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空中花園

1、

昭陽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噴嚏,在他整理舊相冊看到那張屬於涼夏13歲的照片時。

漆黑頭髮,讀不到任何東西的眼睛,驚愕又克制的一張臉。她現在還是這樣麼?那一定是很不可愛。

急促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維發散,朋友的聲音夾雜著並不太好的信號有如水平極爛的搖滾現場公放,「昭陽你是來還是不來,一堆應聘攝影的傢伙等著呢,你給個痛快話,咱倆誰聘誰誰求誰,行不行啊你。」

昭陽把相冊放回文件櫃裡,刁一根煙在嘴裡,「去,怎麼不去,我都失業倆月了。」

兩個月前,昭陽結束了自己專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某私營小公司的財務,與自己的影視編導專業相去甚遠。

當然,這個聽起來堂而皇之的專業也令昭陽覺得很是扯淡,不如自己拍東西剪片子來得痛快。

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走出車站,再回到這座城市裡來,突然發覺它的不同,閉上眼睛想起他走過的為數不多的城市,他們與他的故鄉,都不太一樣。

有些美,好像要離開過才能體味,於是他抱著相機,在京城炎熱的八月,拍廢掉無數膠卷,洗花了無數張相紙。

新家依舊是四合院,西城區,朱漆大門外掛著「文物保護單位,私人住宅,請勿入內」的銘牌,煞是神氣。翻新之後,儼然就是一處小洞天,青花瓷魚缸裡的紅鯉,浮游來回,不知年年歲歲。

而昭陽反而常常回到他出生並長大的地方去,帶著相機,拍攝污水橫流的狹窄胡同,搖著扇子的老人,在陽台上撒尿的中年男子,晾曬了滿街的床單,像旗幟招展。原來胡同與胡同也是不一樣的。

在相機鏡頭的背後,他好像突然被打開了一瓣心房,有光線湧入,看清了他面前的世界。

於是,他在西廂房辟出了暗房,每天躲在裡面沖洗照片。他喜歡彩色的胡同,黑白的人物,夾起來晾乾,像一個操持手術刀的醫生,任父母對他的玩物喪志無可奈何。由此,他變成了一個越來越自得其樂的人。

譬如他做了自己的圖片站,也投稿給報刊,也許,涼夏會有機會看到,呵,他還是常常會這麼想,雖然她從未回復過他只言詞組。他寫去的那些信件,那些潔白的信紙,利落的字跡,得意的照片,還有悠長想念,他在胡同口投遞到外埠的郵筒邊,緊緊看著郵差收走一兜信件,計算著日子。

可是一月一季,一年又一歲,他終於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收到她的回信了,也可能永遠也不能夠知道為什麼。

在他將寫給涼夏的最後一封信用火柴點著丟進魚缸裡時,不知道有沒有責怪或怨念,他只能決定自己不再去追究那個久遠的約定。

因為期待的落空,會變得冷硬,因為心有牽念,所以深情而悵惘。昭陽的存在,同他展出在學校宣傳板和校刊上的照片一樣,超越那個乏善可陳年紀裡的審美,得到諸多女生的另眼相看。

高中的女生,膽子會大一些,直接結伴以校刊採訪參加市裡的中學生新聞大賽為由摸索到了昭陽家的門口,用力拍著緊閉的大門,說,「昭陽在嗎,是我們。」

嘰嘰喳喳的清甜女聲在昭陽打開門的瞬間湮滅在這古樸而繁茂的小院落裡。鳳仙花,海棠,夾竹桃,扁豆花,牽牛花,草茉莉錯錯落落地養廊前簷下,正是海棠開花的時節,無香卻清妍,讓這個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孩子,再次出乎了她們的預料。

「嘿,昭陽你這別院可以等著幾年以後坐地起價了。」短髮女孩快人快語,打破了這桃花源般的光景。

而後他們開始行採訪之實,新奇地參觀了他貼了滿牆的手洗照片。涼夏的照片,也在那諸多照片之中,粘貼在正中的位置,毫無防備的一張臉並沒有引起女孩們的注意。

「這是什麼花?」

昭陽臥室的陽台上只擺了一盆盆栽,修長勻稱的經脈綴著碩大的白色花朵,「蝴蝶蘭。」他說,提醒自己曾經有個極愛蝴蝶蘭的南方女孩。

她們問他,「為什麼喜歡拍照?」

他說沒什麼原因,父母工作之便,接觸得多而已。

她們又問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對你的生活態度有很大影響的?」

這些規矩的問題他覺得滑稽又好笑,於是他看著涼夏的照片說,「沒什麼特別,我只是在一個小城市,和一個聰明又獨立的女孩子早戀而已。」

女孩子們吃吃地笑起來,說昭陽你不是從來都不近女色的嗎,「那當初你就狠心地把人家拋棄了?」

拋棄?昭陽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或許還沒有到那樣的程度。只是若認真追究起來,或許離開的是自己,被拋棄的卻也還是自己。

