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心不可測,楊修冤死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南陽叛亂終於被平定,曹操還在慶幸沒鬧出大亂子,不料漢中局勢卻全面惡化,征西將軍夏侯淵陣亡了。

曹劉兩家的漢中攻防戰已斷斷續續打了兩年。曹軍雖多次小勝,卻始終擺脫不了被動局面。劉備的進攻一輪接一輪,馬超、吳蘭等將攻略武都受挫後,劉備親率大軍至陽平督戰。曹軍也調動部署,夏侯淵、徐晃屯於陽平關與劉備對壘,張郃一部屯於廣石(今四川廣元市內),為犄角之勢。初始之時劉備企圖截斷曹軍兩部聯繫,憑借兵力優勢分而擊破,遣陳式等十餘部去切斷馬鳴閣道,不想被徐晃擊敗,死傷甚重。慘敗後劉備痛定思痛,一面籌措戰略,一面致書成都再催兵馬。屢戰不勝連留守成都的諸葛亮都有些猶豫,幸而蜀中從事楊洪進言:「漢中乃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方今之事,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諸葛亮覺得有理,便表奏楊洪接替身在前線的法正擔任蜀郡太守,幾乎徵調川蜀所有人馬,又自民間招募新兵,齊向漢中集結。

這次劉備轉換戰略,步步為營,自陽平南渡沔水循山而進,大軍駐紮在南鄭以東的門戶重鎮定軍山(今陝西省勉縣以南),夏侯淵、張郃等也移兵於此。法正向劉備獻計,趁夜鼓噪急攻曹營,同時派兵繞到南面燒燬曹營的防禦工事,從兩方面向曹軍發起攻擊。夏侯淵也馬上部署,由張郃負責抵禦東面,自己則率部到南面救援。怎料南面只燒了鹿角,已不見蜀軍蹤影;東面卻遭劉備主力猛烈進攻。夏侯淵不敢怠慢,立刻分兵一半救援張郃,自己則指揮剩餘士卒修復工事,豈料此舉正中算計!

法正所獻乃是聲東擊西之策,東面兵馬雖多卻是佯攻,營南山上早埋伏一支精銳,由大將黃忠統領。黃忠遙遙望見夏侯淵中計分兵,立刻居高臨下發兵突襲;夏侯淵尚在修補鹿角,忽聞金鼓震天,殺聲動谷,黃忠已殺氣騰騰衝到眼前——可憐這員曹營名將,遭遇突襲,竟死於亂軍陣中。

夏侯淵是鎮守漢中的主將,他一死曹軍局勢迅速惡化,黃忠攻出一個缺口,趁虛而入殺進曹軍連營。益州刺史趙昂拚命抵禦難以遏制,死於蜀兵刀下;夏侯淵之子、年僅十三歲的夏侯榮也戰死軍中。張郃眼見兵敗如山倒,只得率領殘兵敗將突圍,撤回陽平關——此戰曹軍損失慘重,不但主將陣亡,折兵上萬,漢中的防禦優勢也喪失了。

消息傳至長安,曹操初時是震驚,繼而恐懼,最終又化為悲傷。驚的是前不久還收到徐晃捷報,情勢轉變何以如此快?懼的是夏侯淵一死,前線軍心不穩,漢中戰局將更加不利。悲的是夏侯淵隨他出生入死三十餘年,又是親族故友,年少時曹操惹出人命也是夏侯淵頂罪,如今卻殞命沙場,連小兒子也一併喪命,屍首都沒搶回來……

曹操憶起昔年曾告誡夏侯淵:「為將當有怯弱時,不可但恃勇也。將當以勇為本,行之以智計;但知任勇,一匹夫敵耳!」顯然夏侯淵沒把這話放在心上,致有此敗。局勢逢此大變,無論如何曹操總要先穩住軍心,於是強抑悲痛發佈《軍策令》:夏侯淵今月賊燒卻鹿角。鹿角去本營十五里,淵將四百兵行鹿角,因使士補之。賊山上望見,從谷中卒出,淵使兵與鬥,賊遂繞出其後,兵退而淵未至,甚可傷。淵本非能用兵也,軍中呼為「白地將軍」;為督帥尚不當親戰,況補鹿角乎?

平心而論夏侯淵之死不僅是親自作戰造成的,更因戰略失算。但曹操為安定軍心,故意將此歸為意外,避免大家對蜀軍產生畏懼;獲悉突襲是出於法正之謀後,他更是朗言:「孤故知玄德無此謀略,必為人所教也!」在將士面前把劉備貶得很低。不過話由心生,曹操不自覺間把對劉備的稱呼由「大耳賊」改成了「玄德」,恐怕他內心深處已開始忌憚這個昔日叛徒了。更值得反思的是,曹操七月出兵,耗到正月還停在長安,固然這半年間南陽有場叛亂,但他猶豫不決,以及僥倖心態更影響了行軍進程——可以說,正是他援軍遲緩才導致戰局惡化、夏侯淵陣亡,曹操本人該對戰敗負最大責任。

曹操深知己過,又被劉備激出了怒火,決意不再耽擱了,將夫人女眷留於長安,親領大軍立刻西進,出褒斜谷道向西南進軍,至建安二十四年三月,大軍終於達到陽平關。不過此時想亡羊補牢已遲,雖然在軍司馬郭淮倡議下眾將公推張郃為臨時統帥,但殘兵敗將已無力遏制劉備推進,陽平、南鄭以南盡被蜀軍控制。

蜀中地勢天下罕有,群山疊嶂無邊無際,羊腸小道曲折蜿蜒,奇石古木、懸崖陡壁如異獸鬼怪般縱橫交錯。陽平關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如今的敵人在南,蜀道雖險卻為兩軍共有。曹操由眾將攙扶著登上南山一望——清晨碧藍的天幕下,定軍山、米倉山、天蕩山、雞公山……崇山峻嶺連綿不絕,似無邊無沿的屏障,可每座山頭都插著鮮明的蜀軍旗號,迎風飄擺密密麻麻;半山腰鹿角拒馬、滾木礌石防衛森嚴;山谷間咽喉要道不是被巨木截斷,就是有蜀兵把守。南鄭、沔陽等城雖還在曹軍掌握,但敵人隨時可能逼至城邊。

曹操本就頭風復發,一見此景更頭暈目眩,叫苦不迭,深悔當初「得隴不望蜀」,終於養虎成患了。

「大王,快看!」護衛在旁的許褚抬手一指。

曹操順著他手向西南望去,蜿蜒山路間隱約有一小隊騎兵。不過望山跑死馬,過了好一陣子這支隊伍才從曲折山坳間轉出,約莫三四百騎,都持大槍長矛;統兵之將身材魁偉,看模樣三十出頭,面如淡金微有短髯,頭戴虎頭盔,身披連環甲,外罩黑戰袍,坐騎烏騅馬,身邊親兵扛一桿大旗,上書「副軍中郎將劉」。

