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鄉 棄爺

01

小四爺是我爸的親弟弟,老家那邊叫「爺」不叫「叔」,他排行老四,又是最小的兒子,所以我們都叫他「小四爺」。

從我記事起,小四爺就有智力障礙。聽長輩們說,小四爺小時候感冒發燒,被抱到村裡的診所治療,老庸醫用錯了藥,從此他腦袋就不清楚了。他是我們村裡出了名的「大癡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報天氣預報,時常自言自語「今天晴轉多雲」,「今天有雨有雨」。

他成了村裡的天然播報機,跟點歌台一樣,一點就播。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喜歡圍著他。一出門,總會有一群人看他逗他調戲他:

「小四爺,吃沒吃飯?」

「小四爺,今天跟你爹吃死魚沒?」

「小四爺,快說說今天有雨嗎?」

「小四爺,這是幾?」

我的小四爺總是咧著他的大黃牙,歪著腦袋,用手撓著蠟黃的瘦臉,對著所有圍觀者嘿嘿笑,大聲報給大家「有雨有雨」。別人越是起哄,他就越興奮。我隔著老遠看到了,會繞過他們低頭迅速跑開,邊跑邊在心裡怨念:小四爺,真是我們家族的恥辱!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能理解他每天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他是一個天生的異類,所有人都把他當成遊走在世間的怪物。怪物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不被羨慕。怪物是沒有思想的,正常的人類可以隨時使喚這個怪物。

02

父親經常使喚著小四爺,不是讓他去村頭小店買瓶酒,就是去地裡扛些稻穀。小四爺樂於被使喚,他像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作為一個人來說,還是有利用價值的,也就樂呵呵跑腿去了。

每逢農忙,父親會讓小四爺來我家看門,讓他照看曬在門前的穀麥。場上鋪滿了糧食,太陽很曬,小四爺一人坐在外面直流汗。

有時我從河邊玩耍回來,剛進屋就被躲在門後的小四爺抱起來,他那張恐怖的大臉突然靠近我,咧著滿口黃牙就要親我,嚇得我哇哇大哭:「你要幹嗎!你走開啊!」小四爺不安地放開我,躡手躡腳地待在一旁,依然嘿嘿笑著撓著他的臉。

爺爺去世前,小四爺都跟他生活在一起。這個重男輕女的爺爺,從來沒正眼看過我跟姐姐們。每年春節給爺爺磕頭拜年,男孩會收到5元錢紅包,女孩是5毛或1元。他咳嗽著把薄薄的紅包發給晚輩,表情中閃現一種慷慨的施捨。我拿起錢,趕緊逃出那個黑暗難聞的房間。

爺爺喜歡帶著小四爺去村裡的魚塘撈些已經死了幾天的臭魚回來。一來省錢,二來他們覺得臭魚燒出來的味道很「香」。我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沿襲著這個特別的喜好。偶爾我家的餐桌上,還能擺上一條父親弄來的死臭魚。就著魚「香」味,父親的嘴巴在小酒盅上「吧唧吧唧」,隨即哼起了歡快的小曲。

03

有次突然下雨了,我跟同學都在教室等著家長送雨傘和雨靴。每來一個家長,班裡的男生都要大喊:「×××,你的爸(媽)來了!」然後我們一齊看過去,看看這大人跟小孩長得像不像,看看這大人穿得時不時髦,看看他們送的雨傘漂不漂亮。

我沒能等來爸媽,倒是等來了一句:「小七啊,你的小四爺來啦!」然後全班哄堂大笑,我的臉瞬間紅到耳根了……小四爺蓬頭垢面,把雨衣夾在胳肢窩,歪歪扭扭地走到教室門口,依然笑嘻嘻的。他喜歡被眾人關注,這是他最興奮的時刻。

他東張西望地在人群中到處找我。還不滿6歲的我紅著臉立馬衝到他面前,用力一把奪過滿是補丁的雨衣。我把補丁搓在一起不敢讓人發現,並抬頭呵斥道:「你趕緊回去啊!」小四爺歪著腦袋說:「今天有雨有雨……」「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我打斷他,硬是推著他往外走。

