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漢中,統一天下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曹操能殺楊修,卻改變不了被動局面,雖然他向三軍放言要決戰到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不過是維護面子的大話。大家心裡皆已認定,班師之日不遠了。其實曹操自己都茫然無措,反正提兵叫陣敵人也不應戰,頭風和麻痺時犯時好,與其在外面挨曬,還不如在帳內歇著。

夏季的第一場雨到來了,黏黏糊糊朦朦朧朧,曹操的心緒也被這淅淅瀝瀝的小雨搞得格外煩躁,晚上更徹夜無眠,千頭萬緒也不知琢磨的都是些什麼;好在還有孔桂在身邊陪著,時不時講些笑話……

「昨天聽說件稀罕事。」孔桂邊給曹操捶背邊道,「曹洪將軍駐兵武都,抓了幾個羌氐女子,能歌善舞。將軍與部下聚飲,讓那些女人赤身裸體,披著薄紗跳七盤舞。」

「哦?」曹操不緊蹙眉,「難道營中屬僚就沒阻攔?」

「自然有人看不下去。聽說隨軍的金城太守楊阜當時就翻臉了,說男女之別乃國之大節,桀紂淫亂也不及此。搞得將軍不得不罷宴,大伙不歡而散。」

曹操連連搖頭:「子廉這幾年確實有點兒不像話,貪財好色為所欲為。」話雖這麼說,畢竟自家兄弟,又一把年紀了,曹操也不便管太多;他遲遲不稱帝,人家也當不上開國功臣,官爵無法再進一步,難道享樂還不行?

孔桂看似說笑,實則緊盯曹操一笑一顰:「聽說太子幾年前還找曹洪將軍借過錢,將軍硬是不借,當真吝嗇得緊。」

「有這種事?」聽到「太子」二字,曹操挑起了眼眉,「他借錢做什麼?」

孔桂輕描淡寫道:「太子畢竟是太子,行圍打獵,賞賜臣下,與群臣聚會盤桓還不是常有的事?其實他還不如臨淄、鄢陵兩位侯爺,既無爵位又無封邑,就那點兒有數的俸祿,養一堆妻妾、門客,手頭緊得很。他雖嘴上不說什麼,心裡未嘗不抱怨……」

「他敢!」曹操變了臉,「他憑什麼抱怨?寡人把偌大社稷都給了他,他還不滿足?行圍打獵乃是不務正業,還聚會群臣,私加恩惠,他想幹什麼?」

這把火實是孔桂故意煽起來的,見曹操動怒心下竊喜,卻忙跪倒請罪:「臣一時糊塗,胡言亂語,並無攀附太子之意,此皆小小家事,大王切莫掛懷。莫說太子不敢有怨言,即便私下有些想法也不為過。想來他身居嫡長,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也夠為難的……」這些話似是庇護曹丕,其實句句戳曹操肺管子,分明火上澆油。孔桂拿定主意——爭取曹丕諒解已不可能,唯一辦法是讒言詆毀,慫恿曹操廢太子,無論曹彰、曹植,只要不是曹丕繼統便性命無虞。

曹操正心緒煩躁,竟沒察覺他意圖:「看來寡人得好好訓教一下子桓了,你把孫資、劉放叫來。」他要明發教令斥責太子。

「諾。」孔桂暗喜,這道令發下

去曹丕大折顏面,再有丁儀兄弟幫腔使勁,長此以往還愁太子不倒?他領命便去,哪知剛轉過身卻見帳口早已堵住一名大臣:「呼喚秘書郎何事?大王莫非有令?」不知什麼時候侍中桓階來了。孔桂深知桓階是公然力挺曹丕的,不禁咬牙——這老傢伙好長的耳朵!

桓階來送軍報,走至帳口聽裡面提及太子之事,見曹操動了火,這才趕忙進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治國以平安和順為善,居家以息事寧人為上。大王教諭太子乃是出於一片慈愛,但若明發教令,只恐勾起朝野議論,若不逞之徒從中生事,非社稷之福。剛才孔大人說得好,此皆家事,既然家事就照家法辦,命校事之輩私下給太子帶個話就行了……」說著他又笑呵呵瞅向孔桂笑,「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孔大人?」

這話入情入理,孔桂只得隨口答應:「是是是。」

經他一勸曹操也清醒多了,想起兩年前借司馬門之事明發教令貶斥曹植,搞得曹植惶惶不可終日。如今老三已經整趴下了,難道還要再整老大?折騰來折騰去,叫群臣怎麼看?便歎息道:「算了,他也三十多歲了,好賴就這樣吧。」

桓階暗自鬆口氣,這才遞上奏報:「軻比能使者已至鄴城,送來些貢品,還遣回不少流亡關外的漢人,懇請朝廷准許互市。」

孔桂見縫插針:「什麼塞外之雄,還不得乖乖給咱大王上貢?這都是鄢陵侯的功勞啊!」吹捧曹彰也就是變相貶低曹丕。

桓階不容他再多嘴,忙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軻比能畢竟沒與咱交戰,主動稱臣必有圖謀。朝廷素來是以胡制胡,如今步度根、素利等部皆非軻比能之敵,若再開互市,軻比能更加富庶,只怕不久就要統一鮮卑了。邦內孫、劉未滅,後又興一強敵,此事甚為可慮。」

曹操思索片刻道:「話雖如此,但他既主動遣回流民,若是不允似乎不近人情,也叫匈奴、烏丸等輩瞧著不美。咱們不妨答應他,但只能開一市,而且只能交易布帛、瓷瓦,凡糧食、銅鐵、書籍概不可外流。」銅鐵可以打造武器,讀書能增長才幹,這些不能讓胡人得到。綾羅布匹都是絲織的,瓷瓶瓦罐不過是燒熟的泥;而遊牧民族交易的卻是羊毛皮革、牛馬牲畜,如此互市漢人有賺無賠。

