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鄉 沒用的桂榮

01

桂榮醒來時,屋內已經照進了微弱的光,隱約能分清牆壁和床的位置。她側身看向窗外,這會兒五更快過了。外面傳來的幾聲雞鳴犬叫,提醒她時間確實不早了。這個時節還在農曆二月,北方的寒冬沒有正式過去,冷不丁就是一場雨雪。桂榮坐起來,把昨晚脫下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披在肩上,她沒有離開被窩。

房間還是冷的,空調掛在牆上,也沒有開。桂榮抬頭看了眼這台微微泛黃的空調,記得還是3年前,她男人李建成花了3000元錢,從鎮上扛回來的。當初買這空調也是迫於無奈。大女兒自從嫁到外地,逢年過節才能帶著女婿和外孫女回來一趟。每回走進屋內,夏天熱得直冒汗,冬天冷得打哆嗦。不出三日,外孫女臉上不是痱子就是凍瘡,小孩子覺得來鄉下好玩,樂呵呵也不在意。但沉悶的女婿還是看在眼裡、熱在身上、記在心裡了。桂榮跟李建成一商量,還是去搬一台回來吧。

這空調也就過年那幾天吹上幾日,夏天三十八九攝氏度的高溫,桂榮和建成也捨不得開。「真是的,這空調真費電!」建成熱得直罵娘。跟以前一樣,每年夏天,兩人還是吹著電風扇過來的。熱風呼呼送到身上,吹得人頭昏腦漲。一晚上要熱醒幾回。早上醒來發現頭髮濕了,黏稠的汗液已變成碎鹽塊。

桂榮把棉襖穿了起來,還是沒有下床,她摸黑打開床邊的燈開關,房間立馬亮起來。看到桌子上是她昨天準備的行李,不禁陷入了沉思。從前的幾十年,都是她送別親人離家,今天這些包裹,卻是給自己準備的。

她想到孩子們過完年陸續離開,走時她還挨個塞了幾大包東西。是她熬了幾個晚上做的藕餅、肉包、豆沙包、米糕,還有鹹菜乾、油炸秋刀魚,就連大米、麥子她都想往孩子那裡送。

小女兒最調皮,每回桂榮在她臨走時塞給她,她都一臉不耐煩,連連稱:「阿媽!這些都有的!不用帶!買得到!太麻煩了!」桂榮擔心孩子在外面吃不飽,吃不到家裡的特產,或是外面的物價太高了,買東西貴,她恨不得把家裡能吃的都給孩子帶走。幾個孩子也是半推半就,勉強帶走一些。

只有小女兒會把這些東西偷偷塞到被窩裡。以前小女兒讀書時住校,臨走時都會來這麼一出。今年初五那天,小女兒回去上班,提著行李要走時,桂榮掀開床上的被子,果然看到剛剛裝的東西全部在這裡。當場被抓到,小女兒哭笑不得,只好帶上。「阿媽,你太狡猾咧!」女兒故意怪嗔道。「帶著咯,外面貴。」桂榮一邊笑著一邊把袋子裝進女兒的行李箱。

想到這裡,桂榮在心裡樂呵著。有孩子在身邊,終歸是有著落的。她打算起床收拾下,把昨天整理好的食物,等會兒一起帶上車。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可以說是她活了58年來最特別的一天,因為她要去外地了,去找她的孩子們,去過另一種生活。她鼓足了勇氣,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桂榮做這個決定並不是倉促的,可以說她這一生都在準備著。

02

年前她還在鎮上的派出所裡做飯,這份工作她一幹就是十年。她摸準了所有人的口味,所裡十七八個幹事,從所長、書記到大隊長、聯防隊長,甚至連記賬的會計,誰愛吃辣,誰喜歡吃鴨肉,誰不愛吃香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每個人專屬的盛飯的碗,她洗完後,都能擺在正確的位置上。

她做這份工作時,才48歲,所裡會計每天給她100元菜金錢,隨便她買什麼,保證三餐有肉、每餐不少於5個菜即可。她每天5點起床,騎著車去派出所旁邊的集市上買菜,天還沒大亮,她就把粥煮上了。

因為她踏實肯幹,終於說服了局長,讓她男人李建成進局裡做門衛,輔助做後勤,每天洗洗廁所。兩人拿著一樣的工資,10年內,從500元漲到800元,中秋、春節還能收到月餅和糧油,也算過得下去。

平時村裡誰家辦戶口、換身份證,找到建成插個隊。「沒問題,小事,明天就讓你家辦。」一向沒什麼本事和追求的建成,接過對方送來的煙,許諾道。因為這層關係,建成自然是喜歡這份工作的。在所裡輕鬆,在村裡有面子,偶爾還能撈一把肥水,他幹得比桂榮更起勁。

只是去年年底,鎮上派出所搬到隔壁鎮去了,兩鎮合併。所長讓建成繼續過去幫忙,偏偏沒提桂榮。桂榮急了,趕緊把去年春節二女兒送給她的好煙好酒拿出來。

她一上班就舉著煙酒對所長說:「所長,你就要走了,這麼多年多虧你照顧了。哦……那邊所裡有人做飯嗎?」

所長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沒當場給答覆,收下禮物,只是說:「哎呀,你有心了,我幫你問問。」

