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

崔琰下獄

鄴城最熱鬧的地方要屬臨淄侯府,雖是坐落於城東北的戚里,與五官將府只隔兩趟街,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曹丕的府邸恬靜優雅,甚至有些冷清。曹植這邊大不相同,他本以詩賦馳名,府內從事也多風雅之人,招惹得鄴下文人紛至沓來;最近不少官宦子弟也登門拜謁,你來我往、吟詩贈賦、彈箏撫琴,整日熙熙攘攘門庭若市。

臨淄侯是愛風雅之人,似乎還嫌這府裡情趣不夠,去年又派人從兗州成武一帶移植了不少牡丹,都種在當院裡。如今正值乾旱,虧了曹植招了一幫弄圃能手小心栽培,竟盡數開放,奼紫嫣紅葳蕤生光,清香飄逸宛如仙境,大清早就引來一群風流文人。荀緯、王象、劉偉各顯身手每人都作了一篇《牡丹賦》,互道短長皆有得意之色;劉表庶子劉修也是這府裡常客,掛名議郎並無實職,孑然一身獨居鄴城的公子哥,比他那個在許都當傀儡高官的哥哥享福多了,半肚子詩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卻專好臧否旁人文章,拿過詩來就咋舌:「不美啊不美!」腦袋晃得似貨郎鼓,又說不出門道,逗得眾人呵呵直笑;那旁青石上擺了弈局,倆少年戰得正酣,一個是樂安才子任嘏,一個是夏侯淵幼子夏侯榮,兩人都有神童之名,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引得府中眾侍從都來圍觀。

眾人正暢談風雅各取其樂,卻見文學侍從鄭袤急匆匆闖進院來:「侯爺可在這邊?」

「鄭兄來得正好。」王象正與劉修舌辯,見他來了忙一把拉住,「小弟剛寫了篇文章,劉賢弟又說不好,你來評判評判。」

「不看!」鄭袤慌慌張張,哪有心思與他說笑,「侯爺在哪兒?」

王象見他推脫甚感無趣,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一早就沒見,八成還在書房裡吧。」這幫人常來常往隨便慣了,即便沒見到曹植照樣我行我素。

「誒呀……」鄭袤心裡起急,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也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此乃臨淄侯府!還有沒有點兒規矩?」說罷一甩衣袖,快步奔了後院。

眾人竊竊議論:「這廝今天中什麼邪了?不理他,下棋下棋……」

此時此刻曹植確實還在書房,最近父親沒交什麼差事,入宮請見十次倒有八次不見,大好時光閒著作甚?可不就與朋友四處盤桓唄!昨晚二哥曹彰做東,兄弟們去了不少,竟還招了幾名歌伎,鬧到定更天才散,曹植回府很晚,也不願再到後宅驚擾,就在書房裡糊里糊塗睡了半宿,未免有些疏懶,洗簌完畢聽說大伙都到了,剛要出去支應卻被劉楨、司馬孚攔下,硬生生要上什麼諫書:家丞邢顒,北土之彥,少秉高節,玄靜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楨誠不足同貫斯人,並列左右。而楨禮遇殊特,顒反疏簡,私懼觀者將謂君侯習近不肖,禮賢不足。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為上招謗,其罪不小,以此反側。

曹植哭笑不得地看完諫書,瞅瞅跪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劉楨:「怎麼回事?如今怎麼連你也學會這一套了?」

劉楨一本正經:「屬下是為侯爺著想。」

司馬孚跪在另一邊,也跟著幫腔道:「公幹所言極是。」

「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倒是篇好文章。」曹植輕輕把它放在一邊,笑道,「是我沒睡醒,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叔達若說這種話我不奇怪,可你還是瀟灑詼諧的劉公幹嗎?」

劉楨不禁愴然——自從獲罪被釋他就再也瀟灑不起來、玩笑不起來了,果真就像那塊石頭一般稜角已磨盡。宦海沉浮絕非遊戲,明槍暗箭是是非非,身在其中不可能嬉笑怒罵無所顧忌,胡鬧了半輩子,也該回歸正道了。

「屬下平素不謹,深以為今是昨非,懇請侯爺納此良言,屬下感激不盡。」說著劉楨磕了個頭。

「人之相交貴在率真,你又何必這副素面朝天的樣子?」曹植甚感可惜,「邢子昂北土彥士,我平素禮數未敢有虧,重春華而忘秋實又從何談起?」

劉楨道:「侯爺對邢公確實恭敬有禮,但您整日招攬一群不羈文人,言笑不拘親暱戲狎,邢公那等保守之人如何看得慣?人分長幼,德有高低,他號稱『德行堂堂』,怎屑與劉修、王像這般人為伍?」

司馬孚也接茬道:「前番邢公密奏之事侯爺難道忘了?如今楊修已數月沒登咱府門,丁儀兄弟也很少來了,旁人尚知避嫌收斂,侯爺實在應該收一收鋒芒才是,似五官將……」

「像大哥那樣還有意思嗎?」曹植打斷他話,背手起身,「畏首畏尾虛情遮掩,還有何意趣?我本就無意與他相爭,不過想為國家、為父親做些事,若因俗世侵染毀我之心性,不能為也。」

司馬孚卻道:「人間之水污濁,野外者則清潔。俱為一水,源從天涯,或清或濁,所在之勢使之然,非干心性也。侯爺品性純良無以復加,然不能融於世,又談何作為?天道有真偽,真者固與天相應,然偽者人加智巧,亦與真者無異。只恐侯爺之誠未能感天,卻被矯情偽飾者所擾。」他這話已說得十分露骨,不管他兄長如何立場,至少他是真心實意想輔佐好曹植。

曹植卻只微微一笑——司馬孚自從入府幾乎天天向他諫言,他固然念其一番好意,但早已不大當回事了。

劉楨見他全不在意,又道:「克己復禮本為國之正道,侯爺豈能不納?」

「哈哈哈……」這種話從劉楨口中說出,曹植總覺好笑,「公幹亦知克己復禮?外面那些朋友嬉笑戲狎,論起來你可是始作俑者!」一句話倒把劉楨噎得無言以對,真不知這些年他與曹植意氣相投,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司馬孚還欲再諫,忽見鄭袤急匆匆闖了進來:「啟稟侯爺,崔公被大王下獄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立當場,劉楨疑惑地問:「哪個崔公?」

「還有哪個崔公?崔季珪崔大人。」

「胡言……怎麼可能……」曹植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相信。在他們看來崔琰不但是國之忠良,還是曹操所倚重的大臣,十餘載恪盡職守,怎麼可能獲罪?

