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魂斷故都,梟雄離世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閏十月,就在徐晃力敵關羽之際,荊州戰局已發生重大轉折。江東大都督呂蒙自潯陽出兵,以商船暗藏精銳溯江而上,晝夜兼程奇襲江陵。荊州守軍薄弱,加之公安守將士仁與關羽不睦,開門揖盜;南郡太守糜芳獨木難支也只得投降;孫皎、陸遜、朱然、潘璋等部隨即大舉侵入荊州。

關羽雖在襄樊,卻已得到曹軍飛書透露消息,初始只當是惑亂軍心之計,繼而後方流言也甚囂塵上。按理說江陵乃關羽根基所在,突遭襲擊必當回救,但有利戰局實在難得,放棄良機日後難圖,況猝然收兵亦恐曹軍掩殺於後。關羽一念之差戀戰不退,怎奈徐晃英勇奮戰攻破前營,樊城之圍已解,曹軍氣勢大漲,再戰下去已無勝算,只得放棄襄陽回救荊州……

正如趙儼所料,曹操始終沒有下達追擊的指示,他對臣下宣稱要讓孫權、關羽兩賊相殺,從而使兩家徹底翻臉勢不兩立。這固然是個說得通的解釋,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能保住襄樊曹操已經慶幸萬分燒高香了,他實在沒有心情和毅力再糾纏下去。

曹仁、呂常、滿寵大難不死,重新修補守備,再不敢像侯音叛亂後的屠殺那樣以嚴刑峻法激起事端,對曾經投敵的吏民予以寬大,漸漸恢復了對南鄉郡的控制;不過經歷了這麼大的水災兵災,又有瘟疫爆發,要想重振雄風非一朝一夕之工。徐晃收斂關羽所棄糧輜回轉洛陽,張遼也剿滅叛匪孫狼班師北歸;曹操不顧病體,出摩陂七里迎接,盛讚徐晃之功,明發軍令宣稱「賊圍塹鹿角十重,將軍致戰全勝,遂陷賊圍,多斬首虜。吾用兵三十餘年,及所聞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長驅徑入敵圍者。將軍之功,逾孫武、穰苴」。誠然徐晃功勞不小,但更重要的是保全了曹操霸主的顏面——襄樊解圍根本原因是孫權釜底抽薪,曹操強橫一生,不會甘於借助旁人之力挽救危局。有徐晃這場勝仗,他總算能對世人宣稱是自己擊退了關羽。對於王者而言,還有什麼比尊嚴更重要?

此時各路趕來救援的兵馬匯攏摩陂,總兵力將近八萬,原地休整幾日曹操便傳令拔寨回轉洛陽,這場戰事到此結束。不過就在他剛剛抵達洛陽之際就得到消息——關羽死了!

原來荊州軍雖撤兵回救,但為時已晚,江陵已然易主,關羽及麾下將領家眷全被江東軍控制。呂蒙嚴申軍法、優待俘虜、保護府庫、安撫百姓;關羽麾下皆荊州之兵,家園陷落早已惶恐,幸而得知家眷子弟皆受優待一切安好,人心浮動更無鬥志。繼而孫權又趕到公安親自坐鎮、招降納叛,荊州重臣潘濬(浚)、郝普等相繼歸順,各路人馬批亢搗虛盡佔南郡之地。

時至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關羽之兵日漸叛離,眼見窮途末路已無回天之力,轉而向西暫屯麥城。孫權派人勸降,關羽假意應允,在城頭偽插旌旗,趁夜出逃欲奔蜀中;怎料孫權已有防備,早命朱然、潘璋佈置埋伏,關羽力竭勢孤,身邊僅剩十餘騎相隨,最終在當陽縣漳鄉一帶被潘璋麾下司馬馬忠截獲。關羽及其子關平、部將趙累等均被斬首——惜乎一代名將關雲長,從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人生巔峰到敗走麥城身首異處的悲慘結局,其間僅僅四個多月。

關羽既死,孫權揮師南下,襲破劉備麾下樊胄(皺諧音)、陳鳳等部,搶奪武陵、零陵之地;又命陸遜領兵西進,取秭歸、枝江、夷道等要塞,屯兵夷陵,守衛峽口以防蜀軍——至此劉備勢力被徹底趕出荊州。

江東使者梁寓再度出使曹營,把這樁樁件件大事都向曹操做了「匯報」,曹魏君臣都不免有些意外。關羽兵敗不難預見,但孫權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吞併荊州,威力實在駭人。曹魏君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關羽乃劉備第一心腹干將,待若手足、獨當一面,現今關羽已死、荊州易主,不但劉備東西兩路北伐的戰略化為烏有,孫劉兩家的聯盟隨之徹底破滅。憂的是荊州除狼而得虎,曹劉紛爭遂使孫權漁翁得利,坐斷東南實力大增,一場辛苦為誰忙?

