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富貴方常相思

栗家二丫頭今年年滿十八歲,要擺生日宴了。園中老老少少都列了席,盧家三兄弟、阮家兩兄弟,還有宋家兩兄弟、兩姐妹悉數到場,北方各大佬也都派人或送賀禮,孩子們分了兩桌,瞧著秀麗挺拔、芝蘭玉樹一般,真真是眨眼間就成人了。老人們一桌,閒話裡除了為孩子的成長感到欣慰,說得更多的是工作。

俞氏在北方漸漸站穩了腳跟,頗受上頭信賴,倒是拔尖,俞立冒險一闖北方,這一著棋是碰對了;盧老如今身體不適,職位恐怕要動動了,接任的應是年輕一輩,只是如今各家拔尖的孩子都有數,卻不好說就定了誰了。

眾人問盧老,盧老酒醉紅臉,壽星一樣只是呵呵笑。他們說一個名兒,他便駁一個。

「意外!意外啊!起初上頭與我說時,我一時都愣了,後來細想,卻拍案叫絕。這個人選得妙!我盧輝服!」盧老眼睛微露精光,大讚。

栗老一笑:「我算了算,小輩裡面,最拔尖的莫過於程平東。之前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幹得漂亮,這次提拔他說得過去。」

他說的「沒有硝煙的戰爭」指的就是延邊軍區鉗制了境外恐怖勢力,使對方不戰而退,而延邊軍區的戰術手段也因此在各大軍區廣為流傳。身為延邊首長的程平東自然是外人眼中的首功。

盧老搖頭一笑,話對著栗老,卻轉頭看著阮家人,意味深長:「程家小子耍奸弄滑之輩,把別人都當成傻子了嗎?咱們自家就有,你倒去羨慕他家了。」

阮令心念動。

宴畢回到家中,阮令父子二人書房閒聊。

阮敬水面帶喜色,阮令也微微頷首:「聽他們今天話中意思,想必這職位是落在你身上了。」

阮令從不輕易說狂話,他下了破斧言論,心裡定然也認定了七八分。阮敬水見父親都肯定了,更加喜不自禁。這些年來,靠著父親苦心經營,他在南方已經有了一席之地,上頭賞識他的文采,這些年不少誇讚,父親勸他低調行事,他也一心照做了,與兄長胡來招災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前些年哥哥狠壓他一頭,到如今,哥哥為了給妞妞治病,調到北方不起眼的位置,女兒又如此,死活已無人關心,眼瞧著是趴下了,再無翻身之日。阮敬水心中也不得不感歎母親當年一力扶持他調返南方的先見之明。

不然,哪有今日。

阮令先前看重的是長子,可是長子性格難以操控,上面對他的評價也是是非參半,終究不穩妥。如今二兒能有出頭之日,也不枉費他這些年的辛勞了。

他叮囑阮敬水,嚴肅道「還沒有正式下文,把你的輕狂樣子收起來!今天明裡暗裡琢磨你的還少嗎!」

阮敬水趕緊繃緊臉,點頭稱是。

阮令想起長子,心裡有些難過,也有些挫敗,他心心唸唸的孩子終究都不如他期望。山兒如此,妞妞也是如此。

阮令又道:「你大哥帶著妞妞回城做復健,先前在外面住,我如今勸他們回來了。外面你如何得勢我不管,你哥哥回來後,你敢胡亂炫耀,做出什麼沒鼻子、沒眼的樣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阮二叔表面上很恭謹,可心中卻在冷笑。他熬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把阮敬山踩趴在腳下,老父親卻殷殷教導他兄友弟恭?這場沒有殺戮的戰場,第一規則就是誰贏了,對手都要永無翻身之日。

阮靜讀了大二,輕鬆不少,週末時常回家。宴上阮家、栗家有意聯姻,就想趁機撮合兩人。

十八歲的栗二姑娘正是青春好相貌,初初成人,也楚楚動人。

瞧著栗二姑娘興趣濃,阮靜卻直苦笑,拉著一旁的小傢伙栗小丫,問她學習功課,又陪她玩耍打遊戲,擋擋這孩子姐姐眼裡捕取獵物的光芒。小丫到覺得阮大哥是個好玩伴,欣欣然地拉著他背了半天她新學的書,逼他看她彈了會兒不成調的琴,又拽著他畫蝴蝶,想一出是一出,俊秀的少年表面溫柔和藹、百依百順,暗裡卻叫苦不迭。

