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之子于歸

1、

每天早晨,涼夏踩著高跟鞋穿過長長的老街,買生煎和豆漿拿在手裡邊走邊吃。包裡塞了一雙人字拖,到了辦公室就悄悄換上,把腳藏在辦公桌下。待逼不得已要起身的時候再迅速踩上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敲擊光潔地面。

她負責網絡頻道的製作和心理專欄的編輯。前者算不上技術活,後者都是大同小異的心理測試,比如你選大海就是寬闊胸襟,選崎嶇山路就是吃苦耐勞。涼夏看著後台噌噌上竄的點擊率,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沉溺在這樣反覆而毫無曲折與懸念的遊戲裡。

五點,大家都積極地開始準備下班,瑣瑣碎碎地討論約會,孩子,蔬菜價格。涼夏則並不著急,小聲公放音樂,吃點零食瀏覽網頁。2000年之後,網絡文學突然氾濫開來,涼夏對這種蔓延絲毫沒有好感,亦無耐心仔細甄別。但是漸漸,她開始接受,這是整座城市整個人群的孤獨症,每個人孤立無援,即使每天和無數個體擦肩而過,他們都彷彿重度傳染病人一樣被孤絕隔離。所以他們需要網絡,彷彿有人認真聆聽,讓各種情緒攪拌成語言的狂歡。

同事臨走會拍拍她的肩感歎一下,沒有BOSS管的人就是優哉,等你老大回來了,你肯定一分鐘都不想在辦公室多呆。

涼夏的直繫上司外派一個季度,或許因此,她確實沒有被壓搾的怨氣,反覺得人散盡後,把腿敲在桌上,看整面玻璃牆外驚心動魄的落日,實在愜意。

於是,她幾乎忘掉自己還有主管這回事情。

第一場秋雨肆無忌憚打濕這座城市的時候,涼夏拿了一本東歐的翻譯小說,在午休時分霸佔了休息間的絨布沙發,連人字拖也踢到一邊。

突然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是做行政秘書的本地女孩,有些急急忙忙的樣子問涼夏,「你帶傘了嗎?」

涼夏點點頭,她的辦公桌裡常備著一把傘,淺色的格子,因為喜歡買下來,從來沒有用過。

她踩上拖鞋去拿給秘書,秘書說,「蘇巖今天回來,你可有老闆管了,我去接他。」

真是勤勉懂事的女孩子,涼夏想,看了看窗外惆悵的雨水,覺得了些涼意,把椅背上的彩色披肩裹在身上,繼續回到休息室去看書。

披肩是媽媽一針一線自己織就寄給她的,涼夏拆開的時候,同事紛紛湊過來驚歎不已。細膩針腳,綿軟毛線,彩虹一般的亮烈。

兩個小時的午休在秋天的雨水裡彷彿被延綿,同事都去吃飯,逛街,桌球,遊戲,沒有人會來這裡打擾涼夏,她翻開一頁插圖,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坐在馬桶蓋上抽煙,休息室的門突然就被推開,煙草味不疾不徐地灌進來。

涼夏連忙坐起來,推門而入的男子面有歉意,「介意?」

涼夏搖頭,卻匆忙中看清男子的面容,「是你?」

蘇巖彎腰將傘撐開晾在開闊的窗台下,想起了三個月前他遇見過的這個女孩,焦急地站在巷子口,張望她丟失的盒子。他猜她或許已經絕望,因此在看到自己的時候眼睛裡幾乎要放出光芒來,清瘦的樣子在夕陽裡像這個城市極多的茉莉花,當然,這也許並不是她喜歡的花朵。

這是涼夏正式工作了三個月後第一次與自己的主管見面,有些尷尬,雖然是光明正大的午休也彷彿是被抓住了偷懶的鐵證一般,但是感覺他並不在意。

「謝謝你的傘,不過它更像男孩子的傘。」蘇巖順手拿過涼夏放在一邊的小說隨意翻了兩頁,而後目光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說,「玉帶多久了?」

「22年。」出生不久母親親手給她帶上的和田白玉。剛極易折,情深不壽,這剔透白玉恰好溫潤又堅韌。那是父親在結婚時送給母親的玉,是藏人的說法,玉裡貯藏靈魂,把自己徹底地交付給對方。

而自此,涼夏再也不能獨享休息間,要分一半的沙發給蘇巖,很是怨念。同時也慶幸自己有個同樣愛偷懶的上司。

許過個中午,吃了飯,涼夏一面看書一面等咖啡煮開。而蘇巖一般不喝咖啡,總是接一杯溫水,淡淡喝幾口。除非在外面談公務太累,涼夏會在他進來之後給他遞杯咖啡上去,而他往往也要剩下半杯來。

涼夏送材料去他的辦公室時,總是能撞到蘇巖掛著無奈的表情應對父母的催逼電話。公差回來蘇巖的第一件事是被這樣一個接一個電話催促相親。涼夏總是站在一邊風涼地笑。而今成年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乏善可陳。吃飯,睡覺,工作,相親,深居簡出。年少時追著時間飛快地跑,恨不能把自己遠遠丟在身後,現在看來真是愚蠢至極的姿態。誰還有少年時為喜歡的那個人等在牆根等得葉落花開的情意。

那個陪自己坐在淮水岸邊看潮水漲落的男孩,此刻在哪裡呢。終於都會各自散開,心甘情願。我們都不見了。

掛了電話,就咬住一根煙逕自去休息室,涼夏便收斂起笑意緊跟過去。

久而久之,乾脆連直接挪到了休息間來討論這些過分正經的工作。

涼夏看出來,蘇巖也是隨性的人,不太拘泥形式,那雙人字拖涼夏就一直放在了沙發下面。

討論間隙,兩個人一起抽煙,蘇巖突然問起,「那個籐編的箱子裡,有些什麼?」

「一個人的一生。」

蘇煙默默聽完這簡短答案,便沒有再問起。

那時候,秋天已經漸漸入深,從休息室的窗口看出去,行道樹的葉子已經紛紛落了滿地,涼意開始侵襲這座溫柔的城市,需要開始保護在寫字樓裡漸漸不耐寒的關節與骨胳。

遇上加班,蘇巖便帶她去西湖邊的日式酒館吃飯,與老闆很是熟絡的樣子,不用點菜也知道他要什麼,要多少份量。這一團和氣的老闆每每看到隨同蘇巖一起出現的涼夏,便露出充滿父愛的表情。