不過此時孫權恭順得像只小貓,梁寓反覆強調這場勝利全是托賴魏王之威、蒙曹軍相助得以成功,甚至主動提及被囚於江陵的於禁、浩周、東裡袞等人已被「解救」,不久將把他們連同昔年被擒的廬江太守朱光一同禮送鄴城,並提議南北互市,流通財貨以示親善。

曹操深知這些表態皆虛情假意,孫權無非想把荊州易主之責分給他,借重曹魏的力量防備劉備復仇。但曹操也期望孫、劉進一步反目,分而破之,便全盤接納孫權的「好意」,並表奏梁寓官職,將其留於營中以便來往溝通。

不管孫權臣服得多牽強,這畢竟是三年來曹魏取得的唯一成就,曹魏君臣無論如何都要將勝利向全天下宣揚。群臣張羅著犒賞三軍,並準備上表許都獻捷;又逢年終之際,遠在鄴城的太子曹丕也派魏郡太守徐宣來洛陽恭賀問安;曹操設擺酒宴,酬謝文武慶賀新年。

這是曹操畢生最沉悶的一次新年宴會,就在中軍大營進行,沒有相國列卿,也沒一個兒子陪在身邊,因為眾將在場,王后也不便出席,主角只是他自己。隨軍諸臣皆知他身體不佳,故而說話都很輕,也沒有人往來敬酒,就連張遼、徐晃為首的眾武將也變得溫文爾雅。傍晚涼風徐徐吹過,雖不甚冷,卻也人人加了寒衣。初升的一彎新月在薄弱細紗的雲層間若隱若現,加之火炬被晚風撫弄得忽明忽暗,竟給人一種落寞惆悵的感覺,完全沒有新春的喜氣。

按照禮制,群臣該依次向大王敬酒,事實上卻只有為首的陳矯、董昭獻了祝詞。曹操眼望後面排成長龍的眾文武,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無外乎什麼功蓋古今、德越堯舜、長壽齊天之類的話,他早聽膩了。從酒宴開始他就不聲不響自斟自飲,群臣也揣摩不清他到底思索什麼,場面十分冷清,只有樂工在一旁演繹著毫不協調的喜慶音樂,蓋過了所有人的低吟。

以往這等場面必有人進獻詩文,如今王粲、劉楨等輩俱已作古,秘書郎不過是承敕擬旨,也缺了這份才情。在座諸人若論及詩文首屈一指的當屬丁廙,孫資一個勁向其使眼色,示意他獻詩湊趣。丁廙卻渾然不覺,面無表情只知灌酒——他也有他的心事,大王的身心狀況任誰都瞧得出,丁家的塌天大禍已越來越近了。

倒是孔桂腦子靈,起身施禮:「大王文采冠天下,逢此佳期何不賦詩一首?」

群臣馬上跟進,有的道:「襄樊之勝震古爍今,正當留詩篇傳頌後世。」有的道:「冬末春初,陰退陽進,請大王以詩賦舉燭,訓臣等為政之道。」還有人道:「久不聞大王傑作,臣等也期盼得很。」這倒不是奉承,他一代大詩人的地位毋庸置疑。

但曹操卻只無精打采搖著頭:「寡人沒心情。」

孔桂碰個軟釘子,眼珠一轉,又扮作一臉苦相道:「大王不作詩真是遺憾。最近微臣也想習學吟詩作賦,正欲聆聽佳作勤加倣傚。」

他這麼一說,群臣紛紛冷笑,一介不學無術的諂媚之徒,能學什麼詩作?說這等大話不怕閃了舌頭!

「哼。」曹操不當回事,「你呀,今生無望附庸風雅,不必白費工夫了。」

孔桂一聲長歎:「唉!微臣自知少小荒廢根底不佳,作詩也純屬妄想,不過近來閒暇之時倒是讀了些書,肚裡攢些墨水,方不負大王賜予的官帽。」

曹操更是不屑:「別逗寡人了,你也知讀書?讀了什麼書啊?」

孔桂故作赧然,笑道:「桓譚所著《新論》。」

群臣交頭接耳,誰都沒想到這廝竟會研讀如此精深的書籍;也有人全然不信,暗暗嗤之以鼻。曹操更是搖頭不信:「桓譚的書豈是你能讀懂的?有何心得不妨說說。」

孔桂抓耳撓腮道:「心得倒談不上,只是其中有句話實在太妙,堪稱至理名言,令微臣日夜難忘。」

「哪一句?」

孔桂屈身拱手:「吳之翫(玩諧音)水若魚鱉,蜀之便山若禽獸。」

這句話有何出奇?群臣初始一愣,慢慢思忖,竟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原來孔桂尋章摘句不過為說笑話。吳之翫水若魚鱉;蜀之便山若禽獸。這句話本身不出奇,但若放在現今天下之勢來看,豈不是諷刺江東孫氏是烏龜、蜀中劉備一黨皆禽獸嗎?

曹操臉上也艱難地綻出幾分笑意,酒宴的氣氛也隨之而活躍了些。正有人欲起身敬酒,忽見轅門外跑進一侍衛:「啟稟大王,揚州刺史轉來孫權表章。」原來孫權稱臣之事初定,為表示誠意,已禮送於禁等過江,又趁新春之際再上賀表,並送來關羽首級向曹操「表功」。

四四方方的烏木匣子被親兵捧了進來,就放在宴席中間,頃刻間所有目光都聚攏到這個小方盒上。昔日白馬坡刺顏良的一代勇將竟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真令人難以置信。

「大王,打開查驗嗎?」親兵問道。

曹操剛有的一點兒笑靨又已不見,強掙著起身:「寡人親自來。」繞過帥案,慢慢踱至匣前,伸手欲掀蓋子,但還未碰到匣子又停住了——雖然關羽當年棄他而走,二十載隨劉備與他作對,乃至擊敗七軍擒獲於禁,但曹操並不記恨。為將者貴在忠義,關羽畢生對劉備忠誠不貳,這是任何人君都應提倡的。人與人之間總要講緣分,他與關羽便是無緣。

猛然間曹操想起一事,當年官渡之戰關羽辭行時曾立一誓,只要曹操不犯劉備,關某絕不主動提兵攻曹,若悖此言身首異處不得全屍葬埋。沒想到如今這誓言果真應驗啦!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定數?想至此他又覺荒謬——背信就一定應誓嗎?若果真如此,他自己這一生說過多少謊言,又有哪次真的遭了報應?