最後的結果是:那邊鎮上已經有人做飯,不需要桂榮了。

她聽到後,也沒有太過失落。管十幾個人三餐的活兒確實讓她厭倦了。她早就想過停下來不做了,為了這個活兒,她起早貪黑,身體上的毛病也越來越多。幾個孩子也早就勸她:別忙了,該休息了。休息倒不至於,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幾個孩子還沒成家,她不能停下。她打算再去找工作,最好去外面找。

不知道為什麼,忙著忙著就一輩子了。早些年希望幾個孩子能吃飽飯、能讀上書,她什麼活兒都做過。除了家裡幾畝地,她還去過別的縣鎮給莊稼主拾花生。農忙時忙完家裡的,她立馬跑去別人家地裡栽稻子。一天插秧一畝,賺個百八十元錢。她也做過輕便的繡花活兒,但不怎麼賺錢,一天最多繡10個,一個2毛錢,還是挑著燈干的。

後來她年紀大了,視力下降,連穿根針都困難;腰也不行了,插秧這種活也做不了兩小時。所裡做飯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每個月的菜金預算裡,她總能省下百八十元,勉強每月也能到手過千,現在去哪裡找這活兒呢?

桂榮覺得自己是閒不住的,雖然現在幾個孩子都成人了,不用她操心,偶爾年底還能收到幾個孩子給的三五千元。但除了大女兒,二女兒和小女兒兩個都還沒結婚,最下面還有個大學畢業剛半年的兒子。女兒的嫁妝錢,兒子在外面買房子的首付錢,怎麼說也要拿出幾十萬元。

她心裡明白,她跟建成苦了一輩子,也就這幾年才攢下點錢。就這樣閒在家裡休息,怎麼可以呢!一年少賺兩萬元呢!不行的,要繼續出去找活兒做。

她打電話給昨天聯繫好的大巴車司機。這手機還是二女兒前年買給她的老年機。女兒為了方便她撥電話,把家裡幾個人的手機號編成代碼,她想打大女兒,就長按「1」鍵,打給三女兒就按「3」鍵,打給李建成就按「0」鍵。

此時她已經穿好衣服。怕路上冷,她裡面專門多穿了一件保暖內衣,下身穿了兩條褲子。她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像個臃腫的肉粽,行動緩慢。她輕輕推開門,一陣寒氣襲來,趕緊又關上。她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外面,這會兒天已經微微泛著光。

往常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這個院子裡。到人生的最後,她發現自己的使命就是熱切準備著每個孩子的歸來,然後再隆重地送她們一個個離開。

每次孩子的車一走,熱熱鬧鬧的家裡空餘兩個老人,寂寞極了。往院子裡一走,只有影子跟著自己,偶爾狗會在她腿邊跑來跑去。

桂榮回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時鐘,五點半,可以出發了。她把兩扇門全部打開,然後把昨晚打好的包放到外面電瓶車上。風有點大,頭上的圍巾被吹開,她也管不了。電瓶車後面放了吃的,前面放著她的衣物。

她想好了,這次出去,一年回來一次。東西準備妥當,她把房間裡的燈關掉,門也鎖上。家裡的狗又圍著她轉悠,她突生厭惡。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告別這個地方,她想跟所有的一切劃清界限。

03

與其說桂榮恨這個地方,不如說桂榮恨這裡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李建成,這輩子做不了大事,這是她嫁給他以後就明白的事兒。既不能吃苦賺大錢,也不能溫柔待她。

每回李建成跟村裡的人組隊出去打工,幹不到3個月准自己一個人回來。把被子往家裡地上一扔,不罵個三天三夜不消停。罵工頭、罵老婆、罵孩子,罵到最後沒東西罵了就自己閉嘴。

後來桂榮讓李建成出去收收廢品,賺的錢都被他打牌輸光了。他在離家30千米的地方收破爛,一個月回來一次,偶爾給家裡孩子帶上收來的破舊玩具,牌運好的時候他回來能給家裡二三十元錢。每次他一回來,家裡跟過年似的。幾個孩子高興地滿院子跑,桂榮拿著他給的錢,去小店買上兩斤肉,炒幾個菜,一家人歡歡喜喜吃著聊著笑著。

她看孩子和丈夫都高興,雖然沒賺到什麼大錢,但全家都和和氣氣的,也不說什麼。

可李建成終究是無用之人,喝酒打牌,輸了錢,等第二天醒來,發現收破爛的三輪車也被偷了。交不起房租,他只能回家來,繼續罵人,罵房東、罵小偷、罵老婆、罵孩子。

後來他去鎮上小學當門衛,幹著幹著被桂榮找到了派出所裡。所裡的工作是穩定,可他好賭的毛病並沒有減輕。鎮上幾家打牌的小屋,他經常光顧。多數時候他會站在邊上「相相眼」,因為碎嘴,他非要透露信息給別人。他站在誰的旁邊,誰就倒霉。長此以往,三家棋牌室,都被他得罪光了。大家看到他來了,就把牌藏得嚴嚴實實的。

