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華無常

1、

濕漉漉的清晨,涼夏在微亮天光裡爬起來去洗漱,而後抱上書第一個到教室。在四樓教室門口的欄杆上坐著,這個危險的姿勢能夠眺望到遠處的鐵軌與冒著濃煙的貨車。值日生來開了門,她就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攤開整齊地劃了紅線的文件紙,給昭陽寫信。

她總用一個夜晚想好該寫什麼,再用數個漫長的清晨去付諸筆端,隨手寫上當日天氣,譬如雨水,晴空,雲朵繾綣,以及三言兩語。

有時是,「第一個同學開始進入教室了,他在吃小籠包,扣子錯了位。」

或者是,「我太懶,洗衣服很不勤快。天氣像我擰不干曬不透的衣服一樣,我只能找不算太濕的一件,用體溫去烘乾。」

整篇信看下來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這些信件統統不過是涼夏的日記,只是抬頭寫上昭陽二字,彷彿他真的在認真聽她說。

她沒有寄出過一封信,因為她從未收到過昭陽的只言詞組,不知道信的終點可以在哪裡。

也去傳達室詢問過,亦問過老師,「有沒有北京寄來的信?」「有沒有寄給我的信?」得到的都是搖頭。最初的時候,身體裡好像被發酵膨脹的難過情緒撐得要爆裂開來,可是終究,也只能獨自難受,於是久而久之,便不再等待。

寢室都是浙江本地女孩,彼此之間習慣說綿軟方言,與涼夏的語言很是有障礙。還好,她們都有江南煙雨扶蘇的性格,對涼夏清淡而友好。也曾問起涼夏在等待誰的信件。涼夏說,他是面目陽光內心沉穩的北方男孩,曾經是她唯一的同伴。

而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黃昏和倉皇的冒險已經退縮進了記憶的角落。他冒失拍下的唯一一張屬於她的照片,她放在鏡框裡,始終架在桌面上。而桌子裡,是有關外婆的一切,都放在深棕色籐編的儲物盒裡,牢牢地扣緊了鎖芯。

那是她唯一不假思索帶在身邊的物什,在她帶著莫名其妙的流離失所感來到這陌生而美好的江南時。

可是,終究還是消失了去。

週末同學幾乎紛紛回家,留一整座空空校園給涼夏。晚上她便塞了耳塞去體育場跑步,down by the sally garden單曲循環,小野麗莎的嗓音有寂靜的陽光穿透,薄薄覆蓋,連睫毛在奔跑空氣中的抖動亦變得溫存。休息,洗澡,而後把枕頭墊在腰上躺著看書,睡夢妥帖。隔離在門外的走廊寂靜無聲,時空如同封閉般停滯下來。

次日起來便坐公交車去西湖邊散步,風雨無阻,堅持不懈。曾經近在眼前卻錯失掉的風景,隨手可十之後漸漸促狹寥落下來。在這座斜風細雨的城市裡,沒有知道這一潭靜水對於涼夏的意義。

還會路過那張長椅,有時也會坐上去休息,物是人非這個詞,用的人太多,懂的人卻太少。

這樣看起來有跡可循的一切,卻在第一個寒假來臨時陷入僵局。

期末考結束的當天,整個杭州都在下凍雨,同學陸陸續續收十了行李結伴回家。涼夏穿著兩件厚厚的毛衣和黑色的棉襖抱著熱水蜷縮在寢室,嚮往昭陽說過的北方冬季充足的暖氣,屋內如春。

雨停後,她出去逛了一圈,處處都貼上了紅福,說過年忙過年,1998年,過年仍舊是件重大的事情。涼夏看得有些興味索然,踩著已經結了冰的地面又回了寢室。

推開門,母親卻坐在她的床上,在看她桌上那張照片。

茫然的心情彷彿瞬間著了地,卻又即刻武裝起來,彆扭不堪。

「走吧,先吃飯,回來把要帶的衣服收十收十。」媽媽說著站起來,忽略兩個人之間所有的不知所措。

涼夏「哦」了一聲,跟著媽媽身後又出了還沒站踏實的寢室。

那個中午,媽媽帶她在校外一家餐館吃了一頓正宗的杭幫菜,茶壺裡是小朵小朵的杭白菊。

「讓你一個人坐那麼遠的車去新疆,還是不放心,所以還是來接你。」

對於接她去西北過年這件事情,媽媽並未事先打電話知會過她,可能依舊是擔心她會躲起來不相見。

而她並未表現絲毫的抗拒,點頭順從。於是那是她第一次,回到那個本就應該稱之為家的地方。

躺在在臥鋪上的時候,涼夏腦袋裡是幼年時候地圖冊上那條細長的紅線,想像自己像筆尖一樣正在劃出那條曲折的路途來。這感覺真是神奇。這是她走過的,最遠的路了吧。

火車上媽媽總是不停地給她吃的,柑橘,巧克力,杏仁……雖然她並沒有胃口,卻也接過來一一塞進嘴巴裡。每到一站,媽媽都會告訴她這是哪裡,在哪個省,有什麼好玩的,有趣的地方。

「你們經常出差出去玩?」涼夏終於發問了。

「不是。」媽媽剝了蘆柑給她,沒有再繼續說。

涼夏突然發現,她對自己的父母缺乏基本的好奇,她甚至不知道媽媽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這個家,是怎麼就去了那麼遙遠煙沙漫天的地方,怎麼來杭州接她就能熟門熟路地摸到老字號的杭幫菜館。