「唉!算了吧。」曹操的手慢慢縮回來,「雲長也稱得起一代名將,身首異處已是莫大恥辱,寡人何忍再讓他首級暴於眾?」說著從臣下案頭取了盞酒,悄然灑在那匣前,「一盞水酒了卻恩怨,尋僻靜之處葬了吧。」他固然有垂憐之意,但更重要的則是籠絡之術。尊重別人麾下的勇士,也是尊重自己的勇士,那些血性漢子們見了則越發覺得他們的主子值得效忠。雖然曹操身心俱已老邁,但他高明的御將之術還在,早已深入骨髓與靈魂融為一體,難辨其用情真偽。張遼、徐晃也是五味雜陳,隨之篩了碗灑下祭奠,這才容士兵捧走。

曹操回轉座位,一頭倚在胡床上,顯得格外傷神,疲憊地朝劉放擺擺手。劉放會意,趕緊接過孫權的表章當眾朗讀——這份表章不知何人捉刀,真可謂滿紙逢迎之辭,一賀曹操穩固襄樊之捷,二表江東臣屬誠意,把曹操褒為開天闢地以來第一英雄;最後竟公然勸進,稱曹魏之德遠邁漢室,應行武王代商事,江東之邑願為藩屬,甘居臣子之位。

群臣立時騷動——孫權上表並獻上關羽首級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進一步轉嫁劉備仇恨,借曹魏之力自固。但這等卑躬屈膝的措辭誰都無法想像,勸進之舉更駭人聽聞。

議論聲中董昭站了出來:「臣斗膽附議,孫權雖割據之徒,然此表章之意未為無理。大王之功人所共見,魏室之權更是天下共知。值此新年之際,大王何不從善如流?除舊布新,成就帝王之業!」所有臣僚中董昭是對勸進之事最積極的一個,幾乎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緊接著眾將也開始附和,叫嚷著要讓曹操當皇帝。

「哼哼……」曹操發出一陣乾澀的苦笑聲,「孫權之言未可信矣。他父孫堅興兵討董卓,其兄孫策因袁術僭號與之反目,雖懷逆於胸,終以道義自詡,未敢冒瀆漢室,何以向寡人獻勸進之言?依我看來,此兒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什麼願居藩屬永遠稱臣?我若當真僭位,只怕第一個跳出來罵我亂臣賊子的就是他孫仲謀!」

董昭卻道:「十分天下大王已有其九,可戰之師不下十萬,兵鋒所指賊人披靡,何懼吳蜀蕞爾小邑?」他所言雖然誇大,但果真兵戎相見,曹魏不懼孫、劉倒是實情。這些年就是這麼過來的,更何況如今孫、劉反目,二敵不能並勢。

曹操只得把他翻來覆去說了半輩子的話又端出來:「寡人一門世為漢臣,不可有負國恩。公仁不必多言,明日你就赴許都向天子報捷。」

董昭心有不甘,還未及言,又有一人道:「昔日辛毗曾為大王解二袁相爭之事,今孫權勸進亦可作如是觀。大王無須問其意真偽,但觀天下之勢可斷矣。」眾人轉眼觀瞧,說話的是陳群,「漢室自安帝以來政去公室、國統數絕,至今唯存名號,尺土一民皆非漢有,期運已盡,歷數已終。桓靈之間精通讖緯者皆言『漢行氣盡,黃家當興』。大王應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猶屈尊事漢,遐邇怨歎,故孫權在遠稱臣,此天人之應。臣以為虞、夏不以謙辭,殷、周不吝誅放,畏天知命,無需謙讓。恭請大王早登大統君臨八荒,上應黃天之數,下慰黎庶之心。」

論爵祿資歷,陳群不及董昭,但他乃中原名門陳寔之後,在士林中的威望首屈一指。如今連他都公然這麼講,別人更有何顧忌?長史陳矯為首的所有文武盡數跪倒:「恭請大王早登大統君臨八荒。」

「都起來……」曹操既沒表現出詫異,也沒有任何喜悅之色,他的眼神宛如深邃的古井,「寡人知你等誠意,但我不能做皇帝……」這次他沒有給出任何理由,也懶得再編造假惺惺的借口了——不論曹操如何膽大妄為,畢竟修儒家之學長大,他無法抹殺前半生食漢粟、受漢恩的事實,連他自己都認為以臣謀君是天大逆事,哪怕自欺欺人當無冕之皇也不敢邁出這一步,此其一也;三十年來他每有所圖必「三讓而後受」,不斷表示要忠於漢室,如今反目不啻為自打耳光,失信天下,此其二也;他畢生以拯救危世為志,自詡「奉天子以討不臣」,視孫、劉為亂世縱橫之徒,一旦稱帝漢室從此不復,孫劉也勢必要各謀九五,天下便成三帝同尊之局,要曹操與孫、劉為伍,實在心有不甘,此其三也;華夏自古重一統,今卻未得歸一,做半壁河山的皇帝終歸不圓滿,怎配與秦漢開國之主比肩?與其被後世小覷,不如不做,此其四也。

這些顧慮條條在理卻不可言傳,但群臣也差不多全能揣摩到——話說到這份上依舊不允,他們實在拿這個畢生追求完美,卻偏偏得不到完美的人沒辦法啦!

