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征江東,空勞無功

拒諫遠征

劉備已死、雍涼得勝,天下之事似乎驟然變得簡單。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立嗣成了困擾曹操的最大難題。魏國基業創之不易,必要將社稷托於優秀的繼任者,如今在他看來,曹植才學兼備臨機不亂,正該承繼大統,關乎子孫禍福的大事絕不能聽外人的,哪怕罷黜一批大臣也要保曹植順利上位。曹操心如鐵石,欲以強硬手段壓制群臣,哪知還未行動,又被一件意外之事打亂了計劃——孫權突襲江北!

雖然曹操兩度南征不能得勝,但孫權的日子也不安穩。長江固然是天險,卻也限制了江東的發展,以東南一隅敵對泱泱中原終究佔不到便宜。若積蓄實力長期對峙,孫權與曹操的實力差距只會越拉越大,而且自上次媾和之後,曹操開始以煽動叛亂之策消磨江東實力。豫章叛亂動輒萬人、鄱陽水寇剿之不盡,這些都令孫權頭疼不已,他深刻意識到,即便出於自保也得繼續擴充實力。孫權一開始仍著眼荊州,畢竟荊南之地算是「借」給劉備的,但魯肅幾次討要未果,最可氣的是劉備又興兵奪蜀。

孫權曾派周瑜、孫瑜兩度交涉伐蜀,均被劉備拒絕,劉備甚至發下誓言「汝若取蜀,吾當披髮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結果他自己倒堂而皇之去了。可孫權還不能翻臉,更不便背後下刀子,若劉備在蜀中失手,豈不為曹操幫了忙?孫權只能忍下這口氣,又把目光投向江北。淮南是江北前沿陣地,上次罷兵以來廬江太守朱光在皖城大開稻田,毫無疑問是為以後南征囤積糧草。東吳大將呂蒙向孫權進言:「皖田肥美,倘若收熟,彼眾必增,宜早除之!」

經過周密籌劃,建安十九年五月,孫權親自率軍奇襲皖城。朱光本就兵少,突遭暗算不戰而潰,本想堅守城池以待援軍,可孫權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立刻任命猛將甘寧為升城督,精銳在前大軍列後,只半天工夫就攻克了皖城,擒獲朱光及士兵百姓數萬口,皖城剛囤積的那點兒糧食也歸了東吳。等張遼救兵從合肥趕到時,孫權早押著他的俘虜和戰利品回轉江東了。

消息傳至鄴城,曹操憤恨不已。他早預感孫權會有行動,卻沒料到來得這麼快,丟城丟糧尚在其次,大魏國方興未艾豈不折了銳氣?反正劉備已死並無他患,定要爭回這口氣;又逢立嗣之事多有愁煩,曹操決定立刻發兵再征江東。此議一出群臣皆不贊同,孫權既敢造次必有準備,況且正值夏秋之交,枯水之際尚不能打過長江,雨水淋漓更加不利於北軍。參軍傅幹率先上書勸諫: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與武也;用武則先威,用文則先德,威德足以相濟,而後王道備矣。往者天下大亂,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也,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服,易以德懷。愚以為可且按甲寢兵,息軍養士,分土定封,論功行賞,若此則內外之心固,有功者勸,而天下知制矣。然後漸興學校,以導其善性而長其義節。公神武震於四海,若修文以濟之,則普天之下,無思不服矣。今舉十萬之眾,頓之長江之濱,若賊負固深藏,則士馬不能逞其能,奇變無所用其權,則大威有屈而敵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干戚之義,全威養德,以道制勝。

曹操覽罷一笑置之:「此書生迂腐之論,何足為鑒?」群臣兀自勸諫不休,曹操震怒,發下狠話:「有諫者死!」

建安十九年七月,在曹操一再堅持下,第三次南征拉開了序幕。這次南征曹操發中軍、豫州、青州、揚州水旱各路兵馬總計十萬,以尚書令荀攸為參謀、蕩寇將軍樂進為先鋒,調任南陽太守楊俊為征南軍師;又命臨淄侯曹植負責留守,曹丕、曹彰隨軍出征。

起兵之日留守群臣出城相送,曹植作賦一首,當眾朗誦以助軍威:

登城隅之飛觀兮,望六師之所營。

幡旗轉而心異兮,舟楫動而傷情。

顧身微而任顯兮,愧任重而命輕。

嗟我愁其何為兮,心遙思而懸旌。

師旅憑皇穹之靈佑兮,亮元勳之必舉。

揮朱旗以東指兮,橫大江而莫御。

循戈櫓於清流兮,汜雲梯而容與。

禽元帥於中舟兮,振靈威於東野。

(曹植《東征賊》)

曹操仰天大笑,對群臣盛讚曹植文采,但笑罷之後緊接著又宣佈一件駭人聽聞之事——丞相記室劉楨,秉性狂妄無禮,日前五官中郎將府宴慶,五官將之妻甄氏出見,群僚無不禮敬,唯劉楨大膽直視,品頭論足毫無臣下之禮數。當即將劉楨拿下,送交大理寺論罪。

曹丕倒不以這等事為恥,卻又恨又懼:恨的是那日校事劉肇過府拜賀,此事必定是其告發,尖刻小人無孔不入;懼的是為何偏偏劉楨蒙罪?莫非他身為臨淄侯文學與自己來往過密?倘若如此嚴苛,以後誰還敢再來五官將府?

曹丕有心相救,卻怕引火燒身;此事又有悖禮教風化,群臣也不便求情。劉楨畢竟是曹植的屬官,曹植也覺詫異,見眾人不發一言,只好親自張口懇求父親開恩。但曹操笑而不允,又囑咐道:「你今年二十三。吾昔年為頓丘令也是年二十三歲,當年所作所為至今無悔。你也要勤修政務,多多用心。」這種話簡直是公然勉勵繼承者,實在令人浮想聯翩……

雖然曹植詩作得吉利,但群臣擔心的秋雨還是來了。大軍自渡過黃河就接連遭遇暴雨,人馬眾多輜重冗雜,折騰了半個月還沒出兗州地界。青州諸部情況更糟,半路遭遇山洪,會合日期延誤,曹操中軍只好在泰山郡暫駐。泰山太守呂虔自不必說,連剛剛上任的兗州刺史司馬朗也不敢怠慢,忙趕到奉高縣(泰山郡治所,今山東省泰安市,泰山所在地)伺候。高祖開疆之際泰山郡本無奉高縣,皆因孝武帝封禪泰山,分博縣(現也屬泰安市)、嬴縣(今山東省萊蕪市)之地設立了這個縣,城西南四里尚存孝武帝修建的明堂。呂虔、司馬朗有接駕之責、地主之誼,安排篷車雨具,忙中偷閒伴曹操前往遊覽。

