在想想,到了水上,若旁邊沒有其他人,會發生什麼事呢?這念頭讓我膽戰心驚。

是什麼時候、是什麼起因,我現在也不確定了。我只知道,十三歲生日前,鮑伯變得鬼鬼祟祟的。剛認識他的那個夏天,我其實覺得他人還不錯。我站在那裡看他拆掉廚房裡的櫃子,他的手臂曬得黝黑,肌肉發達。有天早上,他給我護目鏡和安全帽,說我是他的助手,我負責清理工地,幫他倒冰茶,在一天工作結束後,他會給我嶄新的五元紙鈔。那個時候,他總叫我漢娜,一直到他跟我母親在一起了,才幫我取了「妹子」這個外號。到了那時,取外號與哄騙都無法軟化我的心,我下定決心了,他是敵人,他的示好與恭維都只會引起我的猜疑。

進了海港灣的購物區,我覺得很驚訝,從前死氣沉沉的漁村,現在已變成熙熙攘攘的小鎮,走在人行道上穿著講究的女性身上,有時髦的黑色風衣,手拿名牌皮包與購物袋。我通過前方有遮雨篷的古雅店舖、Apple專賣店、藝廊,餐廳門口立了黑板,告訴人們今天有什麼好菜。

這座小鎮就像一本童話書,前面有一輛白色的賓利轎車正向左轉,海港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級了?母親住得起這種地方嗎?

我抓住方向盤,有種想吐的感覺,要是她搬走了呢?要是電話簿上的地址沒更新呢?過了這麼久,要是找不到她,我該怎麼辦?

我明白了。過去三個星期以來,我從不想母親,變成想到她就害怕跟她聯絡,現在則是急著要找到她、原諒她。但不論我有多渴望,都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不能冒險,我不想碰到鮑伯。


【註釋】

[1] Old Mission peninsula,位於密歇根北部。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