群臣無奈,紛紛起身。卻有一人跪地不起,正是與曹氏至親至近的夏侯惇:「大王!我有一言實在難忍。」這半年多他主持漢中撤軍、與張既安排百姓遷徙、七軍敗後籌措募兵,忙得不亦樂乎,日夜操勞染了場病,至今尚未痊癒,臉色蒼白聲音嘶啞。

「說吧……」

夏侯惇驟然提高嗓門:「天下皆知漢祚已盡,殿下戎馬三十年,功德著於黎庶,即便稱帝應天順民,復何疑哉?」

夏侯惇這話聽似老生常談,其實別有一番深意——你那些不稱帝的顧慮固然有理,但說穿了不過「臉面」二字,都是別人怎麼看你;而你忘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那一瞬間曹操幾乎動容——不錯,任何人活著都是為自己,別人怎麼看真的重要嗎?三十餘年戎馬春秋機關算盡,為的不就是最後這一步嗎?有生之年這步沒邁出去,對得起自己嗎?

董昭見他有動容之色,正欲再添把火,哪知還未開口,又見曹操搖了搖頭,表情甚為苦澀,卻說不清是悲還是喜:「施於有政,是亦為政。若天命在吾……吾願為周文王矣。」

本已熱鬧起來的宴會又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暗暗品味這話的深意。孔子曾評價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曹操以文王自詡,便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就算天命所歸也未必要抓住。「施於有政,是亦為政」,掌權一世造福眾生也就夠了,何必非要圖那個虛名?不過群臣很自然地順著這思路繼續延伸——周文王固然屈尊事殷,可到他兒子武王之時還不是要取而代之?莫非曹操的意思是他當文王、太子當武王?

但不論他們如何揣摩,曹操顯然不願再提此事。他慢慢合上眼:「你們剛才說想聽寡人作詩,那我就作一首……」靜默了片刻,輕輕吟唱道: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

莫不有終期……

聖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

願螭龍之駕,思想崑崙居。

思想崑崙居……

見欺於迂怪,志意在蓬萊。

志意在蓬萊……

周孔聖徂落,會稽以墳丘。

會稽以墳丘……

陶陶誰能度?君子以勿憂。

年之暮奈何?時過時來微。

(曹操《相和歌·精列》)

世間萬物終歸於黃土,即便「思想崑崙居」「志意在蓬萊」,早晚要面對死亡。周公、孔子那般聖人都逃不過,誰又奈何生死?曹操總算勘破了,他不再慷慨激昂唱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觀滄海》),也不再如癡如幻地吟誦「願登泰華山,神人共遠遊」(《秋胡行》)。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無論天子還是庶民,無論你風光無限還是委委屈屈,兩腿一蹬都一樣——人這輩子其實就這麼回事兒!到頭來有什麼虧不虧的?

群臣聽著他滄桑而又低沉的嗓音,品味那玄妙而又淡雅的詞句,漸漸地,所有人心中都泛起淡淡漣漪,那是對生命的感慨、對往昔的留戀、對世事無常的無奈,伴著曹操越來越微弱的歌聲,這絲情愫化作濃烈的憂傷縈繞在每個人身上……沉默了好一陣才有人發出句讚頌:「清雅脫俗,意境非凡,大王真乃當世詩人之魁首也!」緊接著,其他人也隨之附和,那些老生常談的歌功頌德聲又開始此起彼伏。

「噓……」孔桂突然起身,朝大家連連擺手。

群臣屏氣收聲,仔細觀察才發現他們的大王仰在胡床上,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唯有修長白鬚在微風中悠悠飄擺。

群臣霎時感到一陣恐懼,但誰也不敢做聲,忙朝左右近侍使眼色。近侍臣也不敢上前,一怕驚駕獲罪,二者嚴峻殷鑒不遠,誰敢往前湊?大家面面相覷,最後乾脆互相壯膽,一起躡手躡腳圍上,才聽見微微的鼾聲——原來迷迷糊糊睡著了。

大伙這才一塊石頭落地。李璫之忙解下自己的狐裘,輕輕蓋在他身上,湊到他耳邊柔聲道:「大王……外面涼,回帳裡睡。」

「嗯……」曹操靜靜吁了一聲,卻懶得睜眼,「大伙都散了吧。」

「大王保重身體。」群臣低應一聲,躡足退去。

李璫之為他輕輕揉捏著肩膀,卻嗅到一陣醺醺然的氣味,不禁一陣蹙眉,低頭審視杯盞——曹操不再遵從醫囑以水代酒了。

襄樊的善後事宜遠沒有結束、孫曹兩家還在為稱臣納貢等事討價還價、洛陽周匝近十萬曹軍尚未分遣駐地……軍帳裡文書奏報堆成山,而曹操卻對一切喪失了興趣。

一場危機度過,曹操卻徹底迷惘,似乎心裡一下子掏空,對什麼事都不再熱衷。衰老是漫長的過程,年過五十後,因歲月流逝所帶來的日漸力不從心感更明顯了。但日子還得繼續,光陰就在疲倦中度過,時時刻刻都能感覺生命的流逝,卻束手無策。

卞王后、環夫人陪在他身邊也不能使他擺脫失落,鶯歌燕舞看著心煩、詩賦文章讀著眼花、美味佳餚嚼著費勁也消化不動、飲酒不到兩口李璫之就跪地苦諫——怎麼越活越沒滋味了呢?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軍營蹣跚漫步,百無聊賴地熬過一天又一天,等待天氣大暖、等待諸事完畢……然後又如何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反覆問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打仗,沒精力了;勤政治國,可自己篤信一生的為政理想卻已破滅;想登上帝位,卻不敢;想幫兒子忙,兒子又不念他好心。甚至他都不想回鄴城,回去有何意思?還要費心費力小心維繫與兒子間若即若離的關係,他再沒有信心去面對未來。人若能活到老邁昏庸一塌糊塗的時候,也就不再有痛苦;痛苦的是他並不糊塗,一切都明白卻無力改變……