漢家天下唯孝武帝曾行封禪之事,明堂修建三百餘載,加之戰亂多年未有修繕,已有破敗之相,然昔日規模猶存。曹操摸著漆皮斑駁的殿柱不免歎息——封禪者,告成功於天地,乃帝王至高榮耀,然而非國泰民安五穀豐登不可冒瀆。曹操六十歲了,魏國才剛建立,即便有生之年能統一天下、漢魏易代,也來不及開一代盛世了,封禪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心中夢想不得不打一半折扣,千古帝王不是光有雄心才智就夠,還要看自身運道,生於亂世豈能多求?那些豐功偉業只能留待後人了……想到這些曹操不禁苦笑,莫說豐功偉業,要交付哪位後人還未敲定呢!

這趟遊覽反給曹操添了更多愁煩,回去路上他不發一言,想立嗣之難、想篡漢之策、想眼下戰事。司馬朗知他有心事,故意說些好聽的:「舍弟仲達在朝中任議郎,來信常說主公和五官將待他不薄,我司馬氏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恩?在下也常回書教導他,要心存感激忠於主公。」他在外任官,對鄴城的事不清楚,這話裡「和五官將」四字實在畫蛇添足。

幸而曹操沒太往心裡去,只敷衍道:「你三弟也年過而立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叫他到鄴城去吧。」

這番好意反把司馬朗嚇一大跳——他二弟司馬懿是謹慎人,歷練多年也深諳仕途之道了;三弟司馬孚不一樣,三十多歲沒入仕,在家閉門讀書,若把他弄鄴城去,直來直去給家裡惹禍啊!

司馬朗正琢磨如何辭謝,卻見呂虔手指前方道:「快到連營了,主公進去看看,還是直接回城?」

「回城。」其實曹操心裡也清楚,陰雨連天征途泥濘,士兵不願南征,若見了他不免哀懇。但他拿定主意死活要打,不想多費唇舌,這些天索性把大營交給將領,自己帶著重要臣僚遷入呂虔郡府,只等雨水稍減便拔營起寨。

「接連陰雨,士卒很苦啊……」呂虔也有意阻止南征,但只把話說一半,後面的讓曹操自己琢磨。

曹操根本不理這茬,只凝望著外面淅淅瀝瀝的秋雨。呂虔想把話挑明,思量再三又忍了回去——他乃曹營元老,曹操在兗州時便為其效命,征戰疆場功勳卓著,即便有「諫者死」的命令,也不至於把他如何。但呂虔有個心結,自建都許縣以來其他將領都東征西討功勞赫赫,唯獨他轉任地方官,而且二十年不離兗、徐之地,征河北、戰赤壁沒他份兒,開相府、建公國也不給他加官。呂虔一直在揣測原因,莫非曹操顧忌他是兗州豪強不肯重用?不會的,若是如此曹操不可能還把他留在兗州,自李典主動解除私人部曲之後,他也隨之效仿,應該獲得信任了。不過雖不再從軍,但曹操表奏他為亭侯、舉他為茂才,又在朝廷給他掛了騎都尉之職,雖比不上於禁、張遼有假節之貴,卻也不輸與李典、徐晃之流。可為什麼曹操置他於泰山,不讓他打仗呢?呂虔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許多事不敢盡言。

三人各想心事不再說話,不多時車入奉高城,未到郡府門前就見盧洪、趙達在大街上站著,淋得跟落湯雞一樣——郡府與幕府不一樣,相較而言規模甚小,雖說曹操已帶了荀攸等人入住,也不能把呂虔的部屬攆出去啊?一者人滿為患,二者魏公所在之地需加強保護,故而沒有通稟不得入內。其實大家都知道盧、趙是幕府中人,即便進去避雨也不算什麼,可他倆平日不行善,如今行軍在外糾察將士不法,得罪人更多。衛兵可算逮住個報復機會:「魏公不在,呂郡將也不在……沒准許就是不能進,這是規矩……耽誤差事?放你們進去我們還耽誤差事呢!回頭你再告我們個玩忽職守,咱丁是丁卯是卯吧……」噎得倆人沒脾氣,進是進不去了,回營又怕耽誤事,那就門口等吧。可歎奉高縣城貫通東西二里地的大街,竟連一座帶簷的宅牆都沒有,想在門樓下避雨,當兵的抬腳往外踹。人緣能混成這樣也不容易啦!

這會兒見了馬車,盧、趙二人哭的心都有,趕緊跑過去要攙曹操。趕車的兵也知這倆是何貨色,揚鞭就打:「靠邊站!髒乎乎的手還敢碰主公?」抽得盧洪「嗷嗷」直叫。

曹操被司馬朗、呂虔一左一右攙下來:「你等何事稟奏?」

盧洪憋一肚子火,可有發洩的機會了:「啟稟主公,城外將士這幾日實在不成話,趁您不在大發牢騷。可得好好整治!」

趙達更細緻,從懷裡掏出個冊子,淋半天雨早濕透了,上面字跡模模糊糊,虧他還認得出:「昨晚奮威鄧展麾下有個姓孫的軍候說,『你們都盼雨停,我卻盼連下一個月,興許主公就收兵了。』今早中護軍韓浩的馬伕說,『主公數次南征,沒一次打贏的,瞎折騰什麼?』還有平難將軍殷署的親兵……」

「住口!」曹操把眼一瞪,「這等瑣碎之事還用向我匯報?」

盧洪諾諾連聲:「您教訓得是,在下馬上去找法曹掾,馬上把這幾人處置了……」

「混賬!」曹操更生氣了,「你們想把士卒逼反嗎?」

「不敢。」盧、趙暗暗叫苦——受累不討好,這雨淋得才冤呢!