偶爾他幫桂榮買菜,身上落下一些零錢,就往牌桌上送,「押小寶」。他的牌品是很差的,輸錢乃家常便飯。每次桂榮發現他又去賭錢了,就罵他。李建成自是不讓,硬說沒有。後來只要李建成身上帶著錢,不管多少,桂榮總會盯著他。給他打幾十個電話,問他在哪兒,如果電話那頭是嗡嗡吵鬧聲,她就明白李建成又跑去送錢了。

04

桂榮騎著電瓶車。這條走了幾十年的通往鎮上的路,她是看一次少一次了。這時候的村莊還是寂靜的,路兩邊能聽到河裡的蟲叫,樹上的枝葉在風中搖動著,桂榮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她感謝李建成除夕那次的賭博,是那天發生的事情,讓她徹底決定離開了。

年前的除夕,她跟小女兒去鎮上洗澡。家裡沒有熱水器,只能一個月來澡堂一回。洗好以後,她跟女兒的頭髮都濕漉漉的,臉蛋也紅紅的,澡堂裡面太悶了。她們出來後,桂榮打了個電話給李建成,讓他帶兩斤韭菜回家,晚上包餃子初一吃。打了兩次,沒人接,第三次撥通後,電話那頭又傳來輕微的吵鬧聲。她二話不說,開著電瓶車趕緊衝到派出所旁邊的棋牌室。

車子停在了派出所門口,她立馬跑起來。桂榮自從上了50歲,很少跑步。常年身體不適,泡在藥罐子裡的老年人的動作都是遲緩的。因為做事慢,李建成沒少罵她。而她突然加快的腳步,一時間讓人忘了她是個病人。小女兒跟在後面,追不上她。

等小女兒到了棋牌室,桂榮和建成扭打在一起。兩人極力要衝上去捶打對方,但都被邊上的人拉著。建成臉上的抓痕流著血。

「你個沒良心的,又來賭錢!」

「你眼瞎了,我沒賭!」

「我看見你往上面扔的,3張100元!」

「瞎說八道,你神經吧!」

「你做了還不讓說啊,我苦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十幾元錢一件衣服都捨不得買,你倒好,幾分鐘幾百元就沒了!」

「你嚼蛆!冤枉我一輩子了!」

「我冤枉你,你讓大家做證,剛才我在門後看了你幾分鐘,你那手裡塞的錢我看得清清楚楚!」

「二娘啊,你也是的,大過年的,讓二爺玩幾把又怎樣了,真是的。」旁邊年輕的男人勸著。

「你懂個屁,是你跟他過日子嗎?我這輩子都毀在這個人手上了。你們這些人吃喝嫖賭,我不知道啊?你給我過來,我打死你,一起過不到明天!」

桂榮說到最後聲音都啞了,她從來沒這樣氣過。她想把耽誤她一輩子的李建成打醒,可打醒了又有什麼用呢?一輩子都快結束了。桂榮一次次說過自己瞎了眼嫁給他,跟著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看著眼前這個臉上流著血的小老頭,氣洶洶地瞪著自己。曾經他也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啊,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年老與落魄使得桂榮看到了自己。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悲傷,開始流眼淚。

小女兒見狀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抱住要掙脫的桂榮。桂榮的力氣太大了,小女兒從來沒遇到過她這樣有力氣的時刻,她一方面覺得除夕本該是大家熱熱鬧鬧等待新年的時候,來看看小牌也無可厚非,但父親要往上面扔幾張百元大鈔,確實有點過分。

她母親現在發了瘋似的要去打父親,她一邊用力抱緊母親,一邊催促著父親趕緊離開這裡。父親罵罵咧咧逃開了,桂榮嘴裡不停,邊罵邊哭。小女兒抱得越緊,桂榮罵得越狠。

「這輩子全毀在這狗×的身上了!」桂榮一直重複著這句話,她大聲叫著、哭著,不管不顧。

是啊,這輩子確實太委屈了。以前年輕時,到家裡來提親的幾個男人,都比李建成條件好。有個在市區當醫生的,也有一個開門面做生意的,當時她年輕氣盛,還是嫁給了讀過幾天書的李建成。桂榮沒讀過書,自小仰慕讀書人。誰知嫁過去以後,吃了上頓沒下頓,一直拉扯著幾個孩子。而當初那個醫生和開門面的,已經在市區買了幾套房子。一步錯,步步錯。她罵著他,也像是在罵當初瞎了眼的自己。

05

因為「除夕賭錢」事件,桂榮堅定了離開這裡的想法,這次出來,她是偷偷瞞著李建成的。

她專門選了李建成在派出所值班的這晚。他每次值班,都要睡在所裡,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桂榮心裡明白,李建成是不會讓她走的。他會讓她在家附近找個活幹干。在跟李建成這場長達30多年的婚姻裡,她一直扮演著一個長期受辱的軟弱無能的家庭婦女形象。

春節剛過,李建成就給她找活幹。就是前幾天,李建成讓她去鎮上中學食堂做飯,她去了一天就不幹了。她一站進那個廚房間,厭惡之感油然而生,這樣熟悉的環境她待10年了,每天買菜,洗菜,切菜,炒菜,重複性的工序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還要繼續熬下個10年嗎?