「這小將是誰?」曹操問身邊眾人。

杜襲兩次受任擔任督軍,識得劉備部將不少:「此乃劉備螟蛉之子劉封。」

「原來是他。」曹操面露不屑——這劉封本姓竇,乃孝和帝一朝外戚、羅侯竇瑰之後;遭逢亂世年少無依,投奔其舅長沙劉氏。其時劉備正在劉表帳下,常年輾轉屢喪妻兒,還不曾養下劉禪,年過四旬只恐無後,見劉封相貌英俊還有幾分武略,認為義子收在身邊;後來隨軍聽用,征戰蜀地頗有功勳,充任副軍中郎將。

楊修進言:「劉備死守營寨多日,今此子輕兵前來,必有奸謀。我軍不宜妄動。」

「這還用你提醒?」曹操冷冷一笑,「大耳賊行此拙計足見本領不高。」

曹操抱定靜觀其變的心思,哪知劉封率領騎兵迎面而來,竟奔至山前一箭之地才勒馬,放開喉嚨朝上叫嚷:「老賊曹操可在?你家少將軍至此,還不下來歸降?」

雖說兩軍交戰,但總該有點兒禮節,何況有身份輩分之別。劉封帶著四百人就敢叫曹操投降,大言不慚目無尊長。許褚、典滿等將都咬牙切齒,曹操卻揉著額頭強笑道:「寡人堂堂一國之君,不與狂兒計較。」聽之任之,也不叫親兵答話。

劉封早得斥候稟報,認定曹操就在山上,不聞答覆越發賣狂,又朝上嚷道:「曹操老賊聽真,想爾乃贅閹遺丑滿門奸佞。爾祖曹騰,串通梁冀禍亂朝廷,荼毒質帝罪惡滔天;爾父曹嵩,諂媚張讓構陷忠良,花錢買官厚顏無恥。爾自出仕以來,攀附王甫,諂侍何進,依附張邈,托庇袁紹,朝秦暮楚兩面三刀。欺辱天子殘害士人,加重賦於黎庶,行暴政於州郡,自稱什麼狗屁魏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來看……」劉封掌中大戟一擺,指向身後重山,「我劉氏父子今置甲兵百萬,連山遍野,誓要取爾狗頭!」

蜀軍至多不過四五萬,劉封竟自稱甲兵百萬,口氣大得沒邊了;而且劉備早年反覆無常跟過的主子甚多,他卻倒打一耙,把朝秦暮楚的考語先給曹操扣上了。曹營眾將都氣得摩拳擦掌,紛紛請戰;曹操也快壓不住火,卻喝止眾將,兀自忍耐。

劉封不聞山上動靜,轉而大笑:「哈哈哈……想必曹賊嚇破膽了吧?必是如此,想當年喪師汴水,兵敗濮陽,討宛城敗於張繡之手,戰官渡險被袁紹殄滅,五攻昌霸而不下,四越巢湖而不能,在赤壁被我父親打得丟盔棄甲屁滾尿流。什麼魏王?不過徒負虛名!枉你苟活六十餘載,連小將軍我都鬥不過。來來來!你下山來給我施上一禮,小將軍有好生之德,念你一把年紀饒你不死,讓你抱著腦袋滾回鄴城也就罷了!」此言一出四百騎士無不大笑,那狂妄的嘲笑聲縈繞山谷回音不絕。

這番話可戳了曹操肺管子,拳頭攥得「咯咯」直響,愈覺腦仁生疼;杜襲、楊修欲攙他下山回寨,卻被他推開:「寡人無礙,倒要看看這廝還有什麼花招。」

「老賊本就不善征戰,你們知道他最擅長什麼嗎?」劉封花樣翻新,又扯著嗓子問他帶來的騎士。

這群兵自然起哄架秧子:「我等不知,請將軍指教。」

「我告訴你們,曹操這廝最善搶人老婆!」劉封嗓音本就清亮,說到此處更提高了聲調,「我聽父親說過,他原本有個結髮之妻,卻嫌人家容貌不美,在外拈花惹草。何進的兒媳被他搶去做妾,還帶著何家的一個孩子。你們以為他到下邳討呂布為了什麼?為的是秦宜祿的老婆杜氏嬌娘。征宛城時他霸佔張濟遺孀,被張繡捉姦在床,一槍戳了他屁股!上樑不正下樑歪,他那狗太子曹丕也是搶袁紹的兒媳。曹丕之母卞氏乃妓戶出身,天生的淫賤婦。一個宦豎遺丑,一個妓戶娼婦,這才叫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哈哈哈……般配啊般配……」眾騎士一陣哄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實在聽不下去了,不顧身份朝下大罵,「混賬小子!定要把你千刀萬剮!」許褚等也跟著叫罵起來。杜襲、楊修唯恐他們衝動,可事已至此哪彈壓得住?劉封越發張狂,揮舞著大戟,在山前耀武揚威縱馬馳騁,從左跑到右,又從右馳到左,竟視曹軍如無物。四百騎士齊聲吶喊:「老賊千里馳援,戰又不戰,退又不退,是何道理?」這不故意逗火麼?

「混賬!」曹操這會兒也顧不上劉封有無陰謀了,回頭嚷道,「誰替寡人誅殺這廝?」

半山腰有一將高聲應道:「末將願往!」乃是平難將軍殷署。

「末將也願去!」中軍小將朱蓋也叫囂討戰。

「速去速回。」楊修、杜襲欲諫,卻被曹操抬手止住,「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若容這廝如此辱罵,我軍豈有士氣可言?定要取狂徒首級!」

殷署、朱蓋各點千名小校,一陣吶喊衝下山崗,直奔劉封而去。哪知劉封罵得挺凶,一見曹軍撥馬便跑,四百騎士更不怠慢,瞅都不瞅曹軍一眼,跟著他們將軍就往回逃。殷朱二將氣憤而來,豈能叫他跑了,口中狂罵不已,在後緊緊追隨,繞過一道山梁直追下去。曹操一時惱怒失了理智,這會兒見劉封誘二將入山,情知不妙,趕緊傳令鳴金。可距離漸遠,二將又立功心切,竟沒聽見軍令。

朱蓋一馬當先,已繞過三道山梁,眼見就要趕上劉封。卻見劉封綽弓搭箭,犀牛望月,照定他面門就要放箭;朱蓋見機甚快,立刻伏於馬背,停了片刻卻不覺箭支飛過,抬頭再看——劉封根本沒放箭,早把弓收起,催著眾騎士又跑遠了。

「可恨!狗賊休走!」朱蓋緊追不捨,見劉封縱馬上了一座小山包,也帶兵追上去。哪知躥上土山再瞧,劉封卻已不見蹤影,連四百敵兵也無影無蹤,對面只有一片密林,蒼松翠柏荊棘叢生,左右崇山高聳入雲,呈環抱之勢。

「不好!」朱蓋才知不妙,回頭再看,不知何時自左右山梁衝下數千蜀兵,將歸路截斷,殷署已跟他們幹上了。

朱蓋頓覺惶恐,欲與殷署並勢突出,怎料還未及下山,又聞金鼓大作;朱蓋抬頭仰望——左邊山上豎起一面旗幟,乃劉備宿將魏延;右面山上也豎一面將旗,乃蜀郡舊將費觀。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各處山頭都有旌旗搖擺,雖然兵都不多,但四面包圍甚是可怖,也搞不清哪兒的敵人擂鼓,只覺鼓聲被山谷擴大了無數倍,如天降霹雷!

