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戰濡須,損兵折將

未曾出師連喪重臣,第四次南征一開始就被陰雲籠罩。就連勢頭正旺的曹丕都不免有些惴惴,似乎預感到這是一次不祥的征戰。

他的預感很快被證實了,離開鄴城半個月,五官將長史邴原卒於軍中。可能老爺子也是自建章台之宴心中鬱悶,加之年邁體衰、水土不服,那日清早說身體不適,曹丕還特意囑咐親兵小心伺候,可未至午間便撒手人寰。以邴原的身份,應當受曹家父子禮遇,但行軍途中無法張羅喪事,只得草草入殮,派人將遺體送回鄴城。可沒過幾天,將軍張喜也病倒了,高燒不止週身滾燙,軍醫官診斷後竟說是傷寒!饒是身強力壯的武夫,只打熬了三天便一命嗚呼。繼而軍中大量士卒感染疾病,短短數日間病者上千。

這可把曹操父子嚇壞了,雖然預料到可能有瘟疫,卻沒料到來得這麼快、這麼凶。昔日赤壁之戰因瘟疫折兵數萬,難道要重蹈覆轍?眼看大軍將至揚州,這場仗還要不要繼續?恰在此時前方傳來戰報,先鋒軍遭敵突襲——原來孫權得知曹軍南下甚為惶恐,怕難以抵禦,命部將孫皎、呂蒙、周泰先行搶渡江北,趕在曹軍大舉壓境前在濡須口紮下營寨,廣佈強弩,挖掘壕溝,與水軍成犄角之勢。孫皎乃孫靜之子、孫權從弟,初生牛犢勇悍異常,聞知曹軍先鋒到來,與呂蒙攜手發動突襲;也是曹兵自恃人多粗心大意,竟被他們殺敗,只得後退紮營靜候主力。

初戰便墮了軍威,曹操怎不恚怒?痛斥先鋒驕傲致敗,又嗔怪合肥屯軍配合不力。哪知隔日便收到回復,原來交戰之際突生變故,屯駐合肥的破虜將軍李典暴病身亡。

李典雖是曹軍中的老資格,卻是少小從戎,終年也只三十六歲。黃梅未落青梅落,白髮人反送黑髮人,曹操悲痛不已,想起昔日兗州之事,李乾、李進、李整哪個不是沐風櫛雨驅馳盡命?官渡之戰李家把全族的糧倉都掏空了供給曹軍,興建鄴城之時李典率闔族老幼乃至部曲、佃戶三千餘家遷居鄴城,豪族佃農搖身一成了曹魏子民,繳了多少賦,種了多少糧,貢獻了多少兵士?父傳子、子傳孫,別的將領攻城奪地有功可算,他這項功勞卻永遠算不完。拋開這些不論,單說李典其人,身為武將儒雅好學,又有參政之才,比於禁、張遼、徐晃等年輕許多,三十多歲正在盛年,倘若不死日後必是後輩將魁。曹操焉能不悲,焉能不痛?

痛心之餘曹操拿定主意,既已開戰不能半途而廢,若就此而退,知道的是因為瘟疫,不知的還以為是被孫權嚇退的,無論如何要繼續下去。但李典之死證明揚州也有瘟疫,當此時節不宜將十餘萬軍隊集於一隅;於是臨時改變計劃,命夏侯惇分兵前往居巢(今安徽省巢湖市),與合肥諸部以及先鋒敗軍會合,紮下營寨與敵對峙;曹操自己則率大隊人馬和家眷先往譙縣,一來回鄉祭祀,二來等其他州郡人馬前來集結,三來也讓辛苦趕路的大軍得以休養,等熬過冬天疫情好轉再行征戰。曹軍到達譙縣之際,恰是建安二十一年十一月。

項羽有云「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魏王再度回歸故里,驚動了全郡官員,大家爭赴譙縣參駕。莫說曹操父子,就連隨軍掾屬都受到盛情招待,每日大宴小宴迎來送往。曹氏故里已改建為行轅,如今又晉陞為魏王行宮,一應接待事宜皆由衛將軍曹瑜主持。

衛將軍(最高等級的將軍,地位高於三公)豈是隨便當的?只因曹瑜是曹氏本家,年紀雖不到七旬,論輩分卻是曹操族叔,曹嵩那輩如今只剩他一人,故而得封高官。其實他既無文韜又疏武略,半生專務耕稼,後來才領兵,也都是宗族鄉勇之輩;升任衛將軍全是沾侄子光,根本沒有開府議政之權,依舊率部屯於沛國。