回到家後,李建成罵了她一晚上「沒用的東西」。

「我有用也不找你啊。」桂榮坐在凳子上,跟他僵持不下,說完她更傷感,這句話是說她確實是沒用的人。

第二天,李建成讓她去鄰鎮一個賣大餅的人家幫忙烙餅。從早上6點半到晚上6點半,連干12小時,一天50元錢。揉面、做餅、烙餅,三個活都是她的。每當她把兩百個大餅烙完,還要幫這家理理、洗洗明天做餅餡兒的菜。

半個月後,店家結清了桂榮的工錢,跟她說暫時不做餅了,不用來上班了。李建成一氣之下,又罵她沒用:「人家是嫌你幹活慢啊,你做事怎麼這樣磨磨嘰嘰的,到底還能做什麼?」說完又加了一句:「沒用的東西。」因為李建成那張惡毒的嘴,桂榮每天燒香時都要為他禱告下,祈禱菩薩神仙們原諒這個無知的罪人。

總算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罵她一輩子的人。桂榮已經到了鎮上,她看到往上海的大巴車停在十字路口。她不是第一次坐長途大巴車,以前大女兒生孩子的時候,她就是坐這樣的車過去的,路上花了她5小時。還有一回二女兒骨折,她也是坐著這種大巴車,過去陪了她一段時間。

她不喜歡坐這種車,空間狹小太過擁擠,伸伸胳膊伸伸腿都困難,裡面什麼味道都有,泡麵、辣條、腳臭。聲音也很嘈雜,車內的電視放著早就落伍的歌,旁邊的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鬧的,嗡嗡個不停。但不喜歡坐也要坐,誰讓她不會自己買火車票。

她上車後,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車前面有個計時器,紅紅的數字顯示6:02。才6點,這時候天已經亮得差不多了。

她看著熟悉的街道,幾家早餐店已經開門做生意了。高高的蒸籠冒著熱氣,店裡40來歲的男人開始忙活著。桂榮以前經常光顧這裡,派出所裡誰要吃包子,她就去買。

男人抬頭看了看前方,桂榮嚇得趕緊把頭往後仰,並順勢拉了拉窗簾。她怕別人認出她,她只想一個人默默離開。

車子發動了,桂榮掃視四周,差不多坐滿三分之一的人。

「大新年都過了,淡季。」司機師傅跟後排的女人聊著天。女人佔了兩個座,人坐在靠窗的座位,包放在走道的位置。

6點半,準時發車。車子開始動起來,越動越快,直到離開了鎮上,離開了縣城,上了高速。桂榮一直躲在窗簾後面,盯著外面熟悉的一切漸漸走遠。

她回過頭來躺在椅子上,心想:總算離開這裡了。

06

車子在下午2點20分到了上海南站。

下車之前,桂榮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她的大女兒在無錫,老二和老三在上海,唯一的寶貝兒子在南京。

桂榮一想到這裡,一種長久籠罩著她的悲傷情緒又升了起來。別人家的孩子,一到20出頭就趕緊結婚生子,一家幾口人扎根在老家,有事沒事還能聚聚。她的孩子啊,一個一個的,讀完大學已經二十多歲了,還分散到全國各地工作。這就如同她身上的幾塊肉掉下來,還滾到了自己夠不到的地方。

她最終還是打給了小女兒老三。

「你現在有空嗎?來上海南站接我吧,我來上海打工了。」

「什麼啊,真的假的?開玩笑?」

「是真的,汽車停在南站了,你快來!」

「哎呀,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正忙著呢,我問下二姐。」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接到李建成的電話。

「你怎麼去外面也不說一聲啊。」

「跟你說有什麼用!你就知道賭錢!」

「你腦子壞了,我賭什麼賭!」

「你是沒法賭了!家裡的錢,前兩天都被我存進銀行了,你提不出來。我也沒有零錢給你了。你的工資是給兒子買房的,要不要拿去賭錢,你自己想清楚!」

「瘋了你!」

李建成罵罵咧咧掛了電話,桂榮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完像是出了一口惡氣,心情瞬間愉悅了很多。倘若在他面前,她斷不敢這麼說的。

她的二女兒在電話裡跟她要了具體地址,讓她坐在車站外面等她。二女兒開著車將她送到了住處。當桂榮爬上沒有電梯的7樓時,兩條腿直髮酸,頭暈乎乎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她很久沒這樣運動了,除了除夕那天去抓賭博的李建成。

二女兒跟她講:「你在這裡住上幾天,趕緊回家去吧。」

桂榮一聽就急了:「說空哦!我過來就沒想過回去,我要在這裡打工咧。」

「打工?你看你那身體,病病歪歪的,不給我們花錢就好了。」

「我身體好著呢,不礙事。」

「缺你那點錢嗎?一個月賺個千把塊,身體要是有什麼閃失,醫藥費都不夠的。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