孔桂句句不讓:「大王英明,休說邊塞小胡無能為也,即便真敢生釁,有鄢陵侯之勇又何懼?」

「倒也是。」桓階不否認,「有鄢陵侯輔佐太子倒也穩妥。」不動聲色中將這話拐了個彎。孔桂恨得咬牙卻拿他沒辦法;曹操倏然站了起來,邁步往外走。

孔桂忙跟上:「大王去巡營嗎?臣陪您前往。」

「臣也願相隨。」桓階不甘示弱。

「不必了。」曹操陰陽怪氣道,「你們倆就留在這繼續鬥嘴吧!」

一句話說得桓階、孔桂皆是滿頭寒冷,想起前幾日剛死的楊修,誰也不敢再言語了。

將近傍晚,朦朧細雨還在下,卻小了很多,淋到身上也只是潮乎乎的,曹操並未往遠處去,只在中軍營轉來轉去。士兵都懶洋洋的,連各處衛兵也很懈怠,見大王過來才挺直腰板。這仗打又打不了,撤又不肯撤,又趕上這黏糊糊的天氣,山谷間想操練都找不著合適地方,天天閒著士兵哪還有銳氣?曹操心下盤算——再熬十天吧,等大伙把楊修之事淡忘一下,就可以收兵了,回到長安再好好整飭。

哪知剛拿定主意,見曹真急急渴渴奔進轅門。「怎麼了?」曹操一看就知出事了。

「大事不好!敵將黃忠繞至北山劫我糧草,後營各部將軍已去截殺,請大王再發大軍接應!」

曹軍糧草是從關中經褒斜道運過來的,大營則紮在陽平關以南。黃忠膽也太大了,竟繞過曹營,跑北山去劫糧。曹操勃然大怒:「你們幹什麼吃的?敵人從眼皮底下溜過你們都不知道,全是廢物!還愣著作甚?調兵救援!全都給我去!」懶散的將士全害怕了,取兵刃的取兵刃,牽馬的牽馬,著實亂了一通,才慌慌張張去救;其他各營也陸續分兵。曹操也帶著親兵、謀士也出了營,登上南山眺望。

本就烏雲密佈雨霧濛濛,天又快黑了,只隱約瞧見關城以西正在混戰,似乎黃忠已偷襲得手,回撤之際被曹軍堵截住了。斥候來報:「黃忠劫我糧草不多,只殺我運糧兵數百,毀糧車數十輛。」曹操懼意已退,恨心更盛:「黃忠不但壞我糧草,還是害死夏侯淵的元兇,不能放走!傳令各部一齊截殺,今日若不能擒殺這廝,所有將領一概問罪!」斥候見大王眼睛都瞪紅了,嚇得一跟頭滾下山去,跌跌爬爬趕去傳令。

黃忠不愧為荊州悍將,面對數倍的曹軍竟越戰越勇一路突圍。但是曹軍六七萬人馬盡在此間,眾將得知軍令哪敢怠慢,源源不斷加入圍堵,黃忠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終於被曹軍圍在南山下,士卒死傷殆盡,旗幟都倒了。此處已切近,曹操在山崖上看得清楚,不禁摩拳擦掌:「殺啊!給我殺!把他給我剁成肉醬!」

眾謀士見他氣急敗壞狀若瘋癲,都嚇得不敢靠前,許褚在後攔腰抱住,唯恐他失足掉下去——這些日子曹操憋壞了,今天好歹算交上仗了,總算有了發洩;擊退劉備已不可能,若能擒殺黃忠給夏侯淵報仇,他心裡還好受點兒。

惜乎曹操沒能高興太久,就在黃忠堪堪不支之際,又從山嶺西面衝來一小隊蜀軍,似一支急箭般竄入戰陣;為首之將銀盔白袍,面龐白皙,三綹墨髯,曹操昔年就認得——趙雲趙子龍!

曹軍只一錯愕,趙雲所部已殺至垓心救了黃忠,轉而向西突圍。曹操咬牙揮拳:「廢物!別讓他們跑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上面看得清楚,底下可搞不清來多少敵人,曹軍七八部人馬擠作一處,建制都亂了,倉促間還是叫蜀軍逃了。所幸徐晃、朱靈、張郃等將還算機敏,在後緊緊追趕,大軍混亂一陣,也陸陸續續追下去。

天漸漸黑下來,曹操眼巴巴瞅著敵人繞過山梁,消失在暮色中,也不喊不鬧了,似乎全身的力氣都使光了。孔桂瞅他臉色不對,湊前道:「大王且放寬心,敵寡我眾,這兩個賊子跑不了。」

「跑不了?」曹操垂頭喪氣,已不抱希望,「昔日長阪之戰怎麼跑的?傳令諸將,趕不上就回來吧,夠丟臉的了,別再中人家埋伏。」

下山回到營中,曹操一言不發呆坐大帳,眾謀士也都默然無語。又過半個時辰眾將才回來,以徐晃居首,都摘去兜鍪齊刷刷跪倒帳外——非但沒擒到趙雲、黃忠,衝向敵寨反遭算計,被蜀軍截殺一通,自相踐踏折了不少兵。

徐晃頓首:「我等無能縱賊逃走,甘受大王責罰。」朱靈、張郃等也紛紛請罪。

「暫且記下,若再敗陣定不輕饒!」曹操厭煩地揚揚手——不過說說罷了,豈能真的一概治罪?黃忠、趙雲能得手,不僅因為他們驍勇善戰,更因曹軍消極懈怠防衛不利。戰退不明軍心萎靡,歸根結底這責任該曹操負。

眾將起身進帳,全老實了。曹操斜倚在帥案

上,回頭瞧著屏風上的地圖,隔了好久忽然發問:「西出陽平關便是武都,我軍若捨漢中,武都必遭兵鋒,有何良策可御之?」

眾文武皆一凜——什麼叫「我軍若捨漢中」?略一思索才明白,要撤軍了!

曹操終於下定決心放棄漢中了。這一戰就是教訓,士氣已鬆懈到敵人能從眼皮底下溜過,就別等十天了,再耗下去非栽大跟頭不可。況且他親自鎮守尚被劫糧,其他將領更不免閃失。遙遙四百里糧道,倘若斷炊後面想接濟都接濟不上,這破地方實在沒法守。放棄已勢在必行,但曹操羞於張口,楊修血跡未乾,怎好意思說撤?