曹操歇息數日,簡單處置些政務,便攜家眷拜祭祖靈。曹家雖是大戶,但昔年名聲不美,不能與桓氏、丁氏等郡望相比,墳塋原本也很簡陋,如今的陵園是魏國建立後翻新擴建的,一眾陵寢皆已加高,用大青石重新樹碑篆刻,莊嚴華貴;墳圈四周修了圍牆,還建了幾間堊室,供宗族子弟守喪之用。曹操距上次還鄉已隔七年,沒想到祖墳改成這般模樣,若非曹瑜在前引領,都找不到自己爹娘埋哪兒。

太牢之禮早已備妥,先祭曾祖曹萌、祖父曹騰,接著拜曹操之父曹嵩、其母鄒氏。曹操率領宗族子弟曹真、曹休、曹楷、曹冏等焚香跪拜,由曹丕獻上祭禮,曹叡朗誦祭文,他祖孫三人儼然已是曹家的三代族長;男子退下又換女眷,卞氏主祭,曹丕之女在旁攙扶,曹氏宗族一干嫡妻、主婦端上供奉的果品菜餚,祭祀就算完成了。曹操感念昔日諸位叔父之恩,也給曹熾、曹鼎、曹胤等人的墳塚獻上祭禮,又在弟弟曹德的墳前駐足良久,甚至還讓曹叡給曹昂的衣冠塚叩頭,將所有過世親眷都探望過,才戀戀不捨而去。

出了陵園已近午時,夏侯廉、夏侯尚、夏侯獻、夏侯奉等人早在外面候著了——夏侯家與曹家的關係有些不可明言,但曹嵩畢竟過繼出去了,人家曹氏祭祖,姓夏侯的不便參與,就在陵園外守候。夏侯廉乃夏侯惇之弟,非為官之才,安分守業居於鄉里,過來向曹操行禮:「草民於莊園備下宴席,若大王不嫌寒舍鄙陋,還請移駕踏賤。」

曹操卻道:「皆鄉里故舊,有何貴賤可分?你帶子桓他們先去,老夫還想轉轉,少時便去。」說罷領親兵繼續前行。

曹瑜在後嚷道:「鄉野之地百姓孤陋,大王不便輕身在外。」

「笑話!」曹

操頭也不回,「難道寡人連自己家鄉都不能隨便逛逛?」曹瑜語塞,只得在後追趕——他雖比曹操年長,身體卻很硬朗,也沒騎坐騎,三步兩步就跑到了曹操身邊。

最初一二里皆宗族所居之地,房舍整齊,牛馬甚眾,還能聽到鄉學傳來的讀書聲,衛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時刻護衛大駕;又行了一陣已到村落邊緣,曹操依稀記得舊日古道,循路向西而去。曹瑜又勸:「大王走遠了,五官將和夫人還候著,請移駕夏侯莊上吧。」

可越勸曹操越要往遠處去,根本不理曹瑜,兀自沿鄉間小路溜溜躂達前行。在他腦海中,出村子就是一望無垠的田野,春秋之際鄉農往來勞作,好不熱鬧;現今雖是隆冬,不過觀觀鄉村景致也別有一番意趣。哪知走了好一陣子,竟沒見一戶農家,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佔地廣闊的莊園,或有柵欄或築院牆,大片肥田被囊括其中;而且不少莊園還建了門樓,有壯丁手持棍棒看家護院。

曹操回頭,狠狠逼視曹瑜:「怪不得你千萬百計阻攔,這些強佔民田的莊園是誰修的?」

曹瑜身子一抖,立刻跪倒:「大王恕罪……」

「誰問你的罪了?孤問你這些莊園是誰修的,地方官為何縱容不問?」

「眾將部曲……他們的……」曹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其實他不說曹操也猜得到,昔日跟隨他舉兵的親友如今皆身居高位,必是這些人的子弟干的。自秦漢以來,地方豪族兼併田產、修建莊園已不是稀罕事,越是高官頻出之地越嚴重,尤其以南陽、汝南、穎川為甚,沛國基本還算一方淨土。曹操幼時居此間,入仕後曾親眼目睹流民之苦、黃巾之禍,深知土地兼併的危害,故而竭力反對豪強閉門成莊,即便如今已向郡望之族適當妥協,依舊嚴格限制兼併;卻不想在自己家鄉,新興的豪族已肆無忌憚,而這些人都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豪族,真是無法根除。

曹操凝望著那一堵堵冰冷的院牆,頭疼得厲害——雖然兼併如此嚴峻,他卻不能懲治這些鄉黨,因為他們都是他的親人、心腹,也是曹魏立國的根本啊!攀龍附鳳皆為富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之奈何?無可奈何……