其實曹操聽了也惱火,但法不責眾。他壓壓怒氣道:「回營告訴眾將,叫他們約束士卒不得妄言。先前說過的話就算了,以後若還有人動搖軍心,嚴懲不貸!」他雖這麼說,八成也不會真嚴懲,但邊鼓總要敲,有聲勝無聲嘛。

「諾。」二鷹犬低眉耷眼應了一聲,轉身欲去。

「且慢。」曹操叫住趙達,「你去跟東曹令史徐邈打招呼,孤要征辟溫縣司馬孚為吏,讓他起草辟令。」司馬朗萬沒想到他說辦就辦,倒不好再推辭了;其實他並沒品透曹操的心思,當年他父司馬防怠慢曹操,沒讓其當洛陽令,此事天下皆知,曹操越重視司馬氏不越顯得寬宏大度不計前嫌嗎?反正閒職有的是,拿來邀買人心唄!

州郡二將陪曹操入府,淨面洗手換了乾淨衣衫,商量著要去看看生病的荀攸,還沒出門度遼將軍鮮於輔告見。

「啟稟丞相,青州臧霸、孫觀、吳敦等將率步兵六千已入郡界,明早便可抵達,不過河水暴漲輜重受損,水軍恐怕還要再等兩三天。」鮮於輔奉命督促青、徐諸軍,剛從鄰縣回來。

「知道了。」天公不作美,曹操無可奈何。

鮮於輔稟報完卻不走:「聽說不光北方陰雨,南邊雨更大,李典正組織士兵加固合肥城牆呢。營中士卒患病者不少,荀尚書不是也病了嗎?可別再鬧什麼瘟疫……」

「嘿嘿嘿。」曹操又好氣又好笑,「別拿話引我,孤心意已定。現今國事略定又無後患,此番南征不勝不歸,即便耗一年我也認了。」

鮮於輔畢竟是個武夫,心眼兒哪玩得過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洩氣。正說話間,見趙達吵吵嚷嚷奔上堂來:「主公!主公!那徐邈太不像話了,一定要重重處罰。」

曹操瞥了趙達一眼,心中也感厭惡:「把話說清楚,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趙達抹抹臉上雨水:「方纔我奉主公之命去找徐邈,哪知他正與這府裡幾位功曹聚飲。出征飲酒違反軍令,我說,『主公有差事交你。』他竟理也不理,呼之再三,他只衝我傻笑。我急了,問他是不是中了瘋病,他說,『我沒中病,我中聖人啦!』這等狂妄之徒豈能輕饒?」

「中聖人?好大口氣!」曹操正無處撒火,「把他給我綁來!」

鮮於輔與徐邈同為幽燕人士,未投曹營便已相識,焉能不救?忙勸道:「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世間酒徒好把清酒呼為『聖人』,濁酒呼為『賢人』,徐景山平素謹慎,今天不過是喝多了,主公何必跟醉鬼計較?」

呂虔也與徐邈相識,樂得賣人情:「主公不記得了?徐景山入仕當的第一個官就是奉高縣令,我這府裡幾位功曹與他是老相識,正因為他官當得好,時隔多年大伙還念著他,才與他一起飲酒。況且又不是在營裡,何不網開一面?」

「哼!」曹操一甩衣袖,「若不瞧你二人顏面,定要治他個死罪。也罷,便宜了他!」文掾說情也罷了,兩員大將的面子卻不能不給。曹操縱橫天下全憑這幫武夫,三十年來恨他的文官數不勝數,恨他的武將一個沒有,重槍桿而輕筆桿,不啻為一種統治智慧。

「多謝主公。」鮮於輔臉上堆笑,「等他酒醒我叫他過來請罪。」心下卻甚發愁——本是勸他罷兵的,反賣我個人情,更沒法開口了。

鮮於輔不能再勸,卻有人敢勸。恰在此時有四名皂吏冒雨從軍營趕來求見,為首一人四十歲上下身材矮胖,方面海口滿腮長髯,兩隻圓眼爍爍放光,手捧書簡步履端正,顯得甚是精悍。曹操當然識得,乃行軍主簿賈逵賈梁道,後面跟的是前中後三軍主簿。

四人往堂上一跪、書簡一捧。別說曹操,連鮮於輔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還真有膽大的,正趕上主公心氣不順,這麼硬來豈不是火上澆油?想攔又沒法開口。

曹操怒火已頂到嗓子眼兒,卻冷笑著明知故問:「何故告見?」

「時氣不佳兵士多怨,懇請主公罷兵!」也不知賈逵是天生的,還是有意為之,嗓音特別亮,「此乃諫書一份,請主……」

「誰寫的?」

「請主公過目。」賈逵執意要把話說完。

曹操劈手奪過:「這諫書誰寫的?」

賈逵把咬一牙:「正是在下所書。」

曹操看也不看,惡狠狠把諫書往堂上一摔:「來人啊!」

「諾。」許褚、段昭領著侍衛在堂下伺候,聞聽召喚一擁而上。

「把賈逵給我打入大牢,明日軍前典刑!」

呂虔、司馬朗怎能不管?伸手欲攔,曹操卻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孤已有教令『諫者死』,難道說過的話全不算數?我已饒了徐邈,再要多管,休怪我不給你們臉面!」

賈逵雖被兩個士兵扯住,兀自高嚷:「主昏臣諂,主明臣直!商紂王拒諫,遂有牧野之難;魏文侯重諫,方能國富兵強。在下可殺,但請主公以三軍禍福為念,立刻收……」

「拉下去!拉下去!」曹操連連擺手,又喝問剩下的三主簿,「你等如何?」

仨人臉都綠了——賈逵可不是泛泛之輩,當年抵禦高幹屢建奇功;後任弘農太守,曹操西征關中時親口讚譽「設使天下二千石(太守俸祿二千石)悉如賈逵,吾復何憂?」當初也是曹操親樹的楷模,連他都說囚就囚、說殺就殺,我們就別跟著這榜樣學啦!三主簿體似篩糠連連叩首:「我等不敢了……」

「滾!」曹操眉頭凝成個大疙瘩,「趙達!你速到營中再申軍令,不論幕府掾屬、軍中部將,再有敢諫者,就地處決!」

「諾。」趙達這半日光受氣了,總算得了個痛快差事,得意洋洋而去。呂虔、司馬朗、鮮於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賈逵被士兵押下大堂,轉過兩道院,段昭就命士兵鬆開了:「賈大人,您是好樣的!但上支下派我也沒辦法,您別見怪。」他可是辦老了事的人,油滑得很。

賈逵苦笑:「沒的說!文死諫武死戰,情理之中。」

「我看也不至於。您是交朋友的人,興許一會兒就有說情的。」

這倒給賈逵提了醒:「煩勞將軍幫個忙,若有求情者千萬擋駕,今日主公神色不對,若要求情必受牽連。」

「唉!」段昭一挑大指,「您是大好人啊!不過主公既然有令,您還是得到牢裡委屈委屈。」

「別耽誤,走走走。」不用士兵押,賈逵自己就去了。

這裡不是許都、鄴城,沒有天牢大獄,只能關在郡府牢房。賈逵一進門,牢頭嚇得直哆嗦——這是什麼地方?關些作奸犯科的小人,偶爾有殺人放火的就到頭了,今天竟送來個幕府主簿,還當過太守,小小郡府牢房哪押過這麼大官?牢頭也不知說什麼好了,連犯人帶送犯人的全都喊「大人」。

段昭瞧這架勢也用不著囑咐優待了,恐曹操生疑,忙回去覆命。牢頭立刻騰房,監室是不敢讓賈逵住了,乾脆把自己住的屋讓出來,自己蹲號子去吧!

