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畫像引出的事端

早自習,鄺老師走進教室,看見同學們都在用功,一片大好形勢,滿意地點點頭。

「這些題做好了嗎?」

「老師,題目太難了。」

「太怪僻了。」

鄺老師信口說:「這些題都做不出來,你們當初怎麼考上九中的?下星期一測驗,你們必須努力了。」

剛才吵吵嚷嚷的學生便不再吵鬧,老老實實回到座位重新思索。

「好好想想,第一節課我就要提問。」鄺老師轉身欲走,到門口,像想起什麼,停住。問,「余發來了沒有?」

「沒到。」蕭遙回答。

「又遲到!昨天考試又是榜上有名。」鄺老師用命令式的口氣說,「蕭遙,他一來就叫他找我!」

此時余發就站在校門口外的荔枝園裡。

余發不能在這時刻進校,他要等自習課完了再進校門。原來,九中有個規定,凡是遲到的都要記名字記班級,超過三次就全校通報。校長、主任人人專在自習課時候在校門口恭候遲到生。余發是老客了。主任一見余發,就說:「又遲到了!後來余發摸索出一條經驗:遲到一會兒不如大大地遲到甚至缺席,若過了這個早自習,等校長、主任回辦公室,就沒人管你了,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去。

現在余發就躲在荔枝林裡等早自習下課。反正作業沒做,進教室門老師也不會放過他的。「為什麼不完成作業?」鄺老師一定會問,又是「為什麼」,余發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因為……所以」早已用盡,總不能說「不會做」。那樣,就意味著要留堂補課。余發想:鄺老師你也大有敬業精神了吧!

鈴聲響過後,余發進教室,就聽到蕭遙叫他到辦公室找鄺老師。余發怪叫了一聲,跑向辦公室,偏在路上就碰著了。對余發來說,鄺老師滿臉都是文言文,而且是不帶標點的。

「余發你這回考試怎麼回事?」幾乎是空白卷!

還沒等余發找詞來答辯,孫老師過來:「鄺老師,古主任請你去一趟。」

「好,我馬上去。」鄺老師應完後,拍拍余發的肩,「先回教室去吧。」

余發噓了一口氣,額前的頭髮抖動了起來。他太感激孫老師了。

鄺老師是教歷史的,一肚子的朝代年號。起義變革,滿腦子的高考試題。他一上課就是「××年高考題的名詞解釋有……」你若不信去查當年的試卷,果然如他所說。有個學生存心搗亂:「老師。我查過了,90年高考沒這題填空。」鄺老師淡淡地說:「回去查清楚,第一大題的第7小題。」

「沒有,我查清楚了。」

鄺老師不說話了,從包裡拿出一個又厚又大的本子打開亮在這個同學面前。一下子就把他給治服了。原來鄺老師將歷年的高考題分門別類工工整整地抄寫在備課本上,一翻使得,一目瞭然。

自1977年恢復高考制度後的十幾年裡,鄺老師幾乎年年站在高三的講台上,年年與同學們共度「黑色的七月」,年年演壓軸戲,非常得領導的器重和同行的尊敬。

聽他一節歷史課。從王安石變法到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呼啦幾百年過去,像穿越時間的隧道。只是聽鄺老師的課要全神貫注才能品出味道來。他講課不像有些老師那樣眉飛色舞、扣人心弦。別的不說,單是那口廣東普通話已讓一些來自北方的學生抗拒了。所以課堂上做小動作、交頭接耳的時有人在。

課正上著。一個紙團突然打在陳明的腳上。這個憑空飛來的「炮彈」使這位專心聽課的夫子嚇了一跳.撿起來一看,是幅鄺老師的漫畫。畫很誇張:眼睛是三角形的,鼻子完全是個大蒜頭。還特別突出臉上那條三寸長的傷疤,把它畫得又粗又濃。十字交叉貼著膠布。陳明拿著紙團,心裡納悶,這是誰畫的?陳明覺得怪無聊的,想了想,一定是後邊余發扔給他的,轉身還給余發,偏巧余發正在打瞌睡,毫無防備,被陳明這麼一碰,手一哆嗦,桌展裡的飯盒「光當」掉在地上。他忙低頭去撿。全班都笑了。同學們都知道,余發是個鬼馬人物,有個習慣,凡是第四節老師拖堂,他的飯盒都會掉下來,提醒老師:「吃飯時間到了,應該下課了。可是今天才上第一節課,余發的飯盒怎麼就掉了?老師上課最惱火的就是有人搗亂,他很不高興地說:「還上不上課了?」