在她還來不及細想這些的時候,火車拉響長長的笛音,這又是一片陌生的天地。

涼夏沒有想到在她隨著媽媽下火車時,有那麼些的人和爸爸一起迎過來喊著她的名字。

第一次見到尚且健康硬朗的爺爺奶奶,未曾謀面的親戚,應對重複的噓寒問暖。

涼夏努力保持笑容,去消除這十五年來的素昧平生。好像書裡讀到的苦行僧,跋涉了空谷山澗,此刻重回人間。

媽媽給她推開一扇門,家裡朝南的一間,冬季北方一覽無餘的陽光落在蓬鬆被褥上,沒有潮濕,沒有氤氳,乾燥而溫暖,「這個屋子空了十年了。」

只是過年的日子總是匆匆忙忙,沒有時間給涼夏去反映媽媽像外婆一樣,貌似不經心說起的每一句話。

有熱情好鬧的哥哥姐姐帶她去烏魯木齊,第一次站在街邊吃那麼大串的冒著油的羊肉串,心滿意足。

爺爺奶奶也是軍人出身,有問不完的話說給她。

部隊大院裡的孩子總是成群結隊,涼夏雖然沒有融進去的想法,只是在陽台上看他們大大小小不分彼此的樣子也不自覺要笑起來。

寒風凜冽的晚上竟然也會在大操場上放起露天電影,都是革命影片,還有小男孩拿著假槍在人群中飛來跑去。

吃年夜飯的那天,在爺爺奶奶家,菜沒有吃幾口,酒遍輪了起來,小妹妹突然來拉涼夏的手,「姐姐,姐姐,我想去裡屋看晚會,你陪我。」

於是涼夏就拉了妹妹去裡間,而後哥哥姐姐也陸續進了來,只留了一桌子大人們在客廳把盞言歡你來我往。

涼夏對晚會不太感冒,暖氣令人睏倦,她打了個哈欠,獨自起身,穿上厚重的外套,出去醒神。

大家都去看晚會了嗎?院子裡真冷清。車窗上結了一層冰花,涼夏用指甲去刮,硬硬的,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她只是隨手拉門,發現爸爸竟然忘了鎖車,「軍區的車你都敢不鎖,嘖嘖。」涼夏自言自語拉開門,坐了進去。

車裡並不暖和,涼夏縮了縮身子,抬起頭來,有月亮,有平坦而深藍的夜空,有爺爺家的燈光。她很想問問自己,這是在哪裡,我是在哪裡。地點的轉換帶來奇異的感觸,好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我帶你兜一圈吧。」媽媽拉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來,不等涼夏回答,發動了發動機,明晃晃的車燈照亮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道路,「過兩天要下雪,車就沒法開了,這裡和南方不一樣,很少結冰,但是積雪很麻煩。」

路燈照亮夜晚,夜晚照亮車內的沉默,涼夏習慣於給自己龐大的想像,想像西北,高原,城市與荒漠,心裡便吹起空蕩蕩的呼嘯疾風來。

「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這裡扎根,會把你也帶到這裡。我以為離開江南我就不能生活了呢,其實,人的適應能力遠比你想像的要強。當這裡漸漸有你熟悉的人,這裡,就是家了。」媽媽看著路,慢慢說了起來。

這世上,凡是極美的女子,總有不太一樣的心思,即使今天,時光老去容顏,她和所有女人一樣成為妻子,成為母親,和所有英姿挺拔的軍人一樣有粉面含春的莊嚴。

「我去杭州的時候和你一樣大,是部隊的藝校來招生,覺得我底子好,讓我去跳舞。我從來沒有跳過舞,更別提是芭蕾。招生的教官帶著我和其他幾個女孩看了一場部隊演出的芭蕾舞,是紅色娘子軍,我們都看傻了,還有那樣奇妙的舞蹈,所以,除了擁有那樣一雙芭蕾舞鞋能跳上那樣一種美好的舞蹈就是當時全部的願望。可是你外公不願意,他是老派知識分子,說什麼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當了戲子,把我關在屋子裡關了三天。可是,紅舞鞋永遠都是誘惑,那願望太熱切,所以,我和你一樣,翻窗翻牆地逃跑了。

「你外公就是那一年去世的。有時我覺得你外婆大概是恨我吧,可是天底下又怎麼會有恨孩子的母親,再壞壞得讓你想吐血也恨不起來。

「高中以後就經常去部隊演出,那時候你爸爸駐軍在杭州,就這麼認識了。後來你外婆覺得安頓在杭州也好,結果你爸爸卻要跟著部隊來新疆了。」

「所以你又跑了。」涼夏接過了話茬,好像一下記起來許多媽媽與外婆說話時捅不破的片段與彆扭,記起來在外婆的墓地,她從這個她並不熟悉又是至親的女人身上看到的深深的挫敗感,「如果你再選擇一次,會不一樣嗎?」

媽媽調轉了車頭,空曠的夜晚有焰火開始陸續騰空,「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而這一刻涼夏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轉過臉去看完全模煳了的漆黑夜晚,潑墨的深沉與濃烈,聽著遠遠的爆裂聲,她知道她不會選擇任性與離開。可是就算她知道又怎麼樣呢,所有的彎路與錯誤總要自己走過才心甘情願,不然怎麼所有人都在同樣的年紀犯同樣的錯誤。

回去的路上媽媽沒有再說話,專心開車,摁開廣播給涼夏聽,是新疆地方電台,輪番播讀一條又一條祝福,陪襯著喜氣洋洋的音樂。涼夏打了個哈欠,歪著腦袋就睡著了過去。

那天晚上,又或者是之後許多個晚上,她開始能夠漸漸睡得踏實,睡得沉穩。偶爾會夢見外公的房間,她像個局外人站在院子裡看進去,什麼也看不見。曾經以為是家的地方卻再也沒有回去的理由。

從夢裡哭醒,卻沒有眼淚,只覺心酸憋悶,媽媽總是及時端來蜂蜜水或者枸杞紅棗茶,拍她再入睡。

於是時間造成的罅隙此刻由時間本身來悉心修補,只是每當一家三口一起吃飯時,飯桌上總是話題缺乏。這積攢十餘年的陌生感,如何一朝打破,即使成熟如父母,也依舊不得要領。他們都在不動聲色地學習,曲折蹣跚。

當然,她還是會早早爬起來給昭陽「寫信」,回憶每個擁擠熱鬧的夜晚,「父母這裡有暖氣,只要穿薄薄的線衣就可以。每天都有鞭炮焰火,在天空辟里啪啦的炸開。興奮不已。」

得到失去,厚此薄彼,都是種奇異的平衡。自那個寒假之後,父母的電話漸漸多起來,雖則每次說不過十分鐘去,亦常有大段的空白沉默。而她卻開始不再裝作給昭陽寫信般去寫那些不連貫的日記,緩流的時間終究沖走了從前。

