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

夜晚的銅雀檯燈火璀璨,如明珠鑲嵌在黢黑的夜幕之中。

雖然水旱失調接連鬧災,雖然百姓困苦備受煎熬,雖然孫劉未滅隱患重重,但朦朧的夜色掩蓋了一切。蕭索的田野被月光披上一層薄紗,枝葉零落的樹木被台上燈火映得紅彤彤,連呼呼而過的涼風都彷彿成了悠揚樂曲的伴奏。高台之上所有人都說著、笑著、唱著,今晚不提災害,不提百姓,不提戰爭,大家似乎都沉寂在虛幻的太平中,都醉心於銅雀台的光華美艷——或許這世上所有光輝燦爛的東西其實都是黑暗襯托出來的吧!

舉行這場宴會有兩個目的,一是慶祝匈奴單于呼廚泉臣服曹魏,二是恭賀鍾繇正式出任魏國國相。

匈奴昔日是稱雄塞外的惡狼,自從日逐王比內附漢室逐漸衰落,如今又成了蜷縮於曹魏腳下的綿羊。當初呼廚泉的兄王於夫羅曾與曹操為敵,呼廚泉更與高幹有過勾結,在曹操看來匈奴雖已式微,終是塊心病;因而趁晉陞王爵之機向匈奴暗示,請呼廚泉到鄴城朝覲。匈奴名義上算是漢室藩國,若朝覲魏王豈不轉而稱臣於魏?呼廚泉明知此中利害,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原以為給曹魏個面子,讓曹操擺足外族臣服的虛榮就夠了,哪知到鄴城才發現,人家連大單于府都給他建好了,這一來就甭打算走了。

曹操早有安排,自今以後并州舊地的匈奴分

為五部。左部居茲氏(山西臨汾南)、右部居祁縣、南部居蒲子(今山西隰縣)、北部居新興(今山西忻縣)、中部居大陵(今山西文水縣),各由一位匈奴王侯管轄,還要由魏廷任命一名漢人官員擔任司馬,五部互不統屬,不得無故遷徙;為表達曹魏對匈奴的「關照」,單于呼廚泉今後居於鄴城,待以上賓之禮,就不必回平陽勞心「俗務」了——匈奴國中國的地位名存實亡,此後當真只是漢人子民了。

呼廚泉把傳承四百餘年的疆土徹底丟了,但現在匈奴遠非曹魏敵手,何況身入虎口反抗無益;想來漢室天子尚為傀儡,小國之主算得了什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好接受安排,在鄴城無慾無求度過餘生了。

鍾繇出任國相也是一件大事。中興以來諸侯國相都由朝廷任命,明為輔佐國王,實是地方長官。曹魏當然與其他封國不同,鍾繇這個相國不但是曹操自己封的,而且可以開府建牙,辟錄掾屬,如同昔日漢室三公。曹氏由公爵晉位王爵不僅爵位提升,更是整個曹魏封國的飛躍,與其說曹魏是漢室封國,還不如說是漢室的「國上之國」。

銅雀台上推杯換盞鶯歌燕舞,人人都說著蜜一般的甜話。大單于呼廚泉身披裘衣,頭頂雉尾王帽,與屬下右賢王、谷蠡王、日逐王等坐於西首,儀容瀟灑甚是英武;相國鍾繇身穿紫袍,頭戴五梁冠,與魏國列卿坐於東首,舉止雍容彬彬有禮;但居於正中的那位大魏之主卻有點兒煞風景——曹操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年逾花甲略有些駝背,越發顯得矮小,近年他外征西南,內憂國事,鬚髮盡已蒼白,左頰又多了幾點褐斑,臉龐也瘦削許多,比實際年齡更顯老邁;若非身穿王袍,頭戴冕旒,誰能相信這個相貌委頓的老人竟是堂堂魏王?又有誰知這清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野獸般好鬥的心?

匈奴右賢王去卑昔年曾護衛天子東歸,久沾王化精通漢俗,酒宴一開始他便時時留心曹操一笑一顰;可說來也怪,這大喜的日子曹操興致卻不高,除了時而敬敬酒,始終沒說什麼,顯得心事重重。去卑察言觀色搞不清曹操為何愁煩,故決意試探,恰見眾歌伎一曲舞罷,便起身笑道:「今日盛會,我等大開眼界,中原之風雅非我邊塞小邑所能比及。鄴下人才濟濟,詩文歌詠更是享譽四方,此皆因大王文華冠於天下,故風騷之士樂於影從。小臣曾聽聞,開漢以來司馬相如、揚子雲、張平子、蔡伯喈都以詩賦著稱,但他們不過自身文采甚高,卻不似大王能開一代風雅之世,大王乃古今詩文第一人也!」

「言之有理……」

「不錯不錯……」

去卑所言明顯言過其實,但在場群臣誰肯掃興?大家紛紛附和,心下卻暗笑這匈奴王爺油滑,拍起馬屁來不輸於「中原正朔」。曹操卻連連擺手,一笑謙辭。去卑的話卻沒講完:「大王一代人傑,文華冠世倒也不奇怪,奇的是諸位王子也都文采斐然。尤其臨淄侯,非但中原馳名,連我邊塞之民都萬分景仰,昔年臨淄侯隨大王西征韓遂,一路歌詠無數,那些詩而今在匈奴之地廣為傳唱,堪稱文苑佳話。」去卑不愧為與曹魏打交道的匈奴第一人,早私下把曹家的事打聽清,得聞曹操不惜逼死兩位重臣,便認定早晚要換太子,故而借這番話投其所好。

去卑話音未落,對面列卿中站起一人,五旬左右,淨面長鬚舉止瀟灑,乃是中尉楊俊——鍾繇晉位相國,由王朗補大理卿之缺、曹營老臣萬潛任少府,征南軍師楊俊也升任為中尉,掌管宮禁宿衛,躋身列卿之一。楊俊無論政績、品性、學識都無可挑剔,但是他極力推崇文學教化,因而也對曹植別有一番情愫。這會兒他見去卑盛讚曹植,當然不會放過良機,馬上迎合道:「右賢王所言甚善,臨淄侯之才略曠世少有,此不唯文苑之幸,更是我曹魏社稷之幸。」這話可比去卑之言意味深多了!

此刻諸王子就在廊下列席,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大王子曹丕已如坐針氈。去卑是藩國外臣,倒還情有可原,楊俊的話卻深深刺痛了他,但曹丕白皙溫婉的臉上並未流露出半分不悅,依舊低頭喝酒—

—爭儲多年屢屢受挫,除了無奈隱忍,還能怎麼辦?

但這一唱一和並未打動曹操,他只是禮貌性地一笑,便又恢復了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說了聲:「子建,賢王誇你,還不快給賢王和諸位大臣敬酒。」

「諾。」曹植輕輕應了一聲,趨步上前,向單于、右賢王施禮;兩位匈奴貴王公竟不敢受其禮,趕緊抱胸鞠躬,早有侍從捧過酒罈,為彼此滿上。

曹操出了會兒神,又道:「賢王昔年護衛天子,於中原社稷有功。今大單于客居我國,雖有五部胡漢官員,還缺一賢能之人監國。寡人度之,擔此重任者需精通胡漢兩邦之制,非賢王不可。」此言一出,在場官員倒比右賢王本人更驚詫——代單于監國乃是莫大榮幸,為何如此簡簡單單交託去卑?莫非他盛讚臨淄侯之故?