「哎哎哎,我不回去。」

桂榮知道,孩子們不希望她出來,春節時每個人都給她灌輸了這個思想。但她想著,如果真的來了,他們不會趕她走的。女兒嘴上雖這樣說,但心裡還是願意接受她的。

她的要求也不高,上海這麼大,總有她這個老太婆一個立身之地。她想在女兒家附近找家飯店,做做雜活兒,拖地洗盤子這種事,總可以做的。反正比窩在老家好,她堅定著這個信念,幾乎是逃似的來到了這裡。

07

老二上班去了,她一個人站在老二的廚房裡。房子不大,女兒一直獨居。二女兒16歲就輟學來外面打工,先是在蘇南轉悠了一圈,後來穩定在上海,也是什麼雜活累活都做過。

關於她輟學的原因,一直有兩個版本的說法。在老二看來,當初她下面還有弟弟妹妹讀書,家裡經濟條件著實困難,被逼無奈,只好從學校下來了。

而在桂榮看來,二女兒輟學那段時間,家裡條件是不大好,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老二太不爭氣了。她跟建成早就跟幾個孩子說了:「你們誰成績好,就讓誰上學。」桂榮清楚地記得,當年二女兒在鎮上中學讀書,成績不太好。

有一天班主任還找到了家裡,那天下著大雨,泥濘不堪,班主任幾乎是推著車子過來的。到家裡,班主任都沒有進屋,直接跟她說:「你家這孩子談戀愛啊,跟隔壁莊上人家的小男孩,上課期間還跑到敬老院去看電視了,你當家長的好好管管啊。」這是桂榮不讓她讀書最主要的原因。

「胡說,明明是你們偏心小的。」每回提到這件事,二女兒就反駁道,也不知是真的在乎還是玩笑話。她輟學後在外面打工,談了個對象,也分手了。到現在一直單著,都34歲了,也不結婚。桂榮對幾個孩子的焦慮,一半被老二佔去了,什麼時候老二結了婚,估計她立馬閉上眼睛都是開心的。

看著女兒的房間,放在洗水池裡的鍋碗還是髒兮兮的,至少是一周前的。碗上的污漬黏黏糊糊的,生出一股怪味。她開著水龍頭,水潺潺而下,她把鍋碗洗了3遍,放到邊上的櫥櫃裡。

鍋台下面塑料袋裡裝著兩根萵苣和一個土豆,她看到櫃子上還剩下幾個雞蛋。想著為老二炒兩個菜,萵苣炒雞蛋、酸辣土豆絲。她邊切萵苣邊想到以前在派出所裡給別人做飯,那時候是帶著壓力的,做菜只是一個在有限時間內必須完成的任務罷了。而現在卻不同,她想著親自為老二做上兩口飯菜。一個人在外面這麼多年,什麼都自己扛著。

等菜做好後,她打電話給老二。老二電話那頭鬧哄哄的,沒大聽清她說什麼。

「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吃飯?吃——飯——」桂榮刻意把最後兩字拉長,音調提高。

「哦,你怎麼做飯啦!還想帶你今晚出去吃呢!」老二也在電話那頭喊著。

「別說啦,你下班後就趕緊回來吧。」桂榮掛了電話,開始幫老二收拾房間。

這房子總有20年歷史了,比老家的房子還老。她打開女兒的衣櫃,裡面有股霉味衝出來,這是有多久沒有打開來通通風了,床上的被子也有一股難聞的味道,許多天不見太陽的樣子。她坐在床沿,想到女兒過著這樣的生活,不禁心裡一酸。

到晚上10點,老二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一進門她就脫下高跟鞋,險些撞倒了門口的鞋架,她歪歪扭扭地扶著牆進來,摸黑開了燈。桂榮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被燈光和聲音刺激著睜開了眼。

「你怎麼喝酒啦!這麼晚才回來!」桂榮一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就氣了。

「就是臨時客戶有個應酬。」老二把包掛在衣櫃上的掛鉤處,往床邊的椅子上一坐。

桂榮也不知說什麼好,趕緊爬起來燒點水給女兒喝,她到現在都沒吃飯,看著飯桌上早就冷掉的兩盤菜,心裡不是滋味。她還把今天從家裡帶來的藕餅熱了下,她知道老二最喜歡吃了。

等她端著水杯進房間,老二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她熟睡的樣子,還跟十幾歲在老家時一樣。桂榮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老家,但眼前的環境又提醒著她,她已經完全置身於上海這個城市了。

她早上從鎮上出來,一路顛簸到此。晚上李建成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她沒理他。接與不接,又有什麼區別呢?桂榮把飯熱了吃了,照顧女兒到夜裡12點,看她睡態安詳,也放心睡去了。

第二天,女兒一大早就出去了。出門前,桂榮叫住她,讓給她趕緊找份工作。老二笑說:「你在這裡玩幾天,我就送你回去,還真打什麼工啊,笑話!」

「沒說笑,我是真不回去了。你爸那酒鬼,天天就知道罵我,我不回。」她皺著眉頭講道,老二心不在焉地說了句哦就關門走了。

她前腳剛走,桂榮後腳趕緊跟上,她想看看女兒到底在哪裡上班,這麼多年了,她就知道她賣房子,房產中介。

桂榮看到老二下了樓梯往牆角拐過,她慢慢跟著,又細細躲著。老二在巷子裡走了5分鐘,總算到了前面的大路上,桂榮不識路,但她知道這肯定是小路。老二在路口站了好一會兒,她也在後面的牆角躲了好一會兒。