記憶中本就不濃烈的情感,是否同樣被稀釋?涼夏坐在西湖邊的長凳上還是會問自己。想起彼時靠在一起睡在這裡的少年,嘴角抹上笑意,淡淡自嘲。

離別輾轉,早已習以為常。少年的約定總會在許多個日後漸漸失效。

2、

世紀末的時候,涼夏在壓力最大的高三第一次接觸到電腦和互聯網。

她是團支書,在去校團委交送團費的時候看到團委老師把電話線插在電腦上,她屏息凝神站在老師身後,就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於是每週末,她避開同學的視線,去學校旁邊的網吧,在網上一個固定的聊天室,一邊聊天一邊瀏覽一些BBS,能夠讀到非常異質的小說,天真的詩行,和各種出離憤怒的謾罵,他們討論生活中被緘默的話題,就像在拆解絢爛魔術背後的障眼法。那個時候的網絡上有很多真性情的人,也很容易相互辨識。

這真是一個寬泛而精彩的世界,每週她為自己開放一小時,從不逾越。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開始接觸外國音樂和電影,私閱一些禁忌書籍,看到一些觸目驚心的照片,就突然想起了昭陽。她還是會想起他,只是想起,只是偶爾。

有時她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在互聯網的某個角落裡突然再遇到昭陽,像陌生人一樣說話聊天而彼此並不自知。只是再相見已不知會在未來的哪一處?彼此的記憶中,恐怕尤是為曾長開的少年的臉。說不定再相見卻已不相識。

可是她要考浙大,依舊熱愛這座湖光山色豐盈柔軟的城市,還沒有任何預兆與願望令她要起身離開。一南一北,關於重逢不過是作想想而已。

有時想到他可能早已不記得自己,不覺可恨,只是想笑。

於是躊躇醞釀的夏天伴隨熱帶風暴到來的時候,涼夏如願進入了浙大,讀理科生居多的心理學,旁聽計算機系的課程完全是出於對網絡的熱愛。

媽媽對她的成績很是滿意,暑假和爸爸一起開車帶她兜遍了新疆的天山南北,把她曬成了黑黑瘦瘦的樣子。

再次和媽媽一起走在杭州的老城時,媽媽說,「該送你什麼禮物呢,考上大學了。」

「我要電腦。」涼夏沒有絲毫的猶豫。

於是她就很扎眼地在寢室裝了台式機,非常熱愛上網。那時許多聊天工具紛紛佔據網絡的主要功能,她依舊堅持讀那些偏僻角落的文字,搜尋國外的網站,收斂許多不易的信息。

此時的涼夏,已經長成面目柔軟卻骨胳凜然的女孩。她不是那類打扮出位或者個性張揚又或者秀骨雋雋的美女,她的氣場全在清淡的眉眼之間。因而計算機系有一些男孩子開始嘗試對她窮追不捨,這個分明有些孤僻又始終掛著笑容的女子,卻兜轉敷衍讓正是熱血青年的男孩子們草草敗北。涼夏把他們都歸為荷爾蒙分泌期的寂寞雄性動物。

可是依舊有愣頭小子勇於挑戰,在涼夏參加完辯論賽的時候送上一大捧的玫瑰花,中間還夾著席慕蓉的詩集。

他說,我叫周澈,你記住就行。

涼夏說我記住了,然後異常尷尬地把花抱回了寢室。正在寢室裡和男友大聲吵完架的圓臉女孩楊漾摔了電話瞥了一眼涼夏說,「收了人家的花是喜歡人家了?」

涼夏搖頭,「不是。」

「不喜歡人家幹嗎收下來?你是不是不會拒絕啊?不會拒絕我教你啊,我這方面經驗豐富。」楊漾攏了攏馬尾說得漫不經心。

如你所知,女生宿舍的關係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微妙的學問。彼此窺探,討好,嫉妒,在各自內心的僻靜角落紛呈上演又相互心知肚明。

許多時候涼夏會被這樣的話激起一陣寒意,不習慣這種明目張膽的不善,因為總是不知道用什麼言辭去應對,只能克制微微顫抖的手,拉開門把那大捧玫瑰連同詩集扔在了走廊上,再若無其事關上門,「那我不要了。」

後來,那些花朵就一直在走廊上橫屍了半個月,直到枯萎殆盡才被保潔阿姨收屍進了黑色的塑料袋裡。

有時涼夏深夜躺在床上,聽到楊漾突然呻吟尖叫甚或哭喊,也會心裡一陣抽搐,撩開床簾看看她,雖然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楚。

每個人的心裡或許都有個深淵,不能言不可說,無論那裡開出的是善之花還是惡之花,無論土壤馥郁之下是否有致命劇毒,總歸都是美麗的。涼夏明白一切不過是性格與利益的弱點,能夠原諒自己原諒他人。畢竟自己本就不夠可愛。

她向來不懂得討好與融入,自動選擇疏離,因而就算最初尚有閒言碎語,久而久之,也都偃旗息鼓。至於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楊漾,她也選擇某種忽視,倒是有一天楊漾被一個電話從懶覺裡叫醒,穿衣服的時候突然問她,「真的能從一個人的某個小動作就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嗎?心理學真的有這麼神奇?」

上午的十點半,涼夏正在對著電腦看《愛德華醫生》,光驅沉悶轟鳴,她按了暫停,回過頭說:「沒有人能夠做到天衣無縫,若看客有心。但是看者通常也沒有那個心思,後來的研究都是事後諸葛亮罷了。」

楊漾點了點頭,然後對著鏡子梳理頭髮的時候說,「涼夏,我並不喜歡你,可是還是會想,你能把你的日子過成這樣,真好。」說完她笑著帶上門出去,難得真誠又一言難盡的笑容,左臉頰上很深的單個酒窩停留在涼夏的腦海中。