滿足而歸的女孩們雀躍消失在青灰色胡同的盡頭,好像當真刺探到了這個爭議人物的秘密花園一般。昭陽蹲在門檻上點燃一根煙,瞇起眼睛,突然覺得有些悵惘,忽而覺得他的世界早已與她們天壤之別。

恰巧母親下班回來,對公然抽煙的兒子表示不滿,「以後要抽就躲到廁所裡抽去!」

昭陽忽而說,「媽,我想去趟杭州。」

母親看著他,皺了皺眉頭,只說了一句,「任意妄為也要有限度,你在北京待著,我什麼都不管你,出去就別想了,老實點。」說完就走進了朱漆大門。

她當然知道,知道兒子想要去杭州是做什麼。這麼多年,那個小城女孩的照片還貼在他的房間裡,這麼多年,他寫了那麼多石沉大海的信件,她當然都知道。

當年班主任給她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就決定要帶走昭陽,她不管束,並不代表她放任。她總希望有一天昭陽能夠明白這良苦父母心,可是,他好像依然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昭陽不再吭聲,繼續坐在原地看夕陽。而後,他就以這樣的姿態被一群搖滾青年發現,那個走過來和他說話的女孩子讓他想到涼夏,有些挑釁的又落落自在的樣子,她說,「借你家門口拍個照片,我們要發片用。」

四人樂隊,都穿著破舊的牛仔褲,長髮飛揚或者短髮潦草。是那個時候正流行的叛逆裝束。

昭陽聳聳肩站起來,女孩的相機伸到他的鼻子下面,「幫我們拍一張唄。」

女孩手裡的相機讓昭陽有點想笑,他想說聽起來那麼重要的照片你就給我這個麼一個傻瓜機讓我拍,於是他說,「我用我的相機拍,洗出來給你們。」

幾個人都有些差異,想了想似乎沒什麼風險,便接受了昭陽的建議。看他從紅漆門內端出專業的照相機,三腳架,遙控線,都有些目瞪口呆,「我們今天是走什麼狗屎運了?」

由此,昭陽和這些玩音樂、打工的孩子一起,奔赴了某種有關夢想的放縱。

他給不同的樂隊拍片,搞小範圍的攝影展覽,今天與舊友滿胡同晃蕩,明天和陌生人對飲到天明,生活失去了本就沒有的目的,變得搖晃而豐盈,日夜無關,江河無礙,徹底棄絕校園裡的少年形象,雖然他依舊有一張典型的雙子座面孔,乾淨而純粹。