大家也都明白這點兒意思,礙於大王臉面也不說破,但武都安危確實是個問題。羌氐諸部多與馬超熟識,昔日張魯就曾支持馬超在此興風作浪,劉備更甚張魯,該如何應對?雍州刺史張既出班道:「以臣之意,不妨堅壁清野,遷徙武都之民。」

「也只得如此,不過那些雜胡久居此地,願意離開嗎?倘若處置不當,立時倒戈投敵禍不旋踵。」

張既已有成算:「臣久在西州素知氐人心性,貪利而輕義。現今關中貧弱,地廣而人稀,大王可頒下教令,使諸部北出就谷,先至者多賜金銀予以重賞,先者知利,後必慕之,定會爭相前往。不出一個月,武都羌胡必能遷個乾淨。那時大王再加以編製,規劃屯田,一者綏靖安眾,二來也可存糧備戰。」

「甚好。」曹操抽出令箭交與張既,「能者多勞,此事便交你全權處置,今夜就動身前往郡府,越快越好。眾將聽令……」

「在!」

曹操無比沉重地說:「曉諭將士整備輜重,三日後……收兵。」

所有人都鬆口氣,折磨總算結束了;這一晚連曹操都睡得很香甜,或許他內心深處早已把戰爭當成負擔了吧?

似乎老天爺都在戲弄曹操,到了第三日,晦暗的天空也放晴了。混沌的濕氣漸漸吹散,朦朧雨霧也越來越稀薄,逐漸消失在清風中;幾縷金黃的陽光如利劍般從雲間刺下來,直插在水珠瑩瑩的山林間;土地的氣息和鮮花的芬芳清新撲鼻;幾隻燕雀盤旋翱翔,羽翼在陽光下閃著光輝,它們那麼自由,那麼無憂無慮……這是一片多美的天地啊,從此就歸劉備所有了。

曹操心有不甘駐足良久,最終還是由眾親兵攙扶著顫巍巍登上馬車,不住自言自語:「算啦!不爭了……實在爭不動了……」

孫權不可能被消滅,劉備也注定割據西南,曹操知道,他有生之年不可能拓土開疆了。他已身心憔悴,無力再向命運抗爭,只想回歸鄴城安安穩穩度過殘生……

兵法有雲,「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劉備反客為主拖垮曹軍,可謂盡得此中三昧,漢中爭奪戰也是他畢生征戰中最閃亮的一筆。漢中易主,蜀軍士氣高漲,劉備一鼓作氣,又派孟達、李嚴率部東進,西城太守申儀、上庸太守申耽乃一方土豪,鑒於曹軍已退,見風使舵不戰而降;繼而諸部與劉封合兵再攻房陵,房陵太守蒯祺抵禦不住城池陷落,被蜀軍擒殺——至此,漢中及其以東三郡盡被蜀軍佔據,劉備終於奪取了整個益州。

曹操尚在回師路上,壞消息就接踵而來,但他已顧及不到這些,做好防禦漢中的準備才是當務之急。張既遷徙羌氐的計謀甚是厲害,教令頒下,先至者有賞,武都各羌氐部落躍躍欲試,不過旬月之間,遷往扶風、天水等郡的漢胡百姓達五萬人之多;蘇則、楊阜、游楚、楊秋等西州官吏安撫來者,劃分田地;又調在淮南有屯田經驗的綏集都尉倉慈赴任關中,另辟軍屯隨時備戰;武都郡則堅壁清野,自此成為曹劉兩家征戰的緩衝帶。西路如此安排,東路的籌劃更巧妙,曹操大筆一揮,把防禦漢中的據點圈定在褒斜道、大散關以北的陳倉(今陝西省寶雞市)——此地古來即遏制蜀中兵勢的重鎮,曹軍大踏步後退,無疑是把綿延四五百里的險惡谷道拋給了劉備,給蜀軍北伐造成了巨大麻煩。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五月,曹操終於安排好一切,回到了長安。此番撤軍固然不能與昔年赤壁慘敗相提並論,可對曹操內心的打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就算雍州防禦安排得天衣無縫,但彼此的地域界限也就此劃定,北伐不易,南征更難;孫權坐斷江東,劉備獨霸蜀中,曹氏雖擁北方之眾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消滅他們,三足鼎立的局面已形成!

留守長安的主簿趙儼、黃門侍郎丁廙等皆在十里驛亭迎接,卞夫人也帶著環氏、秦氏、宋氏等乘車前來——唯王氏、趙氏子嗣尚幼,留於鄴都未曾隨軍。大家恭敬施禮絕口不提戰事,都明白這次吃了虧,怎敢揭瘡疤?連句恭維粉飾的話也不敢說,唯恐拍馬屁拍在馬蹄上。

曹操坐在馬車上環顧眾人,同樣無言可對,猛一眼瞅見於禁一身官衣立於人群中,強笑道:「文則,叫你白跑一趟,辛苦了。」

於禁與張遼等留鎮居巢,此番西征原本要調他同往的,哪知先是南陽出了亂子,後來曹操又因夏侯淵陣亡急速進軍沒等他;於禁協助曹仁戡亂後緊趕慢趕來到長安,剛與杜畿籌備好糧草準備馳援,曹操已下令撤軍,他只得屯軍待命。

「奉命驅馳臣所應當,談何辛苦?不過末將有一事奏明,還請大王……大王節哀……」

「怎麼了?」曹操見於禁素來矜持沉穩的臉上竟流出一絲不忍言表之態。

「七天前居巢守軍上報,樂文謙病故了。」

曹操沒有傷感,也沒有歎息,只是眉宇間輕輕抽動了兩下,默默低下了頭——樂進是他兗州舉兵後提拔的第一位將領,身先士卒忠勇果敢,征戰三十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官至右將軍,有假節之權。幾年間李典、韓浩等相繼離世,漢中折了夏侯淵,如今又少一樂進,當年隨他起家打江山的人越來越少了。曹操未落一滴眼淚,但心中卻甚是難受,除了傷感,更多的是無奈,統一天下不可能了,說不定哪天自己就會隨這幫老將一起去,畢生抱負無法達成,真有些英雄末路之感。

「大王保重福體。」於禁撩袍跪倒。

曹操想下車攙扶,臂上連使三次力,竟沒撐起身,重重倚在扶手上,歎道:「你才該多多保重。往者已矣,傷感亦徒然,如今你可算這營中資歷最老、功勞最高的將領。寡人老了,無能為力……」說到此處曹操臉上綻出一絲苦澀,「今後國家有事還要依仗你,你保養好身體,寡人還指望你為我子孫後輩多效幾年力呢。」