也許,學經濟的人總習慣最有效和直接的表達方式。又或者是在長久地彎道之後覺得抵達涼夏,最有效的是橫衝直撞。

當然她們並未因此而拉近關係成為朋友。楊漾依然還是不聲不響在學校的各個角落奮力廝殺,絞盡腦汁,樂此不疲,在被動的涼夏有所收穫時夾槍帶棒。

但是後來,她們的關係更加稀疏,楊漾再也沒有了冷嘲熱諷的窺探,全是因為某個深夜,涼夏去操場跑步回來,在宿舍樓下看到周澈與楊漾擁吻告別。

誰也沒有點明,誰也沒有說破。

導師說這個心態很好,但是很黃老。其實每個人都是在通過不同的心理暗示給自己以寬慰,讓自己覺得舒坦而已。沒有人能夠看到另一個人的真相,甚至世界就從來沒有過真相。

「但是涼夏,能夠原諒,是種應當去獲得的能力。」

那是世紀末的冬天,年近四十依舊清瘦單身看起來極具悲憫氣質的導師帶了二十多個學生去當地在全國亦很有名氣的精神病院和重度心理疾病研究所。在從學校租來的班車上,導師與涼夏說完這些,便在車裡走來走去開始調動其他同學的情緒並告知他們注意事項。

涼夏靠在車窗上,塞著耳塞,那時許美靜唱了一首《邊界一九九九》,映襯一路上微黃天色陰冷氣流,很是合適。

鳴山醫院建在郊區的半山腰,一律白色兩層小樓,錯落寂靜。院子裡有看護陪同散步、聊天的病人。

所有同學跟著導師湧進主任醫師辦公室的時候,涼夏停在了門口,看著不言不語、行動遲緩、著藍白條病服的病人,他們看起來那麼正常與安寧。沒有任何先天性的神經與腺體的缺損,為什麼,他們就成了瘋子。誰能夠死死地就下了結論。只因為他們過分瘋狂或者過分沉默?

涼夏悄悄抽身,順著走廊和山路,慢慢走開,離開了老師和同學。這裡的寂靜令人不適,好像無數情緒被死死壓在下面,蠢蠢欲動翻雲覆雨。世紀末的初雪降落在這個時刻,總要給荒涼再著一層末日般的蔓延。

如果世界真的如惶恐的傳言毀滅在新的千年紀元之前,那麼涼夏對這顆星球最後一眼的記憶便是靠著密封的鐵門悶頭抽煙的晉潯,細碎的雪花被吹進廊下,打濕了他厚重的翻皮絨鞋頭。

他轉過臉來看涼夏,稜角分明的面孔卻透著不可遏止的凌亂氣息。涼夏不覺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距離收住腳步,彷彿彼此確認對方是否是具有不可預測的攻擊性的病人之一。

突然他身後的鐵門被從裡面猛烈地擊打起來,一雙手死死攥住了鐵窗上的鋼筋條,青筋一條一條突出來,好像血管隨時都會自石膏般的皮膚下爆裂:「晉潯!晉潯!你帶我回家!帶我回家!為什麼要在這裡!為什麼!你帶我回家……」

聲音嘶啞,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卻讓一切顯得更加寂靜與不安。

晉潯轉過身握住那雙指節突兀的蒼白雙手,突然那雙手從他手中滑了下去,鐵門裡傳來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轟然寂靜。

晉潯的手在空氣中空空抓了一下,「葉迦?……葉迦!……」

這呼喚在漫天的落雪裡顯得微弱而曠遠。

涼夏早已愣在原地,當一切突然安靜才恍然清醒,立刻轉身跑開去喊醫生和護士,地麵糊滿了積不起來的化雪,數次讓她腳下打滑,趔趔趄趄地奔跑。

於是一群白花花的背影衝過涼夏眼前,拉開門邊的晉潯,飛快打開門又關上了門,如初的寂靜又瞬間同雪花一起湧了回來。

晉潯重重歎了口氣,轉過身對涼夏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謝謝你。」

這一場迅疾的驚心動魄又以同樣的姿態平息了下來,涼夏不知道封閉的鐵門裡會發生一些什麼,她只能看著痛苦不堪的晉潯,囁喏著說了句,「不用謝。」而腳下泥濘的雪花彷彿黏著了她的雙腿,不得動彈,走也走不開。

此刻,涼夏的同學們仍和導師一起在主任醫師的辦公室裡分組查看病歷,各自領取觀摩任務。一張張免冠照片,一行行行為病理記錄,對於年輕的他們來說,都是沒有生命的足可以使生活興奮起來的標本。因而待到各自散開的時候,大家才注意到涼夏不見了。

導師皺了皺眉頭準備出門尋找時,涼夏看起來心事重重地跨進了辦公室,她說,「我想在這裡實習,可以麼?」

3、

那是鐵門重新打開的時候,晉潯立刻扔掉手中的半截香煙衝了進去,葉迦躺在床上,把手伸給她,笑容甜美而無辜。

涼夏站在門邊,替晉潯才滅了還在燃燒的煙蒂,一時有些恍惚。聽醫生們在討論神經受損,癲癇,抑鬱等混雜的專業詞彙,小心地探頭,正看到這靜好的一幕。

只是一幕定妝的插絮,承接無法預知的劇情起伏。

此時,她不清楚自己的心裡是否真有足夠的善念,還是僅僅陷進了心靈與肉體不可言明的關係裡百思不得其解。混雜情緒在冰冷空氣裡攪拌升騰,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偏執症患者一樣保留下了葉迦的笑容和晉潯的痛苦,那幅靜止的畫面最終促使她默默離開,找到導師,說要留下。

於是在學期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涼夏因一場踉蹌而至的意外成為了鳴山醫院的實習生,每週只挑沒有課的時候去三天。第一次換上一身素白工作服時,突然想起蒙上外婆軀體的白床單。她跟隨主治醫生走近葉迦的病房時,身份的不同連自己都有些忐忑。

