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季學期 十八

「你現在常常到這兒來嗎?」尼克推著手推車來到她的桌旁。 「只是想寫點東西。」凱絲說,同時在他開始偷瞄她的屏幕之前合上了電腦。 「寫你的期末作業嗎?」他悄悄地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想要打開她的電腦。她把自己的胳膊放在上面。「你想好要寫哪個方向了嗎?」他問道。 「想好了。」凱絲說,「好多好多呢。」 他皺了一下眉,然後搖搖頭。「我可不會擔心你。你睡著了都能寫出一萬字來。」 她確實可以。以前有一回她一晚上給《別放棄》寫了一萬字。第二天她的手腕那叫一個疼……「你呢?」她問,「寫完沒有?」 「快了。好吧……我想到一個主意。」他對著她露出了微笑。那種讓她覺得他也許在跟她調情的微笑。 微笑會使人迷惑,她想,所以我從不微笑。 「我打算把我那篇反愛情小說交上去。」他揚起那對提線木偶一般的眉毛,上嘴唇緊緊地繃在牙齒上。 凱絲禁不住吃驚地張大了嘴,隨後又趕緊把嘴閉上了。「那篇小說?就是……咱倆一直在寫的那篇?」 「沒錯。」尼克興奮地說,又一次高高地揚起了眉毛,「我是說,起初我覺得這篇太無聊了。短篇小說應該言之有物。但是正如你一直所說的,這是關於兩個人墜入愛河的小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有意義呢?而且咱們已經研討得夠久了,我覺得可以把它交上去了。」他用胳膊肘搗了搗她的手肘,同時用舌尖敲打著自己的門牙。他看著她的眼睛。「你怎麼想?這是個好主意,對不對?」 凱絲又一次猛地閉上了嘴。「這……只是……」她低下頭看著桌子,平時筆記本就放在這個地方。「那篇是咱倆一起寫的。」 「凱絲……」他的語氣好像對她很失望似的,「你想說什麼?」 「嗯,你把它稱為你的小說。」 「這是你說的啊,」他打斷了她的話,「你總是說,你感覺自己更像個編輯,而不是一名合著者。」 「我那是在逗你。」 「那你現在是在逗我嗎?我看不出來。」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很不耐煩,而且非常失望,彷彿是凱絲令他失望了。 「咱們能不能誠實一點?」他問道。可是不等她回答,他就又開了口。「這篇小說是我的創意,是我起的頭,只有我出了這間圖書館也還在寫。我很感激你給予的一切幫助。你是一名很有天分的編輯,而且潛力無限。但你當真認為這是你寫的小說嗎?」 「不。」凱絲說,「當然沒有。」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已經變成了小聲嘀咕,「可我們是一起寫的。就像列儂和麥卡特尼……」 「約翰·列儂和保羅·麥卡特尼曾經說過,他倆是分開寫歌的,然後再拿給對方看。這話曾多次被人援引。你不會真的以為《昨日》有一半是約翰·列儂寫的吧?你覺得《革命》是保羅·麥卡特尼寫的嗎?別這麼天真了。」 凱絲緊緊地握起雙手放在膝上。 「你瞧,」尼克邊說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我非常欣賞你所做的一切。你真的很瞭解身為藝術家的我,從沒有人能像你這樣。你是我最好的共鳴板。我希望咱倆能一直把自己寫的東西給對方看。我不希望有這種感覺,就好像……如果我給你提了一個建議,那這個建議就是屬於我的。反之亦然。」 她搖了搖頭。「這不是……」她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把筆記本電腦拉過來,開始往上面繞電源線。艾貝爾給她的那根電源線。這個禮物可真是不賴。 