曹植本就喜好杯中之物,又奉父王之命,一概來者不拒,由西面開始,向胡漢群臣逐席敬酒。列卿、侍中等重臣倒也罷了,那些新近提拔起來的郎官、掾吏無不聞風而動,向臨淄侯說著恭維之辭。

唯樞要之臣知道內情,新近調入中台的尚書傅巽、薛悌、武周等坐於東南犄角,傅巽見群僚奉承曹植,忍不住向身邊坐的何夔嘀咕:「去卑監國乃是大王早就籌劃好的,與臨淄侯相干?這幫阿諛之徒真是瞎揣摩。」

何夔既是尚書又兼相府東曹掾,沉穩而寡言,聞聽傅巽之言雖然心中贊同,卻只微微點頭,沒說什麼。轉眼間曹植已敬過不少臣僚,不知什麼時候起身邊又跟上一人——西曹掾丁儀,也跟著舉酒相敬。群臣皆知除楊修之外,丁儀是曹植最親密之人,而且是大王舊友丁沖之子,近兩年大紅大紫,誰也不敢開罪;故而避席回敬曹植之後,也順便回敬丁儀一盞。更有諂媚者如掾吏胡修、李覃之輩,與丁儀撫手而笑,顯得甚是親熱。

漸漸地,二人走到東南諸席。薛悌、武周連忙避席施禮,回敬了臨淄侯,飲下之後又與丁儀對飲。何夔、傅巽不等曹植來到面前,也起身禮讓;曹植見到中台重臣,不免要另外寒暄兩句:「何公與傅公是我大魏股肱,參謀政務多有辛勞。」

「侯爺過獎。」傅巽還禮,把酒飲了,又見丁儀隨之近前,未及說話,卻見何夔一撩衣襟坐回榻上——這不明擺著不給丁儀面子麼?

丁儀手捧酒盞僵在當場,倒是曹植扭過身來為他解圍:「正禮,你掌西曹,何公掌東曹。但何公是長輩,又是德高老臣,你要多向老人家習學請教啊!」

「是是是。」丁儀諾諾連聲,忙把一臉尷尬化作笑靨,屈身作揖,「小可若有不是之處還請何公多多賜教。」

張手不打笑臉人,又礙著曹植面子,何夔也只能笑而拱手:「您客套了。」勉強與其對飲一盞。丁儀趕緊跟著曹植往下一席去了。

傅巽在

旁觀看,早替何夔捏把汗,見二人走遠,耳語道:「固然丁儀稟性不良,但如今春風得意,您又何必拒之千里?您本與毛玠、徐奕相善,今毛公已遭其害,徐公因之失位,縱然您不齒丁儀為人,為了仕宦穩妥也不該開罪他啊。」

「猖獗小人,心佞行險,老夫恥與之為伍。」何夔悻悻扭頭,望了一眼坐在遠處末席的徐奕——雖然他因為丁儀攻劾而免官,但這樣的老臣終究不能偏廢,時隔兩月曹操又將其任命為魏郡太守;不過從參與機要、掌管選官的樞機重臣轉為地方官,無異於被排擠出了朝廷核心,因而徐奕神情委頓,坐在那裡自斟自飲,不發一言。

越看徐奕的可憐相,何夔心中越氣,又想起慘死的毛玠、崔琰,不禁咒罵:「多行不義必自斃!丁儀懷奸佞之心立於明堂,豈得久乎?」

正在這時熱鬧的場面漸漸安靜,原來魏王忽然由宦官攙扶著站了起來:「寡人還有事處置,大單于遠道而來,勞煩諸公代寡人招待。」

這麼晚了還有何公務?群臣誰也不敢問,盡數起身施禮:「恭送大王。」

曹操慢吞吞走了兩步,眼光瞄向一人:「賈文和,你隨寡人來。」大家更是不解——賈詡早就不理事,在漢廷掛個太中大夫的名,今天來此純粹是湊個熱鬧,大王召他作甚?不過誰也沒考慮太多,見君臣二人走了,便又簇擁著臨淄侯美言…

今日聚宴的銅雀台居中,南北是金虎台、冰井台,三台之間修造飛閣便橋,連為一體;曹操引著賈詡離了酒宴,走北邊飛閣,往冰井台而去。賈詡年紀雖高身體卻不錯,雖身處晚風,行於便橋,絲毫不覺吃力,但始終裝作一副慢吞吞的樣子,低頭跟在曹操之後——就在不久前曹操又生了場大病,麻痺之症愈烈,雖然此事未對群臣公開,可宮內宮外無人不知。腿腳不便可以慢走掩飾,但他右肩高左肩低,誰瞧不出來?只是沒人敢說破罷了。

小宦官嚴峻小心翼翼攙扶著曹操,好半天才走過北邊台上,但見一間偏閣點著燈燭,幾個侍女在紗簾外驅趕蚊蟲——看來這裡早準備好接駕了。賈詡不敢多言,隨著曹操低頭而入,又見一位皂衣的中年士人捧著碗湯藥侍立門邊,乃是醫官李璫之。

「大王今晚沒有飲酒吧?」

曹操滿臉木然:「寡人喝的是水。」說著接過湯藥,一口灌下。

李璫之欣然笑道:「不飲酒便好,如此微臣才好用藥。」

賈詡這才知曹操遵從醫囑以水代酒——想來曹操一生好飲,作詩尚不離「對酒當歌」,如今因身體緣故戒酒,倒也有些慘然。正思忖間又見他擱開藥碗,從袖中抽出一張帛書遞與李璫之:「寡人今早見了那個方士卻儉,他進獻兩張藥方,說能延年益壽,你看看……嚴峻,給賈公端碗酸梅湯來。」

賈詡

連忙道謝。李璫之接過方子略掃了兩眼,便笑了:「茯苓、當歸等物是有益,大王用之無妨,不過指望這等方子除病是萬萬不能的。」

「這便好,寡人就怕他心懷不軌以毒藥謀逆,既然方子沒毛病,他又精通辟榖之術,正式征他入宮吧。」說著話曹操已在榻邊坐了,「沒事了,你去吧。所有人都出去。」嚴峻、李璫之趕緊遵令而退,連閣門外的侍女也不見了。