而今,西湖已經成為最尋常的一隅,那個差一點就能夠和她一起並肩觀望湖光山色的男孩,走失在了過往的哪一處。不禁抬頭看看對面自若地喝著清酒的男子,知道過往真的是已經過去了,且遙遠得不可尋覓。

有時涼夏會覺得對面的男子就像是口杯裡十五度的清酒,自己呢,就好像是餐盤裡半死不活的烤鰻魚。

「這個館子很久了,我大學的時候也經常來,這裡面的一切都沒有變過,可是你看,布幌外的世界每年和每年竟然都不一樣,路不一樣,樓不一樣,人也不一樣。」他悠悠地低下頭去給自己和涼夏倒酒。

或許最重要的,不是世界,不是路也不是樓,而是人。

就是在這有些莫名傷感的時候,老闆紮著圍裙給貼著牆壁的一桌酒客上菜,不小心擦掉了蘇巖擱在桌角的錢夾,涼夏餘光看見裡面有一張女孩的照片,可是不待她看清楚,蘇巖已經合上錢包,繼續端起了小小的瓷白酒杯。

有風吹過布幡搖晃起神龕上的蠟燭,涼夏就著蠟燭點燃一根煙,此時此刻,有燭火與煙草,他們分享了各自的歡喜與惆悵,煙蒂燒得乾乾淨淨,他們都要再回這現實裡來。

蘇巖常常覺得她抽煙的樣子有一些不合時宜的悲涼,也或許是這一點眼角眉梢的神色,讓他待她,與別人都不同。

他喜歡看她夾起生魚片猛蘸芥末吃下去面不改色心滿意足的樣子,喜歡她在陽光下略顯冷淡的蒼白神色,偶爾探著身子在她背後看她聚精會神地打RPG遊戲,跟著劇情起伏哈哈大笑甚或垂淚漣漣,他覺得她的靈魂裡有一塊霓虹照不到的地方,他能夠掌控她的單純,卻看不到那一角陰影,這,都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

每當她毫無芥蒂地叼著煙給他對火時,他都有一些微微的恐懼感。

就像飛蛾撲火,火焰般冰冷的笑容就是瓦解一切一敗塗地的咒語。

2、

最兇猛的一次加班一組人整整拼到了凌晨三點。同事紛紛迫不及待地回家,蘇巖則靠在窗邊抽煙。

他看起來像是內心有平靜水流漫過險灘的那類人,有時涼夏與他說話,好像踩入了不知所向的溪流中,小心翼翼。

她問他,「要夜宵嗎?」

他想了想說,「去青屋看一看吧。」

電梯已停,安全樓梯有些層的燈早已壞掉,無人過問,漆黑一片。涼夏夜盲,面向黑暗猶豫片刻,走在前面的蘇巖回過身輕輕拉住了她。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被他掌握著,跟著他一步一步地走,踩下的每一級台階都令她心若懸空。

那天他們都沒能如願在深夜裡同飲一場,車在更深露重的時候駛過酒館,早已打烊,沉沉地閉著門,濕答答的樣子。

蘇巖感歎一句,「幾年前這裡到清晨還有人唱歌跳舞,很多日本留學生都會來這裡喝酒吹牛。我以為,這裡,永遠也不會變。」

涼夏沒有說話,大片的西湖水安靜地沉默在黑夜裡,月光,道路,因為打烊而顯得衰頹的街市,彷彿是十六歲的除夕夜,母親帶她飛馳在西北空曠的公路上,原來速度真的會讓時間變得模煳不清。

回到家,已是凌晨四點半。打開壁燈,拉上窗簾,給自己倒一杯冷水陷進沙發,習慣性抬起腳,在茶几上方游離半天找不到可以擱下腿的空隙。昨天她在收十整理正版盜版限量打孔等等一堆電影碟子,攤了滿滿一茶几。

沮喪地把左腿收回來,右腿去撥開堆疊在一起的碟片,《魂斷藍橋》的碟子掉落在地上。她彎腰十起來,這是她大學時購買的第一張電影光盤,在新華書店,已經壓在箱底許多年。

「can you remember me now?」

「yes,I think so,I think so,I'llremember you the last of my life.」

燭光熄滅,音符迴旋,倫敦的老橋,天空陰霾。鶴髮童顏,你依舊保留那個看起來笨拙簡陋的幸運符。得不到的永恆了,得到過的失去了,這是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不停轉圈的追逐,求不得,本就是生活最貼切的註腳。

裹著橄欖綠的刺繡披肩,看著一閃一閃的屏幕,守到天邊發白。拉開窗簾,赫然發現路燈照亮了清楚落下的雪花,涼夏光著腳,靜穆之外彷彿聽到遙遠的歌聲。如花朵般落滿了香樟樹的雪花兀自散發幽微香氣,屬於隆冬的芳香,卻緩不了沒來由的困頓感。涼夏沖了兩袋速溶咖啡,早早又出了門。

精神不佳,亦無事情要做,涼夏便趴在辦公桌上閉目養神。一杯咖啡放在了她的面前,抬起頭,是蘇巖,而他自己的手中依然只握著一杯潔淨的清水。就像他從不改變的光潔下巴,清淡飲食,日本煙草味道和一成不變的無聊狀態。

「謝謝,」涼夏站起身,「我想請年假。」她可不想久而久之變成與他一樣呼吸龐大無聊空氣的存在。

他點點頭,沒有問原因,半開玩笑地說,工作沒到半年就敢請年假逃跑的你可是第一人。

他說對了,她就是想逃跑,是陡升的厭煩情緒,打定主意即使扣工資也要請下這個假來。

臨走時,在電腦屏幕上貼了寫著「春去春又回,涼夏再回來」字樣的便利貼,便雀躍著挎上包離開了。笑而不答任何同事關於去處的詢問。

皆當她是要出遠門,其實她只是坐了長途車去了同裡,卻扎扎實實地在那座尚未得到完全開發的水鄉小鎮裡住了半個月之久。

她偶然在江蘇台的旅遊節目裡看到這個名字,便逕自根生在印象裡,未嘗磨損。跟隨老阿婆沿著逼仄樓梯上樓,木板隨著沉著腳步發出沉沉聲響,明時風雨,至今依舊如晦。愈加貼近耳邊的水聲,瞬時灌滿了身體的每個細微縫隙,某種平穩緩緩抬升起來。