2、

昭陽把照片擦拭之後放回抽屜裡,坐在還沒來得及收十的屋子裡抽起煙來,他的目光越過7層的窗子,看到的是聳立的石頭森林和空曠的天光。

現在,他又是孑然一身了,在所謂藝術的圈子裡混久了,除了幾個朋友,到頭來反覺一無所獲,索然無味,於是收了心勉強讀了專科,勉強找了工作,勉強又續了本科。

那樣的時候,他再一次起了尋找涼夏的念頭,如果他能夠再拍一張她現在的照片,或許歲月的痕跡依舊能歷歷浮現。

他不是沒有去過她所在高中論壇,可是太過冷清,找不到有效的信息。他算著她該畢業去讀大學了,又發了鄭重的尋人啟事,在所有與那個學校有關的地方,只希望找到知情人。

終於,他每天守候的帖子得到了回復,一個涼夏的同班同學告訴他,涼夏考上了浙大,再沒有更多信息。

宛如當年依憑一個高中的名字投遞出的無效信件,他再次書寫,寫很長很長,寫了許多天,期間灑上過咖啡,水漬,還有繚繞煙氣。

他不住校,每天回家都要翻看門口的信箱,可是每天都只有固定的報紙送來。他想起澹苒來,或許到最後還是她說的對,要乾乾脆脆,沒有牽念,要成為她那樣的人,才好。

兩個月前,他租下了這套位於雙井的高層小公寓,稍稍裝修,離開父母與祖輩不肯捨棄的東城區四合院,離開了那些不羈的少年時光與優哉生活。

還是兩個月前,他報了某大學的成教本科班,卻一次也沒有去聽過課,開給學校數張出差的假條。

兩個月前的那一天,他完成了以上三件事情,而後每天在網絡上賣賣照片,傍晚去樓下和鄰居老人殺棋。

兩個月過去了,他覺得需要重見天日,需要重新繼續逍遙度日的銀兩,於是在文化公司做HR的老朋友給了他這個能夠把攝影發展成為事業的工作機會,他便欣然應下。在心裡默默對那些被潛規則掉的應聘者們道歉。

掛掉朋友的電話,昭陽開始認真收十屋子,出了一身的汗,把衣服脫下丟進洗衣機裡,這就是他的生活。皇城根下的孩子要離開父母身邊並不容易,因無必要所以分外多餘,他激烈抗爭,還是一樣過得沒有目的。可是,要目的又能做什麼呢?

所以,他是在沉悶的地鐵裡才想起來約略翻了翻關於為某暢銷書拍攝圖冊的策劃案,那些無聊的文案幾乎快要將他催眠。他噴了煙草味道的BOSS香水,剃了須,格子襯衫上還有洗衣液的清香,他很落拓,卻不邋遢,他始終都穿木口子的格子襯衫,就像他始終都懷念一些時光一樣。

「他說西湖邊有許多人的回憶,而我,卻身臨那座城市,視而不見。有多少人在這座被稱為天堂的城市,卻步入了各自的地獄,經受生離與死別……」文案裡的摘抄突然吸引了昭陽,西湖,杭州,雨雪紛飛的季節,透著紙背,好像看見靠在一起沉沉睡著的睏倦少年,懵懂而決絕。

回憶經不起提醒,那些未完成永遠都會成為缺口,無從填補。

昭陽收起文案,給朋友電話,「我出站了,怎麼走?」

「你也太漫不經心了,作者都等半天了,你丫等我找你算賬!」朋友心急火燎地衝他喊起來。

可是他就是這樣漫不經心,尋著路,問著人,偶爾還要拍一拍擦身而過的龐大旅行團,一擁而入的人群總是讓他對這熟悉的城市有些陌生,耽擱流連,直到推開朋友指定會客室的門時,作者似乎早已疲倦無聊地閉目養神了。

「我來介紹,這是我們的攝影師,昭陽。這位是我們的作家葉迦,書賣的不要太好!這位是他的男友,做網絡的,晉潯。」朋友連忙介紹,還不忘狠狠地瞪上昭陽一眼。

而葉迦似乎並沒有不滿或著急的樣子,只是淡淡地微笑,很快切入正題與昭陽討論,聲音細微,不仔細聽就會被淹沒在浮動的氣流裡。

她說,「我的身體很不好,你看到哪裡都要他陪著,除了寫東西意外簡直就是廢人了。」

昭陽只當她是開玩笑,說圖片交給我吧,你想要的感覺我拍得出來。因為,他沒有說的那句話是,對於那座失散了的城市,我與你一樣,總是想起,揮之不去。

所以,這工作,他認真地做了起來,只因為她用文字那樣描述了杭州那座城市。他去專業攝影器材中心給自己的相機換了鏡頭,試拍了數十種效果,與葉迦、晉潯溝通良好,有時葉迦過來,就邀著昭陽一同吃飯,昭陽終於問起葉迦,「什麼時候去的杭州?」

晉潯的臉上明顯掠過一絲陰影,葉迦只是笑了笑,「好像很久了,又好像才是昨天,印象很深啊,可是又不大記得住。」

昭陽便明瞭,這中間有他不便詢問的故事,而故事,讓他們看起來,更可愛。昭陽給葉迦添了酒,晉潯略略阻攔,而葉迦還是飲了下去,臉頰有些泛紅,看得出,她好像難得地快樂了起來。

然而第二天,便出了事情。片場一派熱鬧開工的時候,站在一邊選背景的葉迦突然「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了地磚上,引起片場女孩子們一片淒厲尖叫。晉潯跌撞推開眾人衝了過去,昭陽在片刻的悚然中連忙打了120。