親兵侍臣寸步不離跟著他,曹操發怒了,沒有任何理由地發怒,歇斯底里當眾咆哮:「你們老跟著我做甚?能不能別這麼卑躬屈膝,寡人看膩了!看煩了!」然而所有人報以的都是無辜的眼神和唯唯諾諾的請罪聲,然後更加卑躬屈膝地尾隨他。咆哮過後曹操也覺得自己鬧得莫名其妙,可他就是心煩。最後還是眾侍衛提議,大王若是心情不暢何不到營外散散心。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的正月比往年暖和不少,先前多個閏十月,這幾天又陽光明媚暖風熏熏,簡直不像正月。雖說乘車出行,李璫之仍執意要他穿裘皮大氅,反覆苦諫他別貪涼,曹操實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加之眾王妃也一旁幫腔,終於不情不願地把裘衣披上了。他沒帶多少從人,不過一輛小車,孔桂、典滿等幾名隨從,目的地不是風光漸佳的郊外,而是洛陽城。

大漢舊都依舊屹立在中原大地,不過如今卻幾乎是座殘破廢城。昔年董卓火焚洛陽,把這如花似錦的一片繁華地變成廢墟,二百里內居室蕩然,大漢氣數由此而衰。曹操遷都於許,雖口口聲聲喊著有朝一日恢復舊都,卻不過是敷衍,稍微修補一下殘破的城牆,勉強能用於守備,至於荒廢的皇宮官寺還是舊模樣。八年前曹植隨他西征關中由此經過曾寫下哀詩,稱洛陽「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曹植《送應氏》)。

馬車徐徐北行,曹操命人挑起車簾四外張望。太學舊舍化作荊棘瓦礫,蔡邕鐫刻的六經石碑盡沒荒草之間,光武帝溝通天人懸掛圖讖的明堂、辟雍、靈台等建築早已坍塌敗壞,而今只剩下風化的基座。曹操暗暗傷懷——他對洛陽的情感是複雜的,這裡是漢室舊都,象徵著大漢的強盛,從這個角度思考曹操不願重建,現在萬事他說了算,大漢的印跡消失得越徹底越好;可洛陽城又承載著他三十六歲以前的人生,年少的記憶、昔日的沉浮,這裡埋葬著他曾經的忠貞不渝,曾經為舊王朝付出的青春。

今關中穩固,洛陽城沒多少兵,屯衛將佐又到營中奉職了,不過只留下百餘士卒看守,還淨是老弱之輩。這些不入流的雜兵得知魏王駕到嚇得不知所措,盡數跪在城門前,連接駕該說什麼都不懂。曹操卻無心挑剔,扶著孔桂的臂彎緩緩下車,迫不及待地蹣跚而入,似是要尋找往昔的記憶。

可裡面又能找到什麼?昔日車水馬

龍的平陽大街已成揚塵土道,鱗次櫛比的官寺官邸毀於烈火,城中最多的建築不過是兵丁搭的窩棚破屋,即便有未完全損毀的老房亦成殘垣斷壁,胡覓些木石碎料支撐著,像是舊衣服打了補丁。南宮、長樂宮已夷為平地,御園遍是荊棘荒草,濯龍池已乾涸;遠處北宮還在,不過也是一片灰濛濛;張楊修的楊安殿只是座不倫不類的建築,說是宮苑太過狹小,說是官寺又太高大,既突兀又難看。幾棵老樹矗立廢墟間,這些見證漢室百年興衰的古木僥倖未死,被大火折磨得枝椏枯毀,後長的枝葉盤結扭曲,彷彿一群猙獰的怪物。

曹操默默無言蹣跚前行,不放過眼前形形色色的景物,竭力想從中找尋昔日的影子,結果卻是徒勞。他氣餒了,洛陽城如同外面那個世道一樣,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曹操對今天的一切並不後悔,但回憶起往事還是忍不住扼腕歎息,有時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三十載歲月,彈指一揮間,怎麼稀里糊塗地就走到今天了呢?

繞過一條生滿雜草的街巷,曹操倏然止步,望著斜對面一座破敗的院落,凝然出神。

「大王。」孔桂湊了上來,「您認識這地方?」

曹操呆呆愣在那裡,似全然沒聽見他問話。孔桂迷惑不解,又問相隨來的士兵。兵卒道:「這原是什麼所在我等也不知,只是見它原來的院牆高大,重新修了修,現在是堆放雜物的庫房。」

「庫房?庫房?哈哈哈……」曹操不禁苦笑。

這座院落四面高牆倒了兩面,改以破土坯填堵;原先的高大門樓還在,卻被煙熏得烏黑,瞧不清本來面目,匾額青瓦都不見了;黑漆大門只剩左邊半扇,斑駁破爛佈滿泥垢,右邊半扇是後補的柴門;綁著舊鐵鏈,掛著一隻大鎖。雖然這院落已不成樣子,曹操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便是太尉府!