「凱絲……別這樣。你要把我嚇壞了。你真的生氣了嗎?你真的認為我偷了你的東西?」 她又搖了搖頭,把電腦放進包裡。 「你生氣了?」他問道。 「沒有。」她小聲說。畢竟他們還在圖書館裡。「我只是……」 「我以為你會為我高興的。」他說,「只有你知道我為這篇小說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道我對這篇小說有多麼投入。」 「我知道。」她說。這話倒不假。尼克在意這篇小說,但凱絲卻不以為然。她在乎的是寫作本身,是他倆一起寫作時存在於兩人之間的那種魔力。哪怕跟尼克在圖書館碰頭只是為了寫寫訃告或是洗髮水的包裝盒,她也心甘情願。「我只是……」她說,「現在我得去寫自己那篇小說了,就快到期末考試周了。」 「你在這裡不能寫嗎?」 「我可不想用打字的噪音來折磨你。」她咕噥著說。 「咱們把自己的小說交上去以前,你還想再聚一次校對一下嗎?」 「好。」她說,但卻不是真心想這樣。 凱絲一直走到樓梯那裡才開始跑。她就這樣獨自一人跑回了宿舍,穿過樹林,穿過黑暗。 星期三下午,生物學的期末考試結束以後,凱絲坐到了電腦前面。在完成小說寫作的作業以前,她打算既不出門,也不上網。 她準備一直不停地打字,直到寫出初稿為止,即使這意味著她打的是這樣的內容: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到底他媽的在打什麼,等等等等。 她還沒有想好寫什麼情節或是角色…… 她花一個小時寫了一個男人和他妻子之間的對話,然後才發現其中絲毫沒有情節的起伏。這個男人和他妻子只是在討論球芽甘藍而已,而且球芽甘藍也沒有象徵著什麼更深的含義。 接著她又寫了一個開頭,講的是一對夫妻分手,敘事者是他倆養的狗。 隨後她開始寫一條狗故意破壞一段婚姻的故事,可還是沒能寫下去,因為她對狗絲毫沒興趣,對已婚的人也沒興趣。 她想過把尼克那篇反愛情小說裡她記得自己寫過的內容全都打出來,這樣一定會引起派珀教授的注意。 她想過把自己的哪篇西蒙/巴茲小說拿來,給人物改個名字就算完事。如果不是派珀教授已經緊盯她的話,她沒準能僥倖矇混過關吧。 也許她可以選一篇西蒙/巴茲小說,然後把所有的重要細節都改掉。西蒙是個律師,巴茲是個間諜。西蒙是個警察,巴茲是開麵包房的。西蒙喜歡球芽甘藍,巴茲是一條狗。 凱絲想逃到網上去都想瘋了,哪怕只是收收郵件什麼的。可她決不允許自己打開瀏覽器的窗口,就連確認一下球芽甘藍的「芽」有沒有「」都不行。 於是她推開椅子從桌前站起來,去了趟洗手間。她順著走廊慢吞吞地走著,想找點事來讓自己分心,可是這裡卻並沒有人在轉來轉去地想要示好。凱絲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她昨天晚上在為生物學考試做準備,睡得太晚了,現在閉上眼睛真是舒服。 從總想著利瓦伊變成總想著尼克,換換口味也挺好的。她真的喜歡過他嗎?(這指的是尼克,她喜歡利瓦伊是一定的。)還是她只是喜歡過他所代表的一切?才智,天分,帥氣。一戰時期的那種帥氣。 現在僅僅想起尼克都會讓她惱怒不已。她被利用了,被他騙了。他是一直都打算把這篇小說偷走的呢,還是實在走投無路了?就像凱絲這樣走投無路。 尼克和他那愚蠢的小說。 那確實是他的小說。凱絲自己從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來。愚蠢、古怪的女孩角色。愚蠢、狂妄的男孩角色。連龍都沒有。 那是尼克的小說,他只是哄騙她來寫。如果她曾經見過不可靠的敘事者,那麼他就是這種人。 此刻凱絲想寫她自己的小說,不是上課要求的那一篇,而是《別放棄》。 《別放棄》才是凱絲的小說,有成千上萬的人在讀,成千上萬的人希望她寫完。 