晉潯放下盛飯的保溫桶,用紙巾給葉迦擦了擦嘴角而後站起來,讓醫生靠過去,上下打量起涼夏來。

涼夏和他點了點頭,便仔細記錄醫生與葉迦的交流,觀察葉迦吃藥的情況。

離開病房時醫生大概向涼夏說了葉迦的情況,「這個女孩子是情況比較複雜但不算危險的一個,神經和精神都有問題。」

「我一直想不通,看起來那麼正常的人,為什麼就有問題了?神經受損的力量有這麼大?」涼夏跟在醫生迅疾的腳步旁問起來。

「病人好起來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別說我們了,不然怎麼很少有真正痊癒的。」

涼夏回到辦公室整理好資料出來熟悉環境時,還在想醫生的這句話。正因為這不可知,所以幾乎沒有同學嫉妒涼夏得到的這珍貴實習機會,因為對於失常的恐懼足以驅趕掉一切好奇心。可涼夏的好奇心卻愈演愈烈,所有想不通的始終盤亙在心裡,一圈一圈絞起來,就在這樣的時候,晉潯迎面過來,手裡拎著兩個綠色的暖瓶。

「我幫你吧。」涼夏很自然地從他手裡就拿過一個來。

「你是新來的護士?」

「我是實習生,在浙大學心理學的。」

「會覺得自己殘忍嗎?拿欣賞病痛作為實習的資歷。」

涼夏剛要張口卻頓住了,完全沒有想到晉潯會直接說出這樣的話,「至少我能幫上點忙,動機不重要吧。醫生治病賺錢,也是煳口,你就不看病了?」

「想說我矯情是吧?」晉潯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令涼夏有些意外。因為他留給她的印象就像世紀末的初雪一樣,是頹喪而絕望的樣子。

「你是北方人吧?」其實涼夏想說的是北京人,但是對於曾經少年好聽的口音她已經不能相信自己的記憶了。

「嗯,我們都是北京人。」

「在杭州工作?」

「不是。」

「那怎麼會……」涼夏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詞。

「意外。」晉潯的聲音低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的打算。

在病房門口,涼夏把水壺還給晉潯,便離開了。

之後的實習裡,涼夏就每天穿著滿是褶皺的僵硬白大褂,懷揣厚厚一疊文件夾陪同醫生給葉迦做檢測,負責與她交流,溝通,記錄服藥和治療的狀況、變動以及微弱進展。有時葉迦會配合,有時會頭痛,有時她會癲癇發作昏過去。

有時也會有不可控的突發情況。

這些時候,涼夏都會想,心裡的曲折究竟有多深,能夠顛覆一個人全部的面目。那些哭喊與沉默的兩極,那些亦正亦邪的表情,涼夏站在局外,始終無法感同身受。到底,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一種體驗?她真想也瘋癲一回做一場大夢。涼夏真的以為,他們像被夢魘束縛一般,只要叫醒他們,就能夠問個究竟。

負責帶她的醫生說,所以你是學心理的,不是學精神病理的。你帶的是悲憫,我們必須冷漠。

可是,美麗的葉迦那麼靜好,垂下來的細長睫毛和下顎上的圓圓黑痣都是那樣美。晉潯守在門外一夜一夜苦痛不堪,這如何能夠與悲憫無關?這怎麼能夠只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病例,被記錄在案,而後和諸多卷宗疊在一起,不再被提起。

一個週五,涼夏離開鳴山醫院有些晚,裹著完全不能抵禦濕冷空氣的冬衣跺著腳站在半山的車站,擔心末班長途公交是否已經駛離。

天暗下來,郊區的寂靜就變得不真實起來,山的輪廓,醫院的輪廓,荒地的輪廓,所有的一切都是輪廓,然而抬起頭,天空卻異常晴朗,星星一顆連著一顆,連成了恢宏的形狀。

就在涼夏的脖子因仰起而快要僵直時,一輛車剎在面前,鳴了兩聲笛,涼夏疑惑地揉了揉脖子,晉潯的臉從搖下的車窗裡探了出來,「沒車了吧,我送你回去,這麼晚這麼荒僻,太危險了。」

涼夏看了看他,點點頭拉開了車門。

「你這是去哪裡?」

「當然是回住的地方,我守幾夜就回朋友那裡住一晚。」

涼夏「哦」了一聲,專注地看著前方,「你有沒有覺得看著前面很像在看寬屏幕的電影,這是時候應該配上cotton field的音樂……你開車很穩。」

「穩?」晉潯點了根煙塞在嘴裡,「那只能說都是命了。」

涼夏從他的煙盒裡摸出一根煙來借火點著,微微搖開車窗,讓新鮮而凜冽的空氣灌進來,做好聽一個故事的準備。

晉潯本是做好了準備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在這個葉迦最嚮往的南方城市向她求婚,買好了婚戒,寫好了婚書,是用鋼筆一字一句寫下的肺腑衷腸。

長途跋涉從北京一路飛馳來的車子卻在進入杭州的那一秒鐘,在晉潯的手中失去控制,他努力地在突如其來的旋轉中打著方向,在快要衝下奔騰河流的剎那,重重撞在了河邊的梧桐樹上。天光霎時間全然失色。

他在她失聲痛哭時保證過得幸福,就此不得兌現。

「我非但沒能保護她,反而親手害了她。」晉潯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把煙送進唇齒間狠狠吸了一口,一寸煙草隨呼吸瞬間化為灰燼,涼夏彷彿聽到煙草燃燒發出的暴戾聲響。

晉潯第一天進公司,面對一張張不冷不熱的面孔,連打招呼的想法都沒有。而葉迦始終掛著格外溫和的笑容帶他辦完一切入職手續,並且在茶水間和他說了許多要注意的事項甚至偷懶的方法。