女兒不停看表,又看向遠方。遠處開來一輛黑色小轎車慢慢停在了她的面前。桂榮親眼看見,一個近50歲的男人坐在駕駛座。她女兒隨即走了過去,開了門,上了車,兩人有說有笑。桂榮一時不解,這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一種不祥的預感吞噬著她。

她回到樓上,打開門的那刻,就在想,大概女兒很少過來住的,這房間的一切無不在告訴她,女兒跟剛才那個男人是一起的。這種情緒讓她一天不安寧,直到晚上女兒從男人的車裡下來。

在那裡等了一晚上的桂榮直接衝出去,抓住女兒的衣領就罵:「老天爺啊!你跟這男的什麼關係,我二閨女啊,你怎麼這樣氣我!」

二女兒被抓得難受,趕緊掙脫,告訴開車的男的:「快走!你先走!」

男人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桂榮,什麼也沒說就發動了車子。

女兒哭哭啼啼回到了家,桂榮一直跟在後面,她揉著剛剛被刺激的心臟,一口氣快喘不上來的樣子。

「那個人是誰?你們什麼關係?」

「你不都看到了嗎?」

「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不關你的事!」

「玩!玩什麼玩!」

「我不管,我開心就好!」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怪我嗎?誰讓你跟阿爸那麼沒用,沒錢給我讀書!我沒讀什麼書就出來了,什麼都不會做。要不是他照顧我,我早就餓死了。你來這裡幹什麼?在家裡好好待著唄!多管閒事!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家!」

老二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桂榮見狀,她從自己親生女兒口裡聽「沒用」兩個字時,也流出了眼淚。她懇求女兒:「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回,死也要死在上海。」老二丟下一句話,蓋著被子睡了。

桂榮一宿沒睡,她在床沿坐到天亮。

08

天一亮,桂榮的三女兒就來接自己了。老三說幫她找了一份餐廳洗碗的工作。

老三一個人租住在上海郊區的公寓裡,一個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公寓一個人住剛剛好,兩個人就有點擠了。但作為小女兒的她,最疼父母,桂榮在這裡也算是得到了短暫的安慰。

上班第一天,桂榮穿起了餐廳洗碗阿姨的工作服,跟著老三去前廳。老三在這餐館當了幾年經理,這次桂榮過去,老員工對她也是百般恭維。每天早上10點開始洗碗,套上皮套的雙手沒停過,水池裡的大盤子、小盤子,各種碗、杯子不間斷。洗完這池還有下一池,如果遇到誰家在店裡辦喜事,中午50桌,晚上50桌,一天洗上千個碗碟也是常事。

老三問:「累不累,太累早點回家也好,哈哈!」

「不累不累,比家裡好多了!」桂榮一聽到「回家」兩個字,就緊張起來。

每到員工用餐時間,桂榮就盛滿飯菜,讓老三過來一起吃:「都不要錢,多吃點。」

「又不是沒吃過飯的,你少吃點,小心脂肪肝指標又超了。」老三笑著講。

洗碗間裡一共三個老奶奶,另外兩個是上海本地的。上海老人有個風氣,明明條件都不錯,還要出來干雜活,每個辦公大樓裡都有那麼幾個清潔工,家裡房子兩三套。

桂榮所在餐廳的兩位同事,也是平時閒不住就出來了,賺賺小錢,貪貪小便宜。偶爾店裡收盤小哥會把客人沒吃完的飯菜端到廚房來,桂榮她們就走過去,偷偷嘗幾口。沒幾天,桂榮膽子也大了,每當包廂裡的客人一走,她就走進屋內,從口袋裡掏出塑料袋,撿些沒吃完的飯菜裝進去,帶回公寓。

被老三抓到過好幾次:「你幹什麼?要這些東西幹嗎?髒不髒?」

「都是乾淨的,沒有人動過筷子!」桂榮辯解道。

「在我這裡我是虐待你了還是怎麼啊,被別的員工看到了怎麼辦?人家背地說經理的老媽偷剩菜剩飯了,我這臉往哪裡擱啊?」

「下次不會了不會了!」桂榮不好意思了,答應下次不帶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她仍然帶著剩下的魚肉、蛋糕什麼的回來,老三見一次扔一次。

桂榮有時候覺得好笑,在家時給女兒準備吃的,女兒背著她往被窩裡塞,現在她在女兒這裡,偷偷帶些剩菜剩飯回來,女兒又極力讓她扔掉。有時候她不得不感歎造化弄人。

桂榮上班時,一個接著一個洗掉手裡的碗,一洗一籮筐,洗完就在水池邊椅子上坐下,瞇一會兒。到第5天時,她洗著洗著腰直不起來了,想走出去,剛一抬腳,整個人都摔倒在地,把幾個盤子連番打碎。旁邊的阿姨問她怎麼啦,也不扶她。老三急急忙忙跑過來拽起了她。