曹兵方寸大亂,正不知如何是好,箭雨也下來了。蜀軍佔據地勢之利,四面八方亂箭齊下,朱蓋這群人成了活靶子!三射兩射,曹兵大潰,紛紛逃下山包;又聞喊殺聲響,隱於密林內的劉封所部衝殺而出。眨眼間朱蓋麾下一千士卒折損大半。殷署已知裡面遭了暗算,想突出谷口,卻覺敵人越聚越多,早把路封得嚴嚴實實,只得率兵衝上東面山麓,欲從半山腰繞出山谷。哪知突上去沒多遠,就聞轟隆巨響——滿山坡的礌石並排滾了下來!

殷署大驚失色,忙尋了棵挺拔古樹隱身於後;有經驗的兵也各覓掩護之物,或是大樹或是山石;但大多數人還是茫然無措轉身亂跑。人哪有滾石跑得快?石陣滾過血肉橫飛,一片慘號之聲!殷署這一千兵也折了大半,剩下的眼巴巴望著同伴碾成肉醬,腿都嚇軟了。谷口的蜀兵又簇擁而來。上有埋伏,下有堵截,殷署唯恐滾石再來,只得帶領殘兵衝入敵陣硬拚;這時朱蓋也跌跌撞撞趕來——他已身中十餘箭,所幸鎧甲厚實性命無礙,身邊卻只剩三百人了。

二將勇則勇矣,無奈寡不敵眾,堪堪命懸一線。危急時刻蜀兵陣勢漸亂,又見隱約出現兩面曹營旗幟——原來曹真、曹休見二將被敵誘去,唯恐有失,各提一千兵趕來接應。蜀兵雖眾,卻是從各寨趕來的,湊在一處互不統領,前後受敵陣勢稍亂。殷朱二將趁此良機奮力廝殺,終於衝出條血路與援軍會合。

曹真、曹休深知險地不可久留,救了人趕忙折返。饒是如此仍有些遲,喊殺一陣接一陣,劉備麾下荊州部傅肜、張南、馮習、鄧方,益州部陳式、閻芝、詹晏、陳鳳等將各率人馬自周匝小路紛至沓來,多則上千少則數百。左右山梁也佈滿弓箭手,曹軍所過之處箭雨紛飛。四將也不管射來多少流矢,有多少蜀兵斷路,低著頭縱馬直突,親兵撥打雕翎緊緊護衛,這支曹軍闖過一關又一關,總算狼狼狽狽逃出了重山——總共四千士卒,有命回來的連一半都不到。

曹操在高山上看得分明,他初次親自領教到劉備發威,這個常敗將軍如今竟會有這麼多兵馬、這麼多戰將!他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又仔細觀察蜀軍兵勢,這次瞧出點兒門道——劉備這招叫反客為主,步步為營,把所有路徑山川佔據住,雖然各處守兵都不多,但合起來是防禦整體。倘若曹軍深入,各山頭的兵化零為整,自四面八方圍堵夾擊。若曹軍單攻一山,各寨可齊來救援,曹軍拿下山頭得不償失,何況山勢陡峭豈是容易攻下的?圍山打援更別想,谷道狹窄幾無佈兵之地,蜀軍又控制路徑神出鬼沒,仗打到這一步實是死局!

正思忖間,又聞山下吶喊聲——劉封又來了,還是那四百騎兵,還是不遠不近的距離,還是惡言激將。

曹操氣得咬牙跺腳、頭暈眼花,卻拿這小子沒辦法,不住咒罵:「劉備這織席販履之徒,竟令此假子一再辱我。我黃須兒若在,必將小賊擒於馬下!」他氣惱間想起了曹彰,扭頭吩咐秘書郎孫資,「速速傳書鄴城,調子文前來助戰。」

孫資一愣——這是打仗,不是比兒子;太子留守鄴城,卻把個有兵權的王子調到都外,穩妥嗎?

聽見沒有?現在就去寫軍令!」曹操急了。

「是是是。」孫資不敢違拗,只好領命而去。

劉封在山下兀自哄笑不止,所罵之言也越發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曹軍上過一當,唯恐再中埋伏,不敢輕舉妄動。曹操實是無可奈何,在此觀看只能徒增病痛,只得長歎一聲下山歸營,勒令各部人馬不得出戰,任憑劉封罵遍曹家十八代祖宗也不理了。

火紅的烈日正當頭,雖有樹蔭遮蔽,還是無法阻擋炎熱;對曹操而言,不但身外炎熱,心中更似火燒——轉眼間他兵臨漢中近兩個月,別說擊退劉備,連破敵之策都沒有,大軍羈絆於此,士氣日益消磨。更可怕的是,蜀地悶熱的夏季已到來,剛出伏就燥熱難耐,以後日子怎麼熬?

劉封不在山前叫陣了,如今又輪到曹軍叫囂挑戰。不過劉備既行激將之法,又豈能被曹軍所激?任憑曹兵喊破喉嚨,他就是不出來。這場仗拖入了無聊的僵持,曹操佔據城關之固,劉備據有山川之險,蜀軍討戰曹軍不出,曹軍叫陣蜀軍不應,誰都不上敵人的當,兩邊就耗著,但相較而言曹軍已落下風。劉備的老巢近在成都,大可擺著這局面長期不動;曹軍卻遠道而來,彈丸之地根本無法支應糧草,一切皆靠關中供給,不能久拖啊。

曹操絲毫辦法沒有,而且被炎熱和疾病折磨得煩躁不已,他甚至有些後悔這次出征——

此時距鄴城擇陵已過去整整一年,這一年他都幹了些什麼?行軍路上猶豫彷徨,救援漢中姍姍來遲,到這裡又束手無策。戰場真是曹操最後的歸宿嗎?他老了,天下形勢也變了,他注定不能似昔日那般縱橫馳騁了。