同學們立刻靜下來。鄺老師接著講課。「啊,這個……」剛才那麼一折騰,他記不起講到哪兒了,把講過的東西又重複一遍。有同學提醒道:「已經講過了。」

鄺老師也覺察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卻說:「你們再聽一便也不是多餘的。」

提醒他的同學吐了吐舌頭不出聲了。

再說余發打開紙團一看,暗自叫絕,心想,陳明繪畫有點天才!畫得如此形象!平時,他們可以說形同路人,今天,陳明會把自己畫的畫給他,余發有點「受寵若驚」,於是信手寫上「鄺秉文像」,扔回給陳明。可這一扔,扔過頭了,扔到講台前。

鄺老師趕下台來,心裡還正為剛才余發的搗亂不痛快呢。撿起紙團一看,臉色驟然大變,抖動著那張漫畫,吼叫道:「你好本事!」

余發見狀,立刻支起歷史書,頭縮了下去。

「你站起來!」

余發老老實實站起來,嘀咕一句:「又不是我畫的!」

「那是誰畫的?」

余發眼睛來回瞟陳明,等著他站起來。終於他失望了,但是他仍然沒說出「陳明」兩個字。

「不是你畫的?」鄺老師冷笑兩聲,「這是誰的字?」

余發的嘴角動了兩下,沒發出聲,好一會兒才說:「是別人遞給我的。」

陳明這時站起來,對余發說:「是你扔給我的。」

余發怔住了,張開了嘴。沒合上。

鄺老師說:「說不是陳明畫的,我相信,他是絕不會幹這種無聊的事,說不是你幹的,我……」老師對好學生總是有意無意地袒護。

余發看看陳明,再看看鄺老師,眉頭皺起來,目光是憤怒的,他重重一摔歷史書,罵了聲「癡線」坐下了。

這一舉動,再次激怒鄺老師:「你……你……」氣極了的鄺老師說不出話來。

「好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你到辦公室去一一一帶上你的書包!鄺老師今天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勁兒,能把余發連拉帶推地揪到辦公室,把漫畫丟在辦公桌上,氣急敗壞地說:「這叫學生嗎?」

鄺老師把前前後後事一說,老師們頗有同感地歎息「現在的學生真難教」。也有老師過來,勸道:「別生這麼大氣。鄺老(這是古主任對他的尊稱,有些老師也套用了)。」

余發大大咧咧地站在老師跟前,腳打著拍子,仰著頭,兩眼看著天花板;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個神態再次激怒了老師。

「站好!給我站好了!」

這個命令沒有生效,余發還是那麼大大咧咧地站著,眼睛瞇起來,用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的目光看著老師。余發不讓自己露出怯懦狀。

於是,老師們挨個訓余發。教數學的孫老師大歎。余發的作業如何潦草,而且錯的都與前後左右同學一樣。政治老師又大講余發上課如何不專心聽課,如何影響別人,如何不尊重人,竟拿老師當模特兒練筆。

「江老師呢?」老師們開始找余發的班主任。

「江老師這節有課。」

「等你班主任回來再說!」

余發仍然大大咧咧,一副沒事似的彷彿在馬路上看熱鬧的派頭。

這時,政治老師問了一句話,引起老師們的注意:「余發到底畫了多少張老師的漫畫?醜化了多少位園丁?」

余發突然惱了起來:「我再說一遍,不是我畫的,不是我畫的!」

說完,拎起書包就跑出辦公室,重重地關門。鐵門「恍」地一聲合上了。

你幾時關心過我

氣沖沖地從辦公室出來,不知往哪兒去好。這會兒是不能回家的,要被老豆發現,肯定要盤根究底,搞不好要吃「筍絲炒肉」。余發拎著書包在大街上遛韃著。手上提著書包,很沉,可余發無力將書包背到肩上,走一步,用腳踢一下書包,書包像蕩鞦韆似地前後擺動著。一個學生上課時間不在學校,提著書包滿街走,自然少不了行人投來奇怪的目光。

余發就去他的一個「兄弟」店裡。這個「兄弟」開了間髮廊,因為有色情的嫌疑,被查封了幾次。不過這位黃兄神通廣大,過不了幾天,店門照開。黃兄的店今天很冷清,只有一個洗頭妹,原本清純秀氣的臉,被五顏六色的化妝品修飾得像個京劇臉譜。她嗲嗲地伏到黃兄的肩上:「黃哥,等一陣,我們去哪裡吃飯?」

