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賢內助一語驚醒曹操

寒酸外戚

老臣屈死確實令人扼腕歎息,但悲傷氣氛卻沒在鄴城持續多久,魏國朝廷依舊運轉,曹操篡奪漢天下的計劃照常進行,缺了誰都不會改變;群僚也隻兔死狐悲地歎息一聲,便更加謹慎地繼續自己的差事,除了心頭那絲陰霾和畏懼,似乎什麼都沒留下。

半個月後許都發來詔書,宣佈魏王之女皆封公主,食湯沐邑;繼而又有消息,代郡烏丸的首領普富盧要來鄴城朝賀魏王。

這看似兩個尋常事件,背後卻大有文章——從來只有皇女和宗室女可封公主,對曹操女兒的冊封打破了慣例,這標誌著實質意義上的皇族由劉氏向曹氏轉移。而烏丸在名義上是歸附漢王朝的少數民族,現在烏丸首領不去向漢天子朝覲,卻來朝拜魏王,意味著大漢的附屬國也已歸魏國所有。總而言之隨著實際權力轉移,漢王朝的一切都將逐漸過渡到曹操手中。

冊封公主當然出於曹操授意,烏丸首領朝賀也很值得玩味。昔日收容袁尚兄弟對抗曹操的烏丸部落並沒有代郡烏丸,相反普富盧卻是主動向曹操投誠的,況且隨著幽州併入魏國領土,代郡烏丸實際已在魏國控制下,曹操想叫他什麼時候來他就得什麼時候來。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或許曹操是想借少數民族歸附來提升威望,營造國泰民安聲名遠播的氣象,以掩蓋他稱王以來的諸多不順。事實證明這辦法還真有效,至少鄴城官民暫時忘了日蝕和乾旱,投入到歡迎遠客的氣氛中,只有一人除外——五官中郎將曹丕。

支持曹丕為儲的徐奕罷官,崔琰、毛玠相繼被曹操逼害,這簡直是毀滅性打擊。大多數人看來曹操立臨淄侯為嗣已是板上釘釘之事,支持五官將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連崔、毛那等元老大臣都難逃一死,誰還敢再登五官將這條船?曹丕自己都能感覺到,他彷彿已變成不祥之人,素來恭恭敬敬笑臉相迎的官員現在看見他就躲,以前常來走動的劉楨、應璩等人現在也不來了,甚至連府中僅剩的那幾個文學侍從也不怎麼親近了,或是告病或是請辭,偌大一座府邸門可羅雀。

吳質身在朝歌,毫無調回的希望;夏侯尚手中沒權幫不上忙;司馬懿因「鷹視狼顧」被曹操盯上,專心做事再不敢登曹丕的家門;曹真、曹休整日在軍中,又礙於族親身份。曹丕身邊連個可以倚仗的人都沒有,無奈之下他渾渾噩噩扎進卞秉家裡,希望這位舅舅能為他幫忙……

卞秉絕對稱得起曹營元老,跟隨曹操南征北戰,常督軍輜等事,因功受封都鄉侯,但職位至今只是別部司馬,或許是曹操鑒於漢室因外戚而亂故意不給他陞官。三年前屯田貪賄案暴露,卞秉因監察不力遭曹操痛斥,其實頗有些委屈。從此他便聲言自己有病,再不肯出來做事,連王宮都很少去了。畢竟是曹操舅爺,官員們也得來探望,可他整天榻上一躺,飯不少吃酒不少喝,吆五喝六叫人伺候,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曹丕是抱著一肚子委屈來的,卻沒料到舅舅「病榻」邊先坐了個訴委屈的,已絮絮叨叨說半天了,乃是曹操故友婁圭。私下論起曹丕還得管婁圭叫聲叔父,又是舅父之客不便攪擾,只得一旁默默聽著。卞秉之子卞蘭也在,時而給父親捶捶背,時而給客人端茶送水。

「昏了頭,絕對昏了頭!」這位有職無兵的婁將軍說起話來搖頭晃腦,滿腮銀髯直顫悠,「連毛孝先都讓他氣死了,若不是昏了頭是什麼?當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閒著這麼多,偏偏重用丁儀那等黃口小兒。若是我管選官之事……」

「算了算了。」卞秉倚在榻上,拍著婁圭大腿,「又不少你俸祿,得清閒且清閒,操這多餘的心幹什麼?」

「我氣不過!」婁圭嚷道,「文王所以為糞土,惡來所以為金玉,非紂憎聖而好惡,心智惑矣。他這才剛稱孤道寡幾天就昏了,日後還了得?」按理說當著人家兒子的面就不該說人家老子的不是,何況這老子還是一國之尊,但婁圭滿不在乎越嚷聲越大;曹丕畢竟是晚輩,又有這層關係,也不好說他什麼,只把臉扭開了。

卞秉實在煩了:「婁子伯,你這饒舌老鬼!翻來覆去就這些事,窮嚼臭叨來我這兒好幾趟了,吵得我腦仁兒疼,有這閒工夫回家睡一覺好不好?」

「好好好!」婁圭不情不願起來,嘮嘮叨叨往外蹭,「不在這兒礙你們舅甥的眼,虧了咱還是老交情,連幾句話都不願意聽我說……」

卞秉動都沒動:「慢走啊,我有病不方便送。咳咳咳……」說著還咳嗽起來。

婁圭回頭白了他一眼:「你就裝吧!」

「送婁叔父。」曹丕不好怠慢,趕緊起身。

「子桓留步,」卞秉不咳了,「蘭兒,你去送!」

「諾。」卞蘭一點兒都不似他父親,既規矩又不愛說話,趕緊跑過去為婁圭掀起素紗簾,送他出府。

「過來。」見婁圭走遠了,卞秉朝曹丕招招手,「以後離姓婁的遠點兒,這老小子遲早一日准他媽惹禍!敢把你爹比商紂,這話傳出去了得?自家人說什麼都無所謂,他一個外人跟著瞎摻和,不倒霉等什麼?」

曹丕湊到榻前:「我看他也是歲數大了,心裡存不住話。」

「哼!我看他是自視忒高,總覺得天底下沒人比他行。你爹當了王,他生氣!」說話間卞蘭也回來了,卞秉又道,「兒啊,跟廚下說,老子中午想吃雞,叫他們給我燉兩隻。」曹丕想笑又不敢笑——這是病人的飯量嗎?