外面雨下得很大。

等我放學走出來,突然看到站在校門口的小四爺,他沒打傘,也沒穿雨衣,雨水把他淋濕了,他好像也不在意。那張蠟黃的瘦臉,那雙灰暗無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樂呵呵笑著。我把臉撇向一邊,飛快地走過他,我不想讓人看到我跟他在一起。

「小七,你小四爺在後面啊!」

「小七,怎麼不跟你的傻四爺一起回家?」

「小七,你家的大癡子在等你啊!」

「小七,你的小四爺成了落湯雞啦!」

「滾!」面對同學小天的嘲弄,我惱羞成怒地罵了回去。小天不依不饒,擋在我前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用力推了一下小天想盡快結束這場讓我無比羞恥的爭執。可小天突然上來踹了我一腳,我一屁股坐下來哇哇大哭:「狗小天,你爹是隊長就了不起啦!」

就在此刻,淚眼婆娑的我突然看到小四爺衝過來。我的哭聲驚動了他。小四爺迅速撥開圍觀的人群,揮著手抓起小天的衣領就把他推倒在地,我還從來沒有見到他有那麼大力氣。

小天吐了口唾液,恨恨罵了一句:「他娘的,你個大癡子敢打我!」他立馬教唆圍觀的哥們兒,也就是他的同班同學,對小四爺開始拳打腳踢起來,小四爺嚇得東躲西藏,但還是被打哭了。他們走後,小四爺慢吞吞站起來拉我。他扶著我,我扶著他。我倆邊走邊哭。

經過這麼一戰,我跟小四爺的關係稍稍近了一步。我對這個怪物叔叔的情感開始變得複雜。為什麼這麼可恥的人,偶爾也會讓我有那麼一點點感動和自豪。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敢跟他一起走在外面。

04

沒多久,我那喜歡吃臭魚的爺爺,就死在了當初將小四爺整智障的診所病床上。我隱約聽到大人們在議論:爺爺掛錯吊水了。

自從爺爺去世,小四爺輪流在三個哥哥家生活,親哥哥也容不下一個白吃白喝的傻弟弟。小四爺每次吃飯,都不能上桌。村裡人問起來,大嫂嫂就說:「這四爺吃個飯打噴嚏都對著桌子,咿,太噁心了,誰還敢吃?」小嫂嫂也說:「幾百年吃一次肉,他嚼著嚼著還給吐了,嫌肉太肥。我家那些孩子眼巴巴看著,連肉湯都喝不起呢!」

嫂嫂們飯前把做好的青菜葉夾一點到他碗裡,他會主動端個小板凳,默默坐在牆角,拿起筷子飛快地往嘴裡塞。

很快菜就被吃完了,他慢吞吞嚼起米粒來開始左顧右盼,一雙灰暗的眼珠突然迅速轉動。偶爾我家桌上會出現幾片魚肉,菜香味總是引誘著尚未飽腹的他,實在忍不住了,他會突然站起,兩步就能跨到桌旁,夾上一塊肉片或魚塊,塞進嘴裡立刻狼吞虎嚥起來。

父親這才反應過來,放下他的小酒盅,口裡的歡快小曲變成拍著桌子的怒罵:「小四子,神經啊!滾一邊去!」

小四爺立即蜷縮在一邊,我們不收拾碗筷,他不會動一下。

他像是一個累贅,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卻確確實實是個完整的存在。嫌棄歸嫌棄,總不能放棄他。小四爺不僅吃不好,也睡不安穩。沒有人願意讓他睡正房,他通常都被安排在廚房旁邊的小隔間。那會兒我家的房子四處透風,一下起雨來沒一處落腳地,我跟姐弟抱床被子,躲在大木桌下勉強睡上一夜。一年四季沒有消停過,夏天炎熱飛蚊子,冬天寒冷進霜雪,小隔間尤其如此。

有一年冬天,零下十幾攝氏度下起了大雪,小四爺偷偷跑到灶台旁的草堆裡睡下。那晚他膽子突然大起來,在深夜悄悄點起火來取暖,凌晨我們被火煙味嗆醒,父親突然跳起來衝了出去:「混賬!」等他過去時,小四爺裹著單薄的被子睡得好好的,但被角已經被燒煳了。父親把他拖出來,用了兩小時才撲滅了火苗。