這一刻,昭陽才把葉迦說過的身體不好的話當了真,原來不是托詞,亦非玩笑,而是誠懇的一句實話,讓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診室門口,晉潯反而顯得很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意外,久病成醫,已經有了自己的把握。在醫生質問他為什麼有兩個月沒來做過檢查時他不停地道歉,而後做出無奈的表情。

「是葉迦不肯來?」昭陽問他。

「嗯,忙著寫新書,連天累月地,沒法勸她,沒法強迫她,也不想強迫她。也許寫書,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唯一的成就。也許,她是寧願耗盡自己所有的體力也要完成她的書寫。她有太多的東西說不出口。」晉潯從口袋裡摸出煙,抬了抬下巴指向走廊盡頭的出口。

女人之間容易剖開彼此,說出故事,換回情意,而男人之間,很難開口,說了,也是簡略。晉潯給昭陽點燃一根煙,說,「杭州是我們的噩夢,差一點就都不能活著回來。她經常會這樣,所以我還是希望她能多休息。」

他沒有說太多的前因後果,只是講述了葉迦的病情,在杭州治療的情況,以及遇到地幫助他們的人,這被帶過的人,便是涼夏。

3、

昭陽想,如果能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到極致,那麼大腦中的復合胺成分應該會增多並帶來幸福感。

他看到了葉迦和晉潯的心,就如同自己,只是努力地去構築一小塊屋宇,容納自身。

所以,他最終拍出的照片讓葉迦驚歎,連連說,「下一本書還要托給你。」

昭陽說,「如果你要做簽受,我可以去給你拍最美的圖片,留下那些時刻。」

葉迦卻摩挲著樣書直搖頭,臉上有一些失落的神態,「萬一太熱鬧暈過去,要嚇壞讀者的,不希望他們看到。」

他們就在昭陽公司樓下的咖啡廳,是個風平浪靜、風和日麗的北方夏末,晉潯抱來一摞樣書,坐在一邊往快遞信封裡裝,「還是上次那些?」

「嗯。」葉迦淡淡地點頭,摩挲著骨瓷的純白馬克杯,似乎在取暖。

晉潯就藉著籐編桌台的一角,用簽字筆抄寫收件人,他們有要好的朋友,編輯以及其他。最後一張,他寫給了涼夏。雖然在最糟糕的日子裡葉迦沒能清楚記住這個女孩,但是他知道,這本書,是涼夏樂意看到的。

真是不可估量的指引,那個寒冷的冬天,女孩抱來大堆的詩集沒有人知道是對是錯,卻徹底翻轉了葉迦日後生活的面目。

想到這裡,晉潯不禁有了笑容。杭州的夏天末尾,你還好嗎,有趣的女孩子。

這些話寫在了扉頁,涼夏從郵局取回快遞便看到了簡潔的筆觸,我還好啊,無風無雨,她或許已經想像到他們兩個坐在一起,一起綢繆,一起描畫明天的樣子。這樣就好,合上書,塞進了包裡,沒有打算翻看,因為,她瞭解活生生的她。

所以,她永遠也沒有機會,沒有給自己機會,去翻到最後一面,去看到版權頁上印著規整的「昭陽」二字,那兩個細明體字的規整與他們的性格都背道而馳。

就是這個鉛字之名,如它明亮的含義扶搖直上,噴薄而出一般在公司聲名鵲起。

世界就是這樣意外,誰也沒能預料葉迦的第二本書一個月內幾乎脫銷,連連加印兩次,每次重印都會附贈新的圖冊,而昭陽的名字也會出現在愈加顯眼的位置。當然昭陽並不在意這些,卻足以被感動。這就是葉迦表達感念的方式,雖然,她真的並不需要對他回饋什麼。

在上升的電梯裡,公司前台的女孩與他微笑打招呼,已經知道他是當下的紅人。昭陽禮貌回應,沒有表現太多的熱情,在走下電梯的一刻聽到女孩小聲與身邊的人說,「運氣好拍了本暢銷書,眼睛就長到頭頂去了呢。」

昭陽回過頭去,電梯門已經緩緩地閉合。他站在通透的走廊裡,有些沮喪。其實,對於他來說,在家門口給一群混混模樣的樂手拍無償的照片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和現在名字印得滿大街都是並沒有什麼差別。