桂榮被抬回公寓去了,在家躺了幾天。幾天後腰好差不多了,桂榮跟三女兒說:「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三女兒支支吾吾,最後還是說了:「阿媽,老闆讓他自己丈母娘來洗碗了,暫時不缺人,你在我這裡休息幾天,就回家去吧。」

「唉,都是我不好,我沒用。」桂榮自責道。

「沒有,你養好身體就好。」

「能不能再去求求情,我拖地也行啊。」

「媽,你怎麼就不明白,真的不缺人了,讓你過來也是看在我在這做了多年的分上。」

「唉,我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的,我去哪裡啊?」

「你回家老老實實待著,多好!」

「回家回家!我不回去!」

兩人僵持不下,都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桂榮又問起老三的個人問題:「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也快去談個對象啊,你談了對象,我馬上就走,把房間讓給你們。」

老三本來還好好的,一聽到這個,更氣了,直接吼道:「阿媽,你這人真討厭,結婚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

「哎喲,你不能這樣喲,我也過不了幾年了,都沒把你們幾個巴望成功。」桂榮想到自己每次走在村裡,都會被人編排幾句,特別是到村頭那家店舖買東西,女主人翠瑛總要問幾句:「你家幾個閨女怎麼一個個都不結婚啊?我都開始抱孫子了。」

每當這時,她就提著嗓子說:「我家孩子一直在讀大學,不像老家這裡的人。」

說完她有點心虛,她總覺得就算讀完大學,二十七八歲也該結婚了,老二這茬她也不想提了,老三也是這樣子。怎麼也不談個對象呢?每天見她跟酒店裡的那幾個女服務員倒走得很近。

想想三女兒長得是不好看的,從小到大也沒怎麼打扮自己,總是喜歡暗黑中性的運動裝,一點都不像女孩子。眼睛也很小,皮膚還有點黑,這個樣子怎麼有男生會關注到她呢。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像小女兒這樣的,很難被他們注意到。

「我不管了,你明天把我送到你大姐家裡吧,我去看看我外孫女。」

09

老三當夜買了張高鐵票,第二天就帶著桂榮去了無錫。把母親送到後,老三就趕回上海上班了。

桂榮留在大閨女家裡,親家也在。大女兒家的房子只有兩個臥室,主臥住著夫妻倆和小孩,親家一直住在次臥。桂榮這番突然過來,還真是沒地方住了。

親家說:「沒事,我們可以擠在一起。」

桂榮道:「啊,不好這樣的。我睡沙發就行。」

桂榮本想跟女兒說下出來打工的事情,但到了晚上她也不知如何開口。吃完飯,女婿躺在沙發上看足球,只是進門時生硬勉強地叫了一聲「媽」,再也無話。桂榮陪外孫女寫作業,她看不懂,也聽不懂,就在一旁笑著。親家在廚房洗碗,女兒在一邊幫忙。

她隔著房門玻璃看著水池旁的兩人,突然覺得這個女兒不屬於她了。她有了新的「媽媽」,廚房裡那個女人才是要陪她走完餘生的「媽媽」,而桂榮在生下她的那一刻,就在慢慢失去著她。

前幾年她出嫁時,桂榮倒沒那麼傷感,女兒也是嫁給了本分人家,女婿在銀行工作,也沒有太多經濟壓力。婆媳關係一直不錯,她也能感受到,這讓她放心不少。

房間裡的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好像只有自己是多餘的。

她看到客廳中央擺放著一個站立的大空調,空調的風吹過來,整個大廳都是暖的。想到家裡那台3000多元一年只開上幾天的空調,突然有點難過起來。女兒過得不好,她傷心,過得好,她也有點失落。

「閨女,我想明天去南京看看你弟弟,我來都來了,正好去看一下。」

「你不多待幾天了?」

「不用了,你們都忙。」

「那好,明天正好去南京開會,開車送你去。」

桂榮見到兒子時,已是第二天晌午。

兒子剛畢業半年,在一家央企做銷售,負責蘇南一帶的項目,每個月拿著3000元的工資,打算混個兩三年,鍍層金,再跳到別的企業。老大開車把桂榮送到弟弟樓下,等了好一會兒沒來,眼看著開會時間快到了,桂榮讓她先走,她自己在這裡等。

到了太陽曬到頭頂時,兒子才過來,趕緊請她上樓。在樓梯上,桂榮從兒子的講解裡明白了,這房子是三居室,他跟兩個男生合租,三人關係不錯,這會兒家裡還沒有人。

「我過來是不是耽誤你上班了?」

「不礙事,我上班時間比較自由,想什麼時候去都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對了,你在這裡能幫我找份工作嗎?」

「哈哈,你怎麼還想著打工呢?」

「我不打工在家裡沒事啊。你爸天天就知道罵我,我被他罵得心灰意冷啊!」

「唉,你先在我這裡住幾天,我再幫你看看。這幾天我睡沙發,你睡我房間。」

桂榮走進兒子的房間,還挺大的,足足有二十幾平方米,比她家老二老三的房子好。不過待她往裡一走,聞到了刺鼻的煙味,她的兒子居然抽煙!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我怎麼不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兒子有這一面,讓她很不解。