05

養一個廢物已經很麻煩了,更麻煩的是廢物還在製造麻煩。

沒多久,小四爺就被送到了鎮上的敬老院。那時我在縣城讀中學,不常回家,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他一次。我的大爺三爺後來也不管他了。每回父親騎車接他回來吃飯,都要從村裡繞一圈。在東村見到熟人就開始叫喚著,在西村麻將屋前還要專門停下來。我說:「你不累嗎?」他總是大聲吼道:「你懂個屁!我就是要讓全村人都知道,就他二哥一人帶他回來過節啦!」

父親偶爾會去敬老院看他,帶些自己不穿的破衣服和我母親新醃的鹹菜。「你別給他凍死餓死啦!上輩子你欠他的,這輩子他才會托生成你弟,你要好好還債。」信佛多年的母親經常跟父親念叨著。父親每次離開敬老院不久,塞在小四爺床下的鹹菜都會被看管員奪走。他的智障室友胖子,白天搶他零食吃,晚上到他床上撒尿,冬天還要搶他被子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規矩。小四爺到敬老院那邊,經常因為觸犯那裡的「規矩」,三天兩頭被裡面的人打。被奪食物還是輕的,說錯話會被打,偷藏吃的會被打,沒有叫他們大哥也會被打。這孝順老人的敬老院,一時間成了等級森嚴的牢房。有幾次他被打得急了,一個人半夜走了十幾千米路偷跑回我家。他小心翼翼地敲開門,捂著紅腫的半邊臉哭哭啼啼地對我父親說:「二哥,他們又打我……又打我……」

「混賬!老子去搞他們!」第二天父親罵罵咧咧地騎著車帶他回去了,到那邊又是送東西又是賠笑臉的,求著人家一定要繼續收留小四爺。

06

突然有一天,小四爺沒了。失蹤了。

整個村的人都在熱議,小四爺怎麼說沒就沒了?有人說他被敬老院的人打跑了,有人說他失足淹死了,有人說看到他跟著一輛車走了。議論紛紛,什麼版本都有。

這個村莊因為丟了小四爺,再一次變得熱鬧起來。那幾天,全民掀起了尋找小四爺運動。一點點捕風捉影都能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大家走親訪友之時,總不忘跟親友傳達下他們的「擔心」。於是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但小四爺的消息卻越來越少。漸漸地,沒有新料,一個話題傳來傳去,熱度也就過了,村民終究還是對他失去了興趣。小四爺從炙手可熱的「第一村紅」一下子淪為無人問津的過氣失蹤人口。

我那總是在頭上包著一塊頭巾的母親,一有空就騎車出去找他。她出門前會在正廳香爐裡插上三根香,求神拜佛希望找到小四爺。幾年下來她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鄉鎮,騎壞了幾輛自行車,都沒有任何線索。

後來我們放棄了,沒人提起,我都快忘記他了。偶爾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當年欺負我的小天,才會想起我家那個失蹤了的小四爺。

好多年了,小四爺徹徹底底地消失在村民的嘴裡。這個村莊,並沒有因為消失的四爺,而有什麼異常。大家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也會被幾個八卦事件吸引著圍觀一段時間,但除了農婦們那幾張嘴,生活總歸是沒有太多變化的。村裡有老人死,也有新人生,有兒子娶妻,也有女兒出嫁。每個人的去留,都是一件極其平常的別人家的小事。後來,就真的沒有人提起了。那個突然在敬老院消失的小四爺,成了棄爺。

07

永遠不要低估命運的安排。

當你越要尋找一樣東西,它越是跟你藏著不見。可當你已經快忘記時,它卻一夜之間擋在你眼前。

「小四爺找到了!」那天,村頭村尾、家裡家外都在重複著這句話。他突然被村裡跑運輸的王大爺發現了。在一個極其平常的晌午,小四爺再次闖進村民的視線,消息幾小時內傳遍了整個村子。

「開始沒注意到,他一直對我笑著,我想可能就是一個撿破爛的傻子吧,可他突然報起了天氣預報。我當時就發現那是小四爺啊!」王大爺一臉得意地揮著手,唾液橫飛地跟村裡人侃侃而談。