不過人到了最後時刻總要掙扎掙扎,曹操也不甘心放棄,哪怕有一絲渺茫希望也想抓住。他甚至親自統軍至南山罵陣,而且轉挑午後觀望敵營,想趁蜀軍疲憊之際尋出破綻。但這完全是徒勞,劉備沒給他任何可乘之機,每每都是曹軍自己疲憊而退。

今日也一樣,曹兵頂著太陽罵了半個時辰,蜀軍巋然不動,幾座山頭拒馬鎖路,強弓密佈,也無絲毫破綻可言,曹操只得罷手而歸。不料當他走出隱蔽的樹林時,幾隻冷箭猛然從身邊掠過——劉備密派弓箭手繞小路下山,欲狙殺曹操。

「護衛大王!」許褚一聲大喊,滿身臭汗的眾將盡皆慌亂,又是護駕又是禦敵,虎豹士彎弓搭箭朝密林一通狂射,卻連敵人影子都沒瞧見——山巒疊嶂密林幽深,藏幾個人太容易了。

曹操愈想愈覺可怕,索性拋下眾將士,率先「撤」回營寨;但他心神慌亂,一路攀爬起伏的山巖,幾次險些滾下山坡,多虧許褚牢牢攙住,回到營中已汗流浹背。許褚也累壞了,長劍拄地氣喘吁吁,早年他以一桿鐵矛威震疆場,人稱虎侯,如今年近六旬,大鐵桿已用著費力,改以長劍護衛。曹操眼見許褚的汗水順著花白鬍鬚不住滴落,心中不是滋味——老了!就連英勇的虎將都不復當年,何況本就武藝平平的他呢?馬都騎不動了,這把年紀當真不宜再拚鬥。

稍微定了定神,杜襲、司馬懿等都趕來壓驚,曹操無意攀談,把他們都打發走了,連孔桂也轟出去。嚴峻打盆清水,幫他脫掉衣衫,仔仔細細洗去汗水,用干手巾擦得一絲水珠不留,伺候他換上新衣,戰戰兢兢道:「大王左股有幾處痱子,奴才侍奉不周,請大王治罪。」從長安到漢中道路艱難,又要連續在狹窄谷道行軍,女眷不便相隨都留在長安;離別時卞氏夫人叮囑嚴峻小心伺候,若有差失定不輕饒,嚴峻哪敢大意?雖說只是點痱子,在其看來卻性命攸關。

曹操面沉似水,左腿起了痱子卻連瘙癢之感都沒有,左半邊身子似乎越來越沒有知覺,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偏癱了!

嚴峻不明就裡,越發惶恐謝罪,曹操卻道:「不礙的,你把李璫之叫來……」一抬頭,見許褚摘去盔甲立於帳口,兀自喘息不止,又道,「慢著!你再去打盆清水幫許將軍洗洗,剛才怎麼伺候寡人,就怎麼伺候他。」

許褚聞聽此言趕忙推辭:「臣豈敢煩勞大王內侍?」

「你護衛寡人二十餘載,忠勇無二,當初官渡對壘,徐佗欲行荊軻之事,若非你當場鋤奸,寡人豈能活到今日?如今咱們都老了,不復昔日之勇,天氣甚熱你洗洗休息吧。打完這一仗我再多多賞賜,以後你安享晚年,別在軍中受罪了。」曹操話中充滿無奈的淒涼。

許褚更是悲愴:「末將侍奉大王到死,只要大王在軍中挺一天,末將就陪您一日……」他雖咬牙矜持,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嚴峻不敢違命,搬張杌凳當讓坐下,當真似伺候曹操一般伺候他。

曹操悶坐帳中,苦想破敵之策,依舊束手無策,信手翻著幾十年間自己批注的兵法,卻覺一切計策此時都全然無用。如今劉備天時、地利、人和都占齊了,孰能奈何?又翻書匣內其他書籍,無意間摸到一卷《呂覽》,不禁想起來昔日的謀主戲志才。如果戲志才還活著,面對今日戰局又會如何籌劃?五月乃仲夏之月,《呂覽》有雲,仲夏「處必揜,身欲靜無躁,止聲色,無或進,薄滋味,無致和,退嗜欲,定心氣,百官靜,以定晏陰之所成」。這月份確實該心平氣和,行此無益之爭本就是敗筆。與其這麼耗著,還不如留在銅雀台納涼呢……曹操悄悄打起退堂鼓。

典滿在外稟奏:「許都謁者郭玄信求見。」郭玄信乃穎川郭氏,與郭嘉是同族遠親,他雖在漢廷官拜謁者,卻也是曹營死黨。曹操本不想見外臣,但料想他大老遠跑來必有急務,便沒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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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進帳:「卑職攪擾殿下清休,罪過罪過。此來是專程回奏天子侍從之事。」自耿紀等人叛亂後,曹操把皇宮的侍衛都打發了,如今劉協身邊只剩幾個小宦官。郭玄信只得重新為天子選拔侍從,忙了幾個月才找到兩個合適人選,送往鄴城請曹丕決斷,哪知曹丕不肯拍這個板,只好千里迢迢又跑到漢中。

曹操聽是劉協的事,先帶了三分不耐煩:「天子深居宮中,並無外務,也不必招太多侍從。」

「那是自然。」郭玄信擦著汗道,「卑職只選了兩人,一個是渤海郡人,名喚石苞,相貌甚佳,卻只是個趕車的;還有個小子是南陽人,放牛娃出身,叫鄧艾,如今在屯田都尉手下當小吏,還有點兒口吃。他倆都不過二十歲,樸實憨厚出身卑賤,想必……」

他還欲再說下去,曹操鋼牙一咬:「不行!越年輕越要提防,越是出身貧苦越不可小覷。趕車的、放牛娃就沒野心嗎?」郭玄信直咧嘴——他從許都跑到鄴城,又從鄴城跑到漢中,受了這麼多累,大王一句話就否了。

「總不能讓年長之人充任侍從吧?」

曹操面露冷峻:「有柴便要引火,我看天子侍從就免了吧,省得再生麻煩!」

「啊?這、這似乎說不過去吧……」

曹操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天子又不出宮,有寡人三個女兒相伴,還不夠嗎?」

「是是是。」郭玄信不敢爭辯,心

下卻覺不美——固然天子只是傀儡,但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給人家侍從實在太不近人情,傳出去曹家面子也不好看。