有時夜裡落下雪花,她和衣而睡,心滿意足。即使這張久遠的木床上曾睡過無數狼狽旅人,誕生過或消失過許多生命。

二樓臨水的房間,年代太過久遠,整體向下傾斜,雕花木床巋然寂靜。涼夏每天端著搪瓷臉盆去一樓的小天井打水洗臉,或者趿一雙人字拖去明清長街裡的公共浴室洗澡。和開旅館的老兩口一起吃飯,阿婆自己會做非常甜糯的芡實糕和青糰子,胃腸很不好的涼夏依舊要吞下很多而後用整夜的胃痛去消化這黏膩。

不小心看到蘇巖,實在是一場意外。

那一天,涼夏吃了飯沿水散步回來,帶著厚重的毛線手套,裹著彩虹一樣的披肩,踩著岸邊的細碎積雪,水流緩緩,看起來很快樂。

見阿婆家擱在水邊的飯桌圍了好些人,隔壁副食店的小夥計提著兩瓶黃酒嚷嚷著要拜師學藝。而這小小騷動的中心,正是拿著碗筷在變魔術的蘇巖。他在人群的罅隙中看到涼夏,同樣是震驚的表情——你怎麼可以在樣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看著涼夏,就好像第一次遇見她一樣,一個人站在一處暗淡的背景裡,有一點寂寞的矜持。

他從桌邊起身,向涼夏走過去,她突然問他,「你需要手套嗎?」她看到他的雙手因變魔術而凍得通紅。

在寒冷水鄉的冬天裡,他們並肩在蕭索的傍晚裡散步,走過石板路,老街,懸掛燈籠的烏篷船,吱呀吱呀發出腐朽的聲音。

蘇巖說他是來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同裡的婚俗很有特點,新娘要走過三橋,才能美滿一生。明天你跟我來看。」

涼夏不禁想到自己佩的玉石,那裡也凝著如斯單純至極的念想。是否有一天她亦能夠懷著父親當時的心境把這白玉掛上另一個人的胸前。這柔軟的心思也只是瞬間的走神,這一樁需要勇氣的宣判涼夏忽而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完成。

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在應該最確信無疑愛情的年紀,她的心裡竟沒有期待。

涼夏堅持送蘇巖回家,只是想看一看老宅子。很晚回去,一家人還圍坐在桌邊,因為喜事喝著酒,吃著小菜,生起爐子將屋子燃得熱氣充足。

不知道外婆留下的照片裡,那幢祖屋,是不是也是這副模樣,水墨色的磚瓦,散發經年累月的青苔氣味,暈開了一去不回的好時光。

她獨自在潮濕的冷夜裡走回住處,濕冷長街空無一人,連流水也發不出聲響。清冷月光碎在河流上的光芒像黑暗深處開出的一朵一朵潔白花朵,漂流在無人知曉的時刻裡。厚重平底鞋踩上積雪的孤獨聲音,讓她想起「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樣的詩句來。

就是這樣極冷的天氣裡,婚禮卻辦得極其熱鬧,牽動了整個鎮子,連被一掛響過一掛的鞭炮聲吵醒的涼夏都由心底覺得喜悅。她揉著眼睛拉開窗簾,白色的雪,與紅色的紙屑,在偏安的江南一隅,這一切的熱鬧與悲涼都與同裡之外的一切無關。

她裹上披肩下樓去,像進到了舊電影的場景裡,人群熙攘,嗅到煙火味道,不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答應帶她看婚禮的蘇巖。

而在她來不及惶惑的時候就被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蘇巖拉住手腕,「人多,跟好我。」

她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新娘子是傳統的鳳冠霞帔,單薄旗袍,看不出怕冷的樣子,腳上的刺繡緞面布鞋燦爛的紅色涼夏很是喜歡。她被蘇巖拉著擠在推搡摩擦的人群裡,看一場本事不關己的婚禮,突然有些感動。

鑼鼓喧天,一切皆不動聲色。

3、

從同裡回來的路上,涼夏發起高燒,裹著不離身的披肩蜷縮在蘇巖的車後座上,脫掉鞋子,厚厚的棉襪有好看的花朵圖案,很乾淨。

蘇巖不時從後視鏡裡注意著病中的女孩,她的樣子不僅缺少苦痛,反而很是安逸,彷彿在享受疾病。可他卻要小心翼翼,不敢開太快,生怕驚擾她的胃引起嘔吐。哦,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乎過一個人的細枝末節了。

或許,就是在他將她遺失的盒子交還給她的那一刻,之後的種種都已經被寫定,他注定要遇到她,並收留她。

涼夏不肯去醫院,她彎下腰去穿鞋子,緩緩地繫著複雜的鞋帶,頭髮因為虛弱的汗水而黏著在額頭與臉頰上,「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你回去吧。」

她伸出腳要下車,卻被蘇巖一彎腰橫抱了出來,結結實實地走進無法通車的狹窄巷弄,恍惚間,涼夏以為走到盡頭就能看到寬闊的河流與蔓延的天光,她在這幻象裡復又睡去,像一枚被厚實的果肉包裹起來的果核。

當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沉,在熱氣與汗水中轉過臉去,見蘇巖正坐臥室的窗邊,看著稀稀落落的老城燈火,手裡顛來倒去玩著一隻看起來很古老的軍用打火機,銀白色,線條繁複剛硬。

她說你可以開窗抽根煙,如果怕影響我。

他搖頭把打火機裝回口袋裡,走到床邊,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觸碰涼夏滿是汗水和亂髮的前額,「退燒了,你好了。」

涼夏在黑暗中捕捉到蘇巖的眼神,明亮的,帶著一些疑慮和決定,像廣袤黑夜裡唯一的光源,她除了選擇飛蛾的姿態,別無他法。

她的唇已經冰涼,而他的唇是溫暖的,蘇巖低下頭去親吻她,像花朵一樣年輕的面龐上鹹濕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他附在她耳邊輕輕說,「跟我回家吧。」