賈逵忙阻攔:「這位兄弟,你我何怨何仇?為何置賈某於死地?」

「不敢不敢。」牢頭說話都不利索了。

「聽我的!快給我上枷,越重的枷越好!哪間牢房髒把我送哪間。」

牢頭也不知這位說的正話反話,一個勁賠禮:「您老別見怪,我這兒就這間房最好了。您犯的什麼罪我們不敢問,反正只要您在這兒住著,我們一定像伺候親爹一樣伺候您,將就將就吧。」

「咳!你對我好其實是害我呀!」賈逵一把攥住他手,「魏公生性多疑,近日又負氣,必要治我以洩憤;又知我官高,恐你等不敢加縲紲之具,定要遣人來察。若見我受苦,其憤可解,還有生機;倘見我安然無恙,我這條命就斷送了。」

「啊?!」牢頭聽了個一知半解,不明其理。

賈逵真急了,揪住他脖領子喝道:「你不給我上枷就害死我了!不單害死我,連你也活不成!」

「諾!」這句他明白。

牢頭一招手,過來一幫獄卒。這些人還真利索,先把冠戴摘去,簪子一拔,滿頭長髮披散,死囚用的頭號大枷給賈逵戴上了,又是繩子又是腳鐐,捆了個五花三層,連人帶傢伙二百多斤,走都走不動,仨人扛著賈逵進牢房。這間房又黑又髒,一股子尿騷味,牢門一關、鎖頭一上,連牢頭帶獄卒全跪下了:「不賴小的們,這可是您自己出的主意。」

「請起請起,列位自便。」賈逵稍覺踏實,「我之吉凶尚不可測,不過你們的命算是保住了。」

說來也真險,鎖上牢門不過轉眼之功,趙達就到了,大搖大擺來到賈逵房前,見他這等模樣也不禁一愣;又覺臭氣熏天,只捂著鼻子站了片刻,沖眾獄卒沒來由發作一通,便走了。

世上之人誰不貪生?賈逵雖觸怒直諫,也不想就此喪了性命,更為南征之事犯愁。雖見趙達離去,心中仍不免惴惴,滿身枷鎖也躺不下,倚著牆根不言不語坐著,牢頭送飯也不想吃。這一坐直坐到掌燈時分,但覺天昏地暗週身酸痛,想睡又睡不著,愈覺生還無望之際,忽聽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段昭又來了。

「魏公有令,主簿賈逵諫無惡意,原復其職,立即開釋!」段昭對獄卒宣完教令,立刻換了笑臉,「賈大人,恭喜恭喜……」

牢頭也湊趣:「牢裡道『恭喜』犯忌諱,您可別這麼講。」說著話打開牢門,一幫人圍著賈逵卸枷鎖。

枷是卸下來了,扛著幾十斤的東西坐了半日,賈逵站都站不起來了,一邁步就跌了個跟頭,段昭笑呵呵攙住:「小心小心!好不容易赦了您,可別在我這兒出婁子。主公還真疼您,也不用人勸,自己坐在那兒想來想去就想通了。」

「同意收兵了?」賈逵更關心這個。

「能饒您就不易了,撤兵不可能。」

賈逵兀自咬牙:「煩勞將軍先行一步告知主公,我這就去謝罪,還要再上諫言……」

「您可真是硬骨頭!」段昭由衷敬佩,「別去了,依我說就在這兒歇一晚,天亮趕緊回營。主公歲數大了脾氣難料,又有趙達那等小人作梗,搭上性命也無濟於事。您好自為之吧。」說罷揚長而去。

賈逵還欲再言,牢頭也勸:「這位大人,見好就收吧。別看您官大,可牢裡的事您沒我明白。您打的什麼官司我們不清楚,我們也不敢問,但我幹這行十幾年了,冤死的、屈死的、妄死的、不該死的,見得太多啦!這還多虧我們呂郡將武將掛文職,是個直來直去的好官,換了別的衙門您敢想嗎?不是人人都似您這般幸運啊!」

「唉……」賈逵苦笑著搖了搖頭。

三曹同心

賈逵下獄險喪性命,曹操連下兩令拒絕納諫,再無人敢公然反對南征。中軍與青州軍會合後繼續南下,一路上暴雨不息,將士們也只能咬牙忍耐。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大軍總算到達合肥,許都、南陽等地兵馬也陸續趕到,曹軍兵鋒又指濡須口,孫權也已在南岸調集好部隊,一場大戰似乎在所難免。

但相較以往任何一次戰事,此番南征軍心尤其不穩。其實陰雨連連道路難行不過是個托詞,當年北征烏丸、西征關中都比這難走得多,將士不願南征的真實原因是心裡沒底。赤壁之戰大敗虧輸、濡須之戰無功而返,北方兵越打膽越怯,一聽「南征」就頭疼,而廬江屢次遭襲、南陽嚴防荊州,長期以來精於水戰的部隊就是培養不起來,這又有什麼辦法?大戰在即士兵暗自揪心——倒是活著來到合肥了,可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啊!

憂心忡忡的何止將士,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這次南征對他太不利了。父親用意很清楚,眼下正是選立世子的關鍵時刻,父親把他帶出鄴城等於讓魚脫了水,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府邸屬員都見不到了;反之,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攏人心。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轉到曹植手中,所有功勞、好處全歸人家。這場仗拖得時間越長對他越不利,倘若打個一年半載,鄴城還能剩下幾個支持他的人?

好幾次曹丕都想把楊修之事向父親挑明,怎奈無憑無據,反倒有詆毀之嫌,每每欲言又止。歲月不饒人,曹操畢竟已至花甲之年,一路奔波頗覺勞苦,又住進了城裡,連見他面的機會都少了,開仗還不知怎麼樣呢!