那篇她應該寫來交作業的小說?只有一個人在乎她有沒有寫完,而這個人甚至還不是凱絲自己。 她鞋都沒有脫就睡著了,趴在床上。 睡醒時天已經黑了,她不喜歡這樣。天亮時睡著、天黑時醒來會讓人感覺昏昏沉沉的,但是天黑時睡覺、天亮時睡醒就不會。她有點頭痛,枕頭上還有一圈口水的痕跡。她只有在白天睡覺時才會流口水。 凱絲坐了起來,覺得很難受,同時發現她的手機在響。她不認得這個號碼。 「喂,你好?」 「凱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挺溫和的。 「是我,你是哪位?」 「嗨,凱瑟,我是凱利。你爸爸的同事凱利。」 凱利是她爸爸的創意總監,那個提出用熊貓變成亞洲人的傢伙。「該死的凱利」爸爸總是這麼叫他。比如像,「該死的凱利讓我們把基爾帕特裡克的廣告活動重做一遍。」或者是,「然後該死的凱利又想到機器人應該跳舞。」 正因為有了凱利,爸爸才不至於失業。每一次凱利跳槽到別家廣告公司,都會說服凱絲的爸爸追隨他一起。 凱利把她爸爸的那些極端行為全都歸咎於「創造性思維」。「你爸爸是個天才,」有一回他在聖誕晚會上對凱絲姐妹倆說,「他的大腦就是專門為了做廣告而設計的。他就是一台精密的儀器。」 凱利的嗓音很輕柔,說起話來像甜言蜜語一般。每一次他開口說話,彷彿都是想勸你做什麼事或是買什麼東西似的。「你們兩位姑娘有沒有嘗嘗雞尾酒蝦?這裡的雞尾酒蝦好吃極了。」 此時此刻聽到凱利那勸誘推銷式的聲音,凱絲覺得很不舒服,背上直髮冷。 「嗨。」她說。 「嗨,凱瑟。很抱歉打電話到學校來找你。現在是期末考試周了,對吧?我兒子康納跟我說是期末考試周。」 「是的。」她說。 「你瞧,我是從你爸爸的手機裡找到你的號碼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很好,他不會有事的。但是他今天晚上,也許還有明天或者後天要待在醫院裡。在聖理查德醫院……」 「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他很好。我說的是真的。他只是需要讓心智恢復平穩而已。」 「為什麼?我是說,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帶他到那兒去?是你帶他去的嗎?」 「是的,是我帶他去的。我親自把他送到了這裡。什麼事也沒有。他只是太過沉迷於工作了,這你也知道,我們全都是這樣。對我們來說,有時候這沒什麼差別……可是你爸爸不肯離開他的辦公室。他已經在辦公室裡待了好幾天了……」 幾天?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吃飯?有沒有上洗手間?有沒有把桌子掀翻在地?有沒有把一堆構想從七樓的窗戶扔出去?他有沒有站在走廊上大喊「你們這些沒骨氣的叛徒!你們所有人都是!尤其是你,凱利,你這個沒有腦子的該死走狗!」?他們是不是只能把他抬出去?是白天發生的嗎?所有人都看見了? 「他在聖理查德醫院?」她問道。 「是的,他們只是要做一些檢查,再讓他睡一會兒。我覺得這真的會對他有好處。」 「我過去。」她說,「跟他說我要過去。他有沒有傷到自己?」 「沒有,凱瑟。他沒有受傷。他只是睡著了。我想他不會有事的。這幾個月太勞累了。」 幾個月。「我要去,行嗎?」 「行啊。」凱利說,「我一會兒可能要回家了。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打電話給我,好嗎?」 「謝謝你了。」 「我說真的。任何需要。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待你爸爸的,他就是我的幸運金幣。我為了他做什麼事都願意。」 