卞蘭想得周到:「五官將來此,不如……」

「甭張羅他。」卞秉壞笑道,「他心裡有事吃不下,你去吧,我不叫你別進來。」

「是。」卞蘭應了一聲,又給曹丕規規矩矩作揖,才退出去。

曹丕聽他道自己心裡有事,正木訥間,舅父又抱怨道:「我怎養出這麼個兒子。你說他哪點兒像我?二十歲的人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成天就知道唸書,老子認識的字沒歲數多,還不是照樣封侯?我怎麼瞧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呢?」

曹丕滿腹心事還得勸他:「我看蘭兒弟弟挺好,規規矩矩,以後是為官之才。」

哪知卞秉突然笑了:「是啊,當老子的總覺自己了不起,瞧兒子不順眼,我跟你爹犯的都是一樣的毛病。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曹丕一怔:「舅父……」

「哼!我看著你小子長大的,你有何心事瞞得過我?」卞秉道,「崔琰、毛玠一死沒人敢保你了,還沒當太子先成『孤家寡人』,你是想求我在你爹面前美言吧?」

「撲通」一聲,曹丕跪下了,霎時間滿眼含淚:「舅舅,您可憐可憐孩兒吧,我受的委屈可多了……」

「瞧你那熊樣!跟我哭管什麼用?」

曹丕抱住舅舅的腿:「舅舅最疼孩兒,這些年孩兒也沒少孝敬您。您畢竟跟了我爹三十多年,別看他表面上冷,其實對您老可看重呢!現在不是當不當太子的事,丁儀兄弟屢進讒言,孔桂落井下石,趙氏、李氏也給父親吹枕頭風,他們想逼死孩兒,您得救我啊!」跟舅舅用不著顧臉,越親暱越好,曹丕恨不得把小時候要糖吃的勁頭拿出來。

「唉……」卞秉歎口氣,「舅舅幫不了你。」

「我跟舅舅這麼好,難道您也向著子建?」

卞秉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們兄弟若論我喜歡的,其實是老二,我還就愛他那混勁兒!但如果挑太子,還是你合適。」

「為什麼?」曹丕似乎得到一絲慰藉。

「因為你假、你虛、你會裝!」

曹丕一撇嘴:「這叫什麼話?」

「別害臊,舅舅不是貶你。」卞秉推開他,緩緩道,「你看你爹,接個詔書都得讓三回,當了王還穿打補丁褲子,多會裝啊!說句掏心窩的話,帝王不是他媽人當的玩意兒!有時就得裝。好比說你當皇帝,你愛喝粥,底下的人哄弄你,就天天給你熬粥;你愛吃柿子,他們就天天給你送柿子。結果你還愛財寶,他們為陞官就把全天下的財寶都給你搜刮來,那百姓不反?」

「您說笑話。」

「笑話?」卞秉把眼一瞪,「孝靈帝的天下怎麼亂的?殷鑒不遠豈是虛談?為人君者若不把自己那點心思藏好了,那就要捅大婁子。子文與子建都沒你能裝,你知道什麼事都得克制點兒,就是……蘭兒讀書老說那倆字,叫什麼來著……」

「慎獨?」

「對!就這什麼『毒』,就屬你最『毒』!」卞秉想想又道,「況且他們一個偏文、一個好武,皆非權衡之才。可能子建有點兒你爹年輕時的風姿,但脾氣秉性不一樣。他心裡藏不住事兒,其實嫩得很!你文不及子建、武不及子文,卻能跟老人新人都搞好關係,大面上全過得去,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儒生的話……」

「中庸?」

「對!就你中用!」莫看卞秉肚子裡沒墨水,腦子可好用得緊,「況且你是老大,天下未平不立你立誰?他弄個小的,以後都跟著他學,那當大的沒心思?真要天下全姓曹也罷,劉備、孫權還不定什麼時候能滅呢,外敵未除,別他媽自己哥們先掐起來!」宗法制到卞秉嘴裡竟解釋成這樣,但話糙理不糙。

曹丕聞言不禁欣喜:「那您就勸勸我爹,立我為太子吧。」

「你真是有病亂投醫。」卞秉苦笑道,「不是舅舅放不下這張臉,這話我說了也沒用,你爹就怕外戚干政,我幫你就是害你。再者你們哥仨了,全是我姐肚子裡爬出來的,我這當舅的也不能光為你說話啊。別說你爹看不過眼,你娘那關還過不去呢!」

「唉!」曹丕跌坐在地,「那怎麼辦,如今丁儀相逼甚急,父親又不肯聽我解釋,誰能助我?」

「你那書都他媽白念!」卞秉也不裝病了,一猛子從榻上坐起來,「連我都聽說過,當年高祖爺也嫌自己兒子廢物,老想廢太子,後來呂雉去找張良問計,請了山上做買賣的四個老頭,結果……」

「商山四皓。」曹丕一陣皺眉,「那是隱士,不是商人。」

「我知道!」卞秉頗不耐煩,「你也得找高人相助。」

曹丕歎道:「崔琰還不算高人?朝中老臣孩兒都很尊敬,辛毗、桓階之流都沒少替孩兒美言。前些日子我還給鍾繇送了……」

「你找那些人沒用!他們不吃你爹的俸祿嗎?」

「嗯?」曹丕一愣,似乎明白些了。

卞秉笑道:「傻小子,開開竅吧。他們名望再高也是魏國臣宰,自家利益牽涉其中呢!在你爹那點兒髒心眼看來,這些大臣說你好並不是他們真知灼見,而是他們想當佐命功臣,他們越幫越壞,弄不好還把他們自己陷進去。崔琰、毛玠之敗難道與這沒關係?」

霎時間曹丕的思緒豁然開朗——不錯!國之儲君奇貨可居,立之可獲萬利,家門富貴繫於其中,難怪父親猜疑。

卞秉笑呵呵拍著他肩膀:「高人自然要請,但不能找舅舅我,也不能找朝廷和幕府的人。你得找身在局外,不牽扯他利益的人,最好是名氣大、心眼多,還能讓你爹佩服的人。」

曹丕已經開始思忖——身在局外無干利害,卻智謀深遠被父親看重,誰是這樣的人呢?