即使晉潯知道那或許只是職業化的舉手投足,但是,他在陌生凶險環境裡被這個溫軟的姑娘感動了。

中午,同事成群結隊去吃飯,意料之中沒有人來招呼晉潯,葉迦突然晃了晃他的IOQ,說,「我知道有一家過橋米線很好吃,要不要試試?」

那頓飯晉潯付了錢,葉迦也沒有推辭。在回公司的路上葉迦一路給他指指點點,幾乎給他畫出了一張豐盛的午飯地圖來。

後來,晉潯發現她對所有的新同事都是這樣力所能及,不太近也不太遠,只是最單純的好意。

也是後來,晉潯在同事的八卦之間才知道,葉迦的父親就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

「我喜歡上她實在自然而然,但是我始終沒有和她說明。很多次吃完晚飯,看完畫展,散完步,她開始和我吵架,走在路上會突然蹲下來哭,完全不顧及路人流連。我知道她是在等我說,可是我怎麼說呢。後來我想,如果沒有那件事情,我大概到現在還沒有說出來的勇氣。涼夏你別笑,大多數情況下,男人其實都是懦夫。你現在或許不懂,也許,你以後會明白。」晉潯把煙摁滅,拿過涼夏手裡的煙頭,一併丟出了車窗外。

是剛剛過去的秋天的事情,多事之秋,葉迦的父親牽涉重大經濟案件,在提起公訴清算資產之前,他從公司的頂樓重重砸在地面,葉迦站在窗前,看著父親模煳的身體迅速從眼前墜落,錯愕不已。

她哭了好多天,不願意下床也睡了好多天,直到晉潯抱起她去醫院輸液,她醒過來開始反胃,嘔吐,由於不吃不喝什麼也吐不出來,她死死抓著晉潯的手,說,「你說,我是不是剋星,是不是命硬,先剋死我媽再剋死我爸。你離我遠一點吧。」

「別亂說,等好起來我帶你出去轉一圈,先離開這裡,什麼都別想。」其實那時晉潯開口想說的是我們結婚吧。

後來,葉迦就很少哭了,也很少笑了。晉潯盡自己最大的可能飛快結束了所有善後事宜的處理,帶著葉迦驅車離開了那座充斥著龐大灰色的城市。

可是,命運的驅使無法預料不能躲避,只能接受。都是來不及相應的瞬間的事情,快樂翻轉成悲傷,蓋棺定論。

她究竟是因為頭部受到創傷神經受損,還是並之以內心未曾修補的失去相依為命父親的缺口,才終於釀成此刻呆滯的模樣。

晉潯歎了口氣說:「可是命運並非全部能夠推脫的理由,是我造成的。等她穩定的差不多,我再帶她回北京去繼續治療。」

那段路彷彿比平時要長,可能是晉潯開的緩慢,只有經歷過才會小心翼翼。涼夏在公寓樓下下車,朝晉潯揮手,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好說了句「我覺得她會好起來的,你們能回北京幸福生活」這樣的廢話。

但至少,是誠懇的。

晉潯看得出來,笑著說了句下周見,調轉車頭,淹沒在了路燈的明滅裡。

涼夏走進大廳,看到公共郵箱處排起了長隊等著翻建信件的女孩子們,想起那些日記一般寫給昭陽的信,它們還安靜地壓在她的箱底,像陶土的罐子埋進了時間的塵土裡。

4、

有一天,涼夏看到葉迦呆呆地在被她拉開後在床上繞得亂七八糟的卷紙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地,好像在寫些什麼。

她想了想問她,「葉迦你想看書嗎?我可以拿書給你看。」

葉迦停下了空空揮舞的手指,一面撕著紙,一面點頭,「好啊,看書。」

晉潯有些不放心,在涼夏帶上病房門之後問道,「看書會不會太費腦子了,會不會讓她太累?」

「你還能給她鴻篇巨製看不成,放心。」涼夏狡黠地笑了一下,「我現在突然有這樣的感覺,覺得他們,包括葉迦,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樣,是在某種狀態下刻意不自控,把想發洩的一切發洩出來。」

「發洩出來就會好了嗎?」涼夏有些邪氣的樣子卻讓晉潯的心安了下來。

「你開始相信我了?那……希望會好吧。」涼夏想這個時候她或許應該說要相信,會有奇跡這樣的話,可是,她說不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她怎麼能夠去哄騙面前深情款款的男子。

隔了兩天再去醫院,涼夏背著大大的書包,裡面塞滿了她自己一直很喜歡的詩集,散文集,繪本,一沓卡帶和CD裡的歌詞本,她總覺得人在無聊狀況下本來就會發瘋,何況是葉迦。她曾經是活在華麗的夢境裡。也只有這樣的女孩子才會像晉潯說的,對所有人都有純粹的好意與笑臉。

走出寢室,發現晉潯正靠在車邊抽煙,陽光下微微瞇起眼睛,不經意地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抬起頭看見涼夏時,衝她揮了揮手,而後走到垃圾箱旁邊滅了還剩一小半的煙。

「那一半應該留給我的,浪費了。」涼夏拉開後座的門把書包丟了進去。

「要嗎?給你。」晉潯說著要從兜裡掏煙出來。

涼夏搖搖頭,「其實那天我是第一次抽煙。」

「第一次?完全沒被嗆著。」

「硬忍著的。」說完涼夏自己也哈哈笑了起來,「感覺不錯,不過還是少抽為好。謝謝你來接我。」

「你說要帶書,擠公交太麻煩了。」

「你從一開始懷疑我的動機,現在又覺得我是對葉迦好,你還真偏激。」

這一路的話題輕鬆了許多,不再談論死亡,意外,不可逆轉的過去與無可預料的將來。他更多地說起他們開心的事情,說起曾經活潑而生動的葉迦,說起職場險惡江湖舊事。自然也問起涼夏學校裡的狀況,感慨一下年華不再,付諸東流之類。

汽車賓士在清冷郊區的盤山公路上時,掠過去的都是蒼涼,前方的目的地也不那麼愉快,但是,一切都可以坦然面對了。

當涼夏把書堆放在葉迦的床頭時,葉迦很是開心,露出笑臉和瓷白皓齒,拿起一本穆旦的詩集要晉潯讀給她聽。晉潯卻把它放回去,重新抽了本席慕蓉的《河流之歌》打開來,「先讀這個,下次再讀穆旦好不好。」

葉迦柔順地點頭,從窗邊坐回床上,踢掉了拖鞋,盤起腿來。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讓我們並肩走過荒涼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都在這頃刻