宴後幾日,阮家老夫妻興致勃勃地商量著,阮敬水夫妻在旁邊不斷湊著話,阮致看個電視都被一家老少大嗓門吵得頭疼,正要回房,卻聽門鈴響了,他歡快地打開門,竟愣了,笑容凝結在臉頰上。

門外一家三口。提著皮箱的高大男人和穿著溫婉套裝的美麗女人,以及……個子高高的姑娘。

阮令坐在沙發上探頭,笑著問:「是不是山兒?」

男人「哎」了一聲。

「我的妞妞呢?」老人又問。

「這兒呢這兒呢!」妞妞對著老人咧開嘴笑,卻轉身抱著阮致說:「二哥我回來了。」

阮致愣了,他明知道她早已回來,卻猝不及防,剎那間流了眼淚,揉著姑娘的頭說:「你個死丫頭可回來了。」

阮靜卻衝過來說:「你才是個死小子。」轉眼卻輕輕把死Y頭抱起,雙手托起在懷。

他把她往懷裡掬了掬,說:「你都長大啦。」阮寧指著身上的肌肉說:「哥哥,我可疼啦。」為了長大。

林遲做了個夢,他在夢裡跟藍精靈們一一起熬了一鍋蘑菇湯。湯熟了,香氣撲鼻,格格巫卻來了。

小雞鬧鐘響的時候,小少年也沒喝上湯,悵然地起了床。

走到班級門口時,白得像玉的林遲照往常一樣閉上了眼,穿梭過嬉鬧的同學,穿梭過一排排桌椅。他覺得時光在遠離,又覺得時間的聲音在靠近。

這件事,他做了三年。

他課桌的旁邊,永遠都被他刻著小小的名字。騙自己今天來到教室睜開眼就能看到她,騙自己她明天回來。小小的名字陪著他,天又一天,該書因年又一年。

嬉鬧遠離之後,摸索著,緩緩地放下雙手,睜開了眼。

有個姑娘,坐在他座位的旁邊,眼睛彎彎,眼角淌著淚。

她哽咽著說:「我回來了。」

她哽咽著說:「對不起。」

他故作鎮靜地坐下,坐到帶著淡淡春日清香的姑娘身旁。側過臉,圓潤的臉頰都微微紅了。

原來那天不是夢啊。

他很鎮靜地說:「那有什麼關係?」

她還能回來只是他心中一閃而逝的理想,從未敢細細回望。於是,她都回來了,他這樣安靜地等著,又有什麼關係。

阮寧卻抱著他的腦袋,用瘦了一大圈的小臉使勁蹭林遲的肉臉,也不知為何,瞧見他,眼淚就像開了閥。

坐前排的一直喜歡著林遲的同班小姑娘一看就誇了毛,她說:「你誰啊,幹嗎啊,從哪兒來的神經病啊?」

姑娘啊,眼淚鼻涕還掛著,老實回答:「我是北京八院轉來的神經病。」林遲一邊凶殘地用杏子大的眼睛瞪了同班小姑娘一眼,一邊滯了一下,極溫柔極輕緩地拍著阮寧。

他說:「別哭啦,我帶你吃麻辣燙。」

阮寧點點頭,上課的時候歪歪扭扭抱著他,下課的時候歪歪扭扭抱著他,上廁所的時候歪重扭抱著他,走路的時候歪歪扭扭抱著他。

同學們:世風日下。

林遲小臉憋紅了,很困擾卻很小聲地說:「你的病還沒好嗎?」

阮寧高他半頭,好像笨拙的白鵝抱著小雞撒嬌。她說:「我都好了。我還自學了初中課程,人學考試時我都及格了。」

林遲艱難地拔了拔自己的胳膊,拔不動,很無奈地看她。

曾經的張小栓一邊抱一邊嗷嗽叫:「好兄弟別小氣,抱抱抱抱。」

她也不知道自己抱著眼前孩子的意義何在,可是哄他抱一抱,好像百病全消,連心也變得端正清潔。

阮致讀了初中之後,同宋林一班,而盧老次孫盧安安隨祖父從東南回到H城,也轉去了一中,三人朝夕相處,關係益發親密。阮致最近迷上樂器,手頭吉他壞了,便預備去市區換弦。宋林、安安也陪他去。盧安安父親剛巧換了一輛新車,三人便打上新車的主意,在電話裡如此這般嘀咕了幾個來回,決定偷開出去。