郭玄信不言語了,曹操卻咄咄不饒:「你還找了個南陽人,不見叛亂之事嗎?以後對荊州之人要小心,不可使他們居要職。」郭玄信白跑一趟無可奈何,灰頭土臉去了。

他剛走,李璫之捧著碗藥走進來:「屬下剛煎好,請大王服下休息。」

曹操望著那黑油油的湯藥苦笑:「喝也如此,不喝也如此,寡人都不想治了……」話雖如此他還是拿起藥碗,送到嘴邊又突然停住,抬眼皮盯著李璫之,「你先喝一口。」

李璫之一愣,隨即明白是怕自己下毒,甚覺詫異——原先沒疑心過,今日為何多此一舉?不敢違抗,趕緊接過來喝;他膽子很小,恐曹操不信,一口氣灌了小半碗。曹操點點頭,這才把剩下的藥服了,抹抹嘴道:「頭風又犯了,你取針石為孤解之。」

李璫之道:「夏日陽氣甚重,又易出汗,不宜針灸。大王還是睡會兒吧,待傍晚暑氣漸退屬下再施針石。」說罷親手為他整理好臥榻,這才施禮而退。

曹操躺下忍著,想叫侍衛把帳簾放下,抬眼看去卻不見許褚,這才想起已打發他休息去了。午後暑熱,侍衛也無精打采,眼皮發黏,四下靜悄悄的,曹操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方纔他對天子侍從不放心,這會兒疑心自己侍從。如今的侍衛雖也是至近之人,卻已不是當初隨他出生入死的;一輩新人換舊人,昔日侍衛不是陞官便已老邁,似典滿、文欽等都是子承父業第二代將領,曹操連自己兒子尚且猜忌,何況別人之子?年歲大了對死亡愈加恐懼,甚至愈加感覺生命脆弱,就彷彿半個時辰前在樹林前,若蜀軍的冷箭再準些,他這條老命就沒了;或者李璫之下點兒毒藥,他的生命也將戛然而止……曹操越想越害怕,竟覺身邊處處是危險,處處有隱患,似乎沒人可以信賴,不禁坐起來,朝眾侍衛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著。」

典滿嚇一跳,趕忙率眾人屈身施禮:「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要休息了……」

當兵的直納悶——您歇著就歇著唄,告訴我們幹嗎?

曹操陰森的目光掃過每個人臉頰,最後才道:「寡人以前說過,孤縱橫半世,睡覺也常夢見金戈鐵馬戰場廝殺,故夢中好殺人。所以睡覺時你們不可近前,若你們近前適逢孤睡醒,不辨真幻一劍刺去,傷了你們性命,可休怪孤無情!」

「諾。」眾侍衛半信半疑,哪敢多問。

「把帳簾放下,寡人休息。」曹操這才躺下。

侍衛撂下帳簾,不禁交頭接耳:「大王不准近前驚動,若有緊急軍務怎麼辦?在外面嚷?」真有膽小的,忙道:「嚷不得。他若夢還沒醒,放箭射咱怎麼辦?甭管離多遠,只要他想殺人怎麼都能殺……」

「咳咳!」曹操重重咳嗽了兩聲,大伙趕緊閉嘴,卻聽裡面又道,「還是挑起半扇帳簾吧。」

「諾。」典滿不解其意,卻還是把左邊帳簾掛起——其實這便是老年人心性,不喜吵鬧卻害怕孤寂。敞開半扇簾,裡面看得見外邊,眾侍衛再不敢閒言瑣語,規規矩矩站著;一會兒工夫裡面響起輕微的鼾聲,大伙總算放寬心了,也漸覺睏倦,連典滿都昏昏欲睡。

「嘿!叫你們站這兒是護衛大駕,不是自己偷閒!我剛把許將軍送回去休息,這就沒人能管你們了……」小寺人嚴峻回來了,他平日常與眾侍衛玩笑,這會兒瞅見他們打盹,離著老遠就扯著嗓門逗笑。

「噓……」典滿醒過盹來忙示意他小聲,「大王睡了,別驚駕。」

「哦哦哦。」嚴峻趕緊閉嘴,躡手躡腳近前,扒著帳簾一望——曹操確實睡著了,卻裸露上身,只穿條中衣,露著肚皮,一條薄被早滾到榻邊。

「你們是死人啊?」嚴峻嗔怪眾侍衛,「沒瞧見大王被子掉了?」

「這麼熱的天,沒關係。」

「那也得蓋上肚子,這要鬧出病來誰擔待?你們是無所謂,回到長安夫人豈能饒我?」

「是是是。您老人家擔著干係呢,都怪我們不懂事。」侍衛瞧他小小年紀急得面紅耳赤,都拿他取笑。

嚴峻邁步就要進帳,典滿忙扯住:「不可不可,大王有言,夢中好殺人,你留神性命。」

「哼,我才不怕呢。」嚴峻還當是玩笑,朝他做個鬼臉,悄悄鑽進帳去給曹操蓋被。

典滿也沒往心裡去,畢竟嚴峻是內侍近人,大王睡得再糊塗,總不至於誤認他為刺客吧?與眾人說笑兩句,揉揉眼睛繼續站崗,哪知忽聞帳內一聲大喝:「何人行刺?」眾人一驚,回頭看去——曹操竟瞇著眼睛爬了起來!

嚴峻嚇得跌坐在地:「是奴才我,給您蓋……」

曹操哪聽他解釋,轉身取下掛在榻邊的青釭劍,「鏘」地一聲,拔劍而出。

嚴峻雖伶俐,畢竟是少年,怎知曹操心術?這時他若拔腿就跑,往人多地方扎,曹操正在「夢中」也不便追;可他敬重大王如天,自以為「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便不敢逃避,爬在地上不住磕頭央求:「小的驚駕有罪,求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

曹操哪裡肯聽,凶神惡煞舉劍便刺,眾侍衛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不敢勸更不敢攔,只能在外看著。典滿疾呼:「還不快跑!」嚴峻這才想起跑來,但為時已晚,剛轉過身來,曹操已伸左臂勒住他脖子,緊接著右手青釭劍一送,後心進,小腹出——可憐嚴峻小小年紀,慘叫一聲,嗚呼哀哉!

寶劍一抽,死屍倒地,噴出的鮮血濺了曹操一身。眾侍衛眼巴巴望著這個白髮魔鬼,饒是廝殺漢子也嚇得連連後退。曹操卻瞅都不瞅他們,青釭劍一拋,倒在榻上繼續睡大覺,不多時便響起鼾聲。典滿手足無措——大帳裡躺具死屍,當然得弄出來,可大王還睡著,過去拖屍體,萬一大王又要殺他們怎麼辦?有心高聲叫醒又怕驚駕;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殺了人,萬一賴到他們頭上,怎說得清?