「千真萬確!」鄭袤急得跺腳,「有人與崔公作對,尋了一封他與楊訓往來的書信呈獻大王,也不知上面寫些什麼,大王看後指責言辭不遜,派人連夜將崔公抓捕入獄。今晨消息傳開,眾臣都爭著往宮中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卻道:「料也無甚大事,這般老臣父王不會隨便處置。以前賈逵不也下過獄麼?前幾日徐奕遭斥罷官,如今不還在朝裡掛著議郎的銜麼?崔公秉性倔強難免與人結怨,父王自會明察秋毫,再說還有群臣保奏,料也無妨。」

「借一步講話。」鄭袤也不顧尊卑了,拉著曹植出門來至簷下,耳語道,「我聽宮中之人傳言,構害崔公的好像是丁儀。」

曹植一怔,頃刻間明白了——丁儀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來少來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義之人,若這樣被丁儀整倒,豈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禮做事太過偏激,事先竟不與咱商量。」鄭袤話要說又恐劉楨他們聽見,小聲嘀咕著,「聽聞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極,絕不會輕饒崔公。此事關乎侯爺聲譽,無論如何您得入宮保奏,免得旁人說三道四啊!」

「這……」曹植犯了難。論情論理都該出頭為崔琰說句話,無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連信上寫的什麼都沒搞清楚,這麼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儀做事不當,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稟報:「夫人請侯爺後宅敘話。」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鄭袤先奔後面,一進後宅垂花門,就見妻子崔氏跪於當院,後面還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著,「你們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賤妾懇請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與她雖不敢說舉案齊眉也甚是恩愛,連忙攙起:「你這又是何必?我自會想辦法,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爺豈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闖入我府,不由分說就將他繩捆索綁拿往監中,大王天威難測,若再不救只恐……只恐……」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眾女眷也都跟著哭。

還有個衣飾華貴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什麼人,又是叩頭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爺為嗣,老嫗代為謝罪。只求侯爺念在與崔氏聯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饒了我家大人吧……以後清河崔氏對侯爺忠心不貳……」

「啊呀!這從何說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現在連內眷都認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懶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團團轉,一院子女眷攙也不是、扶也不是,妻子也跟著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橫:「也罷,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見鄭袤連馬都叫人備好了——聽說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鬧這麼一出!

兩人牽馬出院,外面相候的賓客一股腦兒圍上來施禮。劉偉笑呵呵道:「在下特來請臨淄侯赴宴,鍾公新近舉薦一個才子,還是尊家同鄉,名喚魏諷,談吐風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備選。今日我與家兄做個小東,邀了不少好友,連宋仲子先生也要來,請侯爺賞光。」劉偉的家兄正是曾為五官將文學,又調任朝臣的劉廙。

這會兒哪還有工夫赴什麼宴,曹植把崔琰之事簡單說了。這幫人不少在朝中掛了職銜,雖沒什麼正經差事,入見倒不成問題,聽說要保崔琰,個個躍躍欲試,不為崔琰也得給臨淄侯面子啊!立時湊了十多人,司馬孚趁亂去了趟偏院,竟把家丞邢顒也搬請出來了。現在也顧不得長幼高低了,一行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都往王宮趕。吵吵嚷嚷遞了牌子,剛至顯陽門下,就見峨冠林立袖袂如雲,幾十名官員早候著請見呢。

崔琰何等人物,朝中出這麼大事群臣焉能不來?列卿鍾繇、王朗、王修、國淵,尚書檯袁渙、涼茂、毛玠、楊俊、何夔、常林、傅巽,就連剛罷職的徐奕也來了,其他似桓階、辛毗、陳矯、司馬懿、賈逵、楊修之流數不勝數,朝廷和幕府的重臣幾乎湊齊了,獨缺西曹掾丁儀。曹丕站在最前面,似被擋了駕,手足無措甚是焦急。

「大哥,怎不進去?」曹植分開人群擠到前面。

曹丕還沒說話,辛毗一旁冷冰冰道:「大王不准我等進去保奏,臨淄侯想必無妨吧?」

曹植聽出他有揶揄之意,八成也誤會了,忙提高聲音對在場眾臣道:「崔公乃我大魏耿介之臣,有比干之烈、史魚之直,無論如何咱們也要保他無恙!」劉修、劉偉那幫人都是隨他來的,紛紛摩拳擦掌:「對!臨淄侯說的對!」說著都湧到前面,嚷著要內侍臣入奏請見。

曹丕卻悻悻然瞟了兄弟一眼——整倒了徐奕又害崔琰,還來虛情假意充好人。三弟啊三弟,一奶同胞我竟不知你這麼奸詐!

群臣憂心忡忡等了半個時辰,才見有個十幾歲的小寺人昂首闊步而來:「大王有令,求情保奏一概不准,命爾等速速散去不得囉皂!」說罷轉身便去。

曹植識得是新近受寵的小黃門嚴峻,趕忙拽住:「嚴公公且慢,我兄弟能不能進去?」

嚴峻雖是孩童,卻甚機靈,滿臉堆笑道:「大王說不見,小臣做不得主,二位世子還是回去吧。」

曹丕卻問:「現在誰在父王身邊?」

嚴峻本不該說,又不敢得罪五官將,小聲道:「騎都尉孔大人和丁西曹在裡面呢……小臣覆命,少陪少陪。」再不容他兄弟再問話,趕緊一路小跑溜了。

群臣不得入見更覺憂慮,也不知誰嚷了一聲:「我等在此跪候,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崔公保出來!」

「使不得!使不得!」又有人道,「大王年邁脾氣愈戾,別再救不出崔公,把大家都陷進去。不如……不如留下五官將與臨淄侯,咱們到大牢看看,即便見不著崔公,跟獄吏托付一下也好啊!崔公也一大把年紀了,先把他照顧好,咱再想辦法。」

「走走走。」群臣拿定主意熙熙攘攘散去,只留下曹丕、曹植,兩兄弟一東一西立於顯陽門下,彼此再沒說一句話……

司馬懿早在人群中望見兄弟司馬孚,趁著大伙出宮擾攘之際,把他拉到僻靜之處,鬼鬼祟祟問道:「丁儀構陷崔琰之事臨淄侯可知?」

司馬孚還未得聞,險些叫出聲來。司馬懿趕緊摀住他口:「不知便好,此事莫要張揚。」

司馬孚餘悸未消:「這豈不是陷侯爺於不義嗎?」

「哼!」司馬懿冷笑,「什麼義不義?少說這等迂腐之言,徐奕、崔琰都叫他扳倒了,若毛玠再受斥獲罪,滿朝文武震怖,日後誰還敢再保五官將?丁正禮可真夠狠的……你最近有沒有給臨淄侯進諫?」

司馬孚連連搖頭:「諫言倒是不少,無奈侯爺不納,還是與劉修那幫閒人廝混。」

司馬懿卻很滿意:「納不納忠言是他的事,諫不諫是你的事。只要吾弟盡到職責,給臨淄侯留個忠心耿耿印象便是。」

「在其位,謀其政,理所應當。小弟既為臨淄侯侍從,自然全力輔佐侯爺,兄長你呢?」

「我?」司馬懿一笑,「我還幫五官將。」

司馬孚困惑不解:「兄長助秦,卻叫小弟仕楚,究竟為何?您到底是為五官將而謀,還是為臨淄侯而謀?」

「我的傻兄弟喲!」司馬懿拍拍他後腦勺,「時局未明前途未卜,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是為咱司馬氏的前程而謀啊!」

忠臣屈死

群臣皆知崔琰獲罪,卻不曉其中細節。原來禍頭始於一年前選官之事,當時崔琰推薦了鉅鹿文士楊訓等進入幕府,這楊訓為人倒是很正派,辦事才能卻不甚高,也是選官之事多恩怨,未免有些人說楊訓些閒話。月前曹操晉位為王,楊訓帶頭上了份賀表,頗多讚譽之詞,於是又有人說其諂媚行虧,鬧得他還挺委屈。畢竟是自己提拔的人,崔琰不免重視起來,找楊訓要來了那份表章察看,發現是有些溢美之詞,尚在情理之中,便沒當回事,給他寫了封信表示安慰。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無奈其中有人作梗。丁儀憤恨崔琰、毛玠已久,又想助曹植剷除絆腳石。何夔受任東曹掾向曹操諫言,被曹操接受,從此選官事務不再按崔、毛之策進行。丁儀看準了這機會,又與校事鉤手,千方百計要尋二老臣之過。