曹操也不再為難曹瑜,只道:「你在前引路,我想看看那些真正的百姓之家。」

曹瑜似乎想攔,但已遭斥責不敢再違拗,只得把話忍回去。此時已過正午,曹操卻沒心思用飯了,順著鄉間小路直走出三四里,曹瑜才漸漸放緩腳步。此處土山起伏,山脊背陰之地有座村落,皆柴房草屋,在山間橫七豎八劃出片片薄田,幾乎沒有四四方方的。不見有人進出,連炊煙也不多,竟有一絲死寂之感。

曹操看著那蕭索的山村,失落感

油然而生——昔年只有秦邵那等格外窮苦之人才住這種地方,如今自耕農大半居於此地,經歷二十年打著正義旗號的戰爭,死了這麼多人,頒布了這麼多法令,豪強兼併之勢非但不減,反而愈烈。如果連家鄉都是這種情狀,其他州郡還用問嗎,那些僻遠難治之地還敢想像嗎?

平心而論曹操蠻橫詭詐,但終究以天下為己任,救黎民於水火是他入仕時就立下的志願,不論當權臣還是當皇帝,這遠大抱負四十年從未改變。但時至今日他真有些懷疑了,他這輩子到底拯救了誰?他自己是越來越尊貴了,裂土分茅,擁有大半個天下;還有身邊群臣,握著朝廷印把子,還要兼併田產與民爭利。可普通百姓呢?不是淪為佃戶就是在屯田辛勤勞作,日子越過越苦,住的房舍還不如他家墳地呢!現今的百姓與桓、靈之際的百姓有何不同?一切都未改變,不過是換了位不穿龍袍的皇帝罷了。曹操到底救了誰?除了自己和身邊官吏誰都沒拯救,他的抱負從來就沒實現過。

美其名曰為統一天下安定黎民,結果卻是大耗民力,培養出一批新的官吏豪強。但若不依賴這些文臣武將,又怎能混一華夏與民休息?打仗為了救民,結果卻害民,而不害民就不能救民,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滄桑世道彷彿落入一個怪圈,怎麼繞都繞不出來……

「大王小心!」陪

侍在旁的典滿突然大喊一聲,拔出佩劍護在曹操身前,其他侍衛也隨之而動,將其圍在中間。曹操一驚,這才發覺道邊野地裡趴著一人。

其實那人已在那兒趴半天了,方才誰也沒在意;典滿猛然瞅見,第一感覺是有刺客,幾個健捷的侍衛各執兵刃一哄而上,躍入野地將那人團團包圍。可那人動也不動,有個膽大的衛士俯身抓住肩膀使勁往上一提,那人毫不抗拒——原來是死屍!

曹操難忍好奇上前觀看。但見這人是個老嫗,身穿破爛的粗布衣,臂彎間還掛個竹籃,腳邊撒了不少細碎乾柴,身上無傷,八成是出來拾柴暴斃路邊,死去不久,屍體尚未完全僵硬。說是老嫗可能並不准,其實她沒幾根白髮,面黃肌瘦、皺紋堆累才給人蒼老的感覺。曹操見死者骨瘦如柴、眼珠上翻、口吐白沫,甚覺噁心,忙摀住鼻口。

典滿道:「此人恐有惡疾,大王不可靠近。」

曹操掩口道:「暴屍於外倒也可憐,把她弄到村裡問問,看是誰家之人,趕緊收斂了。」

曹瑜再也忍不住了,實言相告:「夏秋之際時氣不正,非但糧食歉收,最近還鬧起了傷寒,這山村的人已死去大半了。」

曹操悚然:「家鄉也有瘟疫?」

曹瑜臉露苦笑:「現在何處沒有惡疾?譙縣還算好的,聽說符離縣有個村子,全村人都死光了。」

曹操不禁蹙眉,自言自語道:「若知

疫情如此嚴重,萬不該急於用兵……可若不把孫權馴服,何以放心西征?天不佑我!天不佑我……」他所言「天不佑我」不單指戰事,更是指他問鼎九五之事。晉陞王爵僅是過渡,他原打算盡快完成帝業,但災害方息癘氣又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喪於惡疾,若在大凶之年登臨帝位,非但不吉利,豈不印證了悖天禍亂的謠言?看來即將到來的一年沒指望了。