「啊,這出去應酬,難免的。剛抽不久。」

「少抽點,不要學你爸那個煙鬼!」

「不會的,不會的。」

桂榮幾個孩子,她最疼這個兒子。也是老一輩思想,覺得有個兒子,後半生才有靠頭。她第一胎生了女兒,被婆婆嫌棄;第二胎又生了女兒,被嬸嬸笑話;第三胎還生了女兒,李建成一個月沒歸家;等她第四胎生了個兒子,才揚眉吐氣了一番,走路時腰板也直了一點。

兒子出生到現在,她都百依百順。她想過在孩子定居地買套房子,將來也好娶媳婦。可她想到自己卡裡只有12萬元存款,連首付都不夠,卻是她跟李建成一輩子的積蓄。她出來打工,一是為了逃脫李建成謾罵的牢籠,二是確實希望多賺一點。

好在這孩子一直聽話,從沒給她找過麻煩。讀書時認真,考上了大學,畢業後進了央企,也沒有催父母買房的意思。桂榮每每想到這裡,還算有一絲安慰。

連續幾天,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眼看著兒子對找工作這事兒也不上心,她就急了。常住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在兒子出去上班時,她決定自己找。她知道兒子在哪裡上班,想著在這附近找一家,也方便。

她在那條路上,用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挨個問。缺不缺人打掃衛生?需要人洗盤子嗎?端菜也行,給工資就干。一家家被拒絕,一家家被趕出來。天氣明明很冷,她卻熱出了一身汗。

中午12點,當她走進一家快餐店時,看到了正在吃飯的兒子。兒子穿著西裝,跟他坐在一起的兩男一女,看起來也是「正經人」。女孩跟兒子坐在一起,不時還夾菜給他吃,有說有笑,關係曖昧。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男女朋友關係了。

快餐店裡人很多,吵得聽不見也看不清。桂榮想跟兒子打聲招呼,上前去。沒走兩步,她看到兒子突然離席,拿著手機放到耳邊,從另外一個門走了。她很是不解,難道是出去接電話,跟了過去。

兒子一直往前走,她也繼續跟著,直到走到一個偏僻處才停下。她剛住腳,兒子轉身,看著她,說:「你來幹什麼?」

質問又不滿的口氣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兒子這是在抱怨自己嗎?「我在附近找工作,正好看到你了。」桂榮小心說著。

「你別過來了,我同事都在裡面,看到了不好。」

不好?哪裡不好?是我這個母親見不得人嗎?乖順的兒子怎麼也會嫌棄自己呢?桂榮低頭看了眼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還是她最好的一件呢,平時都捨不得穿,要不是來這裡,她還會壓在衣櫃最裡面的,怎麼就見不得人了?

「你先回去吧,晚上再說。」

桂榮到了住處,心情跌落到谷底。這時他接到了李建成的電話。

「你還不回來嗎?」

「回你媽呀,我不回。」

「派出所那個做飯的走了,現在缺人,你快回來幹活吧。」

又是回去做飯,桂榮聽到這個消息,憤懣到了極點。

「我這輩子,年輕時給家裡孩子做飯,老了還要出去給那幫孫子做,每晚回家還要給你這混賬弄飯。我就不是人了嗎?我不做,我也不回去,我死在外面了。」

她掛了電話。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沙發上,心裡憋屈,想到幾個孩子都不收留她,李建成還罵她,委屈極了。這次出走計劃是完全失敗了,徹徹底底輸了。她逃來逃去,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落腳地。她覺得不能待在這裡,必須走,既然兒子不想看到她,那就不讓他看到。去哪兒?隨便吧,先走著再說。

她出了門,把鑰匙丟給了門口的保安,接著走出了小區,走到了街上,走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久,沒停下來。從來沒走過這麼多路。

她想起小時候,去地裡拾麥子,一走一天,直到天黑了,看不見了,她才提著一點點麥穗頭回家裡,等著她的是父母的指責,說她是沒用的東西。

她想起她生了小女兒,第二天就從醫院出來了。沒有僱車,她抱著女兒走回去,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李建成在旁邊罵她走得太慢,簡直是沒用的東西。

她越想越來氣,不走了,停在路上號啕大哭。

哭著哭著,她聽到李建成在叫她。她抬頭看到李建成站在路口等她。只是這李建成是25歲時的樣子。桂榮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李建成外表俊朗,身材挺拔,斯斯文文,這是他最初的樣子。那個時候,桂榮是幸福的,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但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被生活折磨著。

李建成還是遠遠站在路口,對著她笑,跟她招手,讓她過去。桂榮立馬站起來,向他奔去。

她跑著跑著,突然絆倒在地上。等到她再抬頭,李建成不見了。她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眼角還有淚珠。

這時天已經大亮,站在她邊上的李建成,這個快60歲的老頭李建成,問她:「你夢見鬼啊,還睡!」

桂榮不說話,只是看著李建成。昨晚脫下來的棉襖還蓋在被子上,牆上泛黃的空調也還在。外面狗在叫,她確定是在自己家裡。

見她還不起來,李建成又罵了一句:「睡個覺都哭,沒用的東西!」

《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