可是家,卻總是注定要離開的地方,在涼夏的心裡,那才是家的意思,將安全的寶蓋換位走之,人便走上了放逐,這是家的動盪。

於是蘇巖於涼夏長久的沉默中以為她並不甘願,然而第二天,他下了班去車庫取車,卻看見涼夏坐在行李箱上抽著煙等他,他說:「我以為,沉默代表默拒。」

「也可以是默許。」涼夏用力摁滅了煙蒂,拍拍屁股站起來,素面朝天的臉上開出單純的笑容來。蘇巖知道,她是不動聲色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種女孩子,也不會委屈自己。

涼夏帶了幾件衣服、電腦和那張14歲的照片以及屬於外婆的籐編箱子就搬進了蘇巖寬敞的大公寓。老城區的房子她並沒有退租,她說若你盛氣凌人,我亦有家可歸,並非賴上你。

蘇巖拿起鏡框都有些掉漆的照片,說,「涼夏,別人是愈長大眉目間愈沉重,可是現在的你看起來卻清朗得多。」

涼夏只是笑,去他嵌一整面牆的書櫥裡搜羅書出來,躺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上藉著通透的自然光來看。

他有滿滿的金庸,古龍,梁羽生,他說,涼夏,人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武俠,就像沒有愛過詩歌一樣遺憾,沒有愛過詩歌,就像沒有愛過一個人一樣遺憾。

涼夏並不以為意,她說金岳霖用一生做了一件事,愛了一個人,不一樣是憾了一世。

蘇巖帶著些寵溺又無奈的樣子揉了揉她軟軟的頭髮,「小丫頭。」而後抱起她來,在鋪著潔淨地板的客廳裡轉起圈來,涼夏閉上眼睛輕輕尖叫起來,在蘇巖的肩頭用力咬下一口去。

生活好像就這樣變得簡單無比,上班,上網,躲避同事的目光與蘇巖一起回家,偶爾與晉潯聊天,交換生活狀態,依舊保持瀏覽偏僻網站和在網上寫心理專欄以及評論的習慣。

而後在蘇巖把工作帶回家做的夜晚,隨著他起伏不定敲擊鍵盤的零碎聲響,涼夏就抽一本《雪山飛狐》或者《七劍下天山》來看。只是,一本接著一本,她依舊還是沒能夠愛起那個快意恩仇的世界。後來,她在這個書架的角落發現一本黑色封皮的葉芝詩選,愛不釋手,即刻據為己有。

若對人也有這般的佔有慾,那麼許多事情一定都會不同。涼夏抽出那本書丟進自己的包裡帶去公司時,並不及去思考這些。若事後真逐個追究這些隱喻一樣的細節,那真是樁樁件件一舉一動都平添悲哀,不如不了了之。

只是從此,他們再沒有在休息間裡不分你我地熱烈討論過工作,每每涼夏在休息間裡無所顧忌地看書,抽煙,喝咖啡時,蘇巖都是讓秘書來把她叫去辦公室。而秘書姑娘每每來喚她,臉上都有著彷彿重新得到器重的神采。

她少給過涼夏文件,她有意讓她遲過會議,不止一些給涼夏約錯過見客戶的時間,因為蘇巖對涼夏的重用她將許多分內的事情推諉給涼夏,總之她總有足夠的空間來施展自己的潦草馬虎癡傻天真,這些,涼夏都明白在心。都不是心機深重的女孩子,可是一旦進入到人的世界裡,彼此的面目都會變得不太好看。成年人的樂趣大抵也就在於為老不尊了。

涼夏把策劃交給蘇巖後,分來他的一根煙,稍稍牢騷,人情冷暖。而蘇巖早已習慣,只是笑著捏捏她的下巴,「下班我們去青屋。」

青屋的老闆看到他們總是眉開眼笑,抱怨越來越不好的生意,慘淡經營,順便懷念已經過去很遠的上個世紀。

涼夏格外喜歡鯛魚刺身,腸胃對生食的適應能力異常強悍,一片一片蘸上醬油和芥末送進胃裡,蘇巖便嘲笑她是沒有進化的原始內臟。

蘇巖放下梅子酒,把錢包遞給涼夏,「我去洗手間,你結完賬回來我們就走吧。」

蘇巖說完站起身,撩開簾子去後堂,涼夏揮手示意老闆,打開錢包,看到年輕女孩如花笑靨。那是刻意洗舊的黑白照片,夏天的校服裙呈深灰色,女孩騎著自行車,笑容如薔薇花朵在歲月深處如期綻放。

如期綻放之後便是盡數凋謝,時序輪轉,週而復始,能夠凝固下來的也只有那一刻的璀璨。

涼夏凝視著錢夾裡的舊片,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無從辨認,幾乎忘記老闆尷尬地在一旁等著收錢。

「她叫澹苒,我在大學時唯一的女友,上海姑娘。」蘇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看著照片,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一回頭,迎接新生時從那個看起來伶俐而聰慧的女孩手裡接過行李的情形還是歷歷。

小琉璃,怎麼,會是你呵。涼夏的心忽而有些酸澀,把錢包地還給蘇巖,記憶的網如此恢恢,她跋山涉水,逃離時光,兜兜轉轉竟然還在同一個圈子裡,從未走遠。

全校的迎新晚會,她在後台給每個演員化妝,為學校省下大筆開支,從而成了每次大型活動的御用造型師。

蘇巖是主持人,串場時彼此交換一個笑容,長此以往便心照不宣。而澹苒雖不攬拋頭露面的光鮮活計如蘇巖般活在台前和諸人的目光裡,可她的美是連平凡的校服都無法遮掩的氣息,在自由的大學校園裡,永遠也不乏絡繹不絕的追求者。蘇巖有心,亦只做靜靜守護的狀態,不開口亦不要求。

在旁人眼裡,兩人的關係彷彿有意設下的迷局,似是而非。直到校慶時澹苒帶病給兩百多號演員一一畫了妝砰然倒在水磨石地面上,蘇巖推開所有人把她抱起來飛快跑向醫務室丟下還差十分鐘開始的匯演,一樁懸而未決的情事簾幕垂下,結局昭顯。