余發見狀扭頭想走。黃兄已經從鏡子裡看見了余發,一甩女人的手。站起來喊:「發仔,今日不上學?」

余發垂頭喪氣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

「用不用我去動他們?」

「你千萬不要亂來,我的事自己搞掂。」余發連忙說。

十一點半過後,余發摸準了這時間,回了家。不知哪位嘴快已經把這事告訴給余發的老豆,自然少不了一頓罵。

「不是我做的,老師冤枉我。」

「哦。老西為什麼冤枉你卻不冤枉明仔,那是你死衰仔平時衰事於得太多!」

「老豆。你不要在我面前提陳明,這次就是他害慘我的!」

「你要我信,好難啊。你看下人家陳明,樣樣醒過你的,功課,功課好,又明事理,村裡人個個讚好,他爸不知幾得意。你呢,死仔包……」

「由小到大,你總是陳明這樣陳明那樣,你就會罵我,你幾時關心過我?」

「我還不關心你啊?你要什麼買什麼,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

「是。你就知道給我錢。」

「你還想怎麼樣?陳叔都是這樣,明仔讀書不是很醒?」

「他是他,我是我。」

「我看你是拉不出屎來怨茅坑。明仔這樣兒子生十個都不多,你這樣的生半個都多餘!」

「那你當年怎麼不擰死我啊?!」余發跳起來。

「死衰仔,你,你給我滾!」

余發從家裡出來,下午他沒去上課,懶懶地在黃兄店裡過了半天。

六點多鐘,夜色由淡漸漸變濃。這時的校園,已經空空如也。這段時間稱「靜校時間」,喧鬧的校園似乎想趁著這個寧靜的時間好好休息休息;消除一天的疲倦,它怎麼也沒料到一個被委屈的男孩要回來發洩自己的憤怒和不滿。

余發把高一(4)所有的桌椅都弄得東倒西歪,嘴裡憤憤罵道:「死呀!死呀!」

這時,門房大爺正在巡邏,看見高一(4)這副模樣,捉住余發:「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大概是虱子多了不癢,余發回答得十分乾脆:「余發,高一(4)!」

從學校出來,天已黑了,在校門口,意外地遇見王笑天。

「你怎麼在這裡?」余發問。

「我找你。」

「找我?」

「是,我,我有事同你說。」

「是不是下午上學,死陳明又玩花樣?」

「這……」

「再聽陳明的事我頭都會爆炸的,我沒想到陳明會這麼陰毒。分明是他把畫遞給我,我不過是寫四個字嘛,他倒誣賴是我畫的。鄺老頭又鬼死偏心,肯定相信他了。我憎死他們了!」

余發狠狠地抽了兩口煙,再吐出。

「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余發問。

「哦,沒,沒什麼事,就是問一下你明天上學嗎?」

「上你個頭!」

他是被冤枉的

曉旭日記

x月x日

今天余發又沒上學。我們真為他擔心。他是照顧生,這次弄成這樣,後果難料。同學們議論紛紛,傳說著他的將來,有同學說他會放開除的,有同學說他已經不讀了。

我為余發鳴不平一一一他是冤枉的。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幅漫畫是王笑天畫的。也只有王笑天有這能耐。他本想扔給余發,讓他欣賞他的傑作,卻扔到了陳明身上,陳明又傳給余發,再後來……鄺老師一口咬定是余發畫的。余發、陳明兩個又互相懷疑。卻沒人猜到是王笑天。

王笑天真讓人失望。他自己做的事卻讓別人替他背黑鍋,平時他與余發還是很friend,稱兄道弟,「老友鬼鬼」,到了關鍵時候卻……真失望。

有些男生就是這樣,平時說話一套一套的,動真格時卻膽怯。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原來對王笑天印象挺好的,熱情、勇敢、幽默。這次讓我徹底失望。真不明白,劉夏怎麼會和他拍拖?奇怪。

寫著這日記,猛然發現,我不僅對王笑天失望,也對自己失望。我不是和王笑天一樣膽怯、怕事、逃避嗎?我知道事情真相,可我也不敢說。

我做不到像欣然那樣既合群又保持升完整的自我。我永遠是個矛盾體。一方面追求正義,一方面卻明哲保身。我又有什麼資格批評王笑天?!

可笑!