曹操移至城中,召開會議參謀商議破敵之策,營中事務反落到曹丕、曹彰兄弟頭上。不過他們也只是名義上代理,並無實際軍權,中護軍韓浩、右護軍薛悌早就包攬了一切,只是遇事向他倆打個招呼罷了。而且曹操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又派軍謀掾趙戩給曹丕擔任司馬,囑咐曹丕凡事都要與趙戩商議,弄得他非但大營的事做不了主,就連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只能整天在連營裡轉來轉去。士兵還以為他親自巡營是為了監察軍紀,愈加提心吊膽,哪知他這是愁得瞎轉悠!

這日清晨正行到後營門前,忽見一員身形胖大、披散髮髻的將軍拎著好幾尾鮮魚迎出來:「五官將又親自巡營了,真是恪盡職守啊!」來者乃幽州舊將閻柔。不過十年光景,昔日幽燕小將已是人高馬大,一臉絡腮鬍,肚子圓得快流出來了。當年出塞遠征,曹操曾讚他一句「我視卿如子,亦欲卿視我如父」。這句話放出去不要緊,閻柔享福了,諸將拿他當丞相乾兒子,誰也不敢招惹,好吃好喝能不長肉?

但閻柔也頗會做人,對上有禮馭下有恩,尤其待諸位公子們格外親厚。公子們府裡的寶馬良駒都是他從烏丸部落弄來的,三年前河間叛亂也是他幫曹丕平定,因而與曹丕的關係更近於他人。

「末將正要去中軍帳拜見,不想這兒遇到您了。營裡幾個兵方才捕魚,釣上來幾條這玩意兒,有認識的說是鰣魚,好東西哩!這麼好的魚末將可消受不起,您拿去叫庖人處置了吧。」

曹丕低頭一看,繩上拴著十條魚。這玩意豈能輕易捕來?八成是托當地漁人捉的,故意來獻慇勤。想至此不禁苦笑——我落魄至此,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還來向我示好,倒也算個朋友!卻也不便說破:「多謝你一片好意,這些魚我可消受不起。」

閻柔早算計好了:「您若是嫌多,自己留兩條,給主公送兩條,給三公子送兩條,送荀尚書送兩條,曹真、曹休兩位將軍一人一條,這不就成了?」

親兵們咯咯直笑——這位太會巴結了!他讓曹丕送人情,自己也跟著落人情,曹丕能不提是他獻的?肉不能埋到飯裡啊!

「也好。」曹丕心事重重沒心思與他閒話,叫親兵收了,又敷衍兩句帶兵走了,卻沒有急著回中軍大帳,而是遠離連營,信馬由韁在曠野上閒逛。直至正午時分炊煙升起,親兵終於忍不住勸道:「五官將,咱們回去吧,該用飯了。」

「我不想吃東西,你們把那魚按閻將軍說的送去……我那兩條也給曹真、曹休分了吧。」

幾個小兵依令而去,餘者又勸:「出來半日了,請回吧。」

曹丕兀自不理,迎風北望——合肥沒有下雨,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初冬的涼風拂過,吹得荒草簌簌抖動。遙遠北方朦朦朧朧,豐收後空曠的田野似乎與天幕相接,混沌一片。他抬起頭仰視蒼穹,偶見西北方緩緩飄來一團浮雲,孤孤零零形單影隻,更觸胸中愁煩,不禁吟道: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曹丕《雜詩》二首之一)

吟罷良久無言,只望著那片雲呆呆出神,等它慢慢飄過頭頂才發出一聲長歎;回頭再看——六七個親兵都瞪著大眼睛莫名其妙瞅著他,這幫粗鄙之人怎懂他這首詩?曹丕面帶默然,卻聽一個年紀甚小的兵丁說:「將軍唱得真好。」

「你懂我這首詩?」曹丕不信。

「自然曉得。」那小兵道,「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是說江南之地不是咱的地盤,三番兩次去打得不了好處。想必將軍您也不贊成主公南征吧……」話說一半才覺失口,直打自己嘴巴,「小的錯了,小的胡言亂語!」

曹丕歎的那片雲就是自己,卻不能說破,微微苦笑道:「這樣解也並非無道理,無罪無罪。」

那小兵順竿兒爬,笑道:「既然你說小的解得對,那就賞賞小的吧。」

曹丕懶得與這等小兵理論,只道:「貪心不足……你要什麼?」

小兵憨笑道:「求您趕緊回營用飯休息,實不相瞞,趙司馬叮囑我們照顧好您飲食起居,若您不吃不喝弄壞了身子,我們這些人都活不成了。小的莫看家貧不濟,還是獨生子,家裡爺娘老子寵愛得緊,小的活不成了,爺娘老子也得活活疼死啊!」

「唉!」曹丕心下淒然——窮人家尚且疼愛子嗣,我堂堂公侯之家怎會變成這樣呢?都說生於權門乃是莫大幸運,其實權門有權門的苦楚,非是此中之人誰又看得透?

「五官將保重貴體。」其他兵也跟著起哄。

「聽你們的,回營。」曹丕喃喃兩句,調轉馬頭。

眾親兵無不慶幸,走到連營炊火早就熄了。曹丕來至中軍帳前剛下了馬,就聽背後有人道:「子桓,你又發愁呢?」

曹丕回頭一看,來的是曹真,強笑道:「仗不好打,能不愁嗎?」說罷努努嘴,打發走親兵。

曹真湊過來:「你心中思慮何事我都知道,別急,慢慢來。」

「不急,仗要慢慢打。」曹丕回頭瞅瞅帳內——空無一人,曹彰一逢打仗就來精神,天不亮就帶親兵走了,連曹操都沒稟報,說是要探察敵情,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曹真很是尷尬:「近兩年哥哥不常往你府上走動,你可也要體諒哥哥難處。」

「我懂!」曹丕見帳內無人、親兵走遠,終於衝口而出,「論起來都是兄弟,豈能有親有疏?我都明白。」

「可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樣齊。昔日咱在一處搗鳥窩、玩蹴鞠,子建他們還不會走呢。宛城之戰何等凶險,咱倆騎一匹馬逃出來的,那時子建在哪兒?」曹真這算是徹底交心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敢說啊,盧洪、趙達、劉肇那樣的人滿營都是,我分不清誰能信誰不能信,現在連睡覺都不敢說夢話,不知道哪句就能招來禍啊!」曹丕拉住他手,眼圈已有些泛紅。