「大王……」於禁聞聽此言不禁哽咽,酸甜苦辣齊湧心頭——他身入曹營半輩子,從來沒聽曹操說過這樣的話,即便赤壁之敗曹操也未嘗言棄,如今卻自認老邁無能,囑托後世之事,怎不叫人辛酸?但酸楚之餘又覺溫暖,大王這麼看重他實是無上榮耀。程昱卸任養老,樂進又已去世,曹營中再無哪人的地位可睥睨於禁了。張遼雖也戰功赫赫,但論資歷畢竟遜了一籌,論仕途心術更是不及;至於徐晃、張郃等輩崛起則更晚,拋開曹氏、夏侯氏宗族不算,於禁不啻為曹營眾將之魁首。

在場眾人多加勸慰,於禁這才拭去眼淚,與群臣一起護衛車駕,同歸長安。行了一陣子,剛望見長安城闕,又見遠處塵土飛揚,繼而有人來報,前方有一彪軍馬。眾人面面相覷還在五里霧中,卻見兩騎奔馳而來,當先一人金盔金甲虎背熊腰,正在盛年,頷下黃須飄揚,正是鄢陵侯、驍騎將軍曹彰。

曹操見兒子跳下馬給自己行禮,不禁詫異:「吾兒為何前來?」

曹彰更不解,氣喘吁吁道:「不是父王徵調兒臣嗎?」

「哦。」曹操這才想起,前番在陽平關憤於劉封,因而急調曹彰前來助戰,要跟劉備鬥鬥氣。其實那是一時氣憤所致,事過之後連他自己也忘了。但曹彰可苦了,從蜀中到河北萬里之遙,接到召令立刻提兵動身,沒日沒夜往這邊奔,哪知曹操已收兵,因而在長安相遇。曹彰身後那員小將也過來行禮,乃是驍騎司馬夏侯儒——這夏侯儒乃夏侯尚之從弟,也是親睦太子之人,召曹彰提兵助戰曹丕不敢不放,但又怕這個弟弟再建奇勳,甚至擁兵在外趁勢坐大,因而通過台閣臨時任夏侯儒為軍司馬,名為輔佐,實是牽制曹彰。

曹操看著滿面風塵的兒子,也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你來了也好,為父身體不佳,要在長安休息幾日,順便觀望西路諸郡形勢。你既來了就與諸將一同處置營中之事吧。」

「諾。」曹彰雖答應了,但沒能再上戰場還是有些失望,又去給母親問安;夏侯儒回去喝止人馬,就在長安城外紮營。

長安城乃漢之西都,經王莽、赤眉之亂焚於大火,董卓遷劉協於西京之際雖稍加修復,畢竟不成體統。城西的建章宮幾乎破敗成瓦礫場,城內東側長樂宮、明光宮還像個樣子,不過已為官衙所據,至於東面的未央宮、桂宮已不復存在,昔日李傕、郭汜等逆臣的宅邸、產業也歸於他人,多有西京老臣致休後在此閒居,加之鍾繇、衛覬等人的經營,雖不比昔日的宏偉,倒也不至於市井蕭條。

曹操也不願驚擾黎民,未下令警蹕,乾脆把王駕留於城外,上了卞氏夫人的馬車,入城休息,營裡的事就交給曹彰打理。卞氏見丈夫上下車步履愈加艱難,心情亦甚沉重,老夫妻並坐一處,勸道:「大王實在不宜再征戰了,即便不為自己想,也懇請為我母子想想,一把年紀還在外面打打殺殺,叫我和孩子們如何放心得下?倘有一差二錯,難道要讓孩子們擔不孝之名嗎?」

這次曹操再不抗辯,木然點頭:「不打了……打不動了……」也不知他是說身體衰邁打不動了,還是劉備根基已穩打不動,或許兩者兼有之吧。

卞氏見他自暴自棄,也不免傷感,卻道:

「你們男人家畢竟不如我們想得開,成敗不就那麼回事嗎?一輩子圖個心安理得便罷,子孫禍福誰可測?」這種話即便只是私下說,恐怕也只卞氏有資格。

「唉……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有些事還真說不清好壞。」曹操語重心長,「還記得昔年官渡之戰嗎?劉備汝南作亂,抄掠沛國,張飛擄去夏侯氏一女,沒想到竟名正言順娶其為妻。妙才死在漢中,多虧此女出面講情,劉備才將他父子收斂安葬。你說這是善緣還是孽緣?」

卞氏聽他道「善緣孽緣」,猛然想起兩件事,見丈夫滿面苦笑這會兒似乎不便提起,卻又忍不住想說,躊躇再三還是道:「前日丕兒來信,說均兒病死了。」她所言「均兒」乃周姬所生之子曹均,已經成年,兩年前受封樊侯,出繼曹操幼年夭折的兄弟曹彬,變成了侄子——其實曹彬死時曹操也才三四歲,根本沒什麼印象,此舉不過是要為曹氏充實宗族。

曹操又是一陣嗟歎:「妙才走了,文謙走了,連兒子也走了。」

「還有,聽說夫人也……」能被卞氏尊稱為「夫人」的只一人,那便是曹操分居多年的正妻丁氏。

曹操眼神一亮:「她怎麼了?」比之那個不怎麼疼愛的平庸兒子,他更關注曾經的妻子。

卞氏輕輕搖頭,歎了口氣。

曹操沉默了——走了,她也走了。到最後也沒原諒我,不尷不尬病死在民間。是她活得太執拗,還是我太放不下面子?同患難而不能同富貴,或許這就是常說的「有緣無分」吧……不知不覺間,曹操的眼睛模糊了,隱約看見丁氏的身影浮現,那是一個背影,坐在織機前穿梭,無論如何呼喚都不肯回頭。

卞氏眼見丈夫垂淚,忙掏出錦帕為他拭去;哪知曹操卻一把攥住她手,靠著她肩膀放出悲聲:「我一生行事,於心未曾有所負。倘若死而有靈,有朝一日我魂歸九泉與昂兒相見,他若問,『我母所在?』我將何辭以答?我的妻兒啊……」這會兒曹操已忘了魏王的尊貴,只是個失敗的丈夫、未盡責的父親。