宋林帶安安悄悄驅車至阮家院子後面,便去拍阮致的窗。後院清靜,阮致為了練樂器,年初費了好多口水,才說通爺爺,挪到一樓靠後院的套間。

宋林敲了半天窗,卻無人應,著實有些不耐煩,便推開窗,翻了進去。四下無人,只有衛生間有著嘩嘩的水聲。

他推開推拉門,氣不打一處來:「還有閒工夫洗頭!」宋林處在變聲期,這一嗓子可真不大動聽。洗手台的木梳打落在地,他瞬間僵在了原地。

嘩曄的水聲下,是少女如墨一樣的長髮和白皙修長的頸子。她的白色襯衫領子漸漸技水浸濕。姑娘在洗頭。

這背影可真熟悉,是他日日在樓上瞧著的模樣。

她穿著百褶裙,被這一嗓子嚇到,抬起了頭,頭髮上、眉毛上、眼角下都是水。

那雙眼睛如此美麗,在狹窄逼仄的空間中似乎是唯一明亮的東西。他倒退了幾步,手足無措地關上門,說著對不起,可是三秒後,聽省水滴砸在地板上的聲音,又鼓足勇氣推開門,似乎用盡所有的力氣,艱難地問著:「你是小栓嗎?」

阮寧被嚇得一哆嗦,心想你誰啊,還沒張嘴,那人又一句「對不起」再次狠狠地撞上了門。

門外的人吼了一嗓子:「我去!」

門外人宋林這廂,是覺得自己造了大孽,遭了大報應了。

阮敬山在軍中五年,又陪女兒治病三年,已有八載未歸家。瞧見家中老人變老,小人變大,心中也有許多感慨。

自他長大成家,後母待他態度比小時和緩很多,阮敬山雖對她生不出敬愛之心,可是一家人表面上倒也能維持一團和氣。女兒阮寧在這家中受過什麼,他哪會不知道。不過是他小時候那些委屈情形的升級罷了。老父總說他們父女倆桀驁,可倘使不如此,真是活得太艱難大曲折。

本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子,何必看人眼色去話,學來學去不成虎,反落下類大的笑話,丟了本身、本性和骨氣。

他思緒飄遠,心中也暗暗下了決心。

滿頭銀絲的後母說話不陰不陽:「山兒,不是媽說你,你這次悄無聲息地從北京回來,雖說之前是個文職,且是個副職,不如你意,可是你這麼回來了,沒個交代,讓你爸爸怎麼去跟上頭說?再給你安排恐怕還不如如今!這孩子太任性!」

阮令覺得老發這話說到他心坎裡了,歎了口氣。

阮敬山卻蹙眉不解:「爸、媽,我這次是上頭解的職,並非自己辭職。也正因如此,我和暨秋央了B城軍區醫院的孫醫生很久,她才願意陪著妞妞回來這邊復健。」

阮令心中更加惱恨:「之前你調到巡防團連降兩級,如今去了北京又變成文職,都是因為你那件事上做出的禍首,上頭對你不滿!」

阮敬山「嘿嘿」一笑,他笑時與女兒如出一轍。他說:「爹昨知道上頭對我不滿,上頭愛著我呢!知道我愛帶兵就讓我去武裝部隊,知道我姑娘病了就讓我輕鬆點兼文職,如今知道我想家就讓我回家了,樣樣瞧來都是對我很滿意。」

阮令惱得捏他耳朵,一把年紀還吊兒郎當,不知道天高地厚,簡直是自信心爆棚!

阮敬水全程微笑兼冷笑,心想且等著吧。

阮老爺子多方打聽兩個兒子下落,上頭都笑了,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阮老著急啊。話雖如此,卻多有體恤,第二天就下了公文。

阮敬山接替盧輝職位,擔任司令。

阮敬水平調武職鍛煉。

阮家炸了好幾口鍋。

阮寧曾細細回味過,自己這一生,過得最快樂的時光是何時,掐掐算算,去去除除,也不過是十四歲到十五歲這一整年。她的身體和精神意志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恢復,學習成績也慢慢跟得上學校的進度,三年的時間像是做了一場夢。父親出人意料的高昇讓她第一次知道權力帶給人的巨大實惠,這實惠不只是父親漲了三千餘塊的工資能帶給她更好的生活,更是她周圍的所有人都或真或假地給了她最大的善意和熱情。