「文和兄請坐。」

賈詡聽他呼自己為兄,連忙作揖:「臣不敢……」

「咳,叫你坐你就坐。」曹操抿抿嘴唇,似乎在回味剛才那碗藥的苦澀,「寡人如今體弱,這般模樣叫你們笑話了。」

賈詡輕輕入座:「大王有福之人,小恙不足為慮,會好起來的。」

「你今年多大年紀?」

賈詡羞赧一笑:「虛度七十春秋。」

「嗯,你比孤還大八歲,身體卻更硬朗。」

「不行了,胸悶之症始終不見愈,牙也掉了快一半了。」

曹操也笑了:「洪範五福壽為先,咱這等年紀,硬硬朗朗活著最重要,也好享受兒孫繞膝之樂……喝水喝水,這梅湯是新熬的,正好解酒。」

這梅湯確實甘冽清爽,不過在賈詡卻沒心思咂摸滋味——他叫我來究竟想問什麼?總不會是拉家常吧。

果然,曹操口風一轉:「寡人記不起來了,你膝下幾個兒子?」

「三個犬子。」

「過謙了,他們都入仕沒有?」

「大兒賈

穆、二兒賈璣都在外任官,小子賈訪現在臣身邊侍奉。」

「好啊,我給你那小兒子一個官如何?」

天上掉餡餅,賈詡可不敢隨便接,只道:「多謝大王恩賜,不過臣年老,身邊若沒有兒子照顧總覺得不踏實。兒孫自有兒孫福,還是叫他們自己努力的好。」

「也對……」曹操深知賈詡滑頭,本想給他點兒好處再說正事,使其不能迴避,哪知他竟不接招。可這件事困擾曹操太久,實在心中憂慮,即便賈詡推諉也得說:「不過咱們王侯之家總得有個撐起門面的繼承者才行。寡人現在就為這事兒發愁呢,文和兄耳聰目明、洞察深遠,以你所見,寡人哪個兒子最適合繼統?」

賈詡聽他剛才的話,早隱約猜到是這事,雖說心裡已有明確人選,卻不敢直言,只道:「此乃大王家事,非臣所能言。」

「立嗣關乎社稷,何言家事?」曹操的笑容已慢慢退去,「對你沒什麼隱晦的,如今子桓、子建各負盛名,又皆有人擁護,寡人晝夜思忖不能決斷,你看他倆誰合適,子桓還是子建?」這算是把話徹底說透了。

賈詡卻仍不作答,默默低下了頭。

「唉……」曹操見他不語,歎了口氣,「這等事確乎不該問你,但寡人實是無奈。昔日本有嫡長子曹昂,文武兼備,德行亦佳,惜乎早夭;若此子在世豈有今日愁煩?今嫡子不在,可造就者便只子桓、子建,難辨高下故而問你。你豈能不替寡人分憂?」這話似乎輕描淡寫,其實甚是犀利——曹昂為何死在宛城?還不是因張繡突襲。張繡何以突襲得手?還不是賈詡謀劃。所以曹昂之死賈詡是幫兇!曹操言下之意明確,你把我那接班的好兒子害死了,如今得幫我再挑一個。別人能裝聾作啞,你躲得開嗎?

料想賈詡絕頂聰明,此言一出勢必表態。哪知他充耳不聞,兀自耷拉著腦袋,手中緩緩轉動著水碗。若在數年前曹操早就惱了,如今謹遵醫囑盡量不動怒,便輕輕敲著几案,提高聲音道:「沒聽見寡人之言嗎?為何不答?」

「唔?」賈詡滿臉呆滯地抬起頭,「適才臣想起件往事來,故而未能答覆,請大王恕罪。」

曹操才不信這鬼話,卻也不點破,揶揄道:「是何往事令你這般思索,連寡人問話都不答?」

賈詡放下水碗微微欠身:「臣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之事耳。」

「嗯?」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打個寒戰——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之事?昔日袁紹廢長子袁譚,立幼子袁尚,導致兄弟相爭國分為二,曹操坐守漁人之利遂平定河北;劉表也是廢長子劉琦,立次子劉琮,結果少子不能壓眾,荊州獻土而降。這兩家都是曹操親手打敗的,又都因廢長立幼而敗,賈詡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嗎?

「哈哈哈……」曹操撫掌而笑,「公真乃智謀深長之士也!」

「大王過譽。」賈詡鬆口大氣。

曹操心裡的大石頭也落了地。他雖詢問賈詡,但並非全無主見,近來每每思忖立嗣之事,還是覺得曹丕更為妥當,今日聽了賈詡建議越發篤定。不過一愁方消、一愁又起,只笑了片刻曹操便笑不出來了——五官將府與臨淄侯府並立的局面已經形成,他們各有一幫掾屬,朝廷官員暗中依附的也不在少數,現在這種情勢下突然立太子,無異於在朝廷掀起一場風暴,所有人都要跳出來各為其主,那可就亂了!這件事還得慢慢來……

「啟稟大王。」簾外傳來嚴峻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曹操思緒。

「何事?」

未得准允嚴峻不敢進來,在外面稟道:「校事趙達、盧洪請見。」

賈詡趕緊起身:「既然大王有事,微臣……」

「慢著,這就想脫身?」曹操狡黠一笑,朝外道,「傳孤命令,今晚不見任何外臣。」略一躊躇又補充道,「問問盧趙二人何事請見,你代為轉奏便是。」

「諾。」嚴峻領命而退。

曹操的目光又轉回賈詡身上:「立子桓也是孤近來所願,但子建聲勢頗隆,二子皆有追隨之人。如何壓制子建,以絕士人之望呢?」這難處其實是他自找的,當初誰叫他非得二府並立,事情的發展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即便君王也有許多無奈。

賈詡更不敢回答了——都是曹操兒子,父子情焉能割斷?雖說此時壓制曹植是為了太子穩固,但是給他出這種主意無疑要得罪曹植。得罪個王子倒也未必緊要,萬一哪天曹操又可憐起兒子,翻臉追究出主意的人,豈不冤到家了?

賈詡搪塞道:「知子莫若父,此非微臣所能謀劃。」

「你呀……走到樹下都怕樹葉沾身。」曹操顯得甚是坦誠,「但言無妨,為了半生辛勞創下的社稷,你說什麼寡人都不怪罪。」

賈詡俯身叩拜:「非臣不敢言,實是並無良策。」莫看曹操這會兒信誓旦旦,誰知以後反不反悔?一失足成千古恨,萬萬不能管。

「你仍對寡人有戒心,非純臣也……」曹操還是不肯罷手,口氣漸漸嚴厲。賈詡趴在地上,額頭已滲出一滴冷汗,正無脫身之計,又聽簾外傳來腳步聲——嚴峻又回來了。

「啟稟大王,二校事告見乃為今晚酒宴失儀之事。」

「又是這等不要緊的事。」校事時刻瞪大眼睛糾群臣的錯,但凡過失無論大小都來報告,有時連曹操都感厭煩,「何人失儀?」

嚴峻似乎難以啟齒,支吾片刻才道:「是臨淄侯……臨淄侯飲酒過量,離宮時擅命公車司馬令打開宮門使其通過。」(公車司馬令,直接負責宮廷正門守備的官員)宮門開閉自有制度,王子也不能為所欲為,何況王宮正門司馬門只有魏王才能通行,曹植的行為不但違法而且僭越,看來真是醉得不輕。

「唉

……」曹操蹙眉搖頭,「這孩子實在疏少心機,酒後荒唐。」他疲憊煩惱已極,便倚在臥榻上歇息,可脊背未碰到靠枕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猛地坐起。他本有風疾,這猛然一動只覺頭昏腦漲眼前漆黑,撐著几案急喘口大氣視線才清楚,繼而目光掃向賈詡。

賈詡依舊不言不語,這會兒卻也抬起眼皮,直勾勾望著曹操——兩人皆心計過人之輩,四目相對只一剎那便移開,雖然誰都沒說話,但彼此明白,又想到一塊去了!