曹丕、曹植的性格都不像父親,曹操固然善用譎詐之術,但若非留心之事,平素待人也是嬉笑怒罵直來直去;曹植是直而不譎,極少兩面待人;曹丕又不一樣,性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莫說日常舉止,連詩文中都透著幾分含蓄矜持。這會兒曹真見他如此模樣,知是真觸動傷懷了,忙道:「莫悲莫悲……咱進去說。」

曹丕連連搖頭,把曹真拉到中軍帳側面拴馬的所在。這地方視野開闊,過往兵士都看得見,這會兒馬伕也用飯去了,周匝沒一個人,曹丕才把楊修暗助曹植之事詳詳細細說了。曹真也咋舌:「不好辦,沒憑沒據解釋不清,若有書信表記之物……」

「沒有!過去好幾個月,有也燒了。再說這等樣事豈是兒戲?倆人私下的話誰聽得見?」

話音未落,馬廄後面有人搭言:「你們倆的話我就聽得見。」

二人嚇得險些癱軟在地,曹真自然而然就把劍抽出來了,卻見廄後鑽出一人,三十歲上下,滿臉微笑——曹休!

「收起來,收起來。」曹休指指佩劍,「子丹啊,可真有你的,得了兩條魚,說是來向子桓道謝。我越想越不對,偷著跟來看看,原來是跑這兒說悄悄話來了。」

「文烈,你都聽見了……」曹丕又驚又懼,不知說什麼好。

曹休笑臉一收反倒先急了:「你們拿我當外人嗎?子丹,誰不知這營裡只要有你的,必有我的?好歹我本就姓曹,論親戚比你還近著一層呢。我的五官將,您也把我忘了,當初跟著您擅闖袁府,您得了夫人,我可險些挨頓板子啊!」

這話說得可真透亮,曹丕忙作揖:「你若肯相助,求之不得。」

曹休道:「我都聽見了,不就是這點兒事嘛。好辦,找邢顒啊!」

曹丕一愣——對啊,我怎沒想到?邢顒是臨淄侯家丞,名義上主管曹植府裡一切事務,包括來往待客。楊修夜入侯府秘言,這叫什麼行為?家丞不該管管?他是曹植府裡的人,說話父親更信,不管楊修說了什麼,身為近臣夜訪侯府就有罪。再者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三弟尊重邢顒,若邢顒出頭告一狀,那是何等效力?

曹真也道:「此言有理。當年邢顒出山獻平烏丸之策,主公不在鄴城,是子桓接待的。那時三日一請、五日一宴,對他何等恭敬?不該忘了這份厚意啊!」

曹丕有幾分把握,卻不敢把弓拉滿:「他多年在外任職,剛回到鄴城,況且當的又是三弟府裡的官,未必肯幫忙。」

「我料他一定會幫忙。」曹休信心十足,「一者他是個名士,必循宗法之禮,立子建就是廢長立幼,從道義上他不會贊同。再者他也是想往上攀的,若不然當初好好在山裡待著,跑出來做什麼?田疇功成身退,他怎麼就當官了?若助你繼承大位,他日後也是佐命功臣,此良機焉能錯過?」

「好。不過……」曹真點一下頭,可馬上又皺起眉,「這件事可不能讓子桓親自出頭,咱倆身為親族也不合適,夏侯尚也不行。」

曹休道:「寫信交朱鑠去辦。」

曹真直撇嘴:「不好,朱鑠現在的身份只是子桓府裡一個管家,邢子昂何等身份?豈有讓一家僕去拜會名士的道理?況且都知他是子桓的人……」

曹休冥思苦想:「府裡那幫侍從掾屬也不可靠,他們大多與子建府裡人相熟,況且其中未必沒有叔父的眼線。有誰既夠身份又可靠,還精明能幹行事隱秘呢?唉!若吳質還在鄴城就好了……」

二人計議半晌,曹丕沒插話,其實他心裡已想到一合適人選,只是不想明說,畢竟這件事真做起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五官將!二公子!」忽然一個親兵呼喊著跑了過來。

二人立刻住口,曹丕不動聲色,抬手摸著身後一匹馬的脖鬃,假惺惺道:「你們說這馬好,我看未必及得上閻柔送我的……你有何事稟報?」

親兵慌慌張張:「荀大人……荀大人他……」

「怎麼了?」

「荀大人嘔血,嘔了好多血,恐怕……」

忽明又晦

尚書令荀攸出征前就已身體不適,但還是跟著來了,這一路道路顛簸又連遭大雨,終於病入膏肓。其實他來不來又有何不同?阻諫南征他不參與,徵求立嗣他不答覆,出謀劃策如今也沒他的份。自平定鄴城之後他就疏少獻策,荀彧死後更如履薄冰,早不是當年那個深得信賴、運籌帷幄的軍師了。

他消瘦羸弱的身軀臥於軍帳中,蒼白的面孔既無哀容又無喜色,雙目迷離呆滯地看著帳頂,彷彿要透過帳頂望向那悠遠無際的蒼穹。而在臥榻邊放著一隻銅盆,裡面盛著他方才吐的血——將近半盆!

相較而言荀攸不及那個比他小六歲的族叔激昂憤慨、愛憎分明,他擁有的是謹慎和沉默。哪怕此時此刻他也沒有將要離世之人的悲傷留戀,只是默默忍受著痛苦。其實他一生都在忍受——當年他與何顒策劃謀殺董卓,事情敗露被捕下獄,何顒不堪憂憤自縊而死,荀攸卻一直在獄中忍受,直到董卓被呂布刺殺他才重見天日。後來西京朝廷更亂,李傕、郭汜亂國,他繼續苦熬,直到受任蜀郡太守逃離長安。可蜀中早被劉焉父子割據,道路斷絕無法通行,他又落腳荊州繼續忍受,直至接到曹操邀請他到許都任職的信。從那時起直到曹操平定河北是荀攸一生中最暢快的時光,他大展奇謀效力曹營;當然也要忍,忍的是時局不利、行軍艱苦、戰事危險以及曹操時而發作的小脾氣,但對於胸懷壯志之人這些算得了什麼?直到曹操罷免三公,當上丞相,既而當魏公。荀攸又開始忍受,但他很清楚,這次的忍受再不會有盡頭了,唯一的結束方式就是死亡。尷尬之身還能有何作為?就在忍受中慢慢結束吧……