宛如煙火」

涼夏放下藥離開,晉潯讀詩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雖然是難得的晴天,因為寒冷所以出來活動的病人很少,涼夏慢慢踩著台階,鬧世之外還有這樣靜穆天光,世界好像也可以只有這麼大,許多繁蕪全可落落剝離,生命停歇在微小的某處,不再前行。

當然,涼夏私自帶書的事情還是被醫生嚴肅教育了一番,她保證在葉迦獨處時晉潯會把書帶走醫生才勉強答應她的妄為舉動。

涼夏的實習延續到寒假,接近過年,媽媽催促回家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她想,這一段是又要過去了吧。

而她也確實早就想放棄這實習,放棄與之相關的種種,只因每天看葉迦歪著頭對她笑。一觸即破的天真脆弱鋪在這個成年女孩的臉上,關於過往時光的陰影都殘酷地不願想起,如此這般,那麼以後,她還要面對多少同樣的笑臉。

因而,在這實習的末尾,晉潯說,「下周我帶葉迦回北京,她現在已經基本穩定,回去北京繼續康復就行。關鍵是,想帶她回家過年。今天請你吃飯吧。」涼夏沒有推辭。

一個季節的時間,晉潯顯然對杭州依然陌生,於是涼夏領著他去了媽媽總帶自己去的浙菜館,「對我來說,這個本來和我毫無關係的城市真是神奇。」

「你不是杭州人嗎?」晉潯有些吃驚。

涼夏搖頭,倒茶給他,一朵沖泡開的杭白菊落進了茶杯裡,靜靜盤旋,「想來杭州看看四時西湖,江南美景,就和朋友約好一起來考,後來他跟隨父母回了故鄉,我來了。」

那些漫長的等待與受挫的希望,說給不相關的人,只是寥寥數語的一小段。

「還繼續實習嗎?」

「不了,回家過年。我爸媽都在新疆。」

「我突然覺得你以後會離開杭州,從內到外都不安分。」晉潯說得倒很認真。

「那我希望你說的對吧。」涼夏笑起來,「總之,我決定這輩子都不要和心理學或者精神科再有任何關聯。」

「那你畢業之後打算做什麼呢?」晉潯很自然地點著一根煙,問道。

「網絡。虛幻的世界總是最有誘惑力。我一直在計算機系聽課,成績還行。」涼夏分來一根,湊近晉潯手中的火機點著。

「北京現在信息工程方面發展很快,如果你想來北京發展可以聯繫我,我就在混跡這個行業。我可是專業軟件工程師。」這話說得像炫耀,可是晉潯的表情是單純的。

涼夏吐了口煙,從他手裡接過淡黃色底的名片,未曾想過一切的細節都不是多餘,都是鋪墊承轉。那場涼薄的初雪,不過是提前打好的底色,於她於晉潯都是。

西湖醋魚,杭椒牛柳,東坡肉,冬瓜盅,略喝了兩口黃酒,剩下的就是說了很多話,抽了很多煙。

飯後晉潯要涼夏帶她隨處走一走,涼夏便帶他去了南山路。在熱鬧的街市上,晉潯要挑玉鐲,問涼夏哪個好看,涼夏指著青色的說那個,於是晉潯便買了下來。

驅車送涼夏回學校的路上,在涼夏的指點下,又特意繞了很多景點,涼夏說,「這樣也算你來過杭州,再帶葉迦來,也就認得路知道該去哪裡了。」

晉潯只是笑,就算不相信奇跡,一切也總會慢慢好起來吧。春節就要來了,新的春天總是要來的。

回到浙大,已經是傍晚,涼夏一面推門下車一面催促他快回去幫葉迦收十東西,「下一次就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也許吧。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晉潯摁了摁喇叭,代替再見兩個字。

知道或許沒有再見,所以再見說不出口吧。

該說再見的那一天,葉迦很平靜,低著頭,沒有任何表情,套著厚重毛衣,裹著長及腳踝的羽絨服不聲不響坐在一邊,行李都已打點妥當。

「那些詩集什麼的我就帶走了,這段回憶不愉快,可是我不希望她忘記。總該是完整的。」晉潯陪同涼夏一起辦完離職從鳴山醫院走出去時說。

「還會給她讀詩嗎?簡簡單單的東西對她或許最好。」涼夏慢吞吞地走著說著。

晉潯送涼夏到醫院外的小站,等唯一一班回市區的公交。破敗站牌歪歪斜斜地立著,被一堆碎石圍起。而後,他們大概都不會再回到這個曾經生命有了交疊的地方來了。

相遇很真實,分離也很清楚,結伴同行了一陣,然後在新的岔路口分開,南轅北轍。是該為遇見而歡欣,還是該為分離而惆悵,得不出答案,就只有沉默,並肩在這荒涼的半山,看山谷裡被吹起的霧氣,在雲開霧散之後,這一切都會被叫做回憶。

當略顯破舊的公交駛來的時候他說坐在中間,不要坐最後或者最前面。

涼夏點點頭上車,晉潯突然把什麼東西塞進她的手裡,等她反應過來是那日在南山路她親自挑選的玉鐲時,車門已經合上。他們中間隔著深藍的玻璃,隔著經年累月的灰塵。

貼著車窗,涼夏與在路邊微笑的晉潯揮手,以為就此告別,再見之後不再相見。就像過去的1999年,世界已經以一往無前的姿態奔向新的風月。

5、

之後的大學歲月,涼夏把幾乎所有的精力放在了計算機方面,去學習網絡製作,考不同的等級證書,幾乎就是如假包換的計算機專業高材生,能夠自己在寢室把電腦改裝得面目全非。

這轉變是如此突然,以致楊漾還是不禁詢問起來。涼夏只是笑,說自己總是三分鐘熱度而已。

關於網絡方面的問題,涼夏都是通過ICQ從晉潯那裡獲得解答。她會詢問葉迦的病情,漸漸發覺心臟的固執,損壞之後便自棄到底。晉潯也會固定看涼夏在一些偏僻論壇發的生僻帖子,有時也轉一些到自己公司的網站上。