沉默良久,賈詡再度起身:「若大王沒別的差遣,臣……」

「你去吧。」曹操輕輕揉著麻木的左腿,「寡人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語氣低沉,茫然注視著窗外搖曳的漆黑樹影,心下五味雜陳——他這輩子不知整了多少人,如今卻要向兒子下手,欲穩固一子必要打擊另一子,雖說是無奈之舉,但畢竟父子至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新任御史中丞陳群來至鄴城,一日之間連辦三件事:入宮覲見魏王,感謝授以官職;拜謁御史大夫袁渙,探問上司病情;把荀惲的信送往臨淄侯府,並向曹植和侯府家丞邢甬問安——三件事辦官樣文章就可以結束了,轉天清晨他便一頭扎進五官中郎將府。

陳群十幾年曾在幕府為掾,當時曹彰、曹植年紀尚幼,唯曹丕已過弱冠,那時便有往來;直至數年前爭儲之態漸漸顯露,陳群暗中投效曹丕,惜乎遠在許都幫不上什麼忙,只是窺探朝局傳遞訊息。如今二人逢此良機會師鄴城,曹丕欣喜無限——吳質調往外任,司馬懿受斥不敢輕舉妄動,朱鑠罷職丟官,夏侯尚又無權柄,崔琰、毛玠相繼被逼死,眼下正是他勢力最衰落之時,陳群到來不啻為一場及時雨。而且他一來就擔任御史中丞,這是個彈劾人的官,前番曹植一派丁儀當了西曹掾,那是發帽子的人,如今他這邊有個摘帽子的,足可周旋一時。

曹丕屏退左右與陳群閉門密談,詳述近來之事,陳群聽罷從袖中取出一份長長的名單:「此皆我陳氏三代門生故吏在外為官者,他們與在下一樣,皆願輔保將軍。丁儀不過能害一二,豈能盡滅四方官吏向善之心?」

曹丕接過名單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穎川陳氏果真名不虛傳!」自何夔掌選官之事,魏廷用人思路已有微妙變化,漸從「唯才是舉」向德才並重轉化,世家子弟憑借出身有望更進一步。曹魏本以穎川之士為核心幕僚,故而掌握穎川鄉黨也就把握了魏國命脈,曹丕若挾此自固,丁儀等輩豈能撼動?

但僅得陳群支持還遠遠不夠,穎川郡望莫過荀陳鍾辛四家,陳氏算是表態了,其他三家呢?辛氏初隨袁紹又遭審配屠戮,實力最弱,雖然辛毗極力支持曹丕,影響卻有限。荀氏明顯偏袒曹植,荀惲年紀雖輕名望卻不小,且荀惲兄弟五人,借先父之餘威,又與荀攸、荀悅的後代是族親,影響不容小覷。因而起決定性作用的其實是鍾氏。

魏王乃漢室之相,鍾繇又是魏國之相,除了已故去的荀彧,無人能與鍾繇地位比肩。如今陳氏、荀氏各輔一主,鍾氏態度至關重要,而且相較陳群、荀惲他是長輩,又官居極品手握重權,很可能他一人的態度就能引導穎川之士的整體方向。不過這位老臣手段甚高,擺出一副不偏不倚、唯曹操之命是聽的架勢,對曹丕不冷不熱,對曹植也不即不離。

陳群向曹丕提議:「凡事宜早不宜遲,現在咱就去拜謁鍾相國,探探他老人家心意,如何?」

曹丕身在鄴城自少不了與鍾繇接觸,還曾贈給老人家一隻象徵「燮理陰陽,調和五味」的五熟釜,但這些舉動並未拉近多少關係。若有陳群陪著就不同了,不但是同僚往來,還可借助他們同鄉之誼。曹丕想去,卻甚為顧慮:「前番父王有言,不准臣下交通諸侯,同去恐怕不妥,不如我你一先一後,假作不期而遇。」

陳群笑了:「在下方至魏都,拜訪國相乃仕途慣例,將軍陪同引薦也是世情常理。昨日我還去過臨淄侯府,今日怎就不能與將軍同游?光明正大無可指摘,官鹽何必當私鹽販?」

曹丕聽了也覺有理,忙吩咐人備馬;心腹朱鑠欲相隨,卻被曹丕拒絕。二人剛出府門,卻見從事官鮑勳捧著一摞卷宗走來:「將軍出門嗎?這是諸郡雨水豐歉的奏章,中台已錄了副本,叫我取來給您過目。」

「嗯?」曹丕頗感意外——自從曹操意屬三弟已不讓他辦差,中台一年多沒讓他這副丞相看奏章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鮑勳同樣滿頭霧水:「屬下也不明白,聽令史們說,這些奏章是大王指明讓您看的。」

曹丕早成驚弓之鳥,忙抽過兩份當街翻閱,見無夾帶才放下心,抬頭瞄了鮑勳一眼:「我正要陪陳中丞去相府,你把奏章收好也隨我一起去吧。」

「諾。」鮑勳忙不迭進了府門。

陳群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五官將果真心思周密,不帶朱鑠卻帶鮑勳。鮑勳乃鮑信之子,雖在這府裡任從事,卻是曹操硬派來的,為人迂直認死理,與五官將關係並不融洽。這正好可以利用,只要帶他在身邊,旁人便知無所隱晦,也少惹些閒言瑣語。

二人在府外稍待,見鮑勳滿頭大汗出來才上馬同行。不多時來至相府,守門之吏怎敢攔王子?先請進門才跑去稟報,片刻工夫便迎出一位老臣,卻不是鍾繇,而是相國長史趙戩:「將軍與陳中丞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他年歲大了腰腿不便,作揖很吃力。

曹丕趕忙抱住:「趙公折煞我等,豈能擔您大禮?昔日您在洛陽對抗董卓之時,我還是小毛孩呢!打發小廝出來就成了,您老何必親自迎接。」趙戩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兩年前南征還給曹丕當過司馬,曹操把這麼個老臣任命為相國長史,實是往鍾繇臉上貼金。

「老不中用,叫你們見笑。」趙戩慢慢直起腰來,「二位是來見相國的吧?不巧,他一早被大王召進宮了。」曹丕與陳群對望一眼,不知該去該留,趙戩又道,「二位若得便不妨稍候片刻,相國入宮已一個時辰,料想快回來了,而且少時臨淄侯也來。」

「三弟要來?」曹丕甚感意外。

「國相新近辟用了一個後生,名叫魏諷魏子京,還是將軍鄉人。此人年紀不大名氣卻不小,常有官員來訪,臨淄侯也想見見,就定在今日過府相會。已來了不少陪客,都在西閣,二位可願一同聚會?」

這個魏諷曹丕也聽說過,出身沛國寒門,但喜讀詩書四方遊學,半年前來到鄴城,出沒達官貴人府邸,沒幾日光景竟闖出了名聲;據說此人口才出眾傾動鄴城,官宦子弟爭相與之為友。鍾繇新任相國,正欲招賢納士充實府屬,一者聞其名大,二來喜他是魏王鄉人,因而闢為從事。