也是事有湊巧,楊訓看了崔琰的信,感到些安慰便丟到一邊了。那絹帛之物在當官人看來不算什麼,尋常僕僮卻甚為珍視,一般衙門裡無用的絹帛都取走使用。楊訓家有一僕人,得到此絹洗也沒洗,竟用它攏發包巾,當了幘籠。這人出門辦事,行走在鄴城大街上,頭頂黑黲黲「崔琰」二字,正被校事爪牙看見,忙搶了來遞交上去,於是此信輾轉又落入丁儀手中。丁儀掌燈夜讀咬文嚼字,把似有爭議之處都勾畫出來進獻曹操。曹操看後勃然大怒,這才將崔琰下獄。

群臣不明所以東打西探,終於得知點兒緣由。原來崔琰信中有句話觸了曹操霉頭:「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但這句話可有多重解釋。可以是安慰楊訓——看了你的表,感覺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大伙就不議論你了。也可以視為是對時局的分析——看完了你的表,事態還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朝廷的局面會有改觀的。當然,也可以視為正話反說,對曹操的怨咒——看了你的表,還不賴嘛,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他曹某人會變的。這也暗示曹操可能很快就要篡漢稱帝。

曹操想當然就把它設想成了最後一種解釋,因此震怒。魏王偏要小題大做治崔琰的罪,群臣進諫一概擋駕,好在畢竟沒明言咒罵什麼話,崔琰在牢裡住了兩天,便被罰輸作左校,服了苦役。群臣自然有份良心,又多有受其提攜著,三五成群去看望這位受委屈的同僚,今天送件衣服,明天送些吃的,左校署也不敢為難這位大官,崔琰就算沒受什麼委屈。

這事過去也就算了,多數人看來似劉楨那等人都能在左校署周遊一遭官復原職,崔琰更無大礙,不過是等大王消消氣。哪知時隔七日曹操突然召集朝會,又翻出了這件事……

西宮文昌殿莊嚴肅穆,為了這點兒事曹操竟動用了大朝的規模,他坐於王位之上,面沉似水,憤憤而言了半個時辰。除了病勢沉重的袁渙,朝中所有官員都到了,連曹丕、曹彰、曹植、曹彪兄弟都在場旁聽,大家垂首而坐默默不語,聆聽著曹操咄咄逼人的訓教:「自天下混亂綱常盡失,以下克上簡傲成風,此皆亂世之弊也。昔日孝章皇帝召集學士在東觀論學,修下《白虎通》以為世間綱常之準則,有言『君為臣綱』,此乃萬世不易之度……孤縱橫半世,群臣將領莫不親手拔擢。或初隨者、或降服者、或征辟者皆孤之信賴乃得功成富貴,今雖為將為卿,豈可負孤之厚遇?放辟邪侈,訕謗忤上,此乃忘恩負義也……昔主父偃居功自傲、收受財貨,不免孝武帝之族;韓歆指天畫地、詆毀朝政,難逃光武帝之誅。近者少府孔融、議郎趙彥妄言受戮還不足以為訓?謗上者必不得以善終……」

曹操底氣十足聲色俱厲,儼然已是天下之主,但是這些忠君禮法之言從他口中說出還是顯得不倫不類。一個本身就背君欺上、踐踏綱常的人,有一天突然洗心革面說出這種話,誰能接受?或許他一生的悲劇恰恰在此!

群臣都明白這一番長篇大論由何而發,低頭忍受著訓斥,大氣都不敢出,直至曹操把話說完,大殿上連個咳嗽聲都沒有,又旱又熱的天氣,人人頭上一層汗珠。時隔半晌,尚書毛玠出班舉笏:「大王之言臣等銘記不敢忘懷,然崔季珪之事……」

「你還要替他求情?」

毛玠嚥了口唾沫,接著道:「臣不敢求情,然崔季珪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德才兼備,此番因言獲罪實乃無心之過,請大王寬宥,早復其官。」

「嘿嘿嘿……」曹操冷笑道,「復官不可能。實不相瞞,就在此刻校事已前往左校署,責令其死!」

「啊……」群臣大吃一驚。

毛玠雙眼一黑,笏板鬆手,險些暈倒在地,就勢爬下:「大王開恩。」

「大王開恩……大王開恩……」卿者王修、國淵等,中台涼茂、何夔等,郎者辛毗、司馬懿等乃至四位公子盡皆出班跪倒。

「晚矣!」曹操一甩衣袖,竟有一絲得意之色。

毛玠不知不覺眼淚已下,斗膽道:「崔公有何必死之罪?」

曹操合上雙眼:「他書中所言悖逆已極。生女耳……生女耳……」這七天裡這個「耳」字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不過卻不僅是崔琰所寫,還有十六年前玉帶詔上那句鮮紅的「誅此悖逆之臣耳」,那個「耳」字最後一豎拉得很長,彷彿還在滴血;崔琰所寫跟它一模一樣。曹操猛然睜開眼,不敢再想下去,當然這話也不能說,卻道,「『耳』就不是個好字眼,民間生子有弄璋之慶,生女若問起,不過搪塞一句『生女耳』,他這是咒罵我!」

群臣都聽糊塗了,怎麼連民間生男生女都出來了?曹操又道:「姓崔的自恃河北望族,一副捨我其誰的架勢,孤本來就是殺殺他威風。哪知他竟無悔改之意,這幾天來我秘遣使者多次窺探,他在左校署依舊是我行我素大言不慚。還有你們!」

「呃……」群臣更感驚愕。

「你們天天去拜會他,替他說好話,聽他發牢騷,哪把孤放在眼裡?你們以為孤是誰?孤是你們的王!」曹操把御案拍得山響。群臣腸子都悔青了,本想照顧崔琰,一片好心反把人家害了。

「聽好了!」曹操顫抖著左臂站了起來,「崔琰之事不准再提,誰若再敢為之聲辯,與其同罪!散朝……」

眾臣狼狽萬狀,惶恐者惶恐、哀傷者哀傷、竊喜者竊喜,慢吞吞從地上爬起。曹丕兄弟更是嚇得連頭都不敢抬,摸著牆邊欲去。

曹操一眼瞥見:「你們四個給我站住!」

哥四個不敢再躲,直挺挺跪成一排。

曹操先對曹植道:「崔氏乃你之姻親,今已獲罪日後少跟他們走動!你須專心讀書磨煉才幹,以後再有槍替之事絕不輕饒!」

「是。」曹植忍著悲痛重重磕了個頭。

「你!」曹操又把目光掃向曹丕,「姓崔的保你是不是?靠不住的,再敢拉幫結派,小心我廢了你的官職。聽說司馬懿跟你走動挺多啊,叫他也留神這點兒。清河崔氏我殺了,再多殺一個溫縣司馬氏也無所謂!」曹丕噤若寒蟬,叩首不能語。

「老二,你封侯就了不起嗎?留神我撕了你的皮。」

「哦。」曹彰是滿不在乎,三天兩頭挨訓,習慣了!