天師羽化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代郡烏丸普富盧到鄴城朝賀,消息傳遍天下,遠在平陽的匈奴單于呼廚泉也坐不住了。

自漢室動亂以來,匈奴幾度與曹為敵,先是初平年間與袁術聯合侵擾兗州,後與袁紹之侄高幹糾纏不清,甚至馬超作亂也可窺見匈奴的影子。但匈奴單于呼廚泉很清楚彼此的實力差距,所以并州郡縣改易也只能忍耐。如今普富盧朝賀不啻是一個明顯訊號,漢家屬國必須轉移到魏國治下,烏丸既已歸順,匈奴要保自身無虞也不得不走這條路。因而呼廚泉決定爭取主動,率各部首領齊往鄴城朝賀。

匈奴右賢王去卑早年流落中原護衛劉協東歸,曾與曹操結下不近不遠的因緣;於是呼廚泉遣去卑為前站,先到鄴城向魏王致以敬意,為了表示忠心大魏,還獻上一份匈奴各部落的名冊。曹操自然歡喜,在王宮擺宴款待,不但群臣列侯來了,久不理事的老臣也請來不少,更是把張魯迎到次席,讓天師充當陪客,向右賢王敬酒。一場熱鬧的宴會將近亥時才散。

天師道教規不許飲酒,張魯更當率先遵循,但魏王有令豈敢不從?況且曹操還特地為他一人準備了果酒,若不喝如何勸去卑盡興?張魯勉強破了次戒,但可能是多年不喝酒的關係,只飲了幾盞便有些過量,出宮登車之際已搖搖晃晃。

一開始張魯沒甚在意,以為小憩一會兒便好,哪知腹內漸有灼熱之感,愈演愈烈,好似鋼刀攪於肺腑,繼而口乾舌燥雙眼昏花,情知大事不妙:莫非酒中有毒,魏王欲除我!那日殺馬秋我心生躊躇,難道種禍於此?若因此殺我未免有些簡單了,想來天師道教民數萬,今又講道說法遊走四方。曹操乃跋扈之主,久欲混一天下篡奪漢統,豈能留我於世上?

雖知無常迫命,張魯卻出奇地沉穩,既不設法嘔酒,也不思解毒之策;只催車伕速速回府,兀自端坐念訣、強忍痛楚。不多時回到府邸,張魯已覺週身灼熱,唯恐毒性運行不敢動彈,命侍從背他回房,點起燈燭,速招三子張盛前來。

他自知時間已不多了,打發走僕人立刻攤開卷杏黃絹帛,左手按著小腹,右手執筆,強忍劇痛寫了篇短短的教旨;待寫罷之後,只覺渾身無力滿頭虛汗,想把寫完黃絹捲好,卻再無力動彈,情知大限已到,便盤膝而坐靜候兒子。

說是只招三子,老爺子叫人背回來的還了得?這會兒天已大晚,諸子都休息了,聞聽召喚一股腦全起來了,顧不得整理衣衫,張富、張廣等兄弟七人一起撲至閣內:「師尊!師尊!您怎麼了?」張氏皆修道之人,即便是父親也恭稱為師尊。

張魯已毒遍週身,覺眼前天旋地轉,哪有許多工夫與他們告別,只強掙道:「老三留下,你們都出去,把門關上。」

天師有訓不得不遵,張富六人退出閣門跪候廊下,三子張盛將門掩上,回頭再看——張魯雖端然穩坐,卻滿頭汗珠,渾身微顫,嘴唇已呈青紫色!

「魏王毒害師尊?」張盛頃刻間明白了。

張魯掙扎著擺擺手:「你不必多問……」告訴孩子又有何用?當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糧,滿門親眷居於鄴城,這仇報得了嗎?別再把全家性命都搭進去!他只道:「我有話交代你。」張盛唯恐父親斷氣,立刻跪到他眼前。

張魯提了兩口氣,手上掐訣穩住心神:「榻邊有一包袱,你把它拿來……」

張盛不敢怠慢,馬上取了來——這東西不大,卻用杏黃布包裹,平時張魯絕不許人碰一下。

「打開它。」

「諾。」張盛解開,見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璽,長寬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紐,下刻篆字——正是天師道掌教至寶,陽平治都功印!

「你們弟兄七人雖各有所長,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後將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繼天師之位,但願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進道無魔。」

「師尊,弟子……」張盛本想說兩句自謙的話,但這時候哪顧得上虛禮?趕緊磕頭,「弟子領受!」

張魯心事已了大半,身子漸漸癱軟搖晃,又道:「還有……書案上有道教旨……把他呈與魏王……」

張盛這才注意到一旁明晃晃的絹布,雙手捧起看起來:魏氏承天驅除,歷使其然,載在河雒,懸象垂天,是吾順天奉時。以國師命魏王行天下,死者填坑。既得吾國之光,赤子不傷身,重金累紫,得壽遐亡。七子五侯,為國之光。將相掾屬,封侯不少,銀銅不少。父死子系,兄亡弟榮,沐浴聖恩。

張盛看罷手都哆嗦了——「魏氏承天,載在河雒」,這種話旁人說說無所謂,但對於一教之主不能亂講,虔誠的教徒絕對相信這是天命。「以國師命魏王行天下」更是最緊之言,這豈不是說曹操受天師之托主宰天下嗎?這份教旨頒布意味著所有天師道教徒轉而遵從曹操,都要視曹操為神明,天師沒有直接統轄教眾之權,那天師道豈不是不存在了?