曹丕暗忖——三弟欲見魏諷八成為招攬賢才沽名釣譽,趁他未到我不妨先去瞅瞅此人,若真是個可用之人何不想方設法延攬到自己麾下?心中這麼想,嘴上卻道:「趙公事務冗繁,我等不便相擾,且到客堂相候,等相國與三弟到了再說。」

趙戩拱手:「那老朽就偷閒了。」他身為長史,鍾繇不在時府中一應事務都由他代勞,自不願耽誤工夫陪,所幸五官將是王子、陳群是相國鄉人,隨便些也沒關係;說著話就把他們引到相府正堂,命人端來果品,客套幾句便忙他的公事去了。

趙戩剛走曹丕立刻起身:「隨我到西閣看看魏諷是何等樣人。」不由分說拉著陳群、鮑勳便走。

相國府坐落於魏宮司馬門對面、正陽大街西側,初建鄴都時本就是曹丕的府邸,後來才撥給鍾繇,改為大理寺,又改相府。曹丕輕車熟路,根本不用僕人引領,轉垂花門,繞過長廊就到西院,各門自有僕僮,但誰敢攔王子?三人悄悄來至西閣門前,方要伸手挑簾,就聽裡面一陣歡笑之聲。曹丕手又縮了回來——聽聲音裡面人不少,必有與三弟親密之士,欲知心腹事,需聽背後言。

曹丕沒作聲,輕輕掀開碧紗簾。西閣是鍾繇日常會友之處,恰好玄關處立了架屏風,曹丕也未脫鞋,高抬腿輕落足,隱身屏風之後,微微探首往裡打量。陳群緊隨其後,鮑勳卻甚感不妥,立於門外——這麼高身份的王子,偷聽別人閒話,這心眼可不怎麼正。

曹操提倡節儉,鍾繇帶頭遵從,閣內除屏風再無其他飾物,窗明几淨倒也素雅。這會兒東窗下正坐著七八人,皆是錦衣繡服二十上下的官宦子弟,許多曹丕都不知,只識得有兩個青衣弱冠之人,是侍中王粲的兩個兒子;還有一人年紀略長,獨自倚在角落,乃是荊州大儒宋衷之子,剛補為郎官。西邊也坐著兩個年輕人,頭戴武弁,原來是中軍的兩位沛國小將文欽、陳禕。主位空著沒人坐,卻有一人斜身坐在几案之側。曹丕沒留心那人是誰,倒被几案上的物件吸引——正是他送給鍾繇的五熟釜。

鍾繇一邊擺著五官將送的寶鼎,一邊容留臨淄侯在這裡聚會,兩條船都伸一腿,都不踏實,顯然恪守中立兩不相幫。曹丕出神片刻,這才注意案側之人。這人三十上下,身穿掾吏皂衣,攏發包巾;一張瓜子臉,修眉俊目,大耳朝懷,隆鼻朱唇,頷下微有短髯,左手執一竹扇,右手指天畫地,正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料想此位便是傾動鄴都的沛國奇士魏諷魏子京。

曹丕暗讚——好一副美姿儀!剛想探頭仔細看看,就聽屏風之內有人開言:「魏先生品評朝野人物令我等耳目一新,未知先生以為當今天下何等樣人可堪賢士?」

曹丕才知背靠屏風還有一人,唯恐被發覺,忙縮回頭來。不過此人聲音他很熟悉,乃是黃門侍郎劉廙之弟劉偉。魏諷不知隔牆有耳,兀自應對:「賢與不賢,古今亦然,天下賢士共分五等。謹敕於家事,順悌於倫黨者,乃鄉里之士也;作健曉惠,文史無害,縣廷之士也;信誡篤行,廉平公正,理下務上,州郡之士;通經術,名行高,能達於從政,寬和有固守者,公輔之士;才高卓絕,疏殊於眾,多籌大略,能圖世建功者,乃天下之士也!」

劉偉接著問:「先生自以為是哪一等?」

魏諷笑道:「在下雖出身寒微,卻有大略建功之志。」言下之意是自詡為第一等天下之士,口氣不小。

曹丕還要再聽,鮑勳卻在後面拉扯他衣襟,只得躡手躡腳退出,鮑勳貼著他耳朵諫道:「將軍貴為王子,豈能行此窺探之事?實有悖君子之義。」

曹丕打心眼裡膩味他這榆木腦袋,又不敢聲張,只得擺手示意他閉嘴,卻再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外聆聽。裡面議論一陣,又不知誰拿出篇文章請魏諷品評,只聽那人念道:執法之吏,不窺先王之典,縉紳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筆之吏,豈生而察刻哉?起於几案之下,長於官曹之間,無溫裕文雅以自潤,雖欲無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豈生而迂緩也?起於講堂之上,游於鄉校之中,無嚴猛斷割以自裁,雖欲不迂緩,弗能得矣。先王見其如此也。是以博陳其教,輔和民性,達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訓,儒通文法,故能寬猛相濟,剛柔自克也。

曹丕一聽就知是王粲新寫成的《儒吏論》。曹魏治國儒法並用,何夔又招徠不少儒士為官,因而曹操授意王粲寫下此文,辨析儒士與吏員各自優劣,遍示百官,希望「吏服雅訓,儒通文法」,調和兩派關係,使他們共為曹魏效命。聽到這篇文章,鮑勳也不禁來了興趣,倒想聽聽魏諷對選官之法有何評論,竟不再囉皂。

哪知魏諷劍走偏鋒,不談立意如何,只道:「好文筆,好文章。」有人問好在何處,他道:「昔日大王經營關中,王仲宣作《三輔論》;大興屯田,他寫《務本論》;如今何夔改易選官,他又作《儒吏論》。能洞察大王之心,承風草擬箭無虛發,自然是好文章!」

這番話不甚入耳,雖是稱讚之辭,卻隱約諷刺王粲媚上。王粲兩兒子在場,豈能坐視不理:「先生此言何意?」聲音中大有慍意。

「二位公子休怒,在下並無貶損之意。」魏諷不慌不忙道,「昔日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雲上《甘泉頌》。世間又有誰認為司馬相如、揚雄諂媚?以在下之見,為臣者投帝王所好,非但不為錯,還是極好之事。」

此言一出不但閣內鴉雀無聲,連曹丕、鮑勳都面面相覷,這真是奇談怪論。雖說臣子稱頌帝王不至於一概斥為小人,但終究不是露臉的事,魏諷卻以此為德加以褒揚。他道:「君者,治天下者也;臣者,君之股肱肺腑,君臣本為一體。為臣者蓄良志於胸,若不得君之信任,難登其位難謀其政,上不能安朝政,中不能遂志願,下不能貴己身。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治國安邦之策,不能與君和諧相處,罷官失位乃至禍福不測,又談何治天下?」