昔年老臣喬玄任太尉,傾心提拔晚生後進,曹操發跡便始於此;後來他父曹嵩又以一億錢買得此職,一時間風光無限,他對這地方太熟悉了。洛陽的三公府地都在皇宮周圍,如今南宮已不復存在,勉強修繕起來的新城牆又比原先北移了一里左右,故而太尉府如今已成了城牆左近的雜務庫。

「寡人想進去看看,把門打開。」

「諾。」當兵的甚感詫異,卻不敢違背。

孔桂欲攙扶曹操進去,卻被他一把推開:「你們都在外面候著,誰也不許擾我清靜。」一瘸一拐地邁過門檻。

廣闊的大院如今卻變作野草縱橫的荒地;東西兩廂房舍數十間,皆掾屬辦公所在,一把大火全燒光了,如今只剩幾間後來搭的茅屋,裡面堆著生銹的刀槍;太尉府正堂還在,房頂卻整個塌了,兩根大柱兀自橫在地上,掛滿了蛛網;一邊角落裡存著輛軸木折斷的破馬車,「哼哼……」曹操淒然苦笑——昔日太尉府何等榮耀?莫說問鼎三公主持國政的前輩宰輔,漢家用人重征辟之法,即便掾屬之流又有多少後來成了名臣?如今這卻成了存放破爛的倉庫!

他在院中踱來踱去,摸摸朽壞的窗欞、撫撫枯死的古樹,最後發出一聲歎息,癱坐在堂前石階上,望著滿目荒草,心下一片茫然——昔年富貴地,今朝破爛屋,世事無常何人能度?莫說漢室社稷,聖人謂周之德為至德,也不過享祚八百載,八百年後照樣花落春去。自古無不滅之朝,現今的曹魏雖是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卻不知它能閃耀多久,千百年後曹家的樓台殿宇又怎樣?璀璨的銅雀三台是殘垣瓦礫還是荒蕪澤國呢?

想到這裡他又覺得無所謂了,反正到時候兩眼一閉,安危禍福又豈能礙?可早知道什麼也帶不去,又為何要拚命追求?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這真是一輩子都想不透的難題。漸漸地他累了,索性不再思考,倚著斑駁的門框微微合上眼……

「咯吱……咯吱……」

什麼聲音?如此熟悉而遙遠,曹操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躺在榻上。這是一間古樸的房舍,敞開的窗欞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和煦的陽光柔和地斜灑進來,暖洋洋照在他身上。

曹操對這一切都覺得無比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哪裡,只覺被陽光撫弄著挺舒服的,竟一時間不願起來,朦朦朧朧合上眼。

「咯吱……咯吱……咯吱……」

那沉悶的聲音還在響,是窗子搖擺發出的?不,但他一定聽過,如此舊怨親切,這是……曹操驀然坐起,果見腳畔有張織機,一白髮婦人正背對著他織布穿梭,這背影他永生永世不會忘記!

「夫人!」曹操不再遲疑,一猛子站起來——說來也怪,渾身輕飄飄的,絲毫痛楚麻木都沒有,許久沒這麼輕快過了。

丁氏卻似乎沒聽到他呼喚,依舊頭也不回地織布,對他的一切都置若罔聞。曹操氣餒了,時至今日妻子還是不能寬恕,他怔怔退了兩步,剛要坐定卻見門外閃出兩個親衛,一併屈身施禮:「大王怎還在此耽擱,列卿都在外面候著呢。」

「哦。」曹操本欲搪塞,可扭項一看不禁大駭——這倆親隨人高馬大,精悍健碩,竟是樓異與王必!

「你們……」曹操滿心狐疑,但未及開言便被他們攙扶著往外走。

院中景致更是離奇,既非花園林池、亦非殘垣斷壁,而是廣闊的場院,石碾子、稻穀堆,遠處東北方向有棵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曹操想起來了,這是家!是譙縣曹家的舊莊園!不對,這裡不是已經改為行宮了嗎?正思忖間見東廊下有一武夫正揮汗練武,此人長相兇惡,頭如麥斗、膀闊腰圓、肚大十圍,掄動一對大戟,不是典韋又是誰?西邊有塊青石案,兩位文士正專心對弈,一人虯髯虎目相貌雄逸,一人短鬚質樸神色凝重,那不是曾被他倚為膀臂的崔琰、毛玠嗎?還有一人正挽起衣袖霍霍磨劍,可是一代奇士何伯求?有一老者精神矍鑠手撫桑樹,那不是老隱士郭景圖嗎?有人臥於涼棚,自顧自飲著酒,正是老友丁沖丁幼陽;有人粗衣芒鞋負薪背柴,乃是救命恩人秦邵秦伯南;還有人端坐撫琴,自我陶醉,似風雅前輩蔡邕蔡伯喈;在一旁聽琴的富貴老者很像老常伯劉邈……

怎麼回事?他們都還活著?曹操糊塗了,樓異、王必卻不作答,兀自攙扶他往前走。也不知怎麼回事,前方倏然出現一座門樓,像是魏宮司馬門,大門左右敞開,眾官員垂手恭候,有一人快步迎來施禮:「恭賀大王!」

「是桂兒啊,有何……」話未說完曹操愣住了。這人哪是孔桂?顧盼神飛、睿智英朗,竟是他念念不忘的郭奉孝!