可是誰能來同意他呢。

當著面的議論尚且毫不遮掩,更何況是他聽不到的那些流言蜚語。發小與他抽煙時也說,「他媽的這幫孫子,一個個自己不好好幹活就知道眼睛長別人身上。」

昭陽到不生氣,吐了口煙圈說,「大不了我走唄,給人留個活路,不是都嫌我礙眼麼。」

「可不行!」發小立刻斷絕他的想法,「你小子我太瞭解了,你敢走我結婚你給拿五位數來。」

昭陽聳了聳肩,可是那一瞬間,他看著煙圈散開在推開的窗外,走人的想法就自己蹦了出來。

功成身退總比英雄暮年要好。沒有資深攝影師願意與他合作,沒有人會積極協助他,在公司例行的會議上,他的聲音永遠被淹沒。

他說我幹不下去了,「我年少無知在藝術圈裡混過一些年,那麼多狂熱的藝術家我也最終還是離開那個圈子,何況這種地方。」

他始終是懷著自由與自己鬥爭自己打架的雙子座,一面做,一面推翻。

在電話裡,他這樣對葉迦說。剛剛在討論會上所有攝影師瓜分了可能有賺頭的項目,集體排擠他這個新人,讓他覺得好氣又好笑。

葉迦沉默了一會,說,「週末一起喝酒吧,我看你們喝。」

昭陽掛了電話,在吸煙室的陽台點起一根煙,推開窗戶,高樓瀰漫的城市,灰色的天空,人群很密集,車流很擁擠,他咬著煙舉著相機附身拍下去,像一個沙盤模型,看不見水,也看不見雲。他突然有些傷感,於是就有了喝酒的理由。

週末他們約了喝酒的地方在雙井附近,叫做「觸礁」,離昭陽的公寓很近,所以他拉著窗簾,一覺從日出睡到日落。接到葉迦催促他的電話,才拖沓地爬起來,在浴室裡胡亂洗臉洗頭髮,漱口的時候發現牙齦出血,一頭悶進洗臉池裡,這究竟是什麼日子,誰的日子,怎麼竟一點都不像自己的。

葉迦和晉潯是點好了酒水,一面喝一面等昭陽,一如往常,葉迦是純奶茶,晉潯是傑克丹尼,昭陽是杜松子酒,葉迦說,「我有個朋友想買你那個公寓十一層那套房用來出租,我們上午一起去看房子來著。」

「那怎麼沒來家裡?」昭陽夾著冰塊一顆一顆地放進透明的酒水裡。因為極高的酒精度數,冰塊都在白色透明酒水裡飛快融化了。

「因為知道你在睡覺呀。」葉迦笑起來,晉潯寵愛地握住了她的手,「是真的不準備做了嗎?」

昭陽點點頭,或許之前他還沒有下定這穩穩當當的決心,但是就在他一口吐出淡色鮮血的時候,他只想以懶惰來解決。

「嗯,那,幫我拍完下一本書吧,因為合約已經簽了,我不能毀約單獨找你來拍,所以你再堅持一段時間吧,拍完這一本再辭職,你做什麼我們就支持什麼。」

昭陽用手裡的酒杯輕輕碰了碰葉迦和晉潯的杯子,沒有再說話。

酒吧裡的駐唱歌手,在唱一首聽不懂的法語歌,發音含混曖昧,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會唱准每一個發音,這模稜兩可的溫情,是城市的夜晚全部的溫柔。

昭陽很滿意,在這樣的時刻,有心喝酒,有人分享。

4、

昭陽便是在給葉迦的新書選擇書模的活動裡遇見了常樾。

她偏過頭來露出隱匿的,訝異神情的面龐,在昭陽的定焦鏡頭裡,蒙上了反轉片的舊色,過濾掉層層疊疊的時光,昭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幾乎沉入胃裡。

他放下手中的相機,看清楚這個站在六部電梯之間,蹙著眉,握著一瓶純淨水躊躇不絕的女孩。

昭陽走過去問,「你去幾層?」

她想了想,說十九層。

昭陽去旋轉門邊的操作台摁了19,E號梯打開,有嗖嗖湧出的風撲面。他說,走吧,我也是十九層。橘黃燈光填塞了數字的輪廓,節能燈隔著磨砂玻璃有些昏暗,使得無數只手掌或者身體接觸過的電梯壁斑駁恍惚。