「師尊……這是為什麼?是曹操害了您呀!」

「為我張氏之安危,為天師道無數教民,更為你們能繼續弘道。答應我,忘掉仇怨,不要追究此事了。」張魯很清楚,即便曹操除掉他也不會放過他子嗣後人,天師道無數教徒都會無辜受累。與其大家都被曹操迫害,不如把一切拱手獻上,只犧牲他自己,讓所有人融入魏國免此一劫。

「此令一出,我張氏三代心血豈不化為烏有?」

「大道甚夷,永存不滅。」張魯腹內早已痛如刀絞,強忍著說,「道可道,非恆道,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只要一心修真,外化而內不化,有沒有天師道又有何區別?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父親!」張盛再矜持不住,哪還管什麼教規,印也拋到一邊,抱住張魯淚如雨下,「您是天師,您不能走!您不是說要以大道拯救世人嗎?」

「嘿嘿嘿,」張魯竟然笑了,輕輕推開兒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太上老君生於春秋昏亂之際,若他能憑借道法安定天下,何必西出函谷隱遁呢?度化貴在度心,心之愉悅便乃人之愉悅,人之愉悅便乃世之愉悅。無論何朝何代誰為帝王,若能使世人無憂無慮,即為超脫之時。其實人並非活在世上……」說著他把手縮回,撫在自己心口,「而是活在這裡。」

張盛忍住眼淚:「孩兒明白了。」

張魯盤坐在那裡,恍惚間已不再感覺痛苦,反而渾身輕飄飄的,彷彿自己靈魂要脫離身軀飛上天際,但他還有最後的話要交代:「要抱樸守真……天地之所以能長久,以其不自生……切記外化內不化,性命雙修,終有一日能弘大道……終有一日……」他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已細不可聞,漸漸地,嘴唇不再翕動了。

張盛凝望父親,好久好久,不知為何突然哭不出來了,面對眼前這具屍身竟覺得自己彷彿從來就不認識。父親曾是縱橫捭闔割據一方的軍閥,曾背信棄義反叛劉焉,曾殺害張修兼併教眾,但是他又度化了那麼多百姓,使他們虔誠順服;此時此刻他真的超脫了,最後時刻竟如此安詳、如此豁達,這心如止水的境界遠非生命所能局限——真乃一代宗師!

想至此張盛不再難過,他擦乾眼淚,敞開房門高聲嚷道:「天師羽化了……」

一陣哀聲響起,張富、張廣兄弟皆伏地痛哭。張衛剛馳馬趕到,未能見兄長最後一面,立於中庭捶胸頓足。張盛再未發一言,他還有許多事處理,為了張家、為了教眾、為了繼承父志繼續傳道,絕不能耽擱。他收好印璽,揣上教旨快步出院門,信手拉過叔父騎來的馬,縱身而上,連連揮鞭直奔王宮而去……

智士入局

其實並非只有「天師」才能做到心若止水,就在張魯羽化之際,在距其不遠的城郊,一座不甚華麗的宅邸裡,有位老臣也正心如止水般開導自己的兒子,那便是太中大夫賈詡。

賈詡身份尷尬,以他「負罪」之身是不大可能融入魏國朝廷的。他本欲稱病而退,曹操卻不肯放,想了個折中之策,將其任命為太中大夫。這是個漢官,不屬於魏國之臣。但曹操卻叫他居於鄴城,若有需要還會召他入宮問計問策,半隱半仕半臣半友,就算魏王的一個智囊吧。

太中大夫非尋常人所能擔當,這位置雖無具體職責,卻有二千石俸祿,通常是安置元老大臣或卸任三公的。雖然賈詡當年有「禍國」之舉,但畢竟在西京當過尚書令、總攬朝政,擔當此職也說得過去,再者他已年過古稀,如此高齡是該享享清福了。

不過賈詡卻與程昱、婁圭不同,即便退下來也依舊如此。他闔門自守無所私交,即便曹操請群臣赴宴,十次倒有八次設法推脫。本人如此也就罷了,甚至連整個家族也被約束,族中男婚女嫁不結高門,喜壽之事不請賓客。他長子賈穆快五十歲了,至今還在許都當個散秩郎官;長孫賈模都二十多了,仍沒有入仕。他雖居鄴城,宅邸卻選在城外偏遠之處,房舍簡單也沒多少僕僮,家中事務皆賴幼子賈訪打理——說是幼子,也三十多了,還是白身呢!

賈訪整日服侍父親衣食雜務,倒是格外孝順,不過這種日子何時能熬出頭?眼看父親一天天蒼老,自己前程堪憂,雖說家底還算厚實,但讀書便欲成就功名,不敢說建功立業,總得入仕進取吧。而且賈訪又是幼子,不似長兄日後能繼承父親侯位,想要融入魏國必要借父親之名四處結交。可眼下莫說拜會朝中群臣,家門都不出,今晚魏王遍邀老臣,父親又推脫不去,長此以往如何是好?他躊躇再三,終於把這些話挑明,軟磨硬泡講了一晚上,父親依舊不為所動。

夜已漸深,賈詡又只點了一小盞燈,更顯得屋裡黑黢黢的。賈詡微微駝背,坐在陰黑之處顯得老態龍鍾,雙目注視著燈芯,說起話來慢吞吞的:「今朝座上客,他年階下囚。似毛孝先那等隨王創業之人尚難得善終,老父怎能不知謹慎?我並非魏王舊臣,且負禍國之名,又因宛城之事害其嫡子,避禍尚且不及,豈能叫你四處遊走。」

這話賈訪已反反覆覆聽他說了無數遍,早有些煩了:「父親之言固然有理,然興家立業當慕進取,閉門不出也非長久之計。」

賈詡甚有耐心:「今大王立嗣未明,鄴下攀附世子者極多,稍有不慎貽害無窮,以你這般才智還是遠離是非好!」

賈訪聽父親不看好自己才智,心中不服又不敢頂嘴,卻道:「萬事有失必有得,孩兒也不求幸進,即便結交幾個朋友也好。」

賈詡冷冷一笑:「仕途中人豈有推心之友?中庸守業才是正道。」

「唉!」賈訪自知辯不過更拗不過父親,唯有苦笑,「我賈氏雖出身涼州,卻也是世代官宦。祖父(賈龔)曾為大漢輕騎將軍,您是太中大夫,想不到今止於此,父親這般墨守,我兄弟無出頭之日,恐怕今後注定難有作為了。」

賈詡輕撩眼皮瞅了兒子一眼:「世間之事並無注定。今日尚不能度明日,又安能度子孫後代?誰知將來會有何際遇呢!人之成敗皆在見機而動不違天時,何言注定?為父幼時只不過是想循規蹈矩,效力朝廷,以正道輔佐君王,哪知輾轉半生,竟走到今日這般田地。世事難料啊……」說到此處他空洞的目光倏然變得炯炯有神,彷彿回憶起昔日輔佐李傕、張繡的那段歲月。

賈訪還欲再言,忽聽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僕人隔著紗簾稟道:「有客拜訪。」

父子倆對視一眼——家中極少會客,這麼晚會是誰?