「還有你!」曹操又把手指向曹彪,「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想些什麼,我罵他們仨你高興是不是?有你哭的時候!」

「不敢不敢。」嚇得曹彪連連磕頭。

「一群不成器的東西,都給我滾!」曹操聲嘶力竭喊了一嗓子,既而坐在地上連喘大氣——怎麼了?究竟怎麼了?四月稱王,五月就日蝕!老天不下雨,百姓說閒話,孫、劉滅不了,病也治不好,兒子不爭氣,大臣不聽話!天憎人怨,無一件順心事!他心裡也委屈啊……

群臣嗟歎著步出魏宮大門,人人心中皆感寒意。曹操這不僅僅是在殺崔琰,也是在殺雞儆猴,他如今稱孤道寡已經是王了,再不能似以前那般隨便親暱,再不能像以前那般直言無諱。天下動亂了三十多年,從今以後又該過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了。

最痛心的當屬毛玠,他與崔琰共掌選官之事長達十年之久,相濡以沫生息與共,如今面對老朋友的死竟束手無策,抬起頭眼望著似火驕陽,心中宛如油煎!

「快走!磨磨蹭蹭做什麼?」一陣喝罵和皮鞭聲傳來。

群臣望去,但見劉慈等虎狼吏正驅趕著一群黥面髡發的囚徒,往東門而去,這都是近兩個月因「造謠惑眾」之罪被縣令抓捕的罪犯。曹操怨恨有人說天降災異,楊沛也是嚴苛酷吏,凡這類罪人不但本人獲刑,妻子兒女也充作官奴。這隊破衣爛衫身帶桎梏的囚犯自大街上一過,每人都被這無情皮鞭、殘酷世道、炎熱烈日折磨著,痛哭慘呼之聲不絕於耳。

毛玠眼望著這群囚犯,又想起今日無辜受誅的崔琰,痛心疾首,不禁手指囚徒放聲悲歎:「苛政猛於虎也。使天不雨者,蓋此也!」他這聲悲歎聲音極大,群臣無不隨之搖頭歎息。可就在人群中,西曹掾丁儀卻眼神一亮,慢慢綻出了微笑……

就在群臣嗟歎之時,趙達、盧洪也奉命來到採石場:「崔公,您還不明白大王的心意嗎?您也是堂堂清河崔氏河北望族,怎連臉皮都不懂得要,叫我們說您什麼好?」

「呸!」崔琰項掛鎖鏈身披囚衣,兀自虯髯虎目威風凜凜,「你等宵小也配嘲弄老夫?戕害忠良血債纍纍,早晚一日不得善終!」

「好好好。」趙達愛搭不理,「我得不得好死不勞您老人家操心,可您這事怎麼辦呢?」

「我要見主公!」崔琰揮舞著鎖鏈,狀若瘋癲,「崔某人忠於社稷無微芥之過,何以如此辱我?我有何罪,我究竟何罪?」他聲若洪鐘,張牙舞爪朝盧洪怒吼著,兩旁看押的士卒都拉不住。

盧洪辦了十幾年這等差事,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強橫之人,竟被他嚇得連連倒退:「您、您別衝我們發火啊!」

「算了,您歇歇吧。」趙達冷笑道,「主公托我們給您帶件東西,您一看就明白了。」說著從身後兵士手中接過一口寶劍。

此劍湛青碧綠,在炎炎日頭下泛著耀眼光芒——崔琰當然識得是青釭劍,曹操振威用倚天劍,殺人用青釭劍!

「叫我死……」崔琰霎時間沉默了。

趙達笑道:「實話跟您說吧,您若早知悔改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可您都當苦力了,還天天頤指氣使吹鬍子瞪眼,大王不殺您等什麼?還有這滿朝的大臣,天天來看您,自以為對您好,其實害了您啊!」

崔琰凝視著青釭劍,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崔某人就是這副脾氣,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玉可碎,而不可壞其質;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大丈夫行無虧、志無改,身雖殞,仍可青史留名。死又何懼!反是他曹孟德要遺罵於後人了,哈哈哈……」他那攝人魂魄的狂笑聲在山谷中「嗡嗡」迴盪。

「這便好,你既明白也省得我們費事。」趙達鬆口氣,把劍遞上,「您自己動手吧。」曹操終不敢以斧刃加此名士,吩咐過務必逼他自己動手。

崔琰大手一伸搶過此劍,霎時間又轉喜為悲,歎息道:「崔琰啊崔琰,你因耿介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可惜……可惜……」

趙達見他久久不動手,催道:「您快點兒吧,可惜什麼?」

「可惜什麼?」崔琰持劍在手,把眼一瞪,「可惜我崔某人烈士之心、文士之才、武士之膽,不能將你們無恥奸臣斬盡殺絕!」說罷舉劍便刺。

「媽呀!」趙達萬沒料到他還有這手,抱頭鼠竄還是慢了一步,劍尖在屁股上劃道大口子。

眾軍兵立時亂了,各拉兵刃。崔琰卻道:「此劍上誅奸佞、下誅群寇,豈能殺我這有德之人。給你吧!」朝著盧洪面門就擲了出去!幸虧盧洪躲得快,那也擦著耳根子過去的,削掉一塊頭皮,血也就下來了。

趙達捂著屁股、盧洪抱著腦袋,二人嚇得都尿褲了,躲在士兵身後:「殺、殺……快殺了他!」

「不勞伺候!」崔琰大喝一聲掙開士兵,鉚足力氣身子一縱,一頭向山石撞去。

霎時間一聲悶響,紅光迸顯血漿橫飛,濺了眾人一身!

毛玠之案

崔琰效忠曹操十餘載,披肝瀝膽耿介忠實,最後竟落個被逼自盡的下場,魏國文武既感驚懼又覺寒心。可就在大家尚在悲憤之時,又一起驚天大案發生——有人狀告尚書毛玠訕謗朝廷、詆毀魏王。曹操再度震怒,當即將毛玠抓捕入獄,責令大理寺嚴加審訊。這次群臣吸取教訓不再輕易求情了,又恐好心辦壞事,無一人敢去探望,都默默關注案件的審理。

大理寺與其他官衙最大的不同在於越清閒越好,一般刑獄皆由地方郡縣處置,若非震驚朝野的要案何勞大理卿親自出馬?鍾繇已在這位子上坐了三年多,除了前番嚴才叛變還沒別的案子要由他親自審問;而且自曹操晉封諸侯王之後,早就內定由他擔任魏國國相,荀氏叔侄已死,現今無論出身、資歷、德望都無人比得上他,充任宰相也是眾望所歸當仁不讓。魏王乃漢之宰輔,鍾繇乃魏之宰輔,一國之相何等榮耀?任命詔書都快下來了又攤上這麼個棘手的案子!

開審之日是個朗朗晴天,院外比院裡熱鬧,堂下比堂上人還多。朝中大臣來了不少,即便不能來的也打發心腹家人來探聽消息,擁擠的人群從堂口一直擠到街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三聲鼓響,士兵衙役兩廂站立,大理卿鍾繇登堂上坐;大堂東面有大理正、大理監、大理平三佐官陪審;西首還坐著尚書僕射涼茂、西曹掾丁儀、騎都尉孔桂,三人奉曹操之命前來觀審。鍾繇手扶公案,瞧著這堂上堂下的情景已心亂如麻,合上雙目喘了口大氣,才將驚堂木一拍,喊了聲:「肅靜!」

大家倒很給鍾繇面子,驚堂木響立時鴉雀無聲,不過這安靜倒比喧鬧更緊張,所有人都睜大眼睛關切地望著他。鍾繇手捋鬚髯定了定神,不禁側目觀看——涼茂二目低垂滿臉無奈,似很沉痛;孔桂東瞅西看滿不在乎,倒像來瞧熱鬧的;丁儀氣定神閒嘴角微翹,似有得意之色。

曹操雖未告知,但鍾繇早已風聞構害毛玠的又是丁儀,禍就出在他那天出宮時瞧見黥面罪犯時發的那句牢騷:「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災異乾旱夠叫曹操心煩了,毛玠這個節骨眼上發牢騷無疑要觸霉頭。可僅因為一句閒話就至於下獄治罪嗎?必定丁儀添油加醋進了讒言,孔桂見風使舵也沒起好作用!