轉眼畢業,晉潯說他們公司的人事會去浙大的高招會,問涼夏是否有意。

她看著對話框裡他打出來的問號,手指懸在鍵盤上,問自己是否是離開這裡去另一座城市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閉上眼睛,聆聽自己的回答。

可是沒有,她沒有聽到任何召喚的聲音。何況,面對晉潯,她一定日日夢見白色的小樓,世紀末的初雪,抽煙的男子和病床上的女孩,女孩的手背青筋突兀。

她說,我留在杭州。去北京,要帶走的東西太多,太麻煩。

留在杭州,她亦在電話裡這樣告訴媽媽。這是第一次,她願意以心平氣和的口吻與父母說起未來的打算,當然,依舊只是說起,而非商洽。

「工作好找嗎?」

「好找,已經和一家網絡公司談得差不多了,會要我的,畢業手續辦了就簽。」

「住的地方呢?」

「正在找。公司附近的居民區有不少出租的房子,正在看。」

「錢不是問題,一定要安全,要住得舒服。」

涼夏在電話這邊頻頻點頭,這個母親看不到的動作已經將一切明瞭。動盪不安早已成為少年笑談,整九年,且跨越了一個世紀的距離,這相互的諒解,終是達成在宏闊歲月之外。

這諒解,也包括母親終於告訴她,昭陽給她寫過信件,寫過許多,只是他們囑咐過涼夏高中時期的班主任,昭陽寄到學校傳達室的所有信件一定要一律扣留而後胡亂棄置。

心是平的,像突然伸頭看懸崖下面的湖水,臨著風,空空如也。

放下電話,她便如約去看房子。是在老一些的城區,菜市,醫院,水站,熱鬧齊全。小區門口就有直達上班地點的公交,相隔六站,尚算方便。

平均四層高的老房子,滿牆蜿蜒的爬山虎茂盛茁壯。公寓在臨街的三層,窗外是一棵桂花樹,樹下歪歪斜斜地停著自行車,牆根苔蘚斑駁,石板地面常是濕漉漉的模樣。陽台很小,封上了鐵籠,銹跡斑斑。屋內很乾淨,一室廳,鋪了木地板。涼夏想若勤快一些就可以光腳隨意走動隨地盤坐。

妥帖定下住所之後,她很快就收十了寢室搬離。楊漾幫她來回拖了幾趟編織袋、箱子、盒子到公寓樓的門口,一一塞進後備箱裡,盡了綿薄的情誼。涼夏關山車門,摁下車窗,透過夏日黏稠的熱風與她揮手告別,知道又一個人會從她的生命裡經過,而後消失不見。

車行幾乎半個杭州城,她看著這生活了七年的城市,卻陌生而新鮮。時間帶來的體驗在她再經過西湖附近的時候最為強烈而直接,心有震動,卻無再深的感觸。真好,這暴雨剛過的晴空,這盛夏,這喧囂,這生活。因而下車搬好物品的時候,連並不熱情的司機也變得可愛,涼夏歪著腦袋揮手說「謝謝師傅。」

在陽台上抽了一根煙,緩了緩神,才開始這浩蕩的搬家後續。

住屋之前已經清掃,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把窗簾,桌布以及床上用品全部更新,仔細鋪就。母親給她寄來奶奶自己繡的床單和被罩,有大朵大朵的鮮艷牡丹,和明亮的綠葉,奢侈鋪開,帶著歸屬般的煙火氣味。那是上一輩人的方式,惦念吃穿用度,彷彿別處買不到一般,充滿了早已缺失的人情冷暖。

在冰箱上貼上白紙一張,用圓珠筆寫上需要購買的種種物品,包括書架,垃圾桶,儲物盒,還有需要填塞冰箱的食物。這微小的快樂,無人分享,卻可自足。

一包一包歸置物品時,涼夏突然發現竟然將從不離身的籐編盒子以及那張照片遺忘在了出租車的後座。不記得司機的名字,沒有記下車牌號,她瞬間有了輕微的絕望,彷彿整個人都隨這丟失成為了空白。

她想起她打開後座的車門,小心翼翼將之放諸位子上的舉動,一幀一閃,都充滿了沮喪。她覺得胸腔裡的一顆心失重了,不知如何是好。

給楊漾打電話,詢問是否記得車牌號,楊漾努力回想也只記得3或者7之類的數字。

打去出租公司,留下了聯繫方式。又反覆去陽台觀望,希望司機能及時發現折返回來尋她。可是樓下來來去去,車鈴叮噹,孩童吵鬧,平淡無奇。

於是,她決定去派出所報警,沒有現金,沒有重要證件,也沒有貴重物品,會不會壓根不被放在心上。她躊躇帶上門下樓,又走進這潮濕的黃昏裡去。

略帶沮喪走到巷子口,突然有車停在了面前,險些擦傷她赤裸的小腿。她本能地退後一步,車門打開,她確信這個下車的男人是在對她笑。

她飛速搜索記憶而後確定自己一定不認識這個衝她微笑的男子,但是卻一眼認出了他遞到她面前的箱子,「是你的吧。」

涼夏伸手接過來,連聲說著謝謝,謝謝。有點不相信奇跡的發生和如此的好心人。

「以後注意點,女孩子家丟三落四的。」

「你……你吃飯了麼?我請你吃飯,謝謝你吧。」涼夏有些不太習慣這興師動眾的好意,一時不知怎樣應對。

男子笑了起來,「我還有急事,如果因為給你送東西耽誤了我的大事我會回來找你的。」玩笑著又坐回了車裡,輕聲說與司機,「盡快去機場,怎麼快怎麼走。」

司機答了一聲「好」便踩下了油門,想必也是在消化這一出悲喜劇。涼夏想這單機場的生意跑下來他便可以收工回家了,真是幸運。

而真正幸運的,分明是她自己。她想知道那個有著乾淨短髮,曖昧面容的男子是否是巨蟹座,因為按照星座的解釋,這是她本月內唯一可能遇見的貴人。

失而復得的喜悅往往勝過憑空的獲得,涼夏懷抱沉甸甸的箱子,走在濕答答的巷弄裡便輕輕哼起歌謠,原本懸而未決的傍晚就這樣融了開去。

《天冷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