「謝謝。」 她在凱利掛斷之前掛上了電話。她再也受不了了。 然後她立刻打了電話給琳恩。琳恩接電話的時候聽起來很吃驚。凱絲直奔主題:「爸爸在聖理查德醫院。」 「什麼?為什麼?」 「他上班的時候失控了。」 「他沒事吧?」 「我不知道。凱利說他不肯離開辦公室。」 琳恩歎了一口氣。「該死的凱利?」 「沒錯。」 「爸爸會覺得很難堪的。」 「我知道。」凱絲說,「我打算一找到人開車載我就立刻趕過去。」 「是凱利叫你去的嗎?」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現在是期末考試周,你也知道爸這會兒沒準打了鎮靜劑,什麼也不知道。咱們應該明天打個電話,看看他怎麼樣了。」 「琳恩,他在醫院裡。」 「聖理查德不算是醫院。」 「你覺得咱們不應該去?」 「我覺得咱們應該把期末考試考完。」琳恩說,「等到咱們考完的時候,他也清醒過來了,咱們就可以去陪著他了。」 「我要去。」凱絲說,「我來問問奶奶肯不肯來接我。」 「奶奶在芝加哥。」 「哦。對。」 「如果你真的非去不可,我想媽媽會願意開車送你的。如果這事對你這麼重要的話。」 「不用了。你開什麼玩笑?」 「好吧,隨你的便。等你到醫院了,給我打個電話好嗎?」 凱絲本來想說得刻薄一點,比如「我可不想在期末考試周打擾你的學習」,不過她說的卻是「好」。 然後她打給了芮根。芮根有車,芮根會明白的…… 芮根沒有接電話。 凱絲爬到床上,哭了一會兒。 她為爸爸感到傷心,為他所蒙受的羞辱和他自身的弱點,也為了她自己而傷心。因為她沒能在他身邊阻止這事的發生,更因為就連這麼糟糕的事情都沒能讓她和琳恩團結一致。琳恩聽到這個消息怎麼還能這麼冷靜呢?就因為以前發生過這種情況並不代表這事不嚴重,也不意味著他不需要她們。 接著她又為自己沒能多認識幾個有車的朋友哭了一陣。 哭完她打給了利瓦伊。 他立刻就接了電話。「凱絲?」 「嗨,利瓦伊。呃,你好嗎?」 「很好。我在……上班。」 「你平常上班時都接電話嗎?」 「不接。」 「哦。好吧,呃,等一會兒你下班以後,能不能開車送我去奧馬哈?我知道這太麻煩你了,不過我會把汽油錢給你的。我只是……家裡有點急事。」 「我現在就來接你,等我十五分鐘。」 「不用了,利瓦伊。如果你在上班的話,就等下班再來吧。」 「是家裡有急事嗎?」 「是的。」她輕聲說。 「我十五分鐘就到。」 斯諾不可能會看見他在這裡——在陽台上。為了參加舞會,斯諾想把自己的舞步都學會,這會兒正忙著呢。他只顧在阿加莎的閃緞靴子上踩來踩去。她今天看起來很漂亮,金髮閃著白光,皮膚白裡透紅。這個女孩很難看透,巴茲想,就像牛奶,又像白色的玻璃。 西蒙往後退了一步,結果讓她失去了平衡。他用強壯的胳膊摟住她的腰,把她給扶住了。 他倆在一起的時候都這麼出眾嗎?他們身上閃耀的只有各種純潔和明亮的光芒嗎? 「他永遠不會放棄她的,這你知道。」 聽到這個聲音,巴茲很想猛地轉過身去,不過他忍住了。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動一下。「你好啊,佩妮洛普。」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她說。她似乎一點也不累,這可真是討厭。「他覺得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緣分他是情不自禁的。」 「我知道。」巴茲說著把臉轉向了陰暗處,「我也是情不自禁的。」 ——摘自《提蘭諾斯·巴西爾登——匹奇之子》 由同人作者魔法凱絲和叛徒琳恩發表於2009年12月
《少女作家的夢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