在蘇巖心裡,或許這就是結局,因而他想當然地以為於澹苒也是如此。畢竟之後的每一天都風平浪靜,他們如同每一對自認為特別又千篇一律的情侶一樣,看電影,逛街,做短途的旅行,做一些稀鬆浪漫的事情。而後他畢業,他工作,他對澹苒說等我兩三年就可以。澹苒笑而不語,沉默地肯定。

他的工作運出奇地好,一直順風順水,從父母處搬出來與其說是為了獨立不如說是為了澹苒一周能夠騎車來一次,兩個人一起做一桌熱鬧的飯菜。

澹苒有極好的手藝,這一點繼承了上海女人的特點,清甜食物也正合蘇巖的胃口。晚上他們一起租碟子來看電影,澹苒喜歡鬼片又怕得不得了,有時候看著看著就趴在蘇巖身上睡著了。也有時候,澹苒堅持回寢室趕論文,蘇巖就陪著她在路邊的車站等最後一班公交。

一直到那個夏日裡非常悶熱的一天,澹苒參加完畢業典禮,冒著滂沱大雨騎著自行車騎過六條街,站在蘇巖租住的公寓下大聲喊他,一聲一聲聲嘶力竭。

那個整夜雨水未停雷聲動魄的晚上,事後回想,不得而知是否是透支掉了所有有關青春的熾熱,是為了彼此記住或者就此忘記。他始終記得他抱緊在懷裡的彷彿不是澹苒單薄的身體而是一團不斷緊縮的空氣,抱著抱著就只能抱緊自己。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窗外一小塊潔淨天空,澹苒已經離開了。

雨過天晴,去夜的影像停留在他心裡還被當做是某種打開,可當他伸手拿起傳呼機想看時間的時候,卻看到澹苒的留言,「我回上海了,珍重。」

蘇巖略微有些發懵,開始給澹苒的寢室打電話,一聲一聲,斷了,再打,再斷,再打。意識到電話線可能被拔掉之後他扔下電話奔去了學校忘記該是上班的時間了。

他站在澹苒的宿舍樓下一根接一根抽煙,注視每一個拖著行李踉踉蹌蹌出現以及離開的女生。直到他看到澹苒的室友,女孩驚詫地看著他,「她一早回上海了,你怎麼在這。」

這樣的迅速與決絕,沒有給彼此留下任何機會。

三年前,他為她拋下一整個舞台,三年後,他為她拋下公司的重要談判幾乎被開除。三年前,他們在一起,三年後,他們分開得乾脆無比。誰也沒有留給誰緩衝片刻傷心的餘地。

之後,蘇巖始終獨身,直到三十而立的現在如涼夏所見被父母催促尋覓結婚對象。這是一個乾淨男子的履歷。蘇巖用開車回家的時間絮絮說完給涼夏。

這是小琉璃的性格,涼夏明瞭,她的決絕從未改變,果斷而勇敢,越是深情越是淡薄,也是因此,少年歲月,她才曾經與涼夏相互選擇了短暫的同行。

那時候她滿含笑意注視著自己與昭陽,思念著英俊的高年級學長,而現在,她們卻都愛過或愛著眼前這同一個男人。

涼夏伸出手,分明觸碰到蘇巖心底一塊冷硬的地方,就像他遮蔽在手心裡那張黑白照片的質地。其實我們已經不相信了,心底不曾傾盡付出過就已經只餘殘存的愛情是否真的足夠。

對於過往,涼夏選擇了沉默,有些真相沒有必要說明,有些過去就讓他徹底地過去,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匆匆掠過的街道,小琉璃,你還記得那個喝醉酒的夜晚,你我是否縱使相見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4、

這個愛綠色植物的男人,給她恰到好處的陽光與空氣,看她在光線通透的房間里長成清淡而奇詭的盆栽。

涼夏給他伺弄的每一盆花草都畫下速寫,「這厚厚一本你可以出一本養花經了。」

寬敞的陽台植物因為充足光線而茂盛瘋長,梔子,茉莉,吊蘭,富貴竹,水竹,玉樹,錦添,仙人類,涼夏最喜歡那兩盆大龜背,翠綠而寬厚,像龜甲一般,帶著久遠的沉著意味。

蘇巖的外婆在自留地裡種了新鮮蔬菜,蘇巖會帶著涼夏一起去偷摘蔬菜瓜果,或者安靜地釣魚,有時能夠吊起肥美的鯉魚來,他們就拿回公寓蒸來吃。

他們都是沒有太多時間學習如何做飯的人,蘇巖比涼夏稍好,涼夏則心情好的時候收十屋子,但是很快就繼續弄成亂七八糟的樣子。蘇巖總是揉著她的頭髮說,「盡會給我添亂的小丫頭。」

小丫頭,與大她八歲的男子,這一切,恰到好處,溫吞如水,而她卻往往要與他爭執,不明白這淡然生活中的困境與焦躁從何而來,彷彿獸困於牢籠,好吃好喝,卻如凌遲。

有時,他對她分析公司的事情,可她聽著聽著就覺得喪失耐性,踢掉鞋子跳到沙發上,堵上耳朵說,「為什麼我已經下班還要去思考那些。」

「那我應該和你說些什麼?」蘇巖投她以縱容的目光。

可這目光卻刺痛涼夏,把手中的書摔在陽台奪門而出,「除了工作我們無話可說麼?」

她飛快地下樓,飛快地奔跑,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怒氣沖沖的樣子,看到後視鏡裡的自己,驚詫了良久。

為什麼,與蘇巖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變回了困頓的小獸,與他相互頂撞,樂此不疲,消耗精力。

他最終以一個傷口的樣子出現在她的面前,讓她可以依靠,卻無法把心投入。她要小心翼翼不去觸碰愛情的傷口,要包裹好自己的孤獨,最終,無言以對。

在車上接他的電話,他說,「涼夏,不要任性了。」她掛掉電話直接關機。

她總要比他年輕氣盛,固執成性,並非回歸一個家庭的正確時刻,或者說來說去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依舊回自己的公寓,在狹小臥室裡放低沉的音樂睡覺。內心的周折如何努力都終於無法說給一個愛的人聽,沉默在音樂裡,用冗長睡眠來解決。這樣,連自己也不需要面對。涼夏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起養成這樣習慣。也許是自幼的根深蒂固。