典滿見他滿面憂色,啟奏道:「既然這村莊鬧病,大王還是別去為妙。」

「回去吧……唉!」曹操無可奈何歎口氣,「派幾個人把屍體抬去,再贈那些村民些錢財,好讓他們求醫問藥,葬斂死者。」

「諾。」典滿領命,心下卻道——貴人涉賤地,所見能有幾何?看見這裡鬧災就救濟,好似清官大老爺,可天下大了,看不見的地方多了,又有誰管?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曹操愁眉苦臉不言不語,千百度夢遊故里,可真回到家鄉卻只剩失望和無奈。這些年來他心中的無奈越來越多,都是年輕時從未體會過的,現在他多想回到從前,擁有年輕之身,把這六十年重新活一遍,不再有那麼多遺憾。但時光一去不回,人若能從七老八十往回活,恐怕都成聖人啦。

曹操不說話,曹瑜也不敢多言,一行人悶悶不樂;方行出半里,見迎面來了一大群官員,曹丕、曹叡策馬在先——原來大家等候多時不見王駕,有些坐不住了。曹丕匆忙下馬,將坐騎讓與父親,曹叡更乖巧,跑過來為祖父牽馬,眾官員參過王駕,紛紛獻上美言,說他們父慈子孝。

主簿楊修出班道:「剛剛接到軍報,劉備在成都集兵,似有侵犯漢中之意。」

曹操並不覺意外,如今他牽扯精力於江東,劉備自要趁機行動,三家角力此消彼長,背後動刀子乃是常理。他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致書夏侯淵、趙昂,叫他們憑險據守不可輕戰,待寡人把江東之事料理完再去增援。但劉備增兵也不可不防……」說話間他目光掃向眾子弟,看了半晌突然道,「子丹出列!」

曹真沒想到他會叫自己,倉皇跪倒:「末將在!」

「我封你為偏將軍,分兵五千趕往漢中助防。」

「諾。」曹真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這是他首次自統一軍外出作戰,也是曹家子侄一輩中的第一個。

其實曹真在虎豹營歷練多年,對他的才智曹操格外放心,但曹操也知他是曹丕死黨,給他兵權等於間接給曹丕人馬,故而不肯放手。如今心意已決,終於可以培養曹真了。自沛國往漢中有兩條路,一者北上潼關,繞道關中;一者是自南陽向西,過房陵、上庸之地。後者雖近卻山路難行,大軍不易通過。給曹真五千人馬不多不少,大可從近路前往漢中,若有建樹日後所領之兵自然不止五千。

曹丕

雖然矜持,但嘴角處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紋。曹操佯裝不見,繼續敲打曹真:「你是我曹氏子侄之中第一個自統一軍的,切記萬事謀定而後動,別給為父丟臉!」曹真原本姓秦,算是曹操的螟蛉義子。

「兒臣明白。」

話音方落又有個稚嫩的聲音道:「在下懇請與子丹同往。」

眾人側目觀之,從宗族隊伍裡擠出個清秀少年,乃是夏侯淵庶子夏侯榮。夏侯一族唯夏侯淵子女最多,生了七個兒子,這夏侯榮排行老四,年方十二,卻聰明伶俐,有神童之美譽。

曹操微笑道:「打仗不是遊戲,你小小年紀也要去?」

夏侯榮小嘴一撅:「父親在外禦敵,做兒子的豈能甘心在後?大王不也帶著五官將出征麼,為何我去不得?」這話倒也有理。

曹操一來愛他年幼聰慧,見到他不免想起曹沖,二來為後輩育才自是多多益善,便道:「好!你既想去,路上一定要聽子丹的話;到漢中後跟在你爹爹身邊,不可胡為。」眾官員見他竟許一個孩子從戎都不禁咋舌,但這是人家親戚的事,誰又好意思插嘴。

「謝大王。」夏侯榮自是歡喜,湊到曹真身邊說悄悄話。

曹操沉默片刻,環顧家鄉眾臣:「昔光武帝起於南陽,踐祚以來南陽豪強最盛,驕縱不法朝廷亦不敢問。我曹魏立國,古人之失不可不察。以往之事不論,今後凡我曹氏、夏侯氏子弟,入仕者一律遷居魏郡,封侯者家眷就國,不可在譙縣另置田莊,違令者逐出宗籍不予授官。昔日寡人以袁曜卿為沛相,一郡肅然,自他陞遷後繼任者無其風骨。今袁渙已死,甚為可歎,但剛正之臣輩輩有之,寡人要調大理正司馬芝出任沛相,再行整飭風紀,爾等掂量掂量吧。」狠下心來命眾子弟吐出侵佔的田地,曹操辦不到,他不能對親友開刀結怨股肱,只能避免今後之事,別讓他們再禍害家鄉百姓。

