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無柏拉圖

有學生以熟人的例子問我關於柏拉圖戀愛的問題。我的第一反應是:「世上已無柏拉圖,又何來柏拉圖式的戀愛?」我的第二反應是:「柏拉圖已死,但他的柏拉圖式的戀愛也許不死。」那麼,什麼是「柏拉圖式戀愛」?

柏拉圖式戀愛,以西方哲學家柏拉圖命名的一種異性間的精神戀愛,追求心靈溝通,排斥肉慾。最早由Marsilio Ficino(馬爾西利奧·費奇諾)於15世紀提出,作為蘇格拉底式愛情的同義詞,用來指代蘇格拉底和他學生之間的愛慕關係。

柏拉圖認為,當心靈摒絕肉體而嚮往著真理的時候,這時的思想才是最好的。而當靈魂被肉體的罪惡所感染時,人們追求真理的願望就不會得到滿足。當人類沒有對肉慾的強烈需求時,心境是平和的,肉慾是人性中獸性的表現,是每個生物體的本性,人之所以是所謂高等動物,是因為人的本性中,人性強於獸性,精神交流是美好的,是道德的。柏拉圖式的戀愛有以下的意義。

一是,理想式的愛情觀,比喻極為浪漫或根本無法實現的愛情觀。二是,純精神的而非肉體的愛情。三是,男女平等的愛情觀,互相都更加尊敬對方才算是平等,而不是互相不尊敬,也不是只有一方尊敬另一方。四是,在這世上有,且僅有一個人,對你而言,她(他)是完美的,而且僅對你而言是完美的。也就是說,任何一個人,都有其完美的對象,而且只有一個。(百度百科「柏拉圖式戀愛」詞條)

第一個意義最常被使用,但其實是一個誤解。不過既然大家都這樣用,也就算是另一個意義了。這誤解來自於柏拉圖的一部有名的著作《理想國》。該書探討如何建構一個理想的國度,或許因其過於理想化而難以實現,故有人以此來詮釋何謂柏拉圖式的戀愛。

第二個意義也經常被使用,但基本上也是誤解。這誤解來自柏拉圖的形而上學。他認為思想的東西才是真實的,而我們看見的所謂「真實世界」的東西反而不是真實的。

第三和第四個意義才真的是柏拉圖式的戀愛觀或兩性觀。柏拉圖認為人們生前和死後都在最真實的觀念世界,在那裡,每個人都是男女合體的完整的人,到了這世界我們都分裂為二。所以人們總覺得若有所失,企圖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另一半」這個詞也來自柏拉圖的理論。柏拉圖也用此解釋為什麼人們會有「戀情」。

我認為,關於柏拉圖式戀愛,世人大多重視第一和第二個意義,這兩點在歷史上似乎不多見。就我熟悉的領域,西方有但丁和貝亞特麗采,薩特和波伏娃,中國有金岳霖和林徽因,徐志摩和林徽因。沈從文柏拉圖了幾年,寫了幾年得不到回復的求愛信,算是略帶柏拉圖意識,只不過他的目的不在柏拉圖,而是要結束柏拉圖。古代的牛郎織女不算柏拉圖,至少七夕相會共處,連孩子都生了。簡言之,能夠柏拉圖戀愛的都不是普通人,境界都是比較高的。當然也可能有例外,現實中找不出例子,但是在文學作品中是有的。如郁達夫的《遲桂花》裡面的男女也許是柏拉圖式的戀愛,知識分子與村姑之戀居然達到柏拉圖的地步,也是令常人大跌眼鏡的。我敢肯定,柏拉圖也是做不到柏拉圖式戀愛的。他之所以整出這麼一個東西來折磨世人,大概是因為婚姻愛情失敗,或者追求一個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愛人。

所以,學生向我說了她熟悉的一男二女的所謂柏拉圖戀愛的故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不可能的。我說:「中國不是西方,只能選擇最適合自己性格、家庭興趣的一個,否則就是痛苦或虛偽,故林徽因選擇梁思成而非徐志摩,不像薩特和波伏娃相愛終生但能和別人結婚,但是其配偶或戀人也痛苦。」結果的確如我所料,至少男方其實並沒有柏拉圖的想法,開始的柏拉圖只是不懂事的天真或者過於懂事的虛偽和功利。他的所謂難於選擇大概是一種無意識的炫耀——我有兩個女的愛我,滿足一下有的中國男人的一夫多妻的遙遠意淫和幻想罷了。最後他之所以結束所謂柏拉圖,不是由於性慾就是由於虛偽。那個熟悉的女孩還自欺欺人地以為他還很愛很愛她。她需要認清這個事實。這也許需要時間,也許需要理性,也許需要另一個人更多、更堅定的愛。但唯一的辦法是「放下」。

婚姻愛情失敗的人對於「放下」,大概會有幾種態度。或者很快恢復,很快放下;或者經久恢復,後來放下;或者舉得起,放不下;或者從此自我封閉,連自己都放不下,何況愛情婚姻;或者從此自我放蕩,這是另一種放不下;或者再次經歷挫折,難以放下;或者進入一種信仰和境界,放下放不下都已經不在話下,不存此心。

有個女生說看完《林徽因傳》,她很喜歡金岳霖。不僅學富五車,他還能夠那麼堅定地愛一個人,林徽因死了他都不娶,至死不渝。她說希望有這樣的人鎮住自己,如果有這樣的人愛自己,就會為他做任何事情。她問我現在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我對她說:「你有這種想法是好的,但世上已無金岳霖,因為世上已無林徽因,又如何再有金岳霖?即使有金岳霖,就拿你來說,你沒有林徽因的才情,沒有林徽因的氣質,沒有林徽因的美貌,沒有林徽因的高雅,你又如何配得上金岳霖或像金岳霖一樣的人?即使有林徽因,也不會有金岳霖,因為這是個急功近利、浮躁失根的時代,什麼都快,且不說像金岳霖這樣堅定執著一輩子。現在的人,如果追求,能夠為一個人等待一年半載的已經不多,何況等一輩子?!如果分手,能夠用一兩個月或者一兩年去反思冷靜的人已經很少,有的人是十足的登徒浪子或水性楊花,可能都等不了一天,何況等一輩子?!」

當然,我並不否定中國有柏拉圖式的戀愛存在,有的人的確會仰慕別人,或者互相仰慕,或者曾經是戀人但是被迫分開。如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寫到的那樣,他們都有柏拉圖的可能。只不過這種關係能夠持續多久?你是否具有這種境界?這很值得思考。如果你愛一個人,那就不顧一切,大膽表達出來,柏拉圖式的戀愛很唯美,但也很痛苦。你看金岳霖的一生就知道了,他雖然能夠用他的哲學和理性抵禦痛苦,但是他的生命抵禦不了痛苦的感覺。

《青春,就是用來追問的:一位大學老師的答問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