這還在長安大街上呢,所幸卞氏的香車垂有珠簾,外面的人看不見,但左近侍從之人誰聽不見?不知道他們老夫老妻怎麼回事,誰也不敢問。卞氏卻也顧不得體面了,攬著痛哭的老伴,陪著默默垂淚。那隱約的幽咽和「吱吱」的車輪聲交織一處,迴盪在長安大街上。

過了一陣,車至明光宮前,曹操畢竟還要有君王的體面,在車裡沉寂了好一會兒,才整理衣冠下車;卞氏也早已拭去眼淚。老夫老妻由內侍攙扶著下車,還在抬頭瞻望儀門,又聞不遠處士兵有呵斥聲:「哪來的野老?沒見來了貴人嗎?繞開走!」

曹操畢竟沒乘王駕,衛兵這麼訓斥行路百姓似有些不公,便想叫他們收斂,哪知側目一望,那被攔住的老叟竟是楊彪——此時楊彪已年近八旬,白首皓髯,彎腰駝背,雙眉耷拉著,手裡拄著根青竹杖,不住唉聲歎氣。

楊彪閒居長安,近來又喪子,時常心中愁煩街上散步,不料今日與曹操不期而遇。若楊彪得知曹操到來,必定關門閉戶,怎能與殺子仇人相見?偏巧曹操未曾警蹕乘鑾,冤家路窄。他不願見曹操,其實曹操更不願見他,見面說什麼?況且因惑亂軍紀之罪處死楊修,現在自己卻撤兵回來了,臉上好看嗎?

四目相對僵了片刻,還是曹操不尷不尬先開了口:「明公清瘦了不少啊。」這本是句客氣話,但此刻說出卻不甚合適——你不把人家兒子殺死,人家何至於這麼憔悴?

楊彪混沌的老眼閃過一絲怨咒的光芒,嘴角皺紋輕輕抽了幾下,卻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苦笑道:「愧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說罷再不瞅曹操一眼,拄著竹杖篤篤去了。

先朝孝武帝寵信匈奴王子金日磾,他兒子也受到武帝寵愛,養於宮中用為近臣,後來其子與宮女淫亂,金日磾一怒之下將兒子殺死,後人往往稱道金日磾大義滅親,有先見之明,能為家族消弭禍患。楊彪自稱「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自是衝著曹操先前給他寫的那封信說的,什麼若不處死將延足下尊門大累,巧言令色虛偽至極。

曹操心下茫茫然

有些不是滋味;卞氏自然瞧得出來,忙攙扶他邁入宮門。長安宮中雖陳設簡略,倒也空曠好納涼,一應盥洗臥具早就備好,草草進些飯食,在李璫之一再嘮叨下又灌了碗湯藥,曹操躺下歇息,叫眾夫人也各自安歇,連內侍都不聲不響退了出去——自嚴峻死後,這些寺人一見曹操睡覺,莫說上前照顧,連這屋都不敢停留!

一路奔波本已疲乏,可這會兒曹操又失眠了,只要一閉眼就看見丁氏的背影,反覆縈繞忘也忘不掉,這個遺憾已終身無法彌補;推枕輾轉間又不禁想起楊彪。楊家雖為四世三公,現在也跟敗落差不多,楊彪這耄耋老叟也不可能掀什麼風浪,倒是方纔那番話招人同情。他時至今日還在為曹昂傷痛,卻親手扼殺別人的子嗣,還寫下一封挖苦人的信,這事做得太差勁了。自己這六旬老翁尚舐犢情深,何況八十老叟,情何以堪?

曹操再無睡意,披衣漫步,寺人侍衛欲過來攙扶,卻被他斥退,獨自一瘸一拐在破敗的宮廷裡轉來轉去。夏日午後驕陽正烈,越發曬得心緒不寧;不知不覺走到殿西一處偏閣,正是卞氏暫居之地,百無聊賴手挑碧紗簾向裡觀望,卞氏正斜坐案前搦管沉思。

曹操跟卞氏過了一輩子,從不曾見她寫什麼東西,也不禁好奇,悄悄溜進去湊到她身邊。卞氏早見他進來,卻也沒說什麼,依舊低頭思忖。

曹操隨之觀看,原來是一份竹板手啟,上書「漢丞相、魏王婦卞氏致書諫議楊公夫人袁氏」,立時豁然——原來是給楊修母親的信。

曹操一笑一顰怎逃得過老妻眼睛?卞氏見他聞聽楊彪之言面色凝重,便知他心內怏怏。但曹操畢竟好面子,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好對楊家表示愧疚,因此卞氏修書一封給楊彪夫人袁氏,軟語撫慰以示補過。這位楊門袁氏也非同尋常,乃汝南袁氏,袁術長姊,昔日嫁與楊家,也是知書達理之人。卞氏以內眷身份致書楊家內眷,既不失禮數又保全了曹操的臉面,這辦法倒妥當。

曹操心內感激,卻也不動聲色,倒要看看妻子如何做這篇文章。卞氏思考良久提筆而書,雖說寫寫停停,終究還是圓圓滿滿寫完了。其書曰:卞頓首:貴門不遺,賢郎輔位,每感篤念,情在凝至。賢郎盛德熙妙,有蓋世文才,闔門欽敬,寶用無已。方今騷擾,戎馬屢動,主簿股肱近臣,征伐之計,事須敬咨,官立金鼓之節,而聞命違制,明公性急忿然,在外輒行軍法。卞姓當時亦所不知,聞之心肝塗地,驚愕斷絕,悼痛酷楚,情自不勝。夫人多容,即見垂恕,故送衣服一籠,文絹百匹,房子官錦百斤,私所乘香車一乘,牛一頭,誠知微細,以達往意,望為承納。

曹操看罷不住點頭——這信措辭甚是妥當,哀哀婉婉深表同情;如果說他先前那封信是堂而皇之結怨氣,卞氏便是卑躬屈膝求諒解,相較之下倒比他更近人情。雖說她無正室名分,畢竟天下無人不知她是曹家主婦,能頓首以拜,懇請「垂恕」,也算仁至義盡了。