郭嘉喜上眉梢:「大王不曾聽說嗎?劉備憤於荊州之敗,盡發蜀中兵馬東征,在夷陵與江東軍一場惡戰。劉備兵敗,歿於陣中,麾下張飛、黃忠一干親黨盡皆覆滅,劉巴、劉璋獻土歸我天朝。孫權僥倖得勝亦折兵數萬,帳下勇將死走逃亡,被江東顧陸虞魏等郡望驅逐,也欲北上歸服。天下即將歸為一統,漢天子感念大王安民濟世之功,要效仿堯舜以社稷相讓,許都蓋好受禪台,就等大王承接傳國玉璽、身登九五。微臣恭賀大王……不!恭賀萬歲!」

曹操怎料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半信半疑,卻見群臣齊刷刷拜伏於地,高聲呼號:「魏室承祚,受命於天。萬歲萬歲萬萬歲!」為首的兩位大臣峨官緋袍、端正儒雅,原來是荀彧、荀攸叔侄。

「令君……軍師……你們都在啊!」曹操喜不自勝。

二荀恭順施禮並不作答,再往後看——袁渙手持白旄符節,涼茂捧著魏王寶璽,萬潛懷抱兵符令箭,陳琳手捧文書簡冊,老臣荀悅、邴原、張范捋髯而笑,王粲、劉楨、阮瑀誦起詩篇,後面還有國淵、劉馥、荀衍、蒯越、蔡瑁、楊修、路粹、竇輔、司馬朗等一眾臣子,無不滿面笑容,連盧洪、趙達也在其中。其中一布衣長者搖頭晃腦:「《呂覽》有云『天子不可強為,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願陛下悟道修德,創遠邁秦漢之盛世。」

曹操大奇:「戲志才,你也來了?寡人甚是思念你啊!」

「陛下快上馬,漢天子在受禪台等候您呢。」小宦官嚴峻喜滋滋牽過寶馬良駒——原來是昔年曾在汴水救過曹操一命的白鵠馬。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操腿腳也靈便了,毫不費力翻身上馬。頓時鼓樂升起,東邊樂進、孫觀、高覽、龐德等將盔明甲亮,西首李典、李通、史渙、韓浩揮舞令旗指揮儀仗,曹純身披金甲率虎豹騎護衛,張繡一馬當先在前開道,後面三軍鼓噪而進,壓隊的竟是夏侯妙才。曹操左顧右盼得意洋洋,真要當皇帝了,這輩子從沒似今天這般風光過;猛一瞥間,發覺身後不遠處跟著三騎,左邊是小兒曹沖,右邊是侄子曹安民,當中之人乃是他文武雙全、忠孝節義的嫡長子曹昂。

「吾兒!想煞為父,我要傳位於你!」曹操話未說完,一陣狂風刮起,飛沙走石不能視物,再睜眼瞧——兒子不見了,群臣不見了,將士們也不見了,只他孤零零一人駐馬荒郊野外。

萬籟俱寂閬閬無聲,世上只剩他一人,曹操悲從中來仰面大呼:「為何,為何你們都棄我而去?」來去匆匆奔波一世,任何憧憬終究是場空,他的淚水簌簌而下。

猛然間,又覺塵沙蕩漾戰鼓聲聲,迎面殺來兩支人馬——左邊一隊畫戟森森,為首之將金盔金甲、寬額大臉,正是官渡敗績的袁紹;右邊一隊鐵蹄奔騰,統兵之人束髮金冠、瀟灑英俊,乃是白門樓遭擒的呂布。

袁紹滿臉不屑語帶譏諷:「曹阿瞞,虧你大言不慚,說什麼『任天下智者,以道御之,無所不可』。今唯才是舉之道可行得通?不過拾人牙慧步我老路,巧言令色羞也不羞?」

呂布怒髮衝冠厲聲質問:「昔日你怪罪我反覆無常、殘暴不仁,然你之奸詐反覆、屠害生靈豈不逾我十倍?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怎消心頭之恨?」說罷舞動方天畫戟,數萬兒郎齊向他殺來。

曹操撥馬而逃,後面兵士緊追不捨,堪堪被獲遭擒,又見東邊竄來一騎,馬上將官披甲紅袍手舞大槊,面色黝黑目光如電,斷喝一聲:「孟德速退,我且抵擋一陣!」

曹操一見暗叫萬幸,救駕之人乃鮑信,滿腹衷腸怎奈追兵甚急,只得囑咐一聲:「二郎小心!」交馬而過繼續逃難。

無常索命惡鬼窮追,曹操連頭都不敢再回一下,伏於馬背死命奔逃,渾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逃出多遠逃向何方,四下景致怪異至極,時而高峰突兀、驚濤駭浪似是碣石高山,時而滾滾揚塵、溝壑無邊像是關西之地,時而茫茫奔流、波濤映日似萬里長江,時而怪石嶙峋、密林幽谷又像是漢中蜀道……漸漸地,追殺之聲沒了,曹操卻已窮途末路,四外儘是崇山峻嶺,荊棘斷路險不能行。

這又是哪裡?曹操懵懂四顧,眺望良久,隱約見山嶺雲霧間坐著兩隱士,雖白衣披髮,面貌依稀可辨,原來是許攸與婁圭。曹操趕忙相問:「二位賢弟,此乃何處?欲歸鄴城當覓何途?」哪知兩人盤膝而坐不理不睬。曹操心下焦急,苦苦央求:「望二賢弟念故交之情,助我脫難。」

許攸宛如一具枯木,並不作答,只目視前方喃喃道:「據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那旁婁圭也毫不動容,兀自叨念:「居世間,當自為之,但觀他人乎?」

曹操一見此景氣往上撞,罵道:「豎子無情!你二人至今還發此謗言,怨我殺……」話說一半猛然醒悟——他二人皆被我殺死,何能復生?是啊,這半日所見所遇皆是死人!

他心中恐懼不知所措,耳畔響起車輪滾地之聲,回頭望去,悠然行來一輛馬車,趕車人衣裝儼然,還有十幾個僕僮左右相隨,似富貴人家。曹操心中迷惘再不敢端架子,馬上抱拳拱手:「行路人迷途於此,懇請尊駕指點。」

趕車人勒韁,轉身挑起車簾,但見車中穩坐一老者,白衣長袖、仙風道骨,鳳目炯然有神,頷下皓髯修長,一見曹操微微搖頭:「孟德何故流落於此?」

「是您老人家!」曹操險些落淚——這不是對他恩重如山的先朝太尉喬玄嗎?