賈詡擺了擺手,賈訪明白又是老規矩,朝外嚷道:「天色太晚,請他改日再來吧。」

「只一主攜一僕,那人說出城不易萬望海涵。」

「究竟何人?」

「那人未說,有名刺拜上。」

賈訪打著哈欠走到門口,只把紗簾掀起道縫,接過青竹名刺,天色太暗瞧不清楚,又踱回燈前:「沛國譙縣五官中……」只念了幾個字便不敢往下看了。

賈詡也不再聽下去,七十歲的人竟不靠攙扶一猛子站起來,高聲吩咐:「掌燈!更衣!迎客!」

賈訪也跟著忙起來,不多時幾十盞大燈點燃,把原本黢黑的宅子照得白晝一般。賈詡似乎變了個人,精氣神兒也來了,換了件簇新的長衣,帶著兒子一路小跑迎到大門,一揖到地:「不知五官將駕到,有失遠迎當面請罪。」

曹丕比他還客氣:「不敢不敢,攪擾前輩休息,晚生罪該萬死。」

賈詡憨然笑道:「將軍不必多禮,請……」

「多謝。」曹丕一人進了賈宅,朱鑠卻守在門外東張西望。

賈訪在前領路,引至堂前親手挑起紗簾;賈詡在後慇勤想讓,與曹丕攜手入內。堂上七八盞燈明晃晃耀眼,曹丕未落座便道:「天氣實在忒熱,還是叫僕人把燈撤去吧。」

賈詡笑道:「將軍乃是貴人,豈有在陰暗之室接待貴客之禮?」

曹丕故意撩了撩衣衫:「那就叫裡裡外外的僕人先退下吧,人來人往實在熱得很。」

賈訪不敢怠慢,忙揮退一切從人,回頭剛想招待曹丕用些果品,卻見這位五官中郎將竟給父親跪下了!賈訪趕緊一掀紗簾,也躲出去——人出去了,耳朵沒走,隱在廊下一邊把守一邊偷聽。

賈詡似乎早料到此舉,不待曹丕雙膝落地,已牢牢抱住:「將軍不可如此,折殺老朽了。」

「賈公救我!」

「將軍何出此言,有話起來講。」

曹丕誠惶誠恐:「今丁儀等屢進讒言,欲使我失寵於父王。晚生年輕智淺萬不能御,望賈公垂憐相助。」

「此乃將軍家事,老朽不便干預。」不論幫不幫,這姿態是務必要擺的。

曹丕卻道:「他等所為實是禍國之舉,戕害忠良、荼毒社稷,又豈止是家事?萬望賈公相幫。」這話是他早籌謀好的,把謀儲之事與戕害忠良掛鉤,這就名正言順多了。

「老朽年邁,況非大王舊臣,實在無能為力。」

「賈公何必自謙?魏國上下皆知您乃智謀深長之士,從軍多年屢獻妙計,雖退守閒職,父王依舊將您留於鄴城時時問策,所發高論無所不從。今丁儀等輩相逼忒甚,晚生之勢危若累卵,賈公難道見死不救作壁上觀?」曹丕言罷又欲跪拜。

賈詡年事已高又怎攙得動他?無奈而談:「將軍不必如此,老朽蒙將軍父子洪恩,聽命驅馳怎敢不從?快快請起……」

曹丕一塊石頭總算落地,這才緩緩起身:「賈公肯助一臂之力?」

賈詡微微點頭:「將軍請坐。」

曹丕連連擺手:「不勞款待。今夜王宮設宴遍請群臣,這才敞開城門以供出入。我若回去遲了只恐城門關閉又生事端,不敢耽擱,只求賈公教我固寵免禍之法。」

「這倒不難。」賈詡手捋鬚髯,「願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賈詡拈髯而笑。

曹丕詫異地望著這位老臣——莫非他搪塞於我?瞧神情又不像。

賈詡知他猶疑,又緩緩道:「天下之事,以正處之,以奇濟之。將軍立身行道盡孝慎行,至於其他事……您就無需操心了。」

莫非他自有良策暗中助我?曹丕半信半疑,卻施禮道:「賈公老成謀國智謀深遠,實乃我大魏砥柱之臣,晚生不敢忘您老之功勳。」言下之意是說,你若真能幫我奪儲,日後等我爹沒了,我坐上那位子絕不會虧待您老人家。只是這話不能明說。

賈詡怎會聽不出來?趕緊還禮:「我賈氏滿門皆感大王與將軍之恩。」

「天色甚晚不便叨擾,晚生告辭。」

「將軍到此寒舍蓬蓽生輝,恭送將軍。」賈詡說著話拾起案頭的名刺又遞還給他。

二人攜手而出同至府門,鬧得外面的僕從直納悶——這位犯什麼病?大晚上來訪,連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到,怎麼又走了?孰不知該說的已經全說了!賈訪也趕緊從黑暗處溜出來,隨著父親連連作揖,恭送曹丕上馬。

雖然賈詡父子彬彬有禮連聲應承,但這並不能消解曹丕的愁煩,他無可奈何打馬而去,望著黑黢黢的前途,心中甚是恐懼。那遠處的樹木山石彷彿已變成攔路厲鬼……不,那不是厲鬼,應是丁儀、丁廙兄弟還有孔桂那幫人,他們就像猛虎野獸一般,咬舌磨牙,陰森森的何等可怖!他不禁吟道:

登山而遠望,溪谷多所有。

楩楠千餘尺,眾草芝盛茂。

華葉耀人目,五色難可紀。

雉雊山雞鳴,虎嘯谷風起。

號羆當我道,狂顧動牙齒!