眾人都明白他用意,個個面露愧色,曹瑜更穩不住了,乾脆主動請命:「末將麾下多宗族後輩,也請歸入中軍,今後聽大王直接調遣。」

「也好。」曹操不再多提此事,給他們留些面子,轉而問楊修,「青州、荊州各部何時到來?」

「臧霸、孫觀所率水陸兩軍已入淝水,不日將至合肥;征南將軍恐關羽趁虛而入,還在佈置防務,還要再等幾日。」

「立刻致書催他起兵。」曹操的思路變了,「中原、江淮之地皆有瘟疫,避也避不過了,索性大軍壓境跟孫權拼這一仗。再休整七日,七日後趕赴居巢,劉備起兵時不我待,寡人寧要短痛不要長痛!」

「諾。」群臣盡皆領命。

曹操悵然回首,似乎想再望一眼家鄉景致,可看到的依舊是那些壁壘森嚴的莊園,他只能帶著對家鄉百姓的愧疚奔赴戰場了,一切留待下次補報。不過他內心深處朦朦朧朧有個不祥之感,或許再沒有下次,這很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還鄉了……

曹操無法擺脫瘟疫的干擾,決定孤注一擲與孫權決戰,催促各部盡快會合。鎮守荊州的征南將軍曹仁收到軍令不敢怠慢,命平狄將軍呂常屯駐樊城,部將侯音、衛開屯於宛城,滿寵坐鎮襄陽防禦關羽,自己率兵一萬趕來參戰。與此同時揚州刺史溫恢、兗州刺史司馬朗、豫州刺史呂貢、荊州刺史李立、沛國相封仁、南陽太守東裡袞、江夏太守文聘等也紛紛前來聽用,受命擔任軍師的華歆也趕到揚州。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正月,曹軍集於居巢,各路人馬共計二十六部,總兵力將近十四萬,氣勢洶洶直逼孫權江北大營……

江東軍雖早有準備,但面對如此多的曹軍仍不免心驚。前番孫曹交鋒,江東軍曾有過營寨陷落公孫陽全軍覆沒的教訓,故而此番紮營緊靠江岸,廣佈壕溝硬弩,又有大批戰船沿江接應,孫皎命將士死守營盤不得出戰,其勢牢不可破。

曹軍列開陣勢日夜猛攻,仍絲毫不能撼動;孫皎雖受圍攻,卻可開後寨門得江東補給,弓矢糧草耗之不竭,死傷之士隨時更易。如此連戰數日,曹軍死傷甚重,孫皎從容不迫游刃有餘。曹操著急了——原是要借合肥之戰餘威馴服孫權,不想連孫皎都收拾不動,軍中瘟疫又攻不下敵營,長此以往士氣必墮,若孫權大舉反擊,便有昔日赤壁之險;於是命曹仁率部在前、青州部居左、合肥諸軍居右,自率中軍在後,合力猛攻,其他各部人馬一齊出動直逼江岸,阻敵水軍救援,務必一鼓作氣端掉敵營。

戰鼓喧天殺聲震地,大江之畔血雨腥風,曹軍衝過壕溝,一次次逼近敵營,又次次被弓弩射回;東吳戰船時而被曹兵打得搖櫓後退,時而又重整風帆衝向北岸,雙方陷入拉鋸戰,自五鼓天明戰至正午,曹軍始終攻不下孫皎營寨,江東軍卻也無法登陸救援,雙方難解難分皆已疲憊……

青州諸將親臨前敵,已發動七次猛攻,無奈敵人寨牆太高、弓箭太多,有時這邊得手,左翼張遼、樂進跟不上;有時那邊殺至寨牆,右翼反倒受阻;曹仁正臨敵鋒,幾度被敵人弓弩射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欲使數萬兵士步調一致談何容易?

所部人馬死傷近半,唐咨等將心下堪憂——其時城陽太守孫康、東莞太守尹禮已去世,利城太守吳敦年邁有病,遣其部將唐咨、蔡方代為統兵。

「不能這麼殺了,再拼下去兄弟們都拼光啦!」唐咨扯著嗓子向身邊的臧霸、孫觀嚷道。

「你說什麼?」雖咫尺之隔,但戰場上太吵,孫觀瞪著大眼珠子聲嘶力竭,頷下花白鬍鬚直顫。

蔡方年紀輕輕耳力甚佳,又替唐咨叫道:「咱們死傷太多,快向大王請示,更換別部再戰!」

「不行!」孫觀斷然拒絕,「只要俺還剩一口氣,就得拼!」

唐、蔡二將資歷尚淺,拗不過前輩,見孫觀不允,寄希望於臧霸;卻見臧霸緊鎖眉頭注視戰局,也不知聽到他們的話沒有。唐咨還欲再言,卻見後面馳來一騎,馬上之人懷抱令旗,乃中軍傳令官。