典滿似熱鍋上螞蟻般繞了兩圈,才穩住心神:「趕緊把許將軍、陳長史他們都叫來,快去快去!」

哪還用他們叫?又喊又叫早驚動眾人,許褚、陳矯、楊修等接踵而至,見嚴峻倒在地上,血還汩汩流著,連軍帳都染了,不禁悚然;典滿一頭冷汗向他們解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無人敢驚駕,大夥一商量,乾脆互相壯膽,齊聲呼喚:「請大王醒轉……大王醒轉……」

「嗯……」曹操這才長吁一聲緩緩睜眼,扭臉看見地上屍體,忙爬起身來,「怎麼回事?何人殺我內侍?」

群臣盡皆不語——誰好意思直言?

曹操滿臉詫異,再次喝問:「何人害我內侍?有刺客嗎?」說罷低頭,才見自己渾身血跡,恍然大悟,「莫非……哎呀!」他撲在嚴峻的屍身前,「寡人再三告誡,夢在疆場恐有殺人之事,你這孩子怎還敢近前?無緣無故害你一條性命,此乃寡人之罪也……」他頓足捶胸悔恨至極。

眾侍衛交頭接耳:「大王夢中殺人之事果然不虛,以後得小心,千萬可別靠前了。」

群僚見他自責不已,也便不再說什麼。杜襲出班道:「大王乃無意之失,也是這孩子命該如此。國君不必為一介中涓自責。」

「不錯。」孔桂趕緊附和,「小小內侍不足為惜,大王若心有不忍,尋他家人賞些絹帛也罷了。」在他看來嚴峻的死甚至是好事,今後他又可以時時湊在曹操眼前,眼下不失寵,便還有迴旋的餘地。再不齒孔桂的人這會兒也不便反駁,都點頭稱是。

「唉!這孩子年紀雖小卻很懂事,夫人也很喜歡。若非窮困人家之子,焉能閹割入宮?真是命運不濟……」曹操撫著屍身又叨叨唸唸好久,才起身道,「好好收斂了吧,速派人尋他家人,寡人定要重重補償。」

兩軍征戰沒什麼上好棺槨,六塊板釘個匣子就不錯了,曹操又在棺內塞了不少黃白之物,這才准下葬。群臣見大王哀傷,紛紛陪著送葬——想來嚴峻不過一內侍,死後有此殊榮倒也難得。軍事無常不敢走遠,就在大營以西尋一山林儼然之地,刨坑埋了。

眾侍衛都跟嚴峻混得挺熟,兔死狐悲難免傷感,有的還掉了幾滴眼淚。司馬懿卻覺此事可疑,但不敢多言,再看陳群、陳矯等都默然不語,似乎也明白曹操心思,卻誰也不點破。其他人有的明白,有的糊塗,唯有楊修伏於坑邊嗟歎不已——傻小子,你死得真冤枉,大王疑心甚重,唯恐侍從心懷不軌,故夢中殺人恫嚇眾小,不欲有人趁他入眠之際靠近。你不明白帝王心術,這不是自投羅網、與人作法嗎?

楊修身為主簿也是近臣,沒少與嚴峻打交道,知這孩子死得屈,不免有些動容,抓了把土扔進坑中,一時情誼所致,隨口歎道:「好糊塗,大王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說來也怪,曹操雖上了年紀,聽別人背後閒言卻聽得越來越發清楚。楊修這話聲音不大,卻正好傳到他耳中,不禁冷森森瞥了楊修一眼,未加理會,心中卻已動了殺意……

傍晚來臨暑氣消退,小雨停了,山裡漸有些涼意。施過針灸,曹操略感舒適一些,煩躁心情也平復許多,在許褚、孔桂等護衛下再度登臨南山。這次他並非要觀察敵陣,只想趁著涼快看看山間風景。

曹操猛然想起三年前平定漢中時也曾與張魯共登此山,那時的他一副勝利者姿態,指點江山傲視群雄,稱讚此地一夫當關萬夫莫摧,埋伏奇襲有虛有實,非真英雄不能駕馭。現在看來這話果真應驗了,惜乎駕馭險地的英雄卻不是他,而是昔日叛徒劉備。

夜晚將一切變得朦朦朧朧,峭壁凌崖似被磨去了稜角,幽深密林像是蒙上了帷幔,羊腸小道、怪石深谷也都消失在昏暗之中。時而有幾隻鳥雀翩翩飛過,尋覓著棲息之處;草窠間夜蟲也開始鳴叫,隨著天色越來越黑,螢兒在林間飛舞騰繞,放出星星點點的亮光。一時間曹操忘了自己身處戰場,竟感到一絲溫馨恬靜……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或許他離開鄴城時還決心做最後一搏,但此刻他真的已經厭惡戰爭了。他老了,而且疾病纏身,戰場早已不適合他了,像他這等年紀應該靜下心來享受恬淡的時光。可是無論命運還是他內心的執著都不允許他這樣做,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有實無名的皇帝,他注定還要為自己的政權而拚搏。但現在他累了,不願再無休止地思考下去,只想安享此刻的寧靜。

不過,即便這種寧靜他也沒享受多久。隨著夜色漸黑,對面敵營陸續燃起了篝火,耀眼的火光不一會兒就顯現在各處山頭,彷彿懸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令人目眩,把最後一縷溫馨也衝散了。曹操無奈搖頭,孔桂道:「天黑路不好走,就算敵人上不來,遇到狼蟲虎豹也不好,大王還是回營吧。」

下山的路曹操走得很慢,不僅因為他腿腳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厭惡軍營了,厭惡人多煩悶,厭惡沒完沒了的軍報,而且眼下的仗又打不贏,士兵私下裡頗有微詞,只要一走進轅門他便不由自主皺起眉頭。許褚、典滿一左一右護持,孔桂摸黑走在前面,讓曹操把手搭在其肩膀上,一行人慢慢吞吞,幾乎是背著曹操下的山。

回到大帳時李璫之早在裡面等著,一

見他進來,立刻跪倒諫言:「大王未用晚飯就去攀山,這怎麼得了?要以身體為重、社稷為重!」嚴峻死了,他又接過了伺候曹操飲食的差事;這位醫官更瑣碎,乾脆收拾東西跟侍衛們住到一起,時時關注曹操起居,就溜出去觀觀景致這會兒工夫,李璫之就穩不住了。

曹操既嫌他煩又離不開他,只得點頭稱是。庖人早把膳食準備好了,都在土灶上溫著,李璫之一聲招呼,一樣樣端上來。如今的曹操不比當初,當了君王戰飯也簡慢不得,有葷有素七八樣菜擺滿帥案。曹操本就沒心思吃東西,又見這些菜冒著騰騰熱氣,更沒胃口了:「可有涼爽之物?」