軍中諸掾屬都守在他身邊,眾人皆知不妙,卻都沉默不言;辛毗與荀氏有姻親,坐在榻前,拉著荀攸手輕聲撫慰:「會好的,放寬心。」親兵在角落裡熬著藥,大家都輕手輕腳唯恐有礙清靜。

帳簾一挑曹丕走了進來,大伙見他紛紛施禮,辛毗卻沒起身,偷偷向他擺手示意低聲。曹丕躡手躡腳湊到榻前:「荀公,好些了嗎?」

荀攸呆滯的眼光移到他身上,嘶啞著嗓子道:「不行了……」

辛毗不禁皺眉:「別說喪氣話。」

「我心裡有數……」荀攸毫不避諱。

曹丕也勸道:「荀公莫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才是。您還記得朱建平先生嗎?他斷您還有一旬之壽。」

荀攸擠出一絲笑紋,勉強搖了搖頭:「朱建平果真奇人……他口稱一旬卻伸出一指……那時我就明白……只剩一年……我早將後事托與鍾元常了……」只斷斷續續說了這兩句,便開始大口喘息。

曹丕看著他這副痛苦的模樣心中淒然——荀攸膝下甚是疏落,只兩個兒子,長子荀緝多年前已亡故,次子荀適年紀小又是個病秧子,他這一走荀氏這一脈就沒落了。曹丕心中本有幽怨,越想越覺悲痛,竟忍不住抽噎起來。

荀攸見他落淚,喘息著道:「人皆有死……公子不必如此……」

曹丕「撲通」跪倒:「荀叔父,您要保重啊。」他身份已不比從前,既是五官中郎將又是魏公之子,執弟子禮跪拜當真非比尋常。

荀攸感覺胸臆顫動,想嘔卻再也嘔不出來,扭頭望著曹丕,掙扎著道:「公子勉力……好自……」後面的話竟怎麼也說不出來。

曹丕拉住他手,哽咽道:「荀叔父運籌帷幄,使我曹軍威震四方,得有今日之勢,我父子永不忘您老功勳。小侄……小侄我……」話說一半頓住了——曹操向群臣徵詢誰當為世子,至今荀攸還未表態呢。現在軍中群僚在場不少,若他老人家能在臨終之際說兩句對曹丕有利的話,可是份量非小。但眼瞅著他已到油盡燈枯之際,曹丕又怎忍心明言?只有低頭抽泣。

辛毗素與曹丕親睦,見此情形已明其意,撫著荀攸微微起伏的胸脯道:「公達兄,你看五官將多麼仁義啊!魏公英雄一世,有此佳兒可趁心願?」

哪用辛毗一旁啟發,荀攸雖已彌留腦子卻不亂,只與曹丕對了下眼神就知他心中所想。但他什麼也沒說,也無甚力氣說,甚至連點頭都沒有——誰是世子?就這麼簡單?誰坐了他們老子那位子誰就是日後的九五之尊,誰就有天下。可天下是誰的?是漢天子的,不該是別人的。

他不再看任何人,輕輕合上眼睛;不知為何,在這個最後時刻他開始厭惡自己這一生——明明是漢臣為什麼不抗拒曹操?既然已保曹操為何不全心全意支持他當皇帝?我和文若的抉擇真的對嗎?到最後說漢不漢、說魏不魏,騎兩頭馬、踩兩腳船,這世上真有名與利可兼得的事嗎?效忠漢室是發自肺腑還是為了那點微不足道的名節呢?太累了……說曹操奸詐欺人,我不也在欺人嗎?不但欺別人,也欺了自己。唉!認了吧,不知世間多少人天天都活在自欺欺人的虛幻之中啊!

荀攸再沒說一個字,一動不動思索著、忍耐著,直到一切想到的和來不及想到的皆歸於幽冥,帳內響起一片哭聲……

帳中匆匆忙忙準備喪儀,大家七手八腳在帳口掛起白布,親兵都服了孝,各部將領陸續過來行禮。曹丕磕了三個頭,擦乾眼淚踱出軍帳,心情格外沉重,也不知是因為逝者還是因為自己。他茫茫然與曹真、曹休出了大營,趕赴城中向父親報喪。

軍營離合肥城並不遠,不多時便到了。曹丕如今既想見父親又怕見父親,下了馬站在縣寺門外喘了口大氣,定定心神這才進去。哪知剛邁進大堂門檻,就見碎碗摔在地上,魚湯灑得滿地都是;抬頭再看——曹操蹙眉而坐,似是剛剛發過脾氣,左右陳矯、劉曄、蔣濟等人也皺著眉頭默然不語,好似一群泥胎偶像。

曹丕知父親這會兒氣不順,更加倍小心,湊上前低聲道:「荀公病逝了……」他唯恐動輒得咎,既不能過於激動,又不敢顯得無情,這分寸太難把握了。

怎料曹操竟無動容之色,卻捶著大腿苦笑道:「又來個報喪的,竟無一件好事!」

曹丕聽話裡有話,不敢問父親,轉而詢問旁人出了何事,劉曄臊眉耷眼說了,曹丕聽罷也驚愕不已——劉備竟沒死!

原來雍州諸將消息有誤,確實有人在雒城中箭身亡,但死的不是劉備,而是代他指揮作戰的軍師中郎將龐統。劉備不但沒死,還奪下雒城、擒殺了蜀將張任。雒城是成都的最後一道防禦,此城一破劉璋父子便只能坐困成都了;而荊州的張飛、趙雲、諸葛亮等部也已提兵而進,幾路大軍齊向成都挺進,奪取蜀地已指日可待。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若沒有先前那個錯誤軍報,曹營之人也能夠坦然面對,正因為有那個虛幻的喜訊,現實的落差也就難以接受了。曹操感覺煩惱的還不止於此,他原以為劉備既亡孫權不能獨存,天下不久將定,除了立嗣和篡漢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用心的了,可現在看來掃平天下的目標還差得遠呢。而且劉備一旦消滅劉璋奪得蜀地,將成為身跨荊、益兩州的大割據,東有長江之險、西有蜀道之難,再與孫權攜手,真不知什麼時候天下才能統一,什麼時候他才能身披龍衣駕登九五!