那人揮舞旗幟啞著嗓子喊了一陣,四將聽了個大概,似乎是說曹操已調留守營寨的部隊齊來助陣,約合三部同心協力再攻一次,務必拿下敵營。唐咨早憋一肚子火,破口罵道:「可惡!損傷慘重豈能再攻?老曹不到前面來,偏叫我等青州兵衝鋒送死,這他媽叫什麼道理!」

這番話已是大不敬,幸好陣中混亂傳令官沒聽清,揮舞令旗又奔左翼去了。孫觀回手扇唐咨一記耳光:「小兔崽子!俺們老哥們還在呢,輪到你唧唧歪歪?若攻不下敵營,俺先宰了你!」說罷提起大刀招呼親兵,當先衝殺而去。

臧霸見狀,傳令狠擂戰鼓催兵再進。唐、蔡二將無奈,只得也衝殺過去。敵人箭弩從寨牆上紛紛射來,交織得如密網一般;曹兵已沒了清晨時的銳氣,舉著盾牌小心翼翼向前移動,饒是如此時而有人慘呼倒地,最靠前的兩道壕溝早被屍體填平了,後面的兵是踩著屍體衝上去的。可孫皎營寨實在牢固,還有吳兵手執長矛大戟隱於柵欄後,見曹兵過來就一通猛刺。

眾士卒正疲於應付,忽聞背後金鼓大作,孫觀領著一隊親兵直撲過來。攻營奪寨哪能用騎兵?可他非但騎馬上陣,還衝鋒在前,當真豁出命了。一陣箭雨襲來,孫觀揮舞大刀左右撥打,口中大呼:「都給俺聽好,今天咱跟南蠻子拼了!攻下敵營全有賞,誰敢後退一步,留神俺孫嬰子剁他腦袋!」話音方落,正見一小卒舉盾而退。

「去你娘的!」孫觀劈手就一刀——首級斬飛,鮮血狂噴,無頭的腔子在地上兀自手刨腳蹬。

眾士卒大駭——後退就是死,再不敢懈怠,高舉盾牌齊向前湧。江東軍更不怠慢,箭雨鋪天蓋地一般。

青州諸將麾下原都是山賊草寇,刀尖上混營生的,今天當家的紅了眼,又把昔日做買賣的豪橫勁兒拿出來了,也顧不得迎面射來多少弓箭,豁出去往前衝吧!即便沒膽的也被後面人推著不得不沖。孫觀更是狂性大發,領著親兵也擁了上去。

步兵一衝到寨牆下,便完全暴露在敵人眼前,想回去也不成了。有的兵乾脆把盾一拋,縱身揮刀直劈寨牆;「喀啦啦」一陣響,柵欄被砍得木屑紛飛,但緊跟著對面伸出一矛,將曹兵捅死在地;後面的曹兵撥開死屍又砍一刀,不但砍斷長矛,連吳兵的手指也削了下來;可瞬息間又補上一吳兵,再出一矛把他也捅死——這簡直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右翼衝至寨邊,江東軍

所有的弓弩都對準了這邊,可是一陣鼓噪之聲,左翼的曹兵也吶喊著衝了上來。張遼親督士卒衝在最前面,卻不見樂進蹤影——他奮戰半日早累得伏在馬背吁吁大喘,滿眼不甘地瞅著張遼衝鋒,自己卻拼不動了。昔日曹營眾將樂進最勇,陣陣衝鋒在前,又最愛爭功,如今想爭也爭不動了,壯士老矣甚是可歎。

左右翼盡皆得手,曹仁率麾下牛金、常雕、王雙等將也湧上來,一時間曹兵全衝到了寨牆下。江東軍誓死要守住這座營寨,也都撲到寨牆邊,隔著柵欄與曹兵廝殺。衝殺聲、叫罵聲、慘號聲響成一片,不多時柵欄兩邊都堆滿了死屍。曹仁差出二百敢死士,身披重鎧,不拿護盾,合力抱著四根磨盤粗細的樹幹,叫著號子,奮力向寨門撞去;三撞兩撞,盡被亂箭攢身而死,但寨門也被撞出兩個大洞。