李璫之卻道:「涼爽之物雖然利口,卻需脾胃克化。今大王之症乃是虛火旺而內實弱,還是用溫熱之物好。」

曹操見有一盤野兔肉,料是士卒在山裡獵的,舉箸欲夾。李璫之又道:「大王喜歡吃肉是好事,但魚生火肉生痰,適可而止別多吃,吃多了對您的病有弊,待會兒我去跟庖人說一聲,以後給您上肉禽皆改小盤。」

聽他這麼說,曹操不禁蹙眉,連吃肉的心情都沒了,轉而夾了一筷子青蔬填進嘴裡,咀嚼了兩下,卻覺沒滋沒味:「太淡了。」

「在下命庖人少放鹽巴。滋陰清熱,飲食宜清淡,這對您的病也有好處……」

「不吃了!」曹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生氣了,「寡人一國之君,天下事豈不由我?難道吃什麼東西卻做不了主?你忒狂妄了吧!」

李璫之又跪下了:「小人一介醫吏,自不敢忤大王之意。但大王萬金之軀幹系家國,唯善養貴體才能安定四海。小人斗膽為之實是出於一片忠心,唯天日可鑒。請大王以身體為重、社稷為重啊……」

吃不吃鹽都能扯上社稷,曹操哭笑不得,也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只得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起來。」心下不免懊悔,早知如此不該殺嚴峻,如今連頓合口的飯都不能吃,這也算報應吧。

曹操又拾起筷子,卻見李璫之又瞪著兩眼瞅他夾什麼,實在有些怵他了,便道:「你也沒用飯吧,去吃吧,這邊不必你關照了。」

「大王趁熱吃,我去給您煎藥……我特意叫廚下給您燉了雞湯,加了些茯苓、當歸等物,一會兒您多進一些。」李璫之又嘮嘮叨叨說了一大車話,這才施禮而退。

曹操卻一點兒食慾都沒有了,撂下筷箸,在帳內踱來踱去,回頭間目光又落到帥案後掛的羊皮地圖上。既在軍營,想不考慮戰事也不可能,但眼下還能怎麼辦呢?地圖上南鄭等城不過是幾個小圓圈,而東南西北都是墨筆勾畫的起伏群山,把城池襯托得分外渺小——就是這可惡的地勢,搞得曹操猶豫不決。

戰不能勝,攻不能取,這場仗已沒必要再打了,而且曹操的身體和心智也難以支撐了,撤軍是遲早的問題。而現在費腦筋的是,漢中還有沒有必要繼續駐守?這地方本就處於山區地薄人少,當初又遷走一批五斗米教民,幾乎沒什麼百姓了,更談不到賦稅田課,完全衝著它是蜀中門戶才派兵屯駐。可就眼下局勢來說,劉備控制南邊路徑,曹軍佔著這地方也無法南下;反之,從關中輸送糧草還要過秦嶺,走四百餘里谷道才到漢中,費這麼大勁僅為了維持幾座空城,單以軍費而論這完全是賠本買賣。更重要的是,即便想守也未必能守住,劉備近在咫尺,隨時可以發起攻勢,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稍不留神此地就丟了。何況有夏侯淵前車之鑒,誰還敢孤軍鎮守?即便能守住,何時才能熬到頭?

而捨棄也不好。漢中乃至險之地,當初打贏張魯就有三分僥倖,劉備又比張魯難對付多了。一旦放棄何年何月才能再奪此地,再伐蜀中?難道要坐視劉備割據下去?而且西出陽平關就是武都,昔日馬超興風作浪,又與羌氐部落熟稔,有其為虎作倀,武都豈有安穩之日?再者南鄭、陽平之地若放棄,那以西的西城、上庸,乃至房陵郡也都難保了,雖說這些地方都委任土豪管轄,並不算曹操直接控制的地盤,但全部放手還是很可惜,也有損威名……

左右為難,該不該放棄漢中呢?

這時庖人把剛燉好的雞湯端了上來,曹操也

琢磨煩了,便坐下來用湯。雞燉得酥酥爛爛,筷子一碰就散了,湯還很燙,曹操想來一片脯肉吃,哪知用手一撕只扯下一根連著少許肉絲的肋骨。他看著這根雞肋,覺得甚是可笑,如今漢中的局面便恰似這根骨頭,不禁歎道:「雞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正在這時曹真、曹休來了,立於帳外詢問今夜口令——自從兵至漢中,曹操便讓這倆子侄分擔了中軍諸務,也是有意鍛煉;如今敵我隔山相對,為防止蜀軍細作混入,軍中每晚都要更換口令,兵丁夜間營中行走,巡查之人遇見必問口令,答得不對立時正法。

曹操聽他們問這個,隨口道:「雞肋。」

「什麼?」二人沒聽明白。

曹操把手中的雞骨頭朝他們晃了晃:「雞肋。」

二人覺這口令甚為怪異,不過暗號自然越怪越好,也沒說什麼,領命而去。曹操依舊沉寂在心事中——難道真的只能放棄?他把雞肋含入口中,反覆吸吮著,竭力想在無味中尋找一絲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然大黑,曹操還叼著那根雞骨頭愣神,李璫之早把藥煎好送了來,一見滿桌東西動也沒動不禁皺眉:「大王若不用飯怎能喝藥?這些菜是在下親自監工為您做的,都涼了,還是重新熱一熱再吃吧。哎呀湯也涼了,大王不該如此,要以身體為重、社稷為……」

曹操實在嫌他嘮叨,趁他不注

意,躡足溜出大帳,對許褚耳語:「陪孤巡營去。」忙不迭出了中軍大寨,躲開那饒舌大夫。

此時已過定更,士兵們也早該準備休息了。燈火卻不多,大伙都各覓涼快通風之處,有的人連帳篷都沒支,枕著兵刃聊天;一片昏黑中誰也沒注意到大王從自己身邊走過,穿營過寨間甚至還有哨兵詢問口令,藉著微弱火把才看清來者是誰。曹操不想打擾大家休息,叫他們莫要聲張,自己溜溜躂達走進去。

士兵大多睡得很沉,鼾聲此起彼伏,瞧得出來這些日子大伙也很累了,有些體質差的水土不服沒少受罪。曹操望著這滿地枕戈的士兵不禁思忖,如此被動,恐怕大家也不想再打了吧?若眾意如此便不可再違,明日就傳令收兵,漢中就扔給大耳賊吧……

他一邊走一邊想,逡巡來至後營。此處緊鄰陽平關,最為保險,因此囤著部分糧草,幾位不帶兵的參謀、掾屬也居於此營;曹操依舊沒有驚動哨兵,悄悄進去巡查。說來也怪,別的營都安安靜靜,唯有此處燈火閃耀,隔著老遠就見各個帳篷間親兵進進出出,似是在收拾東西。曹操踱至一座大帳前,見裡面掌著三四盞燈,陳矯、杜襲等正整理書簡,都捆紮好了往箱子裡裝,忙得頭也不抬。曹操頗覺詫異卻也沒過問,繼續往前走,卻見每座帳篷裡都在收拾東西,還有人折疊衣服打點行囊;直行至屯糧所在,更覺人聲擾攘,管軍糧的將軍劉柱正指揮士兵把成包的糧草往車上裝,拴紮結實,似是隨時準備運走。