在走出電梯的時候,常樾突然對昭陽說,「把那張照片給我好嗎?」

昭陽點點頭,卻並沒有當真,他知道常樾自己也沒有當真。

常樾是那天來面試書模的眾多女孩之一。青春而活潑的女子湊在一起高聲聊天,不時有笑聲爆發。常樾坐在牆根默默喝水等待,翻看一本書籍,不時張望面前走過的人。可能是因為陌生,所以並不參與到女孩子們聒噪的八卦裡去。

選角的活動進行得很緩慢,期間還有公司事宜拖沓,有些女孩子嚷嚷著喊餓,喊渴,常樾就走到辦公室外面敲著磨砂的玻璃窗,喊著,「我們等了很久,有沒有盒飯可以吃,大家都餓了。」

昭陽開門出來,看到常樾,有些訝異,因為她並不是他想像中會來面試書模的那種女孩子。

他想了想說,「盒飯一會送來,大家耐心點,我們會加快速度。」而後又看了常樾一眼,回到屋裡。

如他所說,簡易的盒飯被送到,聊勝於無,女孩子們都太餓了,也沒有挑剔,湊在一起一面吃一面嘰嘰喳喳起來。可能是女孩子們聊天的聲音太過鼎沸,昭陽從屋裡出來示意大家安靜,並看著名單喊了常樾的名字。

常樾有些無奈,把水和吃了一小半的盒飯擱在一邊,放下手裡的《刑法》反扣在地面上,爬起來拍拍屁股,與昭陽對視,都笑起來,不再有最初的拘謹。

在眾多來自藝術院校的女生中,學法律的常樾一眼就是最沒有競爭力的那一個。面試結束,常樾拿起她的水瓶略微顯得有些失落。

昭陽拿著厚厚一疊簡歷走過她身邊時,停下說,「每個人的分工不一樣,不做這個你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她們卻別無選擇。」

常樾搖搖頭,仰頭喝完最後一口水,把空瓶丟進垃圾桶,「我以為作者會親自來,我只是想見見作者本人要一個貨真價實的簽名。書店裡那麼多書,能合心意的書並不易找,恰巧讀到就是緣分。我覺得她有難得從容的心態,能寫智慧的故事,一直追讀了很久。」

她走到電梯旁,摁下了一層,突然對他說,「盒飯是你自己掏的錢吧。」

昭陽愣了一下,點點頭,他就是偶爾會做些善良的事情,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我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常樾漫不經心地對他說,好像很瞭解他一樣。

昭陽又饒有興味地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高挑而氣定神閒的女孩子。她有濃密的微卷長髮,梳起來乾淨清爽,夏日薄薄的彩妝,他想她也應該會有一顆能夠透過風和陽光的心臟吧。

電梯空蕩盪開在面前,常樾跳了進去,對他揮手再見,似乎已經忘記初見時他很不禮貌抓怕的那張照片。而昭陽則握著那厚厚一沓的報名表,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決定模特人選並不困難,誰看著順眼,感覺對路,都是非常感性的事情不需要陳列理由一二三來註解。臨時會議很快結束,昭陽從準備丟進碎紙機的報名表中找出了常樾的那一張,照片上的女孩素面朝天,有著自己未曾意識到的潔淨的美。

5、

常樾接到昭陽的電話是司考結束的那一天。她淹沒在沖積扇地形一般湧出考場的人群裡,突然失去許多的躊躇滿志。這真是一個氾濫的行業,依靠大大小小的犯罪來攀爬供養。她脫離開人潮停在路邊接電話,「不要告訴我我被錄用了,那樣我會懷疑你們所有人的專業性。」

昭陽說我們肯定沒有這麼不專業。下午作者會來公司,你來。

常樾說,「真及時,不然我會不知道如何打發這個心情糟糕的一天。」

於是她再次出現在昭陽面前,頭髮隨意地綰起來,套著有很多大大小小口袋的軍綠色迷彩布褲子,塞著白色耳塞,除了手中拿著一本不厚的書,沒有其他任何余贅。

昭陽領她去了休息室,倒了杯水給她,「作者在片場監督拍攝,一會過來休息,你可以找她簽名,和她聊聊,她是個好姑娘。不過她待不了太久,身體不好。」

常樾被獨自留在休息室,門外不停傳來反反覆覆的腳步聲。或許是上午的考試耗費了太多精力,等待的過程裡,她把書枕在腦袋下,斜歪在沙發上竟睡著了。

昭陽再推開門,高層的窗外如血落日,恰是把常樾籠在了九月初秋的明黃夕照裡,隨意,如水,對這樣的美他向來心存敏銳。不忍打攪,卻迫不得已身後漸漸貼近的高跟鞋聲響趨他上前彎腰推醒了常樾。

