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在得出這些結論的同時,她也暗自動搖了。問題在於性。你猜到了嗎?伊甸園的故事並非白白流傳這麼多年。即便《創世記》和彌爾頓都認為,亞當的墮落並不是因為性,只不過第一次在那裡感到了性的反應,我們就將性與墮落等同起來,因為我們所見的情形就是如此。我認為(下面,我要用瓦爾的口氣說話了),性的主要問題就在於,我們長大以後才會意識到它。也許,如果我們從一降生就受到撫愛,性也就不會對我們產生那麼強烈的刺激了,可我們沒有,至少我和米拉都沒有,於是,對身體接觸的強烈渴望如暴風驟雨般裹挾了我們。

快十五歲時,米拉月經初潮,於是,她也得知了衛生棉的秘密。她開始體會到那種感覺,身體裡有種奇怪的東西在流動,她覺得自己的心靈也開始腐敗。她能感覺到這種腐敗逐漸深入,但無法阻止它。最初的跡象就是,夜晚,當她躺在床上,試圖從上帝和完美秩序開始推進,進而思考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時,竟無法集中注意力。她心猿意馬,思緒漫無目的地遊蕩。她望著月亮,想起了一些歌謠,而不是上帝。她呼吸著夏夜的空氣,一陣強烈的愉悅感包裹著她的整個身體。她無法安寧,睡不著,也無法思考,於是她坐起來,跪坐在床上,靠著窗台,看那輕輕擺動的樹枝,呼吸著夜晚甜蜜的空氣。她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將手伸進睡衣裡,揉弄肩膀、身側和大腿內側的肌膚。這樣做的時候,身體內部會有一種奇怪的噴發感。於是,她躺回床上,開始思考,可腦中滿是混亂的畫面。可怕的是,始終都是同樣的畫面。她為自己這種腐敗的狀態取了一個代號:「男孩們」。

十五年來,米拉一直非常孤獨,大多數時候,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瞧不起那些在街上玩跳繩和捉迷藏的孩子,覺得他們的玩法太蠢了。她也同樣鄙視大人們空虛無聊的生活,他們只在沃德一家招待客人時才會聚集起來,他們的談話也無聊極了。她尊敬的人只有兩個:她的英語老師謝爾曼太太和弗裡德裡希·尼采。可是,在地球上這些愚蠢又聒噪的生物中,最愚蠢的就是男孩子了。他們在學校裡吵鬧、好鬥、粗心、邋遢,又笨又傻,還喜歡起哄。這些缺點無人不知。而她,聰明、乾淨、整潔、思維縝密又能幹,即便不學習也能得「A」。在她看來,所有的女孩都比男孩聰明,只是最近幾年,女孩們也開始變傻了。她們一個接一個,開始不停地舔嘴唇,好讓它們變得有光澤,可只會以嘴角開裂而告終。她們還會拍打臉頰,好讓它們變得紅撲撲的。她們還冒著被開除的風險在女廁所裡抽煙。那些在六年級時還很聰明的女孩,到了七八年級也開始做傻事了。她們成群結隊地走在一起,說著悄悄話,還一邊咯咯傻笑。她連一個上學的同伴都找不到。這時她發現,即使她不想像她們一樣,她還是想知道她們在說什麼悄悄話,在笑什麼。她對她們的蔑視於是轉變為微妙的好奇心,這點令她深感惱火。

還有那些男孩!她比班上其他同學提前十分鐘寫完了拉丁語作業,之後,她就會偷偷看他們。她看到瘦得皮包骨的脖子、濕答答的頭髮和滿是疙瘩的臉。他們在課堂上扔紙團、折紙飛機,卻永遠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他們莫名其妙地傻笑。女孩們看著他們,傻傻地、偷偷地笑著,好像他們做的是什麼聰明事,真是弄不明白。可更不可思議的是,如果有個男孩恰好在看著她,她就會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加難以理解,因而顯得更加深奧。那就是男孩蛻變為男人的過程。大家都不待見男孩子,都看不起他們,其中包括老師們,還有她的母親甚至父親。他們會一臉厭惡地說:「小子!」可大家又都羨慕他們。當校長走進教室裡時,老師們(都是女的)又焦急又緊張,還得滿臉堆笑。就好像當她在接受宗教教育時牧師走進來時一樣。修女們一路深鞠躬,好像他是國王。她們還讓孩子們站起來說「下午好,神父」,彷彿他真就是他們的父親。沃德先生下班回到家時,沃德太太的朋友們都會匆匆離開,儘管他是世界上最溫和的男人,哪怕她們的咖啡才喝到一半。

男孩荒唐,總惹麻煩,老是打架,還愛炫耀,而且吵吵鬧鬧,而男人則大步流星地走到每一個舞台的中央,成為場上的焦點。為什麼會這樣呢?她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扭曲了。在家裡,母親是管家;在學校,除了校長,掌權的都是女性。可是,在外面的世界並非如此。報紙上的事跡都是關於男人的,除了偶爾會報道某個女人被謀殺,或者偶爾有關於埃莉諾·羅斯福[17]的新聞,可是大家都取笑她。只有講食譜和服飾的那一頁是留給女人的。她打開收音機時,節目裡也都是男人的故事,要不然就是關於傑克·阿姆斯特朗[18]這樣的男孩的故事。她討厭這一切,所以,當母親買回惠蒂斯麥片時,她也沒胃口。幹大事的總是傑克、道格和雷吉[19],而女人永遠是愛上老闆的忠誠秘書,或是等待援救的美麗繼承人。全都像是珀耳修斯和安德洛墨達[20],或者灰姑娘與王子這樣的故事。當然,報紙上也有泳裝女郎被人獻上玫瑰的照片。在桑洛克車站,還掛著一張大海報,上面是一個泳裝女郎的全身照,她手裡還舉著一個叫作火花塞的東西。這兩者之間的聯繫讓她感到困惑,她想了很久,還是毫無頭緒。還有一件更令人難堪的事,她甚至都不願去想,那就是她兒時的志向。當她在書中讀到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和莎士比亞,以及托馬斯·E. 杜威的事跡時,她很崇拜他們,想著長大後會成為像他們一樣的人。如今看來,這樣的想法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問題,恐懼與憤怒徹底激發了她那固執的驕傲。她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秘書,她要有自己的事業。她不會讓任何人來拯救她。她不會看報紙的食譜版和服裝版,只看新聞和連環畫。不管她心裡是怎麼想男孩們的,她決不會讓他們知道。她永遠不會像其他女孩一樣,舔嘴唇、拍臉頰、咯咯笑,還愛說悄悄話。她甚至不會讓任何一個男孩發現她在看他。她堅持認為,男人只是長大的男孩,只不過學了一些規矩而已,同樣不值得信任,同樣是劣等人類中的一員。她永遠不會結婚,她已經見多了父母的朋友那樣的反面教材。她也決不會變成街上那些腆著大肚子、身材走形的女人。決不。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