小四爺回來時面目全非,頭髮幾年沒剪都快長到屁股了,一身酸臭味,破爛的衣服油膩膩的,整個人骨瘦如柴。但依然對我笑嘻嘻的,歪著腦袋想上前跟我說話,又說不出。父親請王大爺大吃了一頓。我大爺和三爺不好意思,也輪流請他吃了飯。

08

後來,父親跟叔叔們盤算著,要不幫小四爺討個老婆吧,還能照顧他。在老家,有生理缺陷的人找對象,都會順帶配一個有缺陷的。瞎子配瘸子,聾子配啞巴,離異配喪偶。像小四爺這種,情況比較特殊,在相親市場上根本沒有競爭力。哥幾個商量著給他討個媳婦,從鄰縣找了個又矮又胖的姑娘。

媳婦討來了,白白淨淨,勤快利索,就是離過婚。3年前嫁給缺條腿的山東大漢,沒多久她男人就死了。「不過這小媳婦配小四爺還是綽綽有餘的。」村裡那幾個農婦,說完還吐了吐嘴裡的瓜子殼。

媳婦進門後,小四爺時常癡癡笑。大家心想,看來這媳婦沒白買。直到半年後,小媳婦跟侯村鰥夫好上了,被當場抓到。

小四爺被一群大漢推趕著進屋,屋內瞬間安靜,在場的所有人都在期待著什麼。可他走上前去,把被子往她身上一蓋,還是在邊上癡癡笑。

第二天,小媳婦就跑了。說是出去打工了,反正再也沒見過這個人。小四爺不會睡媳婦的笑話,讓整個村子炸開了鍋。像是意料之中的,又比意料中更刺激一點。大家見到小四爺,不再問他天氣情況,而是擠眉弄眼問四爺:「想老婆嗎?」「怎麼不把她找回來?」「現在晚上一個人睡嗎?」

好面子的父親氣急敗壞,每天回家都是摔著門進來的。他也沒辦法,讓小四爺暫住在我家小隔間裡,每天嘴裡罵他幾百次「廢物」。

09

父親讓小四爺沒事別出去亂跑,在家待著。小四爺的活動空間也僅限屋前屋後,在小隔間一坐一整天,在茅房旁邊一蹲一下午。村莊有一點不好,就是人言可畏。一點點小事傳得滿村風雨,人人盡知,還夾雜著各版本的流言飛到家家戶戶。但村莊也有一點好,傳得越快的事情,越容易被遺忘。一季農忙、一個春節,就把莊稼人忙得翻新了。再聊小四爺已經不是什麼時髦的事情了,於是任由小四爺生生死死。

那會兒我已經在縣城讀初中了,每月回家一次,週日下午我就收拾收拾準備回學校。我一點都不喜歡學校生活:孤獨、貧窮、想家。每次回學校,都會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偷偷擦眼淚,等上了往縣城的公交車,終於克制不住地哭起來。

有幾次我要回學校,小四爺站在門前,偷偷看著我,我走到哪兒,他的眼睛就盯到哪兒。我提著行李包要出門,他突然走到我旁邊,把蘋果、橘子或者饅頭什麼的往我手裡一塞,看都不敢看我,迅速跑開。我走出大門,回頭還能看到他躲在小隔間的窗戶裡,仔細打量我。我鼻子一酸。

10

小四爺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就吵著要回敬老院。他的室友胖子已經不在裡面了。可能是被家人接走了,也可能是去世了,我記不清了。沒人再欺負小四爺。

我讀高中以後,見他的機會更少了。父親也不常接他回來。「他回來幹什麼啊?在敬老院舒服著呢!」每回母親提起,父親就把煙頭掐滅開始罵罵咧咧。

路過鎮上的敬老院,我也從來沒有進去看過他,怕他不認識我了,其實我也不經常想到他。大概幾年能見到小四爺一次,他越來越胖,也老了,還有了白頭髮,今年也快60歲了。

上回見到他,他隔著老遠,慢吞吞向我走來,笑嘻嘻地說:「今天沒雨沒雨。」

《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