只是不知余發明天來嗎?我真希望王笑天能站出來。儘管我沒勇氣做到卻希望王笑天做到。一時衝動,我真想對鄺老師說明真相,可我仍然不敢。

唉,曉旭啊曉旭,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我不知道。真的,有時我覺得自己在壞的,可我決不是個壞女孩。

全讓這個女孩看透了

第三天,蕭遙告訴大家,余發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回家了。同學們議論紛紛。依余發的性格,什麼事情都不在乎,他肯定離家出走了。

當蕭遙告訴江老師,江老師也急了。這跟電影裡一樣了。可別出什麼事。江老師知道了畫像風波後,給余發家裡掛了幾次電話,都不通。又由於手頭有急事,便想暫放一下。今天聽蕭遙這麼一說,真真嚇了一跳.連聲責怪自己忽略了這件事。儘管江老師常常在班上說,「你們都已經是大人了……」但老師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正是一個過渡期,他們在4歲娃娃眼裡是個大人。在40歲大人眼裡又是個孩子。這個時期的孩子比任何年齡的人都更需要幫助。

江老師交代蕭遙告訴同學們放學後分頭找找余發。鄺老師也很焦急。他又是擔心又是責備地說:「現在的學生太任性。太衝動,這麼不接受批評,真讓人著急。」

放學後。同學們紛紛出動了。江老師也去。鄺老師要去。江老師勸他:「鄺老,您身體不好,回家休息吧。」蕭遙也說:「鄺老師,我們這麼多人,夠了,您回家吧!」

鄺老師想想:「那好,找到他,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我也好安下心來。

大家都緊急行動起來了,只有王笑天慢慢地收拾書包,有人催他:「王笑天,你快點呀!」

蕭遙上前說了句:「算了,咱們先走吧。」

王笑天呆呆地看著同學們離去。這時,劉夏卻一副好心情地跑來:「王笑天,咱倆一起走吧,一起去找余發。」

「噢。」王笑天機械地應道,慢吞吞地收拾書包。

劉夏卻在一旁喋喋不休:「余發不知上哪兒去了。學校會不會開除他呀?」「余發這人沒腦的,可別做出什麼傻事來!」余發真是慘,被人這麼冤枉,這麼玩法。」……王笑天的書包還沒收拾好,劉夏叫道:「你怎麼了,這麼磨蹭?我黨得這事肯定不是余發做的,裡面一定有文章。做人最主要講良心;你說呢,王笑天。」

「嗯。」王笑天心裡很虛,他很擔心劉夏知道,他想像得出劉夏知道真相後會是什麼個樣子。

「你怎麼了?」不是噢就是嗯。

劉夏好不容易把王笑天催促出了教室。王笑天默默地跟著走。他幾回話到嘴邊,就是張不了口。劉夏則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

「前幾天我剛買了黃佑天的cd,借給你聽聽要不要?我佩服黃佑天的膽量,他敢在電視上公開承認自己以前進過少管所,並對此表示遺憾。其實他這樣做,一點沒有損害他的形象,歌迷們更喜歡他了。」

王笑天一聲不吭。劉夏抱怨道:「我說了這麼多,你怎麼沒點反應?」

王笑天滿心內疚:「劉夏,我……我……」

「你怎麼了,說下去呀。」劉夏等待著。

「我……很累,想回家,你……自己去吧。」

這時。欣然和曉旭走過來,劉夏打招呼:「幹什麼去?」

「找余發吶。」曉旭撇了撇嘴,「我們可不像有些人那麼冷血。」

劉夏望著那兩人離去的背影,問王笑天:「她們幹嗎這麼說?」

「如果我告訴你。那幅畫是我畫的。你會不會很吃驚?你會不會不理我?王笑天不敢看劉夏,他猜想劉夏此時一定是一臉的吃驚和惱怒。

「要是不理你早就不理了。」劉夏似笑非笑地說。「其實我早知道了。」

這下倒是王笑天吃驚和惱怒了。剛才的不安和歉意頓然消失。他猛地覺得自己的那點好水壞水全讓這個女孩看透了。

劉夏確實早就知道真相。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找王笑天大吵一通,認真想了想,便改變了作法。她認為這個辦法能夠感化王笑天。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只要能改,就沒什麼嘛。」劉夏說得連自己都感動起來,「人貴在知錯能改。」

王笑天卻一點也不感動。他討厭劉夏故作寬容的姿態,討厭她那一副救世主的模佯,他寧可劉夏直來直去。

「我走了。」王笑天說完,就走了。

「完了?就這麼完了?」劉夏叫。

王笑天還是直走。

「這下子我是吃驚了,我真不理你了!」

王笑天停住,片刻,又起步走了。

《花季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