鍾繇心內思量半晌無言,一旁的大理正司馬芝先開了口:「啟稟大人,此案所涉乃尚書高官,況有訕謗之語,關乎國之體面,懇請將堂下之人盡數逐去,閉門審問。」司馬芝也是河內司馬氏,與司馬懿兄弟是族親,去年剛調任大理寺,但他為官清正頗得鍾繇器重。此言一出大理監、大理平也隨之點頭附和。

「甚好,正合我意。」鍾繇立刻擺了擺手;眾兵丁手執棍棒皮鞭一擁而上,將堂下旁聽者盡數往外轟——此處是講王法的地方,不管何等身份都得遵命,頗有幾位相厚的同僚,也只能無奈而去。

眾人逐走,大門一關,鍾繇穩當不少,又低頭詳詳細細看了一遍案卷——其實這案子再簡單不過,這句牢騷話毛玠肯定說了,但除此之外丁儀還向曹操進了什麼讒言就不得而知了。現在關鍵在於若毛玠認罪是何結局,會不會像崔琰一樣丟了性命?論公而言,毛玠是中台重臣,又是曹營元老,僅因幾句怨言獲罪實在有失公道;若論私的,鍾繇雖與毛玠無甚深交,但畢竟二十年同僚,毛玠何等忠直他很清楚,若不援手情何以堪?好在這次與崔琰之事不同,丁儀只是耳聞上告,並無書信之類的佐證,這便有周旋的餘地。鍾繇既要想方設法幫毛玠開脫,又不能忤逆曹操之意,自然百般思慮慎之再慎……

「鍾公!」丁儀突然打破了沉默,「升堂許久為何還不開審?大王等候回復,可不能耽誤啊。」

「哦,」鍾繇不敢再拖延,傳令衙役,「帶人犯!」

丁儀知他有心偏袒,瞇著眼睛微笑道:「鍾伯父,我父在世時常說您老人家是個公正無私的清官好官。小侄這還是第一次觀您審案,若您身有不適可別硬撐,我可向大王稟奏另換他人。」

鍾繇瞥他一眼,心中暗罵——醉死鬼丁沖,在天有靈睜眼瞧瞧,看你養的好兒子!

少時間鎖鏈叮噹,只見毛玠身戴枷鎖被四個士兵押著,踉踉蹌蹌來到堂上。不見毛玠,鍾繇倒還按捺得住,一見毛玠,頓時五內俱焚——昨日國之忠良,今朝階下囚徒。毛孝先早逾六旬,滿頭銀髮蓬亂如草,臉上又是皺紋又是污垢,一雙死魚眼呆滯無神似是心灰意冷,手腳之上皆有桎梏,躬身駝背一瘸一拐,叫人好不淒然!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鍾繇強忍激動咕噥一聲:「卸去枷鎖……」

「謝大人。」毛玠嘶啞著嗓子說了一聲;有兵士為他解去枷鎖,隨即按他跪地。

鍾繇真不知這案該怎麼辦,但催命鬼就一旁坐著,硬著頭皮也得問:「犯官毛玠你可知罪?」

毛玠跪直身子,提了口氣道:「在下不知何罪。」

滿堂之人心裡都翻兩翻——好硬的毛孝先,來個死不認賬!

鍾繇又喜又憂,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迴旋餘地,憂的是這倒給自己出了難題。他既不忍著力逼審把案坐實,又不能發無罪之論,無奈之下轉而陳述案情:「毛玠,有人檢舉你數日前擅發議論,有譭謗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記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說有就是認罪,說沒有後面若坐實是罪上加罪,乾脆含含糊糊。

鍾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兒,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類言語?」

「不清楚。」

「你是否與那些獲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獲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瞭解。」毛玠一問三不知。

這三問下來,鍾繇心裡有底了——看來毛玠腦子還挺清楚。其實這會兒已無話可問,咬死不招就該動刑,可鍾繇哪能對毛玠下手?擺出一副恫嚇之態:「你身為中台要臣,豈會不知這等言論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辯!」說罷捋捋鬍須,慢慢解釋道,「自古聖帝明王,處置罪人連坐妻子,古已有之。《尚書》有云『左不攻於左,汝不恭命;右不攻於右,汝不恭命。用命,賞於祖;弗用命,戮於社,予則孥戮汝……』」大理三官暗暗吃驚——審案竟審出《尚書》來了!鍾公意欲何為?

鍾繇確實有點兒口不擇言,乾脆以錯就錯,接著論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於隸,女子入於舂。漢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皆黥面。漢法所行黥墨之刑,存於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雖歷百世,猶有黥面供官者。何也?」他自問自答,「一以寬良民之命,二以宥並罪之辜……」這已經不是問案了,倒似暢談他對律法的心得。

司馬芝坐於東邊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邊還坐著對頭呢!於是裝作咽喉不適,輕輕咳嗽一聲。

鍾繇聽聞咳聲硬把話往回拉:「既然連坐黥面不負於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雙唇一動未及開口,鍾繇一拍公案又接著侃侃而談:「若考《洪範》五行之說,政苛則天寒,所以致陰霖;政寬則炎熱,所以致乾旱。你訕謗之言根本不合經義,若大王之法苛急,應當陰雨洪澇,何以反而天旱?」這番話出口,丁儀不禁眉頭緊鎖——他預料到鍾繇可能袒護,因而自請監審,但這一套亂七八糟的推論使他迷惑不已。鍾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訕謗的經義依據,究竟意欲何為?不但丁儀,連涼茂、孔桂也聽迷糊了。

鍾繇拋出這套經義之理,接著越扯越遠:「成湯、周宣皆為聖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乾旱。今戰亂以來乾旱之災斷斷續續三十餘載,你卻一概歸咎於黥面之刑,你這樣說對嗎?昔衛人伐邢,師興而雨,並無罪過何以應天?」這兩問實在與案情毫沒關係,這不像是審訊,簡直是考經義。

大理三官和涼茂等人今日真大開眼界——恐怕盤古開天以來從沒有這麼問案的。審案都是上面問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顛倒,鍾繇在上面長篇大論,犯人在底下聽得兩眼發直。問得都是經義之學,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無話可說只能聽著,鍾繇自有主意,話風陡轉越說越快:「你訕謗之言今已流入民間,大王聞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語,當時你看到黥面罪人時身邊有誰?你對誰說的這話?那人又回答了些什麼?哪月哪天?在何地方?」這一連串問題如暴風驟雨毫不間斷,根本不給毛玠答辯的機會,一口氣問罷,鍾繇死勁一拍驚堂木,「你聽好啦!狀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從實招來。」說這兩句話時,他死死盯著毛玠的眼睛。

別人不明白,司馬芝見此情景立時瞭然,瞧丁儀滿臉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鍾公好厲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題。