(曹丕《相和歌·十五》)

眼見曹丕與朱鑠打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賈氏父子可算鬆口氣,又回到房裡。賈詡似乎又變回那個拘謹的老人,親手把耀眼的燈熄滅,依舊只留一盞,然後又木訥地坐回原位。

賈訪甚是不悅:「父親剛才如何囑咐孩兒?遠離是非,中庸守業,莫要捲入爭儲之事,怎麼他一來您就變了?」

「唉!」賈詡未曾說話先歎息,「不應允又能如何?難道拒之門外?那就把他得罪了。不結交臨淄侯,再得罪五官將,那咱家還有好日子過?他不來我不會去,他既來之,我則安之。」

「原來如此。」賈訪這才知父親用心良苦,「那父親輕涉爭儲之事,又為他獻策,若叫魏王知道……」

「我哪裡獻策了?」賈詡捋髯道,「我不過叫他恢崇德度、不違子道。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五官將既為人臣又為人子,勸一個當兒子的人孝順老爹,難道有錯嗎?這話即便傳到魏王耳朵裡又能如何?」

賈訪一愣——是啊,勸一個當兒子的孝順老爹永遠不會錯!今晚之事即便讓曹操知道,對父親也不會有惡感。難怪他要掌燈,沒有背人之事當然要正大光明!

雖無背人之語,賈詡卻還是很無奈:「我本想躲個清靜,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閉戶家中坐,是非都找上門來。世事流轉不盡不休,我這匹老馬何時才能卸套啊?」

「這也是無奈之舉,父親為名所累,人人都說您精明嘛!」賈訪嘴上這麼說心中卻甚猶疑,眼下曹植得志,曹丕不受寵,難道父親還真要燒這冷灶?想至此試探道:「父親搪塞他兩句也就是了,難道還真幫他?」

「你莫拿這話探我。」賈詡立刻瞧穿兒子的意圖,「實話告訴你,既然答應就得當真,若自食其言豈不結怨更大?我都快入土了倒也不怕得罪他,皆是為你等考慮。」

賈訪半喜半憂,喜的是若父親能助曹丕謀得儲位,日後前程不愁,憂的是曹操意屬曹植,這個忙甚是難幫:「父親有何打算?」

「還沒有。」賈詡緩緩起身,「爭儲如爭戰,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有籌劃就有變化,只能見機行事。」說話間已踱至窗邊,仰望夜空。

賈訪見父親始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甚是著急:「如今魏王意屬臨淄侯,這是明擺著的。恐怕此事不易辦成。」

「明擺著的,我怎沒看見?」賈詡仰著腦袋動也不動,「我只知這半年來魏王不曾單獨召見他倆。西征時為何要帶那麼多無干之人,你想過沒有?楊修曾暗助臨淄侯,這件事已不是秘密,他不能再登臨淄侯的門;還聽說司馬懿也遭到斥責,如今也避嫌了。丁儀當上西曹掾,表面上臨淄侯一派得勢,其實姓丁的已成了幕府之人,也在魏王控制之下;吳質雖有些本事,無奈遠在朝歌鞭長莫及。你睜大眼仔細看看吧!無論五官將一黨還是臨淄侯那派,都被魏王攪了個支離破碎七零八落,誰受寵?誰又不受寵?說大王意屬臨淄侯,這定論下得太早了。」

「父親所言有理……不過大王逼殺崔琰、毛玠總是事實吧?還不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

「庸人之見。」賈詡輕蔑地一笑,「不錯,大王對他們確實太無情了。比干之殪(yi),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不過若認為處置他倆僅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那就把大王看得太小了!」

「太小了?」賈訪思來想去不得要領。

「兒啊,我問你個問題。你說官渡之戰究竟誰勝了?」

賈訪覺得這問題太荒謬,甚至懷疑父親腦子迷糊了,不禁蹙眉:「這還用問,當然是魏王贏了。」

「哦?」賈詡雙眼空洞,彷彿沉寂在悠遠的冥想中,好半天才喃喃道,「戰場上或許是贏了,但治國為政嘛……如果有人堅信以一己之力就能改變乾坤,那也太小看這世道了。」

賈訪用心揣摩父親的話,卻仍覺半明半昧,待要開口問明,又聽父親再次發問:「孩兒,你知道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什麼嗎?」

「亡國?」

賈詡冷笑道:「自作孽自遭殃,報應不爽談何痛心!」

「遭逢禍亂?」

「天命所定,盡力而為,也談不到痛心。」

「子嗣中無良才可托?」

「雙眼一閉皆歸塵土,太史之筆各書功過,誰的賬歸誰。」

賈訪實在猜不到:「請父親指教。」

賈詡扭過頭來,雙眉抖動面露苦楚,一副悲天憫人之態:「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自己摸索並遵行一生的治國之道到暮年卻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滅!」

賈訪從來未見過父親這副表情,不禁愕然。

但賈詡的這絲憐憫僅一閃而過,漸漸又恢復了那副無動於衷的麻木表情,繼續仰望天空:「風雲難測,好像要變天了……」

窺透迷霧

當曹操從聽政殿回轉後宮之時不禁長出一口氣——這真是充滿虛偽的一個夜晚!

其實對右賢王去卑曹操沒多大興趣,他盼望的是匈奴單于早日到鄴城,他已秘密安排一個計劃,等呼廚泉到來就以款待為名將其扣留,只要把單于牢牢攥在手心,匈奴就構不成威脅,到時候再隨便扶持幾個率眾王統轄各部,促使他們自己勾心鬥角,更顧不上與漢人為仇作對了,北部的邊患又少一個。因而曹操這幾日雖身體不佳,但還是裝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招待去卑,裝得親親熱熱拉張魯來飲酒作陪……

一切都很順利,而且出乎意料地順利,去卑答應遣使者催呼廚泉上路,而張魯也在回家後「羽化」了。張盛給他送來了張魯最後一道教旨,這位天師果真識時務,天師道全心歸附魏國,大可將他們遷離漢中,從此也省了不少麻煩。但張郃孤軍深入與張飛戰於瓦口隘,因敵眾我寡打得頗為艱難,巴郡很可能要失守,這樣漢中就當真似和洽所料成為單純的守勢了。