Down by the sally garden;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beat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次日蘇巖開車接她上班,她不施粉黛看他帶著掌控全局般地討好笑容,細微的無力感就從心底開始一點一點攀爬蔓延,開枝散葉。

他說,週末跟我回家吃飯吧,對她的離家出走習以為常。

她搖頭,不去。

「涼夏,就這一次,好不好。就這一次,算是為了我。」蘇巖把車停在大廈背後,「你不跟我回家,我怎麼形象地向他們描述我要娶一個什麼樣的女孩?」

嫁娶,涼夏想起同裡的那場婚禮,在嚴冬,彷彿宗教詭異的儀式,可是拿到青天白日之下,依舊是毫不關己的事情。她對著後視鏡匆忙補妝,輕描淡寫地問他,「那麼你能等我一個八年麼?」說完便收十了帆布包推開車門。

彷彿只是個無意的問題,又彷彿心裡早有答案。

蘇巖看著涼夏從後門進了大廳,微微蹙了蹙眉,掉頭把車開回了前門,開進地下停車場。

在普遍拒絕辦公室戀情的大公司,他們可以叫做頂風作案。任誰也不想,只是論到了你,別無選擇。本身,這就是一個不向未來深望的姿態。

蘇巖選擇涼夏,或許如同一次賭博。比如他運氣好,在長久的軟磨硬泡之後,涼夏順從地去見他的父母,以蹲坐的姿勢蹲在副駕駛位置上,習慣性對著後視鏡化妝。實惠的suki粉色口紅,她用食指暈開,說,「蘇巖,見你的父母,是出於禮貌,與你所想的婚姻無關,我們早就說好。」

所以,他也有與之對等的背運氣,涼夏如意料之中,在飯桌上禮貌周全,但是全然沒有任何討好的意思。於是他只能再寄希望於時間的賭局,相信她只是太年輕,相信時間會改變所有人的所有想法。

「父母做什麼工作呀?」

「在新疆建設兵團。」

「怎麼跑到杭州來了呢?」

「上學。」

「哦喲,家這麼的遠的呀。」

「不容易,不容易……」

涼夏埋頭吃菜,一句一句回答,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唯獨不能說服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裡。

蘇巖在桌子下輕輕捏她溫軟的手背,他知道她在忍耐,他只能以此來安撫她,也同時安撫自己。

而她知道他的父母並不喜歡她,他們是歷了半世的中年人,一眼就看穿了封閉在這個外鄉女孩身上散漫不羈又難以控制的危險。

在氣氛融洽的道別之後,她聽到他的父母在電話裡用非常平緩的口吻對蘇巖說,「一個從小脫離家庭的女孩對於家庭生活一定有障礙,你若非要堅持,我們不攔你,但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

蘇巖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涼夏笑著玩他車裡的煙灰缸,沒有聽見一般。

這個夜晚,涼夏躺在陽台的搖椅上,筆記本放在肚子上,散發充足熱氣,很是舒服。網線從屋里長長地拖出來。似乎已經忘記剛剛經歷過的難耐場面。

屋內男子也只好強迫自己靜心工作,不時回頭看看她的慵懶模樣。有時覺得這個女孩子的心很深,深潭靜水,他永遠也猜不明白。可偏偏是喜歡她不聲不響存在於這個房間的角落裡,存在於他一回頭就能夠看到的地方,安靜又美好。

她辟里啪啦在電腦上歡快敲字,問晉潯,你會等著葉迦好起來麼,你能心甘情願地等多久。

晉潯發過來一個笑臉,你沒有選擇做心理醫生是正確的,在事情沒有開始的時候你就不抱任何信心。葉迦的心理已經慢慢恢復過來了,醫生說只要自己有想要正常快樂的願望就能夠好起來。只是神經損傷很難修復,癲癇還是隨時發作。雖然她一直寫書也小有了些名氣,那是因為我在,我是她最後的退路。若我不照顧她,她這個樣子這輩子還能有什麼希望遇上所謂童話。

若愛變成單純的照顧與承擔是否也可悲?而這只是她心裡一個默默的問題,並沒有打在屏幕上。她知道這對晉潯和葉迦來說都是一個過分的問題。她也只回了一個笑臉。

晉潯說的沒錯,她從來都不去信任一個人與一件事的善終,似乎一切順理成章就要一直黯淡下去。

「她還記得在杭州的那些日子麼?」

「她記得那場雪,記得那些無法填補的記憶的空白。」

涼夏也記得那場世紀末的大雪,在彷彿隔絕的鳴山,連片白房昏沉陽光,雪一直下,不停下,就像不會再天晴一樣。

然而,世紀末的預言沒有應驗,天空總是要放晴。

蘇巖工作的間隙提了水壺來陽台澆花。他拍拍涼夏的腦袋,「屋裡去,我澆花了。」

涼夏抱起電腦,光著腳跑回客廳的茶几前把電腦光當放下,盤腿就坐在地板上。

蘇巖把拖鞋給她踢進來,「還是改不掉。」

「習慣了。」涼夏絲毫沒有要聽進去的意思,縱然蘇巖總是反覆告訴她不要光著腳,寒氣太重,「蘇巖,買兩盆蝴蝶蘭來養吧。」

「那樣的花很不容易養活,養活了也未必開花。」

「那我好養麼?你怎麼知道我就比一盆蝴蝶蘭好養?」涼夏合上電腦,靠在沙發上向後仰著伸懶腰。微微閉上眼睛的瞬間,分明看見凌亂的院子,支脈清晰的蝴蝶蘭,開出碩大潔白的花朵來。

蘇巖笑著搖頭,不與之計較。

而涼夏看著他的神情,從心底就洩了氣,彷彿是沒有犯錯卻被逼著承認錯誤的孩童,百口莫辯,委屈不已。她合上電腦,踩上拖鞋晃晃悠悠打開門,心想以後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會這樣對待她。

「去哪?」

「拿晚報!」

懶得去拉樓道裡的燈,摸著黑下樓。

對黑暗的恐懼往往來源於模煳引發的想像,因而如涼夏這般夜盲,什麼也看不見,就不會有對恐懼的幻想。她在黑暗中只能問自己,為什麼面對蘇巖,心裡的愛情就變得無力起來,總是話到嘴邊吞嚥回去,雖然本身就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殊不知,時間本身就是一切裂痕的始作俑者,大過任何人為的力量。

走出樓道口,險些踏上一隻活物,是掉落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蝙蝠。黑漆漆的一團被同樣的夜色包裹。涼夏取出信箱裡的報紙,又看了一眼這暗地的生物,你死的時候,也會有悲傷和痛苦麼?