大堂又已恢復寧靜,毛玠低頭沉思——鍾元常究竟什麼意思?他問我那日有誰、說了什麼,卻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對,直接把狀告之人攀扯進來?是了,我身在獄中不知告狀者是誰,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讒言,我若認罪,無形中就連那些不實之言也一併認下了;我若不認,把那日在場之人都招出來作證,只恐牽連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鍾元常暗示我把告狀者攀扯進來,反扣他個誣告之罪,便有機會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擻,聲色俱厲:「臣聞蕭望之縊死,皆因石顯構陷;賈誼放外,乃因周勃、灌嬰讒害;白起因范雎之言賜劍自盡;晁錯因袁盎之謀腰斬於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讒喪命於吳。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終……」提到這些毛玠甚是淒苦,效忠曹操二十餘載反遭刑獄豈能不悲?他老淚在眼眶裡打轉,把牙一咬接著道,「臣執簡幕府,職在機樞,又典選官。屬臣以私者,無勢不絕,語臣以冤者,無細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構陷,欲以誣枉之言加害於我,懇請大人將狀告之人提至堂上,我與他當面對質,若我果有訕謗之心,情願就戮。若無此言麼……」他猛然提高沙啞的嗓門,「也不能放過此誣告之徒!」

鍾繇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恰到好處,不枉我一番苦心!

丁儀甚是心驚——實事求是講,毛玠確實說了句「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絕對是牢騷之言,但也僅此而已;可他對曹操講的卻遠不止這些,大有誇張詆毀。若兩相對質,雙方都空口無憑,狀告就演變成互相攻劾了。毛玠的聲望權柄都比他大,他害死崔琰又不得人心,若鬧得不可開交,保不準有人跳出來幫毛玠作偽證,那這官司非但治不了人家,反倒把自己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鍾繇冷森森道:「具結畫押!對質之事非本官能做主,需稟明大王再作定奪。」說罷又一拍驚堂木,「人犯帶回,退堂!」竟這麼糊里糊塗對付下來,大理三官都鬆了口氣。

鍾繇收起鐵面,笑瞇瞇對西首三人道:「老夫已盡力,對質之事還請三位稟明大王。畢竟檢舉之人連我都不清楚,如若草草治罪實在難以服眾啊!」

「言之有理。」涼茂也不垂頭喪氣了,連聲附和,「還是當面對質問明白才好。」

丁儀聽他倆一唱一和甚是厭惡,取過書吏記下的筆錄細細觀看。他隱約感覺鍾繇誘供,但看了半天卻也挑不出毛病,暗叫怪哉。涼茂卻一拍他肩頭:「丁西曹,大王還等咱回復呢,還不快走?」

「唉!」丁儀不情不願把供詞扔開。

鍾繇還故意氣他,手撚鬚髯道:「賢侄,老夫這堂問得如何?」

丁儀鼻子都氣歪了,拱拱手:「佩服佩服!」

鍾繇回轉後宅也不禁一頭冷汗——這一案問得實在險,審案的比犯案的還累!眼下這關算勉強過了,接下來怎麼辦?曹操能讓丁儀與毛玠當堂對質嗎?丁儀會不會告自己一狀?他又把供詞從頭到尾看一邊,確信挑不出毛病才鬆口氣;斜倚書案,正思量對策,府裡一個心腹老僕進來稟報:「大人,五官將差侍官朱鑠求見。」

「哦?」鍾繇料定是為毛玠之事,「不見!」

老僕卻道:「朱先生說了,大人不見也不強求,但有件東西一定請您過目。」說著轉身從廊下抱進一個粗布包裹,「朱先生還說,他在後門等候,請您看完後務必賞他句話。」這老僕很知趣,說完便退至門外,低頭等著。

鍾繇打開包裹,見是一隻青銅的五熟釜鼎,這東西不大不小,倒像是件擺飾。他當即領會:老子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為相者當燮理陰陽、調和五味,五官將預祝我擔當國相,送這別緻物件倒也妥當。

繼而又見釜下還有卷書簡,展開來看,乃是曹丕親筆,通篇端端正正的小篆:昔有黃三鼎,周之九寶,鹹以一體使調一味,豈若斯釜五味時芳?蓋鼎之烹飪,以饗上帝,以養聖賢,昭德祈福,莫斯之美。故非大人,莫之能造;故非斯器,莫宜盛德。今之嘉釜,有逾茲美。夫周之尸臣,宋之考父,衛之孔悝,晉之魏顆,彼四臣者,並以功德勒名鐘鼎。今執事寅亮大魏,以隆聖化。堂堂之德,於斯為盛。誠太常之所宜銘,彝器之所宜勒。故作斯銘,勒之釜口,庶可讚揚洪美,垂之不朽。

鍾繇見絲毫未提及毛玠之事,倒也寬心不少,又細觀那釜鼎——此釜雖然不大,但雕飾精美,必是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心思才鑄成,上面還有幾行小字,寫的是「於赫有魏,作漢籓輔。厥相惟鐘,實幹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處。百僚師師,楷茲度矩」。這是盛讚鍾繇乃百官楷模、國之砥柱。

摸著這只觸手光滑的釜鼎,鍾繇還是有些為難。倘若收下,便與五官將有私;如若不受,又與五官將結怨,究竟怎麼辦呢?

他放下釜又拿起書信再看一遍,從頭到尾措辭謙恭,只一味讚美他的仁德功績,毫無請私、拉攏之言。鍾繇蹙眉思忖:崔琰死了,若毛玠再遇害,誰還敢再保曹丕?但此事也不單是儲位之爭,兩位老臣相繼遭難,若算上先前罷官的徐奕,丁儀已扳倒三位重臣,作惡也忒過,天理人情何在?群臣敢怒不敢言,我將為一國之相,若不能保全忠臣又談何燮理陰陽、百官魁首?曹丕畢竟居長,既合宗法又無愆尤,也不宜拒之千里。何況丁儀既然連毛玠都敢讒害,焉知將來不會害到我鍾某人頭上?今日我百般開脫其實已經與他結怨,與其忍氣吞聲,倒不如……

鍾繇眼睛一亮不再猶豫,把這只釜赫然擺在自己案頭,回頭吩咐老僕:「告訴朱鑠,東西老夫收下,請他代我向五官將致謝。」

「諾。」老僕領命。

「慢!打發走姓朱的,再到前面把司馬大人找來。」說罷鍾繇收好簡冊,又尋了塊空白絹帛,奮筆疾書;不多時吹乾墨跡,塞入錦囊。

剛剛封好,司馬芝也來了:「鍾公召喚屬下有何吩咐?」回想起方才堂上之事,他還有些忍俊不住。

鍾繇也笑道:「子華無須多禮,毛玠之案以你之見應當如何?」

「雖有怨言,不宜加罪。」司馬芝直言不諱,「毛公輔佐大王二十餘年,忠心耿耿豈會訕謗?不過是說句氣話。這半年天降災異、士兵叛亂,本就人心不寧,需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連幾句牢騷都不能發,國家就要積出大禍了。」

「一語中的,甚合我意!」鍾繇把錦囊塞到他手,「老夫欲救毛公性命,然審理此案不便出頭,況且丁儀今日觀審必道我有私情。這是密信一封,你代老夫另請他人周旋。」

「請誰?」

「以我度之唯一人可救毛公者,」鍾繇詭秘一笑,「侍中和洽!」

營救老臣

孝安帝以來宦官干政屢禁不止,曹操就親眼目睹過王甫、曹節、程璜、蹇碩及張讓等十常侍的貪婪囂張,他又親自參與過剿殺寺人的政變,當然對宦官沒有好印象。不過等他親身當了一國之王,還是覺得這套制度有其必要。王宮姬妾眾多,他又日漸老邁,萬一哪位夫人送他頂「翠綠冠冕」,叫他老臉往哪兒放?於是魏宮也開始接納寺人,但只充當雜役奴僕,廢除中常侍,僅留小黃門,不得參與護衛和打理文書之事,這便限制了宦官勢力的膨脹。內侍官由士人、寺人並任,這差不多恢復到光武中興以前的舊制,想來曹操祖父曹騰便是宦官,曹操畢竟給這行當留了線生路,這也算對得起祖宗了吧?