曹操清楚地感覺,要想解決漢中的問題必須再來一次西征,不把劉備趕出蜀地,他永遠都不會死心;當然還有孫權,合肥之戰雖然打贏了,但還要再給他一次教訓,叫他老老實實龜縮在江東,等待末日降臨。可是……曹操竟對戰爭感覺有些牴觸了,他現在身體比在漢中之時好了一些,但也差強人意,李璫之信誓旦旦能治好,卻始終不見起色,難道他以後就只能這樣忍受左臂、左腿的麻木?是啊,六十多了還能指望痊癒?當然,目前最糟糕的是天氣……

想至此,曹操叫住在前掌燈的嚴峻,將左手搭在這孩子肩膀上,拿他當了枴杖,既而抬頭仰望——天上黑黢黢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辰,什麼都望不見,彷彿一塊黑幕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還不下雨,這一年已過了將近一半,一滴雨都沒有,為什麼呢?曹操從不信天命,但此時此刻不由得他不懷疑,難道大漢王朝冥冥之中真有神明保佑,他要變成第二個身敗名裂的王莽?

想到這兒曹操又覺可笑。真是胡想亂猜,王莽就注定是身敗名裂的?此人未嘗不勵精圖治,未嘗不德才兼備,直到功敗垂成退守漸台身邊死士一個變節的都沒有,也是個英雄啊!以前曹操從未把王莽放在眼裡,他要效仿的是文武雙全、無可挑剔的光武帝,甚至要比劉秀更出色,但如今他腦子裡想得最多的卻是劉秀的敵人王莽。

王莽仰慕周朝,想把他的新王朝打造得萬年永固,一切的官職、政令完全附會周禮,甚至一心想恢復井田制,最後的結果呢?說好聽的叫曲高和寡,說難聽的叫不識時務,這些異想天開的夢想與現實差距太大……而曹操自己呢?

他曾想打破東漢以來逐步壯大的士族門閥,甚至創立比那些儒生更坦誠的教化,這些符合實際嗎?夢想終歸是夢想,當他走上王位的時候,終於發現這場夢似乎該醒了,他永遠不可能跳出世道的怪圈。現實就是如此,尚且不能統一天下,又何談更高遠的東西?沒辦法,他不想做第二個王莽,空抱著幻想讓魏國、讓他的兒孫走向毀滅。還能怎麼辦呢?他只能接受這無奈的現實,甚至只能親手毀滅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所信奉的理念……

而即便是接受現實都那麼難,曹操是一個大臣,他要逾越禮教走上天子之位,與此同時他還要利用禮教打造新的王朝,矛盾不矛盾?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

曹操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可悲,把一件治國利器扔進了故紙堆,後來發現有用,又把它撿回來,修了修補了補,還是不免破綻百出。有時他甚至質問自己為什麼當初要反對世家大族?是出於理想,還是僅僅因為他出身於一個「異類」家族,對那些以前輕視自己的人進行報復呢?

「大王。」嚴峻打斷他的思緒,「天不早了……」

「哼!」曹操苦笑著在他小臉上捏了一把,「你催孤早早睡下,然後你好跟宮裡那幫小宮女一處戲耍是不是?」

嚴峻愕然:「您怎、怎麼什麼都知道?」

「哼!因為這是孤的國家、孤的宮殿,知道是應該的,不知道是因為不想知道……走吧!」曹操神情黯淡。不想知道比如丁儀是何居心,反正這個人有才,眼下很可用就足夠了,至於他圖謀之事能不能如願,還不是攥在自己手裡?最想知道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就是兩個兒子府裡那些內幕,都弄清楚作甚?趙達、盧洪去辦差,背後還有個劉肇盯著他們呢!睜一眼閉一眼就得了,越弄清楚越傷心。

忽然間不遠處一棵樹沙沙晃動,曹操面露驚懼:「什麼人?」

「大王,過去隻貓。」

「哦,疑心生暗鬼。」曹操心緒稍安,他剛才好像看見一個人,似是張魯,又像是崔琰!

為什麼非要把崔琰置於死地呢?曹操捫心自問,是因他露版上書挑起子嗣之爭?是因他桀驁不馴剛毅犯上?是因他久掌選官,如今要改弦更張殺他以防掣肘?是因現在必須殺一個清流名門立威?還是僅僅因為他那個「事佳耳」?或許都不是,但所有這些加起來他就必死無疑了!

至於毛玠,曹操完全沒預想到會是這個結局,早知如此確實不該賭這口氣。毛玠之死讓他傷心了好久,他給毛家賜了最好的棺槨,還送了不少錢帛,又征辟毛玠之子毛機為官,希望這樣能彌補些過失。但良心怎麼彌補呢?毛玠是氣死的,也算是他間接害死的,他又一次害死了跟隨他起家打天下之人……

想到這些曹操不禁加快了腳步,不知為何他覺得夜晚的宮苑如此恐怖,彷彿到處潛伏著鬼魅。不多時,來到楸梓坊,嚴峻又停下腳步:「大王去哪位夫人那裡?」

這可真難住了曹操,去哪裡好呢?卞氏永遠是他的首選,雖說她年老色衰,可卻是最瞭解他的人。但近些年卻不行了,老夫老妻聊些什麼呢?已偽裝一天了,難道夫妻二人還要想方設法在彼此面前規避兒子的話題?都太累了。環氏悲她的沖兒、秦氏哭她的玹兒,這些為兒子而活的女人啊!至於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算了吧,他今天實在提不起枕席之歡的興趣,以後恐怕也越來越沒興趣。

「還去陳氏那裡如何?」嚴峻竟主動提議,「看看小王子?」

「哼!看小王子?」曹操伏到他耳畔,「她給你的果子最好吃,有時還給您小銀錁子,對嗎?」

嚴峻再次震驚,跪倒在地:「大王……」

「起來!孤說過,孤什麼都知道。」曹操直起身子喃喃道,「連她那些果子是誰送的都知道。」曹操固然寵愛陳氏,但也不至於到曹幹生下來就封侯的地步,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清楚,曹幹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孩子了,「去王氏那裡。」

不知從何時起王氏那裡成了曹操的避風港,這個姬妾是他從宛城搶來的,至今無兒無女,不老也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什麼都不多說,只默默陪著他,或許這正是她最可貴之處吧。