樓道裡的燈漸次亮了起來,涼夏抬起頭,蘇巖趴在四樓的欄杆上對她微笑,「真是奇怪,記性這麼差工作丟三落四的人怎麼就偏偏不會把取報紙的事情忘掉。」

涼夏不言語,飛快跑上樓,那個樓上的笑容,此刻張揚著一種歸宿。

幼年獨自在家,總是從床下翻出陳年的舊刊與舊報,並不看內容,只嘩嘩地翻過去,好像時光就能夠在手中被歷歷數盡。生活的質感就是手裡拿著的報紙,紛紛攘攘,亂七八糟,正面嚴肅,反面傻笑。

蘇巖沒有時間看報紙,因而總是每天吃早飯的時候,涼夏蹲坐在餐桌邊,鋪著報紙大聲念給蘇巖,蘇巖把抹上花生醬的吐司塞進她嘴裡,催促她要遲到了。

日日如此,時光平緩前驅,可能即使不小心絆住了石頭也跌不出這週而復始的場景。吃飯,上班,躲避同事的目光,各自忙碌看書,一些說不出的話道不明的彆扭。這是毫不猶豫要肯定的好時光,有朝一日它沉澱在記憶裡,一定也像早晨下樓時撲面而來的陽光,是輕暖的白色,薄薄的煙火氣味。

5、

有一天,蘇巖突然回過頭,對仰面躺在沙發上,把兩條腿高高敲在牆上的涼夏說,「我們抽兩天出去玩吧。你是不是快要悶壞了。」

涼夏把書蓋在臉上,好像是,他們連散步都很少一起,總是她獨自在小區裡晃悠,逗弄不相識的孩子與流浪貓。他總是很忙,連下班的時間也要自覺被工作買斷,涼夏永遠也理解不了那樣的心甘情願。

隔著有些年頭的書頁,她點點頭。

於是週末,他們坐了長途車去蘇州,背著簡單的雙肩包,各自握一瓶水。車上的小電視放著無聊的港產片,一車廂的人都漸漸昏昏欲睡。

而涼夏的精神卻出奇的好,她說每當要去一個新的地方,在出發的瞬間,心裡總是充滿了歡喜。蘇巖搖搖頭,帶著寵溺的神色把涼夏的腦袋攬過來,輕輕抵在頷下。

在蘇州園林的時候,蘇巖拿著相機給涼夏照相,涼夏對著相機恍惚了一下,笑得很是不自然,她說我實在不適合拍照,破壞這裡的好景色了。

然而調皮如她,趁著管理人員不備,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作威作福,對著蘇巖偷樂,路過圍觀的孩子也紛紛拖著父母的手要效仿她,直到她被管理員呼喝下來。

可是蘇巖看著她,心裡突然有些許難受,那是愛情之外的東西,彷彿是對待幼小女兒的感情,放了假帶她出來玩,拉起她的手走過流觴曲水,水榭樓閣。

於是他突然提議去蘇州樂園,這本不在他們之前計劃好的行程內。

涼夏說你童心大發?蘇巖點頭稱是。

於是他們放棄之前想好的文藝氣息旺盛的古樸之旅,奔赴充斥尖叫與興奮的蘇州樂園。漫天的氫氣球,綵帶,涼夏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嘴角在自然地呈向上狀態。

懸掛式過山車從涼夏與蘇巖的頭頂疾速掠過,成片的驚叫排山倒海地壓過來,蘇巖拿詢問的眼光看涼夏,涼夏吸了口冷氣,「活得好好的,幹嗎找虐。」

後來對於蘇州樂園的唯一記憶就是那場4D電影,是科教題材,時而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時而地震海嘯岩漿噴湧,時而蛇鼠成災,涼夏只覺得腿邊發毛好像被無數隻老鼠蹭過了一般。只是這過分真實的感覺讓涼夏略微上癮,半躺著,看天塌地陷,自己全身而退,於是連連看了三場才罷休。

住在熱鬧市區黑瓦白牆的仿古旅館,涼夏坐在窗台上分了蘇巖的煙來抽,把腳上的人字拖甩到地板上,夜裡的公路,住宅樓,燈籠以及霓虹,涼夏貼著玻璃,好像在看另一個世界。

蘇巖說,等有時間了,我們去更遠的地方,還是要常常出來走一走。

「唔,好。」

可是他們都忘了,一成不變的突然轉變,便是生活陡然折斷的開始。就像,他們出離日常生活偶遇在同裡,成全了兩個人的一段時日,而這唯一的一次短途旅行,卻成了這段時光最後的收尾。

戛然而止,甚至來不及手忙腳亂。

如果九十年代的通訊能和今天一樣便捷,如果昭陽沒有和涼夏相互走失在時間裡,那麼當昭陽端著相機事隔11年再走出杭州站時,一定能夠認出不小心拖著行李匆匆撞到他的涼夏。

那個瞬間是那麼快,他們再次淹沒在人群中,來不及反應。

可是一年與瞬間的快慢又有多大的區別?24歲,涼夏帶著一本枕邊書,再次對生活叛逃。

那是從蘇州回來的星期一,午休時間,涼夏掛上工作牌準備去樓下的甜點店買麵包和咖啡,蘇巖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

這一拍稍稍有些用力,涼夏抬起頭,看到蘇巖有些暗沉和為難的神色。她把工作牌放回電腦鍵盤上,跟著蘇巖進了人事經理辦公室。

涼夏看到經理推給她的圖片,就明白了一切。她和蘇巖手牽手,在長途汽車站。被同事拍下,一切不言而喻。

就像小時候,那個舉手告發她在書上亂塗亂畫的女孩,她本能地知道這樣做她會得到老師的表揚而涼夏則會因此受懲罰,何況是這樣競爭激烈的環境。因而涼夏連追究好事者的心情都沒有分毫。

她扭頭看蘇巖,蘇巖掏出一根煙點著,低著頭不說話,勾勒出一道面色凝重的側臉。

短暫的無聲之後,涼夏笑了一下,說,「我馬上就去打辭職報告。」說完轉身走出了經理辦公室。那一刻,她感謝蘇巖的沉默,感謝他沒有說出「我辭職也可以」這樣的話。而他連說也沒有說,這,就是他的底線麼?