如今曹操身邊最得寵的小黃門就是嚴峻,這孩子雖小卻甚伶俐,又是沛國人,滿口鄉音,不但曹操喜歡,後宮眾夫人也甚疼愛,常給他果子吃。但嚴峻在內宮是個撒嬌孩子,見外臣卻頗有些「官威」,若遇到官職低微之人都不拿黑眼珠瞅人家,趾高氣昂驕傲得很。

不過今天嚴峻可瞅了身後這位大臣無數眼了,他在前引路,邁兩步就回一次頭,看了又看,實在沒見過這麼寒磣的人。此人有五十多歲,冬瓜臉,寬腦門,塌鼻樑,左眉高右眉低,三角眼,大下巴,短鬍鬚,前雞胸後羅鍋。這倒也罷了,嚴峻連連回頭就為看他走路——羅圈腿卻內八字腳,能親眼見識這樣的人走路真開眼了!

但與長相既不相符的是他的服色,明黃錦繡官衣,頭戴貂璫冠,銀璫左貂,身披青綬,這可是二千石的侍中才有的裝束。遍觀天下,長得這麼醜又當這麼大官的恐怕只有一人,便是和洽和陽士。

現今除了孔桂,曹操最寵信的大臣當屬王粲、杜襲、和洽,三人中又以和洽最奇。他乃汝南人士,曾受「月旦評」,早年名氣很大卻沒當官,何進、袁紹有意延攬,他一概不從;天下戰亂避居荊州,也沒為劉表效力,直至曹操平定荊州才闢為掾屬。算來和洽投曹之前沒當過一天官,建安十三年起效力曹操,可到建安十八年魏國建立,初封百官他便受任侍中之職,從一介布衣躋身常伯只用了五年,整個曹營再無第二人!王粲以文采得幸,杜襲以忠直受寵,但和洽不一樣,雖身為侍中卻極少入宮陪駕,除大朝會外他連面都很少露。朝中之人皆知他得曹操寵信,卻始終搞不清曹操到底看中他哪裡,莫非貌醜也是優勢?

嚴峻再機靈也是小孩,一瞅和洽便覺好笑,又不敢笑出聲,「吭吭哧哧」地一直把他引到溫室殿外。天氣太熱了,所有門窗都敞著,殿內垂著避蚊蟲的薄紗帳,和洽一眼瞅見——曹操正身著一襲短衫,坐於紗帳之中與人對弈;那對弈者三十多歲、身材高挑、舉止恭順,正是丁儀;曹操身後自然少不了孔桂,正手握一把蒲扇輕輕搖著;而帳外殿角處還垂首站立一人,只能看見背影,辨不清是誰。

不用問,丁儀觀審之後回奏魏王,必是他們君臣商量好了,料到有人來說情,故意擺下這麼個局拒諫。怎麼對付?和洽眼珠一轉,猛一抬手揪住小嚴峻的耳朵:「你這娃娃方才笑什麼?」

「沒有。喲喲喲……」嚴峻被他捏著直叫,「放手!放手!」

外面一鬧驚動了裡面,曹操朝外望了望:「來者是陽士吧?怎麼回事?」

「正是微臣。」和洽答話,卻不肯鬆手,「啟稟大王,這寺人笑臣貌醜。」

嚴峻尖著嗓子嚷道:「我乃大王之內侍,你當眾辱我……無禮!辱我就是辱大王……哎喲哎喲!」這小子還真能說。

和洽醜陋的臉龐抽動兩下,似乎是在笑:「豈不聞『不識無鹽之美者,是為無心』,你這娃娃不過區區內侍,以貌取人實在該打。」

曹操樂不可支:「你一把年紀了,怎與個孩子置氣?」

「去吧!去吧!」和洽這才鬆手,既而朗聲道,「臣以為這些少年人實該管教,自恃恩寵驕縱無禮,上失公道下違人意,正直之士豈不寒心?」

丁儀攥著棋子的手一顫——這話說誰呢?

曹操一笑置之:「陽士莫非為毛玠之案而來?孤已有主張,不必多言。」

和洽腦筋一轉,笑道:「臣為漢中之事而來。」

「漢中之事?」

和洽藉著說話的機會溜溜躂達來到殿上:「主公雖得漢中而未拔蜀中,近聞張郃率部入巴郡與張飛相爭,此孤軍深入恐不得勝。漢中近敵而遠我,大軍又已撤回,長此以往必成敵進我守之勢,兩軍僵持所耗甚眾,不若將漢中軍民一併遷回關中,暫息兵戈可保無虞。」

曹操差點兒笑出聲來——這麼辦豈不是把漢中拱手讓與劉備了嗎?料是和洽故意沒話找話,便不理他,只道:「容孤想想再說。」又拾起棋子繼續下棋。

和洽順口說了這番話,才看清原來殿內站的是虎賁中郎將桓階,見他滿面無可奈何之色,想必也是為毛玠之事而來,碰了釘子。和洽暗挑大指——好個桓伯緒,如今無人不知你保曹丕,此時百官緘口,你卻不避嫌疑還肯出頭,真硬漢子!

他心下這麼想卻不動聲色,若讓魏王誤以為他們串通好的,反倒不好辦了。和洽也真有主意,一聲不吭邊上站著,就仰臉瞅著魏王。他瞅曹操,曹操能不看他嗎?問題是他這張臉實在看不下去。曹操明知道他為何而來,可他偏偏顧左右而言他,又拿這張醜臉對著自己,沒一會兒工夫曹操腦子就亂了。

「不下了……」曹操把弈局一推,「和陽士,孤實言相告。毛玠譭謗之言還在其次,他是故意為崔琰鳴不平,此乃損君恩而從私義,殆不可忍!昔蕭何、曹參與高祖並起微賤致功立勳。高祖每陷危困,二相恭順,臣道益彰,所以能終身富貴榮及子孫。毛玠隨我起於兗州,崔琰不過袁氏舊僚,即便論情分也當更與孤相厚,何況有君臣之分?孤三令五申不准再議崔琰之事,他竟如此倚老賣老大放狂言,怎叫孤不恨?」

桓階不禁瞥了和洽一眼——還是你高!我勸半天都不理,你往這一站他自己全說了。

丁儀卻暗暗埋怨曹操——大王糊塗,這醜鬼最會諷諫,難纏得緊,可千萬不能理啊!