這話也有道理,王粲二子不再發難了。卻聽劉偉笑道:「你兄弟不要插言。子京兄,今州郡當政者多穎川之士,似我等之輩雖有滿腔才志,難登要職,何以開報國之門?」

曹丕沒理會,陳群心思雪亮——劉廙兄弟曾居荊州,後來投曹;王粲本劉表麾下;宋衷開荊州官學,一派經學之祖。怪不得今天來的多是荊州後輩,原來這幫人嫌我們穎川士人擋道,跑這兒問計來了,順便還能巴結臨淄侯。

只聽魏諷回答道:「天下士人大道皆同,唯術有小異耳。人言君臣際遇難求,王仲宣難得正因如此。侍中之官甚是難當,幹得好旁人喚你一聲『常伯』,幹不好世人譏為『提虎子』(虎子,即夜壺),王公不失正道風雅,又不忤上意實是萬難。倘在座諸君皆能投主上之意,何愁不得進位?君子本於道,亦當精於術也。」

閣內之人紛紛附和,閣外卻有人不以為然,鮑勳嘀咕著:「什麼君臣際遇?分明是助長諂媚逢迎,興幸進之術!」

曹丕沒想這麼多,只是朝鮑勳瞪了瞪眼睛,示意他別作聲。閣內之人熱衷於話題,根本未察覺,有人放膽直言:「鄭莊公克弟固位、吳起殺妻求將,莫管如何得權得勢,只要身登高位後能行善治,又有何不可?」

魏諷卻道:「言之易,行之難。人君不同,能施之術亦不同。昔韓昭侯醉臥而寒,有典冠者加之以衣,覺而問之,知典冠愛己也,以越職之故治其罪。衛國之驂乘者,見御者之過,從後呼車,因有救危之義不治其罪。驂乘之呼車,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然於韓有罪,於衛為忠,所得不同,概因為人君者心智不同也。商鞅三說秦孝公,前兩說不聽,後一說立成;皆因前兩說乃帝王之論,後一說霸者之論也,秦孝公之世欲圖中原霸業,何用帝王之道?合幸則進,不幸失之。陳蕃、胡廣皆為上公,一人誅死一人壽終;張溫、段熲俱為名將,一留美名一遭詬罵,皆所用之術不同耳。」

且不論魏諷論調如何,他精於詩書又諳熟古今史事,能化人言為己論,信手拈來出口成章,又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似乎再歪的道理到他嘴裡都堂而皇之,這也是一路本事。不過光武中興以來,士人以德為本遵行正道,即便到桓靈衰頹之際,後生之輩尚思矯正君過,何嘗有人公然談論如何幸進取巧?如今卻不同了,曹操、劉備等人的崛起顛覆了傳統,年輕人變了,變得功利世故,變得不擇手段,這就是舊道德崩潰之時造就的一代新人。

「未知先生以為當今魏王何等人也,欲圖進身當施何術?」

「我得相國辟錄,還未及覲見大王,不得妄言。」魏諷還算知道深淺,適可而止。

有人恭維道:「以先生之才,若面見大王必得重用,到時候莫忘我等荊州後生。」

有人插言:「何待日後?少時還勞先生在臨淄侯面前替我等美言。」

還有人道:「先生論事鞭辟入裡,未知有何獨到之學?」

魏諷洋洋自誇:「我修舌辯之術。」他倒毫不隱晦,「一堂之上,必有論者;一鄉之中,必有訟者。訟必有曲直,論必有是非,非而曲者為負,是而直者為勝。以舌論訟,猶以劍戟斗也。利劍長戟,手足疾者勝;頓刀短矛,手足緩者負!舌乃文人之利器,故而當仿蘇秦、張儀、蔡澤、驪生,內修學識外利口舌,仕途方有所成……」

鮑勳敦行正道品性憨直,早聽不下去了:「此人空負其名,不過一奸邪左道之徒,不見也罷。」

曹丕只輕蔑一笑:「奸邪左道倒不一定,只是口舌厲害。家家販私鹽,必定沒人買。若人人思左道幸進,反倒使專心做事成了捷徑。仕宦得失皆在我父掌握,豈是他一介文生所能忖度?即便伶俐如孔桂又能如何,駙馬都尉不過是分管車架之官,真正的國之大政輪得到他參與嗎?僅憑諂媚小術就想躋身朝堂,也忒小看我曹家父子了。」

陳群所思更不同——人言魏諷學識淵博志向高遠,今日一見不過爾爾,只是練就一張舌燦蓮花的利口罷了,若不因為他是沛國人士,鍾繇焉能另眼相看?劉偉他們年輕沒見識,竟被這廝縱橫捭闔之術唬住,還指望荊州之士主政曹魏,豈非夢話?荊州尚在孫劉之手,你們這些人連根基都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焉能比及我等中原望族?陳禕、文欽到底是武人,瞧不透子午卯酉,身為帝王鄉人好好當差就是了,跟這幫人瞎摻和什麼?一群糊塗蟲。

鮑勳又道:「這等無狀之言有何可聽?若不留神被他們瞧見,少時臨淄侯到來他們不免又要說閒話了。不如回堂上等候。」

「也好。」曹丕點點頭,帶著二人欲去,哪知剛轉身就見廊門處轉來二位大臣。前面一人蒼髯皓首,朱紫服色,腰插牙笏,正是相國鍾繇;後面那人年近不惑,黃色朝服,肋懸腰刀,乃黃門侍郎劉廙。

曹丕忙笑臉相迎,不料二人滿面嚴肅,只微微拱了拱手,便擦肩而過進了西閣。陳群頗感詫異:「黃門侍郎乃傳達詔令之官,莫非是大王有命?」三人不聲不響又溜回來,又立於閣門外偷聽。

但聞劉廙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道:「臨淄侯半月前私開司馬門逾越禮法,已被大王召入宮中訓斥,不能再與爾等相會。大王還命我告知爾等,鄴中文士聚會自屬平常,朝廷不加干預,但若與王子過從甚密便有交通之嫌。念爾等年歲尚輕官職卑微,姑且不予追究,若日後再與臨淄侯無故私會,嚴懲不貸!」

也不知劉偉、魏諷等聞聽此言是何神色,只一陣唯唯諾諾,音聲皆顯惶恐。曹丕也聽得忐忑——按理說曹植受責曹丕應該高興,其實大不然。自崔琰、毛玠死後曹操已極少召見他兄弟,即便公然召見,也是同賞同罰,擺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態。曹植挨訓,曹丕恐也難逃。

想至此曹丕再沒心思聽下去,拔腿便要回府。這時碧紗簾一挑,鍾繇又沉著臉出來了:「方纔老朽有公務在身,將軍到此多有怠慢。」這幫遭斥之人都在他府上,想必方纔這位老臣也挨了曹操批評,臉色甚是難看。

「不敢不敢。」曹丕想走都不成了,心裡沒底,拱手強笑。

「將軍過府所為何事?」鍾繇開門見山。

曹丕不知該如何開口。陳群倒沉住氣了,施禮插言:「下官初到鄴城還未拜會叔父,五官將熱心引路攜我同來……」他自稱「下官」,卻喚鍾繇為「叔父」,顯得不倫不類。可是細細想來,論公事他倆是上下屬,論私情陳鍾兩家是同鄉至交,這樣稱呼倒也周全。

鍾繇乃宦海老叟,一見他倆聯袂而至就知道打的什麼主意,不待陳群說完便抬手止住,也不理睬陳群,直勾勾望著曹丕:「將軍不該辜負大王所托啊!」

「大王所托?」曹丕不明其意。

「尚書檯轉到您府裡的奏章您看了沒有?」

「未及細觀……」

曹丕心裡越發沒底,難道公文之言涉及自己?