「沒想到夫人有這等文采。」曹操看看書信,看看妻子,難相信這是她寫的東西,更難得的是一筆字也珠圓玉潤,似是沒少用功,他竟絲毫沒察覺過。

卞氏自謙:「有何文采可言,不過女人家東西。」

曹操凝望老妻漸漸了然——是啊,天下最有才情便是歌伎,唱的是詩文歌賦,觀的是世情百態,怎會做不出文章?遙想四十年前與她初次見面,翩翩麗影、綽約丰姿,一見傾心愛不能釋,現如今人老珠黃兩鬢如霜,韶光易逝、紅顏易老啊!曹操伸手摸著她斑白的鬢髮:「妻啊,你這筆好字若不能落於懿旨之上當真荒廢了,我封你為後。」

卞氏一怔:「大王取笑。」

「不是說笑。」曹操的語氣越發愛憐,「我早該封你為後了,只因丁氏始終讓你屈居偏室,真委屈你了。咱孩子都這麼大了,若再不給你正位,實在於心有愧。」

「無所謂,我不在乎。」

「不!」曹操斷然道,「我已對不起一個女人,再不能對不起你了。」

卞氏焉能真不在乎?她這幾十年間有正妻之實,卻無正妻之名,嘴上雖不說,心裡不知幾千幾萬次埋怨老冤家薄情。

直至今日才圓這心願,霎時情不能抑,口上雖道:「無所謂,真無所謂……」卻早已熱淚盈盈。

《易傳》有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宮闈規制是禮法的一部分,帝王為一國男子之表率,王后便是一國女子之魁首,謂之「母儀天下,德配坤靈」,歷朝歷代無不重視立後之事。曹操偏偏例外,屈指算來曹魏建國已六年多,王后位置卻還空著。

他之所以這麼久不立王后,很大程度是因為原配丁氏,雖然夫妻長期分離,已無感情可言,但曹操仍無法否認丁氏的地位,畢竟她是結髮正妻;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有感漢室衰敗的前車之鑒。自孝安帝以來造成王綱不振的很大一個原因是外戚干政,曹操青年時親眼目睹竇氏、何氏的權勢,而他本人現在也是國丈身份,操縱天子於股掌,怎能不防備自己的國家被外戚擅權?如今太子曹丕三十三歲,曹彰、曹植也年近而立,已不存在子幼母壯的問題,外戚顧慮已削減大半。所以他得聞丁氏已死的消息悲固悲矣,但拭去眼淚後馬上決意立卞氏為後,並頒布策命:夫人卞氏,撫養諸子,有母儀之德。今進位王后,太子諸侯陪位,群卿上壽,減國內死罪一等。

曹魏中宮無主的尷尬總算結束了,其時正是建安二十四年七月,距卞氏正式嫁入曹家已隔四十年之久,這四十年她雖無嫡妻之名,卻早有嫡妻之實,勤勉持家相夫教子,實在不容易;無論是從入門先後論,還是從母以子貴的角度考慮,王后的位置早該是她的,卻到今天才如願以償,惜乎已是六旬老嫗了。王后既已確立,其他偏妃也隨之訂立,設夫人、昭儀、婕妤、容華、美人五等。環氏、杜氏、秦氏、尹氏或入門甚早子已長成,或容貌靚麗曾得厚寵,皆受封夫人;王氏雖無子,卻極得曹操寵信,又過繼陳妾之子曹幹,故僅次於環氏等,獨享昭儀之位;其下曹彪之母孫姬、曹整之母李姬、曹均之母劉姬、曹徽之母宋姬、曹茂之母趙姬,乃至未曾誕育之姬妾皆有封賜不等。

曹操因立後之事在魏國境內頒布赦令,消息傳至許都,天子劉協也不得不響應。卞氏既為曹操嫡妻就成了天子岳母,於是在諫議大夫董昭慫恿下,劉協錦上添花,賞賜王后輿服、彩絹、珠玉等物甚眾,裝了好幾車。

董昭帶著豐厚賞賜前往長安,一路思忖不斷——劉備既得漢中,只恐十年八年之內撼動不了,而今魏王年邁,天下之事已盡力,也該動稱帝的念頭了吧?這十年間董昭不知勸進過多少次,連自己都覺得煩了,還落個獻媚邀寵的惡名,可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幹,誰又理解他的苦衷?

浮想聯翩之際車馬漸近長安,又在官驛遇見一隊東來的人馬,皆青旌翻蓋,有甲士護衛,絕非尋常之輩。董昭心下詫異,差人詢問,原來是衛將軍曹瑜、國舅卞秉等眾——原來曹丕在鄴城得到冊封其母的詔命甚為喜悅,無奈坐鎮留守不得擅離,卻又急於向父母道賀,便請閒居無事的叔公和舅父代勞,諫議大夫賈逵也自告奮勇願意相隨,此舉一是賀喜,二來也為營造喜慶沖沖戰敗而歸的無奈氣氛,三來更為獻上太子一片孝心,免得曹彰近在咫尺日益得寵。

全是賀喜的,眾人相見自有一番寒暄,索性合在一處共赴長安。幾位都是曹氏親近之人,一經通稟無不准之理,你謙我讓同往參駕;未到正殿,見司馬懿手執書簡迎面而來。

「喲喲喲,這不是仲達嗎?」卞秉最好詼諧,拿後生開起玩笑,「前番還見你在太子府裡外張羅,今兒又在魏王跟前湊趣,就屬你們司馬氏最精明,曹家上下都叫你們伺候好了,八成大王要升你官吧?這兩步小跑不疾不徐,腳底生風,瞧把你美的。」

「國舅,我這是急的!」司馬懿全無玩笑之意,「劉備越發張狂,竟自稱王爵,還讓手下一百二十多人聯名給他寫了篇勸進表,堂而皇之送來長安,說是要進呈天子。荊州關羽又趁勢調兵犯我襄陽之地,可把大王氣壞了!」

原來劉備奪下漢中,又並東三郡之地,氣勢愈盛,已不滿足屈居曹操位下,於是自稱漢中王,建立朝廷,諸葛亮、法正錄尚書之事,又立劉禪為太子,公然與曹操分庭抗禮。最值得玩味的是,當年漢家老祖宗劉邦也是自漢中起家,興劉氏四百年帝業,劉備步劉邦之後,豈不是故意向曹操宣示他也有一統天下之志?