眾人正歎息之際,一位年約四旬相貌不俗的官員開了口:「事已至此,還望主公三思南征之事。」

曹丕瞥了說話之人一眼——此人姓楊名俊,字季才,河內獲嘉(今河南省獲嘉縣)人,乃是當年被曹操殺死的陳留名士邊讓的門生。昔日因殺邊讓等人造成張邈、陳宮兗州之叛,或許也是曹操有意補過,征其門生楊俊為官,又舉茂才。他歷任多地縣令,後升任南陽太守,宣德教立學校,政績不菲;此番南征曹操特意任命他為征南軍師,隨軍參謀。

軍師這名頭現在越來越不值錢了,當初只有荀攸一個軍師,後來變為中前左右四名(中軍師荀攸、前軍師鍾繇、左軍師涼茂、右軍師毛玠),如今征南都有軍師了。曹丕與楊俊雖沒見過幾次面,但對他頗有惡感,倒不是反對此人性情作風,只因他乃文士出身,每次見到曹操總要提及曹植的詩賦,往往頗加讚歎,搞得曹丕尷尬。尤其最近幾日他整日陪在曹操身邊,聽說曹操還要把他調回鄴城參與尚書之事,曹丕就更厭煩了。不過這會兒他主動提及罷兵之事,能速速回歸鄴城固然是好事,因而曹丕也沒吭聲。

從未出鄴城傅幹就上書反對南征,這一路反對之聲更不絕於耳,賈逵為此差點兒賠上老命,都沒有撼動曹操,但楊俊這句含含糊糊的話卻叫他動心了。並非楊俊有何不同,而是形勢變了——若劉備已亡,他大可放開手腳與孫權周旋,即便打個一年半載掛礙都不大;可如今確定劉備未亡,而且即將定蜀地,那就不同了。

曹操沒有直接回答楊俊的話,而是朝劉曄招招手:「把今早那份軍報拿來。」

「諾。」劉曄心思縝密,在案前三找兩找便尋了出來——原來自夏侯淵擊破馬超、韓遂,與雍州各部合兵以來,西州境況還算不錯;張既赴任刺史後招降了幾個羌、氐部落,又引領夏侯淵等西入金城郡,消滅了割據枹罕的土匪宋建。那宋建勢力不大,卻自孝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舉事,割據枹罕三十年之久,自稱河首平漢王,甚至改年號、置百官,儼然土皇帝。能除掉這個狂徒也算大快人心。

曹操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軍報,自言自語思忖著:「今妙才已入金城,雍涼北部已無大礙,唯韓遂尚在西平苟延殘喘,武都氐王竇茂也與之串通……」

雖然他是自忖,但在場之人都明白他怎麼想——東南之攻現在已不重要,目前重在西北之守。劉備若定蜀地必要北圖,他若與張魯、韓遂等串通一氣,再有氐族部落從中舉事,好不容易平定的雍州非再亂了不可。當務之急是要搶在劉備坐大之前掃平西北內患,最好還能拿下漢中,扼制劉備勢頭。南征恐怕要變西征了!

思量片刻曹操才道:「妙才在西面打得不錯,我要親自傳令,在全軍嘉獎。」說罷立刻就寫:宋建造為亂逆三十餘年,淵一舉滅之,虎步關右,所向無前。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

宋建固然猖獗,也不過坐擁一縣的土匪,曹操如此誇讚夏侯淵,還引用孔子稱讚顏回之語,明顯言過其實。但他現在需要過譽,南征飽受非議,如今又獲訊劉備未死,這消息傳揚開勢必影響軍心,他要拿這些激勵之言鼓舞士氣,更要不動聲色把將士的目光引向西北。

眾人看罷無不點頭,劉曄處事圓滑,自知當給曹操尋個台階下,便道:「宋建已除,西州所慮者不過馬、韓。馬超投靠張魯鞭長莫及,韓遂仍在西平,雖兵勢甚衰卻與羌、氐素睦。武都郡氐酋竇茂又與張魯互通聲息,雖是烏合之眾卻動輒數萬,不動大軍恐怕難以徹底平息。」

「當然要大軍征討。」曹操順著他的話便拐到西征,「不過出征前我還要再削削韓老賊的實力。他麾下最能征慣戰者當屬閻行,此人當初便對叛亂多有異議。前年孤處置關中諸將在京人質特意留個心眼,閻行的家眷沒殺,至今尚在獄中。不妨通過降氐致書與他,若能使其歸降可大減韓遂之實力;即便不降與韓遂生出嫌隙,也是好事。」

「主公妙算。」劉曄還沒忘奉承。

諸事安排已畢曹操突然歎了口氣。

楊俊還以為他幽怨未消,勸道:「天下事多有舛逆,我等盡皆效命便是,主公又何必多歎。」

曹操卻道:「我非歎蜀中之事,乃是悲荀公達之喪。」

眾人盡皆訝異——被眼下之事攪得腦子都亂了,竟忘了五官中郎將來報喪。無不又悲又慚。

曹操頗有動情之態,感歎道:「吾與荀公達周遊二十餘年,其人無毫毛可非者,而今亡故實在可惜。」人都死了好話總不能吝於說,雖然近些年他對荀攸有些芥蒂,畢竟早年立過那麼多功勞,再者荀攸並沒公然反對他篡取漢室社稷之事,名義上還是魏國尚書令。對曹操而言荀攸確實是無可非議的。

曹丕趕緊躬身稟奏:「軍中已擺下靈棚,父親是不是去……」

「自然要去弔唁。」曹操不待他說完便道,「你等也都換上素衣隨我同去。荀公達一門人丁不旺,但喪事不可簡慢,且在此祭弔三日,三日後孤親自率軍扶柩歸葬。」十萬大軍扶柩?其實就是撤軍,他為此彈壓將士一路了,這會兒不好意思說出來,藉著扶柩為名就撤了。

「諾。」眾人施禮而退,可鬆了口氣,人算不如天算,將士本就不願南征,總算能回去了;不過他們這口氣沒松太久,因為又要籌劃西征了,想到遠涉雍涼也甚頭疼。

真正滿心喜悅的只曹丕一人,終於可以回鄴城施行他的計劃了。正心下籌謀,卻聽父親又道:「子桓,你去把盧洪、趙達叫來,我有差事吩咐。」

「呃?」曹丕一愣,不知又有誰要倒霉了。

曹操微合二目心下思忖——趙達、盧洪一路彈壓將士結怨太多,絕不能再叫這兩條狗參與軍中之事了,正好差往許都辦件差事。他兩個女兒入宮快一年了,該叫伏皇后騰位置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