果不其然,和洽全不管曹操這一套理由,只眨巴眨巴眼睛,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大王不提,臣倒把這事忘了,既然提起,臣也該說兩句。」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抓把棋子往盒裡一拋:「說說說。」

「毛玠因何獲罪臣不清楚,但案子既然出了,要審明問清才好。依臣之見不妨叫檢舉者到大理寺與毛玠對質,也好水落石出。」和洽早得了大理寺的消息,打蛇打七寸。

曹操真後悔與他多言,倒叫他反將一軍,蹙眉道:「不行!案子自要審明,但檢舉者也是出於忠心,孤豈可讓他暴露人前?」說話間不自禁瞟了丁儀一眼。

和洽咬住不放:「大王所言差矣。是非曲直理當分明,若真如檢舉者所言,則毛玠訕謗屬實,其罪非天地所能載。若檢舉者所言不實便是誣告,當懲戒此卑鄙小人以儆傚尤。臣並不敢偏袒毛玠,但毛玠早年投效特見拔擢,剛直忠公為眾所憚,按理推想不當有此行徑……」

丁儀聽這話就有氣:你說不偏袒,這話還不是偏袒之意?

剛要插言質問,卻聽和洽又把話圓了回去:「然人情難保,或因一時之私而發悖逆之言,亦未可知,故需雙方對質以驗其實。大王維護檢舉者,雖出於恩澤仁愛之心,卻使是非不明曲直難分,只恐群臣見疑有失人望。」

他這番話說兩頭的理,並非一味偏袒,曹操沒法不答,便道:「孤不讓雙方對質,正是要求個兩全,既要毛玠明言其過,又要保檢舉者無礙。」曹操心裡有數,先前徐奕罷官、崔琰自盡,丁儀已有些不得人心,真要是兩方對質,藉著輿論之威這官司都可能打翻了。

「天下事有得有失,並無兩全。」和洽往前湊了幾步,「若毛玠果有謗主之罪,當肆之市朝;若無此意,告發者誣陷大臣以誤主聽,也當嚴懲。二者不加檢核,糊塗審理人心難服,臣竊不安矣!」

「不可!」曹操讓他擠對得有點兒掛火了,「朝廷方立干戈未息,安可使同殿之人兩相攻劾?昔晉之狐射姑刺陽處父於朝,此當為君之誡也!」

和洽又湊兩步,已到了紗簾邊,抬手一指丁儀:「大王何必引經據典,是非曲直乃是公理,何不直言有回護此人之意?」丁儀臉都白了,不知他要幹什麼,孔桂也摸不清風向。

曹操完全沒料到他把話挑明,又羞又怒,把棋盒一摔道:「不錯!正禮乃故人之子,又頗有才略忠於寡人,私之有何不可?」

和洽直挺挺往地下一跪:「大王所言有理,臣無不心服。但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王。」

「說!」曹操已不勝其煩。

和洽突然壓低聲音,抬起頭直視曹操,和顏悅色緩緩道:「大王寵信乃臣子之榮耀,有所回護也屬情理,無可厚非。不過您既能回護一介晚生,為何不能回護輔保您二十多年的老臣呢?」

「呃……」曹操無言以對啦!

是啊,辛辛苦苦給你賣命二十年的人你不偏愛,卻偏愛一個晚生後進,合乎人情嗎?其實曹操並不糊塗,他對毛玠的態度與對崔琰不一樣,崔琰再有功畢竟是袁氏降臣,毛玠卻是自兗州起家之際就相隨驅馳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忍受毛玠因為崔琰而發他的牢騷,這不是訕謗不訕謗的問題,而是君恩私交誰重要的問題。平心而論曹操也知丁儀的話有水分,但他就是要跟毛玠賭這口氣。他也根本沒想像對待崔琰那樣把毛玠置於死地,只要毛玠能向他認個錯,頂多罷幾天官,過一段時日就官復原職風平浪靜了。蕭何尚且下過獄,毛玠又有何不可?不就是認個錯麼?

可曹操想得容易,毛玠卻不能認。萬一像崔琰一樣怎麼辦?何況這牽扯立儲問題,他後面還有個五官將呢!

毛玠越不認,曹操越賭氣,君臣就槓上了,但這都是擺不上桌面的話。現在和洽排除公義只論私情,應該不應該適當回護毛玠呢?曹操不禁回想毛玠二十年的功勞,出謀劃策選拔官員自不用說,當年毛玠一句「奉天子以令不臣」宛若驚雷,始開曹氏王霸之業,單這一條還不夠嗎?當初曹操也曾寵信毛玠,看中他耿介的品質,稱讚他是「國之司直,我之周昌」。現今毛玠倒夠個周昌,反倒是曹某人夠不上漢高祖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公理私情都擺著,何必再賭這口氣呢?曹操瞅著和洽這張醜臉,苦笑道:「你呀!只要一開口總能把孤問得無話可說……孤確實不宜有偏有向,赦免毛玠吧。」

「大王聖明!」桓階一聲高呼。孔桂不禁白他一眼——嘿!竟拍在我前面了。

丁儀卻插言道:「毛玠訕謗確實無誤,臣願與之對質。」去不去放一邊,這態度他得硬,若不然糊里糊塗放人,他豈不成了誣告?

「算了吧……」曹操苦笑道,「人可以放,但妄論朝政詆毀廟堂,此罪不能不治,打發他回家吧。」

丁儀無言再對,其實從他立場看,能不能把毛玠整死已無所謂,反正毛玠已下過獄了,以後也不可能對選官之事指手畫腳,以此撼動曹丕擁護者的目的已經達到。

孔桂更沒的說,他與毛玠無冤無仇,僅是想在關鍵時刻上對船,反正整治崔琰、毛玠之時他跟著擂鼓助威了,現在勉強也算個「曹植黨」,以後前程無憂就行了,至於毛玠怎麼樣根本無所謂,故而連呼「大王仁愛」。在他看來登上臨淄侯這條船絕對安全!

桓階趕緊湊過來:「獄中非久居之地,望主公速發赦令,臣這便去辦!」他一刻都不想再耽誤。

曹操無奈,隨手寫了道赦令,和、桓二人千恩萬謝攜手而出。桓階可真服了和洽。和洽來前桓階已苦勸半日,所言無非毛玠如何忠誠、如何有功、如何有威望,擔保他不會訕謗之類的話,皆是公的一面,全然沒提到私情。而和洽三兩句就引到私意,不否認偏愛袒護有何不對,一步步把曹操引進陷阱。最後這一句輕飄飄的話便把泰山撼動了——是啊,有的事越是認死理公事公辦越麻煩,反而人情更能動容。

這結果桓階、和洽、鍾繇已很滿意了,以毛玠的威望罷官能罷多久?最多一年半載就滿天雲霧散了……

可事實卻不是這樣!當毛玠從大理寺獄中出來時已心灰意冷,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含辛茹苦二十餘年,耿介忠直任勞任怨,換來的怎是這樣的厄運和羞辱?連句牢騷都發不得,滿腔激憤向誰去訴?這位老臣如行屍走肉般回到家,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睜著兩眼往榻上一躺……沒三天工夫,活活氣死了!

  1. 《尚書·甘誓篇》意思是:打仗時戰車左右的將士若不奮勇出力,就是不遵命令,若服從命令就可在祖宗神靈前得賞賜,若不服從命令,就要處罰或處死。
  2. 釜,古時烹飪的鍋。五熟釜鼎,即釜中有分格,鼎足,可同時煮五種菜餚。
  3. 春秋晉國史實,晉襄公時任命狐射姑為中軍元帥,大夫陽處父自恃晉襄公老師的身份更改決議,改用趙盾為中軍元帥,因此兩家失和;晉襄公死後,狐射姑派族人狐鞫居刺殺陽處父,趙盾又處死狐鞫居,狐射姑出奔北狄,狐、趙之爭險釀晉國內亂。
《卑鄙的聖人:曹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