「有此等事?」董昭甚覺驚駭,不容分說搶過表章展開便看:平西將軍都亭侯臣馬超、左將軍領長史鎮軍將軍臣許靖、營司馬臣龐羲、議曹從事中郎將軍議中郎將臣射援、軍師將軍臣諸葛亮、蕩寇將軍漢壽亭侯臣關羽、征虜將軍新亭侯臣張飛、征西將軍臣黃忠、鎮遠將軍臣賴恭、揚武將軍臣法正、興業將軍臣李嚴等一百二十人上奏:昔唐堯至聖而四凶在朝,周成仁賢而四國作難,高後稱制而諸呂竊命,孝昭幼沖而上官逆謀,皆馮世寵,藉履國權,窮凶極亂,社稷幾危……

(李朝《漢中王勸進表》)

董昭只看了開頭這些署名,竟然笑了:「有趣!」

「什麼時候了,您還笑得出來。」司馬懿不免嗔怪這位老前輩。

「我原以為劉備已得蜀人之心,見這表章才知,也不過爾爾。」

「願聞其詳。」司馬懿對他的話頗感好奇。

董昭指著這十一個冠首的人名一一解析:「關羽、張飛、諸葛亮、法正、黃忠之流自不必說,皆劉備心腹。至於這頭一個署名的馬超,雖自詡平西將軍,卻帶著三分客情,他乃窮途末路之人,投靠劉備也未必能得信任,現今武都雜胡又皆遷徙,他施展不出本領,寄人籬下的滋味恐怕不好受吧?」

司馬懿覺得有理,不禁點頭。

董昭接著說:「許靖乃一老清流,有虛譽而無實才;龐羲本劉璋手下權臣,東州派首腦;射援乃三輔移民首領,也屬劉焉舊黨。劉備讓這三人當他的長史、司馬、從事,乃是拉攏人心,樹為標榜。至於賴恭,原本是劉表舊僚,受任交州刺史,因與士燮、吳巨不睦,被逐北還,其時荊州已為劉備所據,賴恭無所依仗才投靠劉備。李嚴也是劉表麾下舊屬,劉琮投降之日他逃亡蜀中,被劉璋任為成都令,劉備入侵之時劉璋派他去抵禦,哪知他一箭未放反而率師降敵,換得劉備器重……瞧瞧這幫人,除了各方舊黨便是失意之徒,可有一人是土生土長的蜀中之士?足見劉備根底不牢,還在玩提拔親黨、拉攏各派的把戲,如此實力有何可懼?」

司馬懿心下暗歎——好個董公仁!果真不止勸進那點逢迎本事,天下官場之大,任何旮旯角落竟都逃不過他眼睛,真把人情世故揣摩透了!且不論做事如何,這份做官的本事倒也難得。

一旁賈逵卻不住搖頭,接過表章歎道:「話雖如此,畢竟劉備也稱了王,咱拿他沒辦法。」這倒是實情,劉備跨荊益二州翅膀已硬,拋開實力不論,漢中王與魏王至少名義上平起平坐,即便曹營不承認也是掩耳盜鈴。

賈逵仔仔細細看完,轉呈曹瑜之手。曹瑜赧然:「老朽不識字。」轉而又給卞秉。卞秉如今是正牌子國舅了,身份非比從前,哪知如此軍國大事他看都不看一眼,拂袖道:「我才不管這閒事,別給我看!」他身在曹營一輩子,因曹操壓制外戚,有功不賞,有過先罰,至今還只是別部司馬,與姐夫賭氣稱病在家概不問事,這次若非姐姐受封,曹丕磨破嘴唇請他出山,他才不來長安呢。

司馬懿收回表章:「這還要發往鄴城,請太子和列公過目。在下少陪了,諸位多勸勸大王。」說罷忙不迭走了。

四人都有些咂舌,料想曹操又要發脾氣,各自盤算心事,慢吞吞才到殿前——卻見殿上挺安靜的,曹操斜倚在一張草榻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孔桂在身後不住給他推拿;於禁、朱蓋、殷署等將叉手立於西首,曹彰和曹真、曹休也在;東邊卻有一位長髯士人獨坐,乃河東太守杜畿。

曹操見他們進來並沒說話,指了指東邊的坐榻,示意他們坐下,繼續對眾將道:「大耳賊稱王亦無用,許都台閣握於寡人之手,我不認他這個王,他便名分不正。」

董昭正落座,聞聽此言不免苦笑——曹魏稱王又豈是天子所願?你既能稱,別人勢力大了自也能稱,反正現在天子詔書已可有可無,實力決定一切,你不承認人家,人家卻也沒在乎你承不承認啊。

曹操自己似乎都覺得這話沒意思,轉而道:「蜀中之事可不問,但關羽攻我荊州實是肘腋之患,曹仁、呂常兵少,只恐城池受困,雖有龐德駐軍南鄉,也是杯水車薪,當發大軍援助,無奈寡人有疾不便前往……」

朱蓋、殷署聽到這裡已摩拳擦掌,準備請令,曹操卻目視於禁:「關羽之勇天下盡知,前番南陽叛亂大傷元氣,不能再出差錯。能者多勞,還是文則辛苦一趟吧。」

於禁見曹操點名叫自己統御大軍,甚覺傲然,拱手道:「受封驅馳,何談辛苦?關羽雖勇悍,但張狂挑釁乃自取其辱,末將仰賴大王神威鴻德,必能建功而返。」

眾將聞聽此言都暗暗搖頭,論戰功於禁沒說的,但此人生性媚上壓下,御兵嚴而少恩,與其他將領的關係也不好;尤其朱靈當年曾被他奪營,幾乎勢如水火,一聽他說「仰賴大王神威鴻德」這種話,不禁輕蔑冷笑。曹操卻甚是受用:「很好。荊州刺史胡修、南鄉太守傅方已籌集糧草,修繕軍械,在何處拒敵你與他們商洽。惜乎徐晃、張郃尚在西州駐防,等他們歸來我再派去助你。」