常樾在揉著眼睛的過程中透過眼中還未散盡的疲倦,看到著鬆散的布衣配藏飾的女子,斜挎著來自鑼鼓巷興穆手工的牛皮包,對自己在笑。綻開的笑容裡,眼角和鼻翼佈滿了細碎紋路,柔軟地鋪滿了面部,那是常樾第一次覺得,一個女人臉上的老去也可以是優雅且美麗的,她想她要從此不再拒斥笑起來時眼尾泛起的褶皺。

她連忙把剛剛還枕在頭下的書翻開扉頁推到對面落座的作者面前,作者拿起筆來友好地給她在右下角簽上沒有經過任何設計非常樸拙的名字——葉迦。

她連說謝謝接過來,突然口訥,不知如何表達。第一次翻看她的書便是因為這個名字,自覺有禪意在其中。

常樾面前的女子,細細看來顯得比自己還要疲倦萬分,最多不過三十歲的樣子,卻早就老在了時序開始之前。她學法律,看各種犯罪紀錄片,對於細節有自己的敏銳,她想她可以在網上回擊那些指責葉迦無病呻吟的讀者,她是真正有故事要寫的人,只是她看起來實在太過虛弱。

葉迦見常樾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便衝她笑了笑,轉臉與昭陽討論拍攝事宜。

常樾靜靜地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聽,她說話慢而柔和,氣息很軟卻分明是帶著疏離與定奪。她說濾鏡的顏色稍稍深一些,她說那個女孩子低下頭來微微閉上眼睛的樣子是她心裡的樣子,她說那我就先走了。

昭陽送走作者再回來的時候,常樾就著略顯昏暗的剩餘天光輕輕翻著手中的書,他說,「見到了?滿意了?」

她笑而不語,把那本窄裝幀的書塞回膝蓋側的大口袋裡。

「失望?覺得和想像不符?」

常樾搖頭,站起來,「我想到的她,大概就是這樣,她不可能是個快樂的人,是不是。」

她說對了,她不可能是個快樂的人,只是清淡笑容下潛藏的波瀾起伏,除了書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昭陽忽而想起那是很久以前了,涼夏找來冷僻的詩歌和小說給他看,「人們的幸福都哪去了,都漸漸沒有了。」

「是她不快樂還是你不快樂?」

「我想到司考就不快樂。」常樾沖昭陽做了個鬼臉。

昭陽摁了電梯的向下鍵,笑了起來,「已經考完為什麼不快樂?你應該考完就忘記所有的題目和你曾寫下的答案。走,帶你去個好地方吃飯去。」

常樾受好奇心驅使欣然答應下來。

所謂的好地方,是這樣一個地方,教室,黑板,課程表,課桌,搪瓷水缸,流動紅旗,常樾疑惑地坐下,看著穿藍白相間運動校服的服務生,彷彿穿越回了少年時代,「那時候必須每天穿肥肥大大的校服,凡是好看的女孩子都恨死了那醜陋的衣服,日日都在盼著脫掉它的那一天。實在是可笑,大家都是一樣體形,美醜不辨。就算我沒有生得那麼美,也不希望在普通裡面再普通吧。」

「我的初中是在一座南方城市度過,第一天,我傻傻地穿了校服去,被一個女生嘲笑,後來再也沒穿過校服。」昭陽言盡於此,而關於那個女生,那條秘而不宣的河流與無數個模煳而真實的夜晚,他想此生不應再與任何人提及。即使此刻想起,也是隔世般的闌珊,此間少年,曾經水邊歲月,可曾真的經歷過那些靜默而蒼白的年華。

他們聽過的歌換了一種又一種風格,他們經過了1997,1999和2000,他們眼看年華飛快層層疊疊卻始終碌碌而徒勞。

這頓飯吃得心裡柔軟又惆悵,窗外半途起了風,於是在這場踉蹌而至的秋風裡,昭陽蜷起常樾的手,放進了風衣的口袋裡。無外乎是這樣千篇一律的情節,連動作也不曾更換,如同身邊走過去的每一對情侶。

《天冷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