王氏似乎料到他今晚又要來,但她沒像別的姬妾那樣忙於梳妝,而是在門前點了艾草,把蚊蟲驅趕光,把被褥安排得舒舒服服,把水晾得不涼不熱,一切都沒得挑。王氏將嚴峻打發走,又揮退了侍女,親自為曹操沐浴更衣,扶入羅帷又為他按摩左肩、左臂。曹操的病情從未告訴過任何姬妾,李璫之膽小得像老鼠、嘴嚴得像城牆,可王氏偏偏就知道曹操的痛患在那裡,真是有心而不多言的女人。

他摟著王氏靜靜躺在榻上,雖然累卻不困:「你這屋裡太靜了。」

「是嗎?」王氏輕輕道,「妾身也慣了,不缺什麼。」

「我知道你這屋裡缺什麼,缺個孩子……」

王氏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卻沒說什麼。

「孔桂那小子說,皇甫隆尋不到了,不過另外物色了幾位奇人。有個山陽郡的人叫卻儉,會辟榖之術,據說好幾年都不吃飯。有個叫甘始的甘陵人,會駐顏之術,年近百歲卻跟五十歲一樣。還有個廬江人叫左慈,有補導之術。還有幾個人,我打算把他們都招來,若是調養好了,也讓你生個兒子……」曹操雖這麼說卻不大自信。

「您是不是太輕信那個孔桂了?」

「哼!孤知道他是個小人,諂媚得不能再諂媚的小人,但除了他誰能說些孤愛聽的話呢?心裡不快就罷了,難道耳癮都不能過過?」曹操摸著王氏的臉,「可憐見的,人家即便沒孩子還有親眷,你什麼親人都沒有,我死之後你可怎麼辦呢?」

王氏不想說這個,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扯開了話題:「前日姐姐又派人去看她了。」

曹操當然知道「她」是誰:「她還好嗎?」

「病了。」

「是啊,孤六十二,她比我大一歲,人不找病病找人嘍。」曹操頗感無奈。

「但還是那副脾氣,送的絹帛都不肯要。」

「嗯,她改不了,我也改不了。」曹操一想起丁氏就想到曹昂,而一想到曹昂就又想起現在的煩惱,他差點兒就問王氏該立誰為嗣,卻還是忍了回去。

王氏似乎知道他想什麼,歎道:「治國難,治家更難啊!」

曹操拍拍她肩膀:「你還滿口都是道理,那你再說說你的道理,孤聽聽你還知道多少?」

「我們女人家懂得什麼?」王氏話雖這麼說,但她實際是眾姬妾中學識最高的,甚至比卞氏高。她本出身於關中仕宦人家,亂世動盪才闔家慘死,被張濟搶了去,又輾轉入曹操之手,班昭的《女誡》她通篇能背,甚至還讀過些史書。

曹操又拍拍她肩膀:「你呀,沒個親眷真可惜了,你其實最會當管家婆了。」

王氏湊到他耳邊輕輕道:「管家事小,管族事大,誰是一家之主其實要看誰跟整個族裡人關係和睦。人沒有遇不到麻煩的,小到三災老病,大到田產財貨,在族裡沒個人緣,投親靠友都沒人理。若族裡兄弟和美,大家都一條心,你有難大家就都上門了。反正我就是這麼點兒小見識。」

「嘿嘿嘿,這見識不錯。」曹操回味著這番話……突然,他鬆開王氏坐了起來,腦中靈光一現!

族人?曹操從來沒想過這個,他要選的繼承人不單是一家之主、一國之主,還是整個曹氏家族乃至夏侯氏家族的族長,這關係到整個家族的興衰。不!比這還重要!唯才是舉行不通,日後朝廷的走向已變了,世家大族不可避免進入朝廷,曹家、夏侯家必須也變成強大的家族,牢牢把握住軍權、財權,曹家應該是當世最強大的世家大族,足以壓制住任何高門。那麼他的繼承人就應該同時也是最能凝聚整個家族勢力的人。拋開個人才智不論,想想那些日後要予以重任的家族子弟,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毛)等等,老大與老三誰更能凝聚這幫人呢?答案似乎早就有了……

轟隆……轟隆……

「打雷了!」王氏猛然坐起來,興奮地晃著曹操的肩膀,「大王,打雷了!打雷了!」

「打雷怎麼了?」曹操沉浸於思考,竟沒反應過來她高興什麼。

「要下雨了!」

「下雨?哎呀……」曹操顧不得穿衣服,激動地站起來,扯開帷幔衝到窗前。

「哦哦哦,下雨嘍……」滿宮的寺人宮女都高興壞了,這會兒都不再管什麼規矩,張著手臂在宮苑中跑來跑去——好辛苦、好漫長的等待,這場打破天降災異謠言的雨可算來了。

「哈哈哈……」曹操手扶窗欞放聲大笑。可沒笑兩聲一陣涼颼颼的大風迎面刮來,灌了他一嘴;王氏忙取過衣衫為他披上。

曹操咳嗽了兩聲抬頭再看——憋了幾個月,這場雨太大了,砸得地面「辟啪」直響,大風似乎要把庭院的樹木連根拔起,密集的雨點彷彿變成了白霧,電閃雷鳴隆隆不止。曹操注視著這席捲乾坤般的急雨,笑容漸漸收斂,繼而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狂風暴雨吹得滿宮樹枝搖曳,似厲鬼般張牙舞爪、閃電交替,閃得他老眼昏花天旋地轉,隆隆雷聲似是天譴,恫嚇著他的心緒。陣陣涼風捲著冰涼的水珠撲進窗來,就像飛來的箭支,似要全戳在他的心上。那暴風驟雨之中,彷彿有哭泣之聲,曹操聽出來了,只有他聽得出來,那是崔琰、毛玠、張魯、路粹的哭聲,還有孔融、許攸、荀彧,他們都來討命了!

曹操一個側歪磕在窗欞,王氏死勁攙扶,他仍坐地不起,只覺左半個身子完全麻木了。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終於相信天命了,神明在向他發威!天地間一片蒼茫,從他出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如此恐怖,人絕對不能與天抗衡……

《卑鄙的聖人:曹操9》完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