於禁卻道:「區區荊蠻不在話下,末將一力承擔,何必更勞他人?」他現在牢牢坐定曹營第一將的位置,不願別人分功。

「也好。」曹操想的卻不一樣,關羽自荊州北侵,只恐劉備也將從漢中北上;畢竟羌民遷徙人心未穩,於禁若能撐住局面,讓夏侯惇、徐晃、張郃在關西多屯駐些時日也是好事,耗到關羽退卻,就可安心回鄴城了。想至此便道,「那麼除本部之外,可在中軍另擇七部人馬,皆由你一人統御,援助襄樊之事便全權托付與你了。」

曹操一生用兵多親臨戰陣,即便方面重任也是授與親族之將,讓一介外人統轄七部人馬是從未有過之事,這是莫大榮耀。於禁信誓旦旦:「赴湯蹈火不負大王之恩!」

「你且提兵先去,過幾日寡人移師洛陽遙作聲勢,給你助威。」曹操說罷又手指曹彰,「西線也不可不防,就由子文與杜襲一同留守長安,接應諸部。」

「諾。」有幸坐鎮一方獨當一面,曹彰實是狂喜,卻仍做一臉憂慮,「不過父親有疾在身,孩兒不能在身邊伺候,好不慚愧。」

以往提起這話,曹操才不屑兒女之態,但如今卻期望兒孫繞膝,苦笑道:「出外一年了,為父和你娘也不願再與你等分別,惜乎國家事大,子桓留守又不得抽身。你且留長安,過幾日我召子建來,順便幫為父分擔些瑣碎政務,等一切忙完,咱們再一同歸京……唉,為父征不動了,也想過幾年安穩日子。」曹操自中平六年舉兵,至今三十年,三十年中只建安十五年未用兵,那也是因赤壁、合肥連番受創,不得不休養實力所致。以好戰概括曹操一生毫不過分,可現在他卻說想過幾年安穩日子,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無奈吧。

曹真、曹休對望一眼,心下皆感不安——王子擁兵已是大忌,如今又叫曹彰鎮守長安,而且還召曹植來,這都對曹丕不利啊!正思忖如何阻諫,卻聽曹操又點名道:「子丹、文烈!」二人忙拋開心事叉手施禮。

「寡人精力衰頹,中軍事務頗雜,自今日晉陞你二人為中護軍、中領軍,多替寡人分憂吧。」

曹真、曹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中領軍、中護軍乃是魏王以下中軍的最高長官,大王這豈不是把管轄中軍的權力下放給他們倆了?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二人一時愣住了。

曹操滿懷期望看著這倆子侄:「你們也不小了,家國之事早晚要擔負,趁現在多多歷練,將來才挑得動擔子。放手去幹吧,不過不可自恃親族慢待部署,遇事多向大家請教。」

「諾。」兩人雖喜,可看到曹操的眼神又不禁有些悵然——當初他老人家何等自負?莫說中軍之事,連虎豹騎都要親自統率,如今卻挑不動了,不得不服老,怎不令人唏噓?

曹操似乎一眼就看穿他們想什麼,轉過臉擺了擺手:「下去吧,你們都去吧。」好強一輩子,始終被人仰望,不習慣被人同情關懷,甚至在他看來這是很丟面子的事。

待眾將退下,曹操才理會卞秉等:「你們大老遠趕來,就只是向寡人賀喜嗎?」

眾人一陣沉默,曹瑜先憨笑著開了口:「大王立國六載,今太子、王后都立了,咱曹魏一天比一天興盛,家鄉父老也感念大王恩德。我府上最近來了幾個老鄉,都是故舊之人,子侄也都長大了,大王能否稍加垂恩?」這位叔父一門心思就是提攜親戚朋友,常言道「無利不早起」,恐是吃了賄賂,一把年紀說他什麼好?

曹操默然不答,賈逵又道:「選官易制初有改觀,但地方州郡尚有酷吏苛政,南陽之叛可謂一鑒,懇請大王頒布詔令,放寬法度沙汰酷吏。」這提議冠冕堂皇,曹操卻不能接受,他已經親手扼殺了唯才是舉的選官制度,又不再對世家大族尋釁打擊,這已經是妥協,難道有生之年還要把自己所有為政理念都推翻?說是放寬法度沙汰酷吏,法令傳下去就變味了,到頭來放縱的是豪強之家,遭排擠的是寒門之吏。曹操已暗下決心,不管後世如何,反正他活一天法度就不會變,任憑賈逵這些人說得天花亂墜,他始終報以沉默。

卞秉也大大咧咧道:「姐夫您再好好想想,讓彰兒留駐長安合適嗎?丕兒當太子已兩年了,你叫彰兒統兵在外,叫植兒到身邊伴駕,丕兒卻既不能領兵又不能與你相見,他心裡怎想?」這話倒也有理,但曹操也清楚,這位舅爺也是「太子黨」,未必不是有意偏袒曹丕。

這幫人各打各的小算盤,曹操實在煩了,索性誰也不理,扭頭瞅了眼坐在一旁的杜畿:「知道把你找來做什麼嗎?」

杜畿雖在外任,曹操對他的寵信卻不亞於王粲、和洽,一任河東太守連當十五年,天下還有第二人嗎?杜畿略一思忖道:「兩次西征都是敝邑供給軍糧,算來還有餘剩,農乃強國之本,莫非大王想詢問些農墾安民之類的經驗?」

「對!」曹操陰陽怪氣道,「總算還有人知道寡人想什麼,不拿亂七八糟的事來煩我!」這句指桑罵槐說得曹瑜等盡皆臉紅。

董昭始終沒開口,冷眼旁觀心裡已有成算——大王老邁了,無論身體和思想都已衰頹。救援荊州派部將,軍中事務也下放子侄,眾人說的那些事若放在從前,即使不辦也要有個明確態度,現在卻只敷衍拖沓。不過他對治理民政有點兒興趣,似是想在民間積些功德,這又是出於什麼意圖?劉備稱王,要與大王平起平坐,大王要高其一等的最好辦法就是稱帝,三家並立難以改變,若不在有生之年撈個皇帝,豈不太委屈?現在可是勸進的好時機。

董昭欲言又止,反覆提醒自己沉住氣,荊州戰事未結束,還差一時三刻之工,等到擊退關羽,天下無事便圓滿了。興許於禁還能來場大捷,錦上添花就更好了,再等等,過不了多久大王定會稱帝的,這最後半步遲早要邁出去。

但董昭完全想錯了,對荊州戰局也預料錯了……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