在她飛快地打辭職報告的過程中,蘇巖不停地在ICQ上同她說話,涼夏知道他會說些什麼,於是一條也沒有看,把只有兩行字的報告打印出來,關掉了電腦。

同事們不明所以地目睹她收十東西,目送她離開辦公室。沒有只言詞組,沒有做作地對每個人微笑。這些目光中,當然也包括蘇巖,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邊,看著涼夏離開在自動門外,想起她讓他買的蝴蝶蘭,獨立而耿直,每個花朵都隨時能夠飛走,想起父母說起的話,此刻他將之證明,讓自己看到。

涼夏抱著牛皮紙箱走出大廈時,忽而不知道手裡這堆東西還有什麼用?於是索性都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站,拍了拍手,頓覺輕鬆。

陽光鋪天蓋地,讓一個人心底不想被看到的真相一覽無餘。其實有諸多合理的解釋能夠讓這件事情變成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可惜,她是涼夏,既然看到真相,怎能依舊閉目前驅。即使路旁開滿花朵,朵朵都搖曳所謂幸福。

四樓旅行社的臨時小員工在樓前派發宣傳單,涼夏接了過來,北京五日游。旅行?涼夏把傳單折起來塞進口袋裡。有錢有閒,還有等待疏通的心情,看起來彷彿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回來之後呢?繼續裝作無事一般在一起,讓他來養活自己,怡然自得,還是各自生活呼吸同一個城市的濕潤空氣不期而遇,問一聲好?涼夏依舊是不禁笑起來。

她從來不相信旅途能夠重建什麼,你總要再回你日常的一切瑣碎中來,坐在廢墟中慢慢變成它的一部分。

涼夏去蘇巖的公寓收十了自己本就不多的東西,把鑰匙放在茶几上,帶上門離開。

她有些時日沒有回過自己的小公寓了,果然暴風雨之前總是過分的平靜,電荷與氣流就在平靜中洶湧堆積。

涼夏用了整個下午打掃覆了一層浮灰的房間,把洗好的床單、被罩、桌布一一夾起來晾在窄小的陽台。

在她做好這一切的時候,蘇巖敲響了她的門,依舊是那一句,「涼夏,不要任性了,跟我回家,聽我說。」

她拿起手機來打給門外的他,「是我,原諒我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愛情。」

「我們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紀了,你不是,我更不是。我知道你明白的。」

明白不代表能夠說服自己接受,從心底開始厭惡自己的執拗。只要她打開門,一切都可以兜轉復原,不落痕跡。可是想起他低下頭的沉默,心裡便生出不可理喻的恐懼來,她說,「可是蘇巖,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你還會放棄我。」而後掛斷電話。

蘇巖沉默在了門外。涼夏聽到他緩緩下樓的聲音,他走過窗下的聲音,他發動發動機的聲音。她轉向陽台,掛滿了五彩斑斕的布簾,遮擋了她去看他的視線。

那一晚,她沒有東西可蓋,蜷在床上,半夜還是被冷醒,翻了個身,卻再一次驀然瞥見午夜絕美的月光。就像15歲的深夜,她在昭陽的窗外,是一樣的出奇清朗的月輪。她想起此前在書店買到的幾米的繪本,那時他還沒有那樣的有名,那時他還躺在病床上畫畫,那時他說,我總是在最深的絕望裡看見最美的風景。

翻來覆去不能成眠,涼夏還是爬起來開了電腦上網。

剛登上ICQ晉潯就跳了出來,「怎麼這麼晚出現?」

「睡不著,看月光,聽風吹。你呢?」

「趕工作,太忙,人手不夠。」

「不如我去啊,今天剛辭職。」

本是涼夏一句無心的玩笑,卻沒有想到晉潯沉默了半分鐘,打出來一行字,「好,你來。」

「真的?」

「真的。」

涼夏對著屏幕,摸出塞在口袋裡的那張宣傳單。皺皺巴巴地鋪開,故宮,天壇,中軸線,還有唐朝樂隊吶喊過的永遠的鐘鼓樓,以及北方高遠而遼闊的天空。好像又回到那個初三的早晨,許多年過去了,她依然是少年的赤子之心,黛瓦灰牆,也許,她真的可以就此離開,遠去北京。

是快要在時光緩流中被自己遺忘的天性,離開的偏執,在遮蔽過久之後總要自行尋找出口。離開與新的開始並不能創建起等價關係,在她背上一個包離開故鄉時就已經明白。不過是以一個鄭重的姿態奔赴一個毫無差別的抵達。也正因如此,離開成為她面對困境時所能做出的最輕易的決定。

離開總比面對要容易。沒有錯,她任性,她從未長大。

原來她相信的依舊是愛一個人的執著與等待,萬水千山,你總要再尋我回來,這是愛。

帶上臥室的門時,靜靜環視,這是一個不自覺的動作,做一個不自知的了斷。那個許多個深夜在這狹小空間裡光腳坐在地板上看天光沉落,寫字、閱讀、無所事事的女孩不見了。她現在要走了,山高水遠。

猶豫了一下走回床邊,抽出枕頭下的葉芝詩選,塞進隨身的背包裡。桌上的塑料鬧鐘走到十二點,秒針咿咿呀呀,在將來的某個瞬間它會突然停止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

出租車載她再經過西湖邊時,涼夏好像突然明白了彼時澹苒的心情,沒有能夠長過時光的愛情,沒有能夠屈就現實的可能,快,是對彼此最大的恩惠。

於是,這個2007年的初秋,涼夏在杭州的火車站與昭陽擦身而過,就像經過身邊的每一個陌生人。

《天冷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