猛然間稀里嘩啦一陣響,簌簌欲摧的寨門竟被吳兵自己砍倒了,紅日當頭看得清楚——寨內早列好五百軍校,槍尖閃耀殺氣騰騰,為首一將虎背熊腰、相貌兇惡,手持兩把陌刀,乃江東勇將周泰。「兄弟們,殺啊!」他一聲大吼,五百小校齊挺長槍衝殺而出。這一變故甚是突然,曹軍措手不及,便似扎蛤蟆一般被吳兵捅死一串——周泰自知快守不住了,索性以攻為守出營一戰。後面還有孫皎親率的一隊弓箭手,亂箭齊發以為掩護。

孫觀眼見陣勢要亂,撥馬欲救,不料一支流矢正中左腿,一個側歪栽於馬下。

「孫將軍落馬了……」親兵正要搶救,哪知孫觀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莫看他年近五旬,身體肥胖,動作竟如此迅捷,也顧不得腿上帶創,兀自揮舞大刀向寨門衝去。將懷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曹兵大受鼓舞,又一股腦兒湧上去,截住五百吳兵繼續拚殺。但這五百小校是孫皎精挑細選的勇士,個個以一當十,周泰更如下山猛虎,兩把陌刀你來我往,似砍瓜切菜一般在陣中搏殺,數千曹兵竟奈何不了。

恰在此刻自曹軍陣後湧來一支小隊,硬從曹仁隊中穿過,擠到最前面。這些兵都是長矛大戟,為首一將騎著匹大白馬,豹頭環眼連鬢絡腮,身披鑌鐵鎧甲,手中攥一桿黑油油的大馬槊,乃昔日馬超麾下猛將龐德龐令明——龐德曾跟隨馬超大鬧關中,戰敗後逃往漢中依附張魯,因兩家嫌隙甚多,馬超又棄張魯而投劉備,臨行倉促,未及帶龐德同往;後來曹操打破陽平關,張魯無奈歸降,龐德又被收於曹營,官拜立義將軍,封關門亭侯。龐德自度非曹氏親信,久欲立功報效,今日事急竟從後隊擠上前來。

「我來!」龐德突馬陣前舉槊便砸,「小的們,都給我上!」西涼之士最善長矛大戟,如今他麾下雖非舊部,但也是這兩年親手調教的,所使兵刃多鑌鐵打造,又硬又沉。

兩軍人對人、槍對槊,都鉚足了勁,直打得辟啪作響。江東槍兵雖勇,終是竹木槍桿,鬥過十合大半折斷。龐德縱馬敵群左突右刺,兩翼曹軍隨之齊上,五百軍校被沖得連連後退,周泰身受三創,仍持刀拄地挺立轅門。此時曹操中軍之眾盡數壓上,營寨再結實怎擋得住數萬兒郎?被衝出一道道口子,曹兵魚貫而入,寨內箭櫓之兵兀自朝下狂射,卻已無力遏制曹兵來勢,三推兩推崩塌於地,櫓上之人不是摔死便是被曹兵亂刃分屍。

孫皎無奈,只得傳令棄營上船,親兵保著受傷的周泰且戰且退。孫觀、張遼、龐德三將在前,後面臧霸、唐咨、蔡方、牛金、王雙等部緊隨其後,大片寨牆推倒,曹兵呼喊著蜂擁而入,裡邊頓時響起一陣陣更激烈的兵刃碰撞聲……

將近未時,曹操總算拿下敵營,但死傷甚眾,江畔到處都是兩軍死屍。曹軍不敢偷閒,一邊遷移己方營寨,一邊著手焚化死屍。曹操親自巡營慰問,頭一個便去青州連營。孫觀左腿中箭,強忍傷痛拚殺,仗一打完立刻支持不住栽倒在地,被親兵抬回來。

曹操湊到他身邊,見他滿頭汗珠,左腿顫抖,心中自是感動:「孫將軍,傷勢如何?」

孫觀一見曹操咬牙而起,硬是翻身跪在了曹操面前;臧霸、唐咨等人欲攙,卻被他揚手推開:「俺皮糙肉厚,這點兒傷不算什麼!」話雖這麼說,他卻哆哆嗦嗦,顯然疼痛難忍。

曹操愛惜:「將軍被創深重,而猛氣益奮,不當為國愛身乎?」

孫觀是個粗人,強打精神應道:「大王對俺們好,又封官又加爵,莫說挨兩箭,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又算什麼?」

「真壯士也。」曹操大快,「寡人晉封你為振威將軍,你兒孫毓征為郎官,日後必定予以重用!」

「謝大王!」孫觀大笑磕頭,「俺父子全托大王的福啦!」

曹操又撫慰了兩句,叫他好好養傷,便轉而去褒獎龐德了。眼看曹操走遠,孫觀再也撐不住了,仰面躺倒不住呻吟。臧霸深知他是硬漢子,尋常傷痛絕不會哼出聲來,忙伏到他身側:「嬰子,怎麼了?」伸手一摸,只覺他額頭滾燙。