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質問:「為何連夜收拾糧草?」

劉柱忙得不亦樂乎,黑燈瞎火也沒瞧清問話的是誰,大大咧咧道:「快撤軍了,趁早收拾好,省得到時候麻煩!」

「放肆!」曹操立時震怒,「誰說要撤軍?何人假傳我令?」他對將士的憐憫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柱才知說話的是誰,撲通跪倒,連抽自己耳光:「末將無禮,末將無禮……」眾親兵也瞅明白了,悉悉率率全趴下了。

曹操一把揪住劉柱脖領,惡狠狠道:「你敢惑亂軍心?」

劉柱哆哆嗦嗦道:「不是末將之意,是、是楊主簿……」

「楊修?」一聽是他曹操愈加惱怒,「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誰是魏王?」

「今夜大王所傳口令是『雞肋』,楊修說,『雞肋乃食而無味之物。今不能克敵,遠途運糧空耗軍力,猶如雞肋,大王以此為令必生退軍之意,恐不日就將傳令,當早做準備。』」劉柱一五一十都說了。

曹操越聽越驚駭——為君者當高深莫測,可我怎事事都瞞不過你楊修?就這簡簡單單「雞肋」二字竟被你揣摩得一清二楚,也忒精明了吧!私擬教令的賬還沒算呢,嚴峻下葬之日出言不遜,今晚又給我來這麼一手。莫忘了你本是子建一黨,當年私造答教、槍替作弊、立子桓為嗣就該清算,不過念在你有些才識暫不理論。寡人放過你,你反倒愈加狂妄,豈有此理?如今不過稍改用人之策,給你們這些名門點兒臉面,你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我還活著呢!我若死了大魏朝廷還盛得下你麼?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又怎樣?正好拿你作法!

種種舊怨新恨齊湧心頭,曹操殺念越發篤定,反倒平靜下來,對許褚道:「速速全營舉火,擂鼓升帳。」說罷拂袖而去。

各營燈火陸續點燃,隆隆鼓聲也響起來,不但驚醒了三軍將士,也將周匝夜棲的鳥雀驚起,似沒頭蒼蠅般在營盤上空亂飛亂撞。曹操回到中軍大寨,搬了張杌凳,大馬金刀往帳口一坐;不多時各營文武紛紛趕來。楊修也來了,早聽士兵說起此事,自知己過方要上前主動請罪,曹操卻指著他鼻子大喝一聲:「來人哪!把他給我綁了!」當兵的哪問緣由,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按倒在地。

眾文武有知情的,也有不明所以的,出班欲救。曹操卻擺手道:「楊修惑亂軍心身負大罪,敢諫者與其同罪論處。」一句話就把大伙嘴都堵上了。

曹操振振有詞:「寡人興師漢中,除賊之心已定,焉能無功而返?大膽楊修私言撤軍,分明暗蓄奸謀,故意擾亂軍心毀我大事,此陰險害群之徒不殺不足以息寡人之怒,不殺不足以安將士之心。」把這麼大一個罪名扣到楊修頭上,大家更沒法求情了;說到這兒曹操竟起身直問楊修,「你說你該不該死?」

楊修焉能不知他是借題發揮,卻也無可奈何,掙扎著抬了下頭,卻見火光映照下曹操的面龐猙獰可怖,似已恨自己入骨;又觀左右兩班陳矯、桓階、司馬懿等面露不忍,卻無冒險苦諫之意,霎時間了然——楊修啊楊修,虧你自負甚高,其實蠢笨至極!滿營都是聰明人,誰揣摩不出主上之意,全都緘口不言,偏偏你要作這仗馬之鳴。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聰明外露反招其禍,還以為嚴峻傻,其實你比他更傻!曹丕那關都闖過了,沒想到處事不慎又栽到陰溝裡。虧你還想建功立業成一代名臣,四十四歲便遭屠刀辱沒家門!可笑啊可笑……楊修自知再無活命之理,慘笑道:「臣蠢笨至極,實在該死!該死!」

「知道便好,推出轅門梟首示眾!」曹操一揮衣袖,都沒再看他一眼,轉而進帳,「秘書郎何在?」

「臣、臣在……」劉放早已怔住,忙緩過神一路小跑跟上來。

「寡人有書信一封寄與楊修之父,你來執筆。」

楊修畢竟是弘農楊氏四世三公之後,楊彪雖老邁辭官,名望卻還在,楊家門生故吏遍佈天下,連曹營之中也有不少。既殺楊修,須給楊彪一個說法,一來做足姿態安楊家故吏之心,二來也要震懾楊彪,免得這老叟說三道四。劉放忙執筆墨,曹操不假思索張嘴就來:與足下同海內大義,足下不遺,以賢子見輔。比中國雖靖,方外未夷,今軍征事大,百姓騷擾,吾制鐘鼓之音,主簿宜守。而足下賢子,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即欲直繩,顧頗恨恨,謂其能改,遂轉寬舒。復即宥貸,將延足下尊門大累。便令刑之,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謹贈足下錦裘二領,八節銀角桃杖一枚,青氈床褥三具,官絹五百匹,錢六十萬,畫輪四望通幰七香車一乘,青牛二頭,八百里驊騮馬一匹,赤戎金裝鞍轡十副,鈴眊一具,驅使二人,並遺足下貴室錯彩羅縠裘一領,織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長奉左右。所奉雖薄,以表吾意。足下便當慨然承納,不致往返。

劉放邊寫邊咋舌——這封信措辭雖謙卑,卻透著挖苦的味道。說什麼「復即宥貸,將延足下尊門大累」。殺了人兒子,卻道「亦未必非幸」,拿些亂七八糟的賞賜搪塞,人家四世三公在乎這點兒東西?這難道能彌補老人家喪子之痛?這不是寒磣楊彪嗎?太歹毒了!

劉放打心眼裡覺得這事辦得不漂亮,曹操正在氣頭上,瀏覽一遍竟覺十分滿意,決然道:「就這樣吧!明天一早派人送往長安!」說罷他又環視帳內帳外林立的文武,「楊修首級懸掛轅門警示三軍,再有亂我軍心者,便同他一樣下場!不破劉備誓不罷休!」

「諾。」眾文武誰也沒有表示異議,但心裡都有數,雖然大王還在叫囂,也只不過一時嘴硬,這場仗注定無法再打下去——暴戾只是掩蓋他內心的軟弱罷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