鍾繇手撚鬚髯倏然而笑:「大王讓將軍看公文,言下之意就是讓將軍重新預政。將軍放著正務不幹,卻陪一介下僚來看老夫,豈不是辜負大王所托?」大事未公佈,他不便把話說透,只能點到而已。

曹丕豈能不懂?他身子一顫險些栽倒,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三弟被父親斥責,自己卻恢復了預政的權力,又是名副其實的副丞相了,這意味著什麼?含辛茹苦這麼多年,與三弟明爭暗鬥屢落下風,而最終一切來得如此意外,如此輕鬆,如此波瀾不興!是真的嗎?

鍾繇接著道:「老夫還有一言,望五官將深思。成就貴於勤勉,仁孝貴在長久。」說著他朝閣內指了指,「就拿劉廙來說吧,昔日他在您府中任文學侍從,人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書獃子。自調任黃門侍郎,與丁廙共掌詔命之事,兢兢業業埋頭苦幹,為政之才、為官之道也都歷練出來了,誰還覺得他只是書獃子?譬如人之根骨不足,若得經年調養尚可精壯,若恣睢放任,則福禍未可料也。」

鍾繇的話很含蓄,但曹丕聽明白了——這哪是說劉廙,分明就是說他。他這儲位來得「根骨不足」頗有些僥倖,也未嘗不會再失。得之難,守之更難,若想穩固不倒,必須加倍勤勉孝順,後面的考驗還多著呢!

「謝相國

賜教。」曹丕深施一禮,拉著鮑勳就走,「快!回去處置公文,今晚我要入宮向父王復奏。再叫朱鑠多置辦些果子,我要進獻母親和諸位夫人。」

陳群也欲去,卻被鍾繇叫住:「長文,既來了多坐坐,我有話想跟你說。」陳群心明眼亮——成了!一潭渾水清了,這位嚴守中立的相國大人終於要表態了。

他執弟子之禮,攙鍾繇去正堂,又聽背後窸窣之聲,回頭望去,但見劉廙宣教完畢,扯著他弟弟劉偉怒沖衝出了閣門,行至荼蘼架旁僻靜之處才鬆手,劈頭蓋臉一頓罵:「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不准與魏子京來往。此人博聞辯言,虛論高議,不修德行,專以鳩合為務,乃攪世沽名之徒!這種心術不正之人誰知日後惹出什麼禍來?到時候你後悔就晚了!」

「是是是……」劉偉被兄長扯得衣冠歪斜,諾諾連聲。

半月前那次宴會曹操提前退席,不少官員鑒於臨淄侯風頭正盛轉而向他敬酒,連單于呼廚泉都認定他是日後魏主,哪知月滿則虧盛極將衰,當晚就種下禍根。曹植心中暢快喝得酩酊大醉,飲酒過量就該回府休息,可他又轉入後宮向母親卞氏問安,出宮之際酒勁上湧,竟呵斥守宮兵士敞開三道宮門供其通行。

顯陽門、宣明門皆宮內之門,夜晚關閉是為安全考慮,曹植私自敞開也罷了;司馬門卻是東宮正門,不論晝夜一律關閉,來往官員一概走掖門(宮殿正門兩旁的邊門),只有曹操本人進出時才能打開,即便王子諸侯也不得通行——曹植僭越禮制了。

僭越禮制這種事處理起來可大可小,全看曹操的心思。按說兒子犯這種錯誤,又是酒醉之後,教訓幾句就行了,但曹操的處置方式卻令人瞠目結舌。他先把曹植叫到宮中狠狠訓斥一頓,命他閉門思過,又將私開宮門的公車司馬令判以死罪;繼而發教令向滿朝官員公佈此事,反覆告誡群臣及諸王子嚴守禮法,教令中竟出現「自臨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這樣觸目驚心的話。如此折騰三天還不算完,他又召集魏廷和幕府所有官員舉行大朝會。

此次朝會在西宮文昌殿,不但魏廷官員參加,連在朝中沒掛職分的幕府掾屬以及各侯府長史、家丞也要旁聽,不過除了五官中郎將,其他僅有侯位沒官位的王子都不准參加,就連曹彰、曹植、曹彪也被拒之宮外。即便如此與會者還是不少,饒是文昌殿氣勢恢宏也容不下這麼多人,高官能在殿內就座,其他屬官都在廊下站著。所有人神情肅穆低頭不語,料想魏王又有一番發作。

但大伙全猜錯了,曹操今日異乎尋常的沉穩,一絲慍色都沒有,慢慢環顧眾文武,繼而眼光投向殿外,緩緩道:「五官將長史邴原與臨淄侯家丞邢甬入殿賜座。」這兩位是享譽天下的德高之士,曹操將他們派到曹丕、曹植府中樹以聲望,雖是佐官也要另眼相看。

二人進殿謝恩,落了座,曹操才入正題,不是訓教口吻,倒像是商量:「寡人近來身有小恙,想必你們也知道,可能對政務稍有疏懶。今日召集大家並無他意,無非想囑咐你們多多用心。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做,寡人偷閒,你們不能也偷閒。現今北方多災,豫兗之地為最,賦役可適當蠲滅,中台諸公議一議,不妨拿個章程。漢中兵事未寧,江東孫權素來包藏禍心,還需督促荊襄淮南諸郡修繕守備,可能寡人還要南征……」他一件件講下去,群臣都糊塗了——興師動眾把大家招來,難道就為了說這些瑣碎之事?

曹操卻難得沉得住氣,把眼下七八樁大事小情都囑咐一邊,最後籠統道:「就這些吧,倘若寡人精力不濟難以事事周全,望你們拾遺補缺,平日多替寡人留心……」說到這兒似乎有意頓了一下,「或者與鍾相國、五官將他們商量。」

他說得輕巧,像聊家常一樣輕巧,下面許多大臣卻險些驚叫出來——怎麼五官將也在其內?曹丕不參與政務已有兩年,這麼安排不是回到徵詢立儲之事以前的格局了嗎?

再聯想到申斥曹植之事,眾官員才明白,風向又變了!真是一波三折,兩個月前力保曹丕的崔琰、毛玠相繼死去,如今曹操又拋出這番話,簡直是朝秦暮楚。眾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曹丕,卻見他二目低垂,似乎絲毫不覺意外,想必他們父子私下已有默契。

大殿上雖鴉雀無聲,曹操卻似乎能聽到群臣心中的驚歎,驟然提高聲音:「當然!大事還是寡人全權處置,任何人不得擅權。」

群臣從驚詫中緩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悅,但大多數人心裡都沒把握當真——變過一回了,這風向轉得太快,誰知會不會再變?他們家的事兒太亂,少摻和為妙!