聽說是阮敬山的女兒,長輩對她變得慈愛,同輩對她變得友善,就連一向看輕她母親的園中眾人,都一致認為母親的沉默訥言、謹小慎微都是賢惠旺夫的表現。

幼時的阮寧並不完全清楚這一切是父親帶來的,但是稀里糊塗過日子的時候,她倒覺得日子過順了。是的,一切彷彿都從艱難變成了順心。

後些年回過味兒時,才知是權力的魔力。還好她沒來得及長成紈褲,只是品嚐到了最初麥芽糖一般的甘甜。想起之後的日子,她又察覺,自己大概只是做了一回躺在煮黃梁的小鍋旁的書生。

沉睡時,好酣暢的夢。快醒時,還得經歷斬首的痛。

有人戲稱她是「兩將女」,意思是既是將軍之孫,又是將軍之女,墓之情溢於言表。她爺爺好事,我人給她算命,算命先生嘴也甜,再也不是小時候對她模挑鼻子輕佻眼的模樣,只是直誇,說何止「兩將女」將來還是「三將女」。她爺爺平時人前最正經,私底下卻也會偶爾給孫子孫女幾算個命卜個吉樣,趕忙問「第三將」從哪兒來,算命先生說,等她嫁人,還要嫁個大將軍元帥哩。

這牛吹得有點大,她爺爺卻聽得恨不得跳秧歌,喜不自禁。

林遲倒沒在意這些東西,只是覺得小兄弟最近有些吃香。

大家都愛同她玩,不再是小時候狗嫌貓不愛的樣子了。

他帶她去喝城牆根下的羊肉湯,長髮容易沾到乳白的湯,阮寧嫌棄得不行:「我說我剪短吧,我媽偏不讓,這娘裡娘氣的哪像阮霸天?」

林遲連連點頭表示贊同:「這娘裡娘氣的,哪兒還像個爺們。」

挑扁擔賣湯的老爺子拿大舀子給兩個孩子添了點湯,濃郁的香氣在眼前鋪散開。他說:「小娘皮以後還要嫁人,不留長髮揮兒誰娶你喲。」

阮寧咬著羊肉截林遲,吸吸呵呵地對老爺子說:「他、他他、就他。他娶我,有人要,您甭瞎操心。」

林遲一口湯噴了出來,拿紙巾擦了擦嘴,認真而嫌棄地開口:「誰要娶你?」

誰要娶個男人啊。

院寧拿著鐵勺把林遲比到胸口,嚷嚷道:「你比我矮,必須娶我!矮子只能要高個兒!」

林遲彈她腦門,說:「你這邏輯是你爺爺教的!我終身不娶也不娶你這潑皮!」阮寧齜牙咧嘴:「我這邏輯是你爺爺教的!我就嫁你,吃光你家蔬菜和大米!」

賣羊肉湯的老爺子愁死了,掀掀阮寧的長頭髮,分明覺得眼前是個男扮女裝的傢伙。小傢伙瞪了他一眼,老頭兒訕訕地抱著舀子蹲攤兒去了。

阮寧初中基本是自學,轉學來時,各門功課勉強及格。起初阮敬山預備讓她去讀初一,可阮寧死活不肯。讓她轉到和阮致同班,她也不肯。問她要去哪兒,她說看看唄,然後趴在每間教室前看啊看,不知看到哪一間,卻停住腳步,趴在那裡,笑啊笑。

阮敬山記得,她上次這麼笑,還是上山郊遊,看到了藏在樹上的小松鼠的小時候。

她怕嚇到它,又實在喜歡它,所以只能攤著手傻笑。

阮敬山還記得林遲,因此當阮寧說起每週末要去林家補習功課時,雖微微帶著醋意,但還是應允了。

暨秋笑著罵他矯情。

他說:「以後妞妞嫁人,我鐵定哭倒在台上,媳婦兒,我們到時候去搶婚吧!」

暨秋寵溺丈夫,笑著說:「好呀。」

阮寧長大後,結婚時,婚禮前,還在左顧右盼。這個騙子爸爸啊。

林奶奶瞧見阮寧依舊帶著溫柔的淺淡微笑,但是卻在阮寧每次離開之後告誡林遲一不要喜歡上阮寧。

「為啥?」

「家窮,配不上。」

「唉,奶,你這心操的,我才不喜歡她。」

《同學錄2: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