孫觀的傷腿陣陣顫抖,胸口不住起伏,口中喃喃:「俺……俺不中用了……」莫看他方才拿姿作態,實是強自支撐,已耗盡最後一絲氣力。

臧霸與他情同手足,一聽「不中用」三字,五內俱焚:「你不能有礙!咱們老兄弟就剩你我了,你怎能拋下愚兄先走?大王剛升了你的官,你連印綬還沒接到呢。以前你不也常受傷嗎?撐住啊!」

「歲數大了……這次不行了……」

唐咨義憤填膺:「孫叔這麼大年紀,還要衝鋒陷陣。大王做事也忒過分,還拿不拿咱當自己人!」

蔡方也咬牙切齒:「人都這

樣了,封官有屁用?咱回咱的青州,這仗不打了。」

「住口!咳咳咳……」孫觀強忍劇痛怒斥,「你們這幫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臧大哥,俺真不成了,有幾句話跟你說……只跟你一人說!」

臧霸不敢怠慢,命士兵把他抬進自己營帳,揮退親兵,連唐咨、蔡方都轟出去,這才握住他手:「好兄弟,你說。」

孫觀臉色慘白,額頭滾滿汗水,喘息著道:「臧大哥,咱還能在青州佔多久?實在不成,就……就……」

臧霸明白他想說什麼——昔日他們是沿海草寇,先隨陶謙、後附呂布,本是曹氏之敵;只因曹操消滅呂布急於備戰官渡,才沒對他們下手,都授予郡守一級高官,割青徐沿海之地讓他們自治。雖說十餘年來他們對曹操忠心耿耿,但他們的地盤畢竟不屬於朝廷管轄,賦稅兵馬至今獨立,臧霸之子臧舜、孫觀之子孫毓還在鄴城當人質,這個問題不解決,曹家終不能對他們推心置腹。

「我明白,不過……」其實臧霸早考慮過奉地歸曹,但這麼干也不容易。一者他們都是窮苦人出身,對百姓租稅遠遠低於朝廷,百姓不願意他們走;再者長期獨立養成了獨特的軍隊勢力,似唐咨、蔡方之流皆是利城本地人,掌握不少部曲,曹氏絕不會容許他們留駐鄉土,甚至會換掉子弟兵,他們豈會甘心?臧霸躊躇多年,始終下不了決心。

苦痛不已的孫觀竟笑了:「別看俺沒讀過書,連名字都不會寫,其實俺心裡比誰都明白……咱原本是賊骨頭,多虧老曹給咱臉,得個好托生……咱就該趁著有臉聽人家話,將來人家若把臉撕破,就不好辦了……不為自己想,也為婆娘崽子想吧……咱是賊出身,混到今天不容易,拼了這條命給兒孫留個好前程也值啦……俺多想讓兒孫念上書,過上好日子啊……可別再受咱受過的罪了……」

「是!」臧霸淚光盈盈,緊緊攥著他手,「你歇歇,別多想了。」

孫觀掙扎著搖搖頭:「你別搪塞俺,俺曉得你們有小心眼,唐咨他們也老攛掇你……那幫小子太年輕,不懂輕重,可別聽他們的……現在跟二十年前不同了,當年有膽就能當草頭王,現在魏國都有了,還惦記占山頭,那是作死……呂虔也是能打仗的,大王卻不讓他從軍,讓他當泰山太守,一干十多年……那哪是讓他當郡守?那是怕咱作亂,防著咱呢!咱屁大的地方折騰不起來,昌豨就是教訓……你得管住那幫小子,要不早晚惹出禍來!俺快死了,這話你得往心裡去啊……」

「是!」臧霸已淚如雨下。

「俺是當過土匪,可俺不後悔……殺的都是贓官惡霸,都他娘的該死……若叫俺再活一遍,照樣還把他們宰了,掏他娘的老窩,雞犬不留……」孫觀不住咕噥著,眼神漸漸迷離,思維已然不清,開始還斷斷續續能聽見,後來已化成呻吟。

「嬰子!嬰子!」臧霸伏在他身上號啕不止……

曹軍奮力拚殺,江北吳兵幾乎全軍覆沒,孫皎、周泰棄營而走。但曹操也付出了沉痛代價,傷亡將士數千,青州大將孫觀傷重不治,當晚過世。但孫觀的死只是開始,長江兩岸無數生靈即將殞命,奪走他們生命的卻不是戰爭。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