其實曹操這樣處置也有苦衷。一者,兩府並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來的,鄴城上下因立儲之事暗流湧動,如果現在就簡單說立曹丕,等於在油鍋裡澆瓢水,頓時就亂。再者,牽扯儲位之爭的大有人在,兩府掾吏恩怨也不少,這時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來痛打落水狗,鬧來鬧去還不是內耗?而且當初本就打算立長,又轉而向群臣徵詢,亂哄哄惹出一堆事,最後繞個大彎又回去了,他臉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籌劃了半個月,才決定如此處置。

沉默了好一陣,見群臣沒有異議,曹操又道:「還有一事望諸公謹記。魏室社稷已立四載,禮製法度並非草創,爵有等級官有規制,臣僚私下往來可要守規矩。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舊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頭盤算心事,等再抬起頭來,卻見魏王已在內侍攙扶下回轉後宮了——這次朝會話雖不多,但曹操把要緊之處都點到了,回去慢慢領悟吧!

黃門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數官員都沒動,偷眼望著五官將。曹丕卻不著急,等相國鍾繇、大理王朗、少府萬潛等一干老臣起身後他才站起,又搶步走到邴原、邢甬面前,左攙右扶,伴他們出了殿。群臣這才放心起身,默默無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儀幾乎是踩著棉花般搖搖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階望著蒼白的天空,蔫呆呆發怔——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臨淄侯一下子從巔峰跌到谷底?說變就變,事先毫無徵兆!難道僅僅因為司馬門之事,還是曹丕暗中耍了什麼手段?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視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遙望天際直感到頭暈目眩,恍惚覺得老天要壓下來一般,連忙低頭,可慌亂的心緒卻怎麼也安穩不了,正吁吁喘息,隱約見主簿楊修也正站在殿階下呆呆出神,忙踉踉蹌蹌踱下去:「德祖!這可怎麼辦?」

楊修比他沉穩得多,趕忙一把攙住:「切莫聲張。」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盡,大呼小叫議論立儲之事,這不是找死嗎?

丁儀幾乎是被楊修拖出宮苑的,直至止車門外桐樹之下楊修才停住腳步:「正禮,不要慌。」

「怎麼辦?」丁儀方寸已亂,急切地搖著楊修臂膀。

楊修木然搖了搖頭:

「上意已決,無可改易。」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將麼,還不是轉而意屬臨淄侯?上意多變,說不定還可更易……」

「你醒醒吧!這次沒有挽回餘地了。」楊修滿面愁容道,「大王處置司馬門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嗎?事情過去半個月,當時不發作,現在又提出來,而且明發教令。私開司馬門是在夜晚,本來沒多少人知道,這道教令簡直是敲鑼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說僭越無禮,鄢陵侯曹彰比誰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沒少斥責,可哪次這般小題大做?這分明是故意發作臨淄侯,故意壞他名聲!大王公然讓五官將預政,又口口聲聲嚴禁群臣交通王子,這就是告訴大家立儲之事已有定論,今後再無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與其他王子結黨干預。樁樁件件都是事先策劃好的,難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儀恐懼地搖著頭。

楊修歎口氣:「你並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臨淄侯品行純良、才華橫溢,這些都不論,單憑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決定,我等又能如何?」說到這裡他幾乎哽咽,「平心而論,臨淄侯確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實在無法與五官將爭鬥,更何談孫、劉。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丁儀不相信:「那為什麼還要處死崔琰、罷黜毛玠,大王還是要立臨淄侯的。」

楊修一陣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書,毛玠私下訕謗,二人又久掌選官之事,他們獲罪真的僅是因為力保五官將嗎?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該好好領會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術了!」

丁儀親手整垮崔、毛,可對於曹操的心思一直視為想當然耳,沒往深處想過,今日遭逢奇變不由得不動心思——崔、毛獲罪僅因為保曹丕嗎?其實二人皆有觸怒曹操之處,又手握重權,故吏遍於天下,又是曹丕堅定的支持者,崔琰還是曹植的姻親;日後若曹丕得志,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況曹氏稱王,恰是整綱紀、樹君威之時,拿他倆殺雞儆猴再合適不過了。丁儀想起來了,難怪他羅織罪狀會那麼容易,難怪他說什麼曹操都信。原來以為自己利用魏王對崔、毛的不滿打擊了曹丕,可現在回想究竟誰利用了誰啊。

想明白這些,丁儀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覆咕噥:「怎麼辦……怎麼辦……」這次卻不是為曹植擔憂,而是為自己——保錯主子並不意味著絕對窮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嘗不能東山再起。可他不一樣,這汪水淌得太深,不擇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與曹丕結仇,還與群臣結怨。大王在位還好說,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末日已經不遠了,怎麼辦?

楊修見他驚懼的目光

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擔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給曹植招怨,到頭來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當有容納百川之量,五官將雖心胸不廣,倒也不便為難手足貽笑後世。似我等若能謹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將之心,日後即便無緣位極人臣也不至於性命有憂……」

「那是你!」丁儀倏然嗔目,「你不過洩露幾次考題,並無大過,何況又是弘農楊氏名門之後。我不一樣,曹丕焉能留我於世上?此事不能作罷,我還要繼續跟他鬥!」

楊修心頭一緊:「你、你千萬別胡來,一意孤行不但害己,只怕連臨淄侯都無法自處了……」

話音未落從宮門跑來一人,氣喘吁吁,一見他倆開口便問:「你倆還在這兒!怎麼辦?如何是好?」二人初始一驚,定神一看,原來是孔桂。

楊修裝糊塗:「什麼怎麼辦?好好幹你的差事。」

孔桂卻道:「你們可別不管我,咱是自己人。」

「誰同你是自己人?」楊修不願理他。

其實孔桂還真算不上曹植一黨,但他以諂媚立身,欲出力於後繼以求自固,原本與曹丕關係還不錯,後來見風使舵才轉向曹植,丁儀讒害崔毛之時,他搖旗吶喊落井下石,不啻對曹丕公然翻臉。誰料情勢又變,恐怕外人看來,他不是曹植黨也是曹植黨,跟著倒霉唄!

丁儀橫下心來:「我不管你們怎麼辦,反正我誓要扳倒五官將,既然大王已有反覆,未嘗不能再來一次。即便不為了臨淄侯,我也得自保!」說罷拂袖而去。

楊修欲追,卻被孔桂扯住衣袖:「德祖,別管他啦。咱怎麼辦?你幫我拿個主意啊……」

「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楊修哪有心思管他,一把推開,追趕丁儀而去。

孔桂急得直跺腳,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兩巴掌——終日打雁,被雁啄眼,見風使舵半輩子,怎麼就沒摸清曹操的心思?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眼下富貴還不知足,還要圖日後的?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嗎?

孔桂沒別的本事,唯獨在伺候人這方面頗有心得,因而比旁人更瞭解曹家父子的性格——寧得罪曹操,都不該得罪曹丕。曹操雖詭詐卻嬉笑怒罵,得罪他不要緊,若趕在他高興時說幾句順耳話,辦幾件漂亮事,大可挽救厄運。曹丕卻不一樣,外寬內忌,喜怒不形於色,若得罪這種人,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記恨一輩子,不把人整死不算完!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