喬玄長吁短歎:「昔日老朽覺你是個奇才,屢加教誨傾心提攜,望你能復興漢室為一代治世能臣。怎料事與願違,反栽培出一個亂世奸雄。唉……你曹氏四代蒙受國恩,封侯拜相妻榮子貴,大漢朝何負於你?你上欺天子下壓群臣、屠害忠良濫殺無辜,欲遷龜鼎於自家,有何臉面再來見我?」

「這、這……」一席話說得曹操汗流浹背無地自容,支吾半晌才分辯道,「恩師良苦訓教,學生本不敢頂撞。然漢室凌遲三光不明,百姓嗟怨士人離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生既掌大權騎虎難下,府營親隨亦欲攀龍附鳳屢加勸進。若學生放歸權柄,非但眾心瓦解天下復亂,只恐我曹氏一門求長安布衣亦不可得。還望恩師寬宥……」

「哼!時至今日還花言巧語避重就輕,推說天下大勢如此,難道你就一身乾淨?你捫心自問,難道不曾覬覦金鑾想當皇帝?」這一聲質問振聾發聵——固然有種種借口,但不可否認他做夢都想當皇帝。

曹操體似篩糠無言以對,卻聽喬玄又道:「癡兒怎還不悟?你仔細看看我是誰。」喬玄面孔倏然一變,化作另一位老人,粗麻布衣、皺紋堆壘,原來是他舉兵以來第一個冤殺的呂伯奢!

「呂伯父……阿瞞、阿瞞錯了……」

呂伯奢二目帶淚咬牙切齒:「我與你父八拜之交,不畏王法容留於你。怎知你這狂徒恩將仇報全無心肝,害我一家老小性命。老朽恨不得食爾之肉、寢爾之皮,今日至此還想活命嗎?」

一旁趕車人也變了臉孔,白皙淨面俊眼修眉,乃是王子服,憤然喝罵:「亂國賊子!你害我漢室宗親、盜掘先王陵墓,玉帶詔在此,速速誅此狂悖之臣耳!」左右僕僮各自抽劍,竟是董承、耿紀、韋晃、吉本、陳宮、邊讓、袁忠等輩。

曹操大驚失色撥馬欲退,驀地一道人影攔在馬前——是袁術懷抱傳國玉璽,尖聲大笑:「哈哈……曹孟德,你口口聲聲罵我是偽帝,可我好歹明著來,不失為堂堂男兒漢。你卻矯情掩飾,敢做不敢當,有何臉面笑我?咱們是蛇鼠一窩,來來來,老兄成全你!」金鑲玉璽當頭擲來,打得他眼冒金星跌落馬下。

曹操一身泥污就地翻滾,猛一抬頭又見兩個蓬頭垢面渾身血跡的婦人。伏皇后幽閉而死,臉色烏青,鮮紅的舌頭吐出四寸有餘,「咯咯」怪笑:「我東海伏氏與世無爭,你就為了讓女兒當皇后,殘害我伏氏百餘口性命,連我兩個皇兒都不放過。快還我兒命來!」伸手便扼住曹操咽喉。

後面那女子腹部隆起、身懷有孕,正是董貴人,嗚嗚痛哭:「狗奸賊,你為什麼殺我?連我的孩兒都胎死腹中,你看看……」手中多了把尖刀,說罷刺入肚子,刀口一劃,伸手從裡面掏出一個血淋淋的嬰孩,繼而朝曹操拋來。

「救命!救命!」曹操眼見那死孩子肋生雙翅、頭上長角、爪如鋼鉤、滿嘴尖牙,張開血盆大口向他撲來……

孔桂正在院外與親兵聊天,忽聽裡面連呼救命,還以為有刺客。眾人一擁而入,卻見曹操癱坐堂屋廊下,正倚著門框打盹——原來是囈語。

孔桂鬆口氣,輕聲呼喚:「大王,您怎在這兒睡?留神作病。」

曹操漸睜迷離睡眼,才知南柯一夢;此夢好生可怖,嚇得他遍體生津汗流浹背,厚厚的裘氅都濕了,黏糊糊裹在身上甚是難受;哆哆嗦嗦解開絨繩,裘衣陡然落地,身上透汗蒸騰而出,立時涼爽許多,依舊倚著門框閉目喘息。

孔桂等人面面相覷——醒了還是沒醒?按理說該過去攙,但皆知大王「夢中好殺人」,嚴峻殷鑒不遠,誰敢往前湊?

曹操喘息半晌才穩住心緒,顫巍巍而起:「奉孝……哦不,桂兒過來攙我。」

「諾。」孔桂這才敢上前,哪知還沒碰到他手臂,悄然刮來陣涼風。曹操身子忽然定住了,他目光詭異地斜了一下、嘴角極不自然地向左歪了歪,隨即晃悠悠倒在塵埃之中……

董昭再度勸進又遭拒絕,反被派往許都向天子報捷。誰人不知大權皆在曹氏之手?這純粹是個走形式的差事,他沒耽擱幾日便從許都歸來。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只這三五天的工夫,洛陽已發生不少莫名其妙的變化。

諸部兵馬將近八萬,原本好好地屯駐在都亭,怎料曹操發下一令盡數遷移,如今都遷到洛陽城以南。董昭一頭霧水回來覆命,險些找不著軍隊,糊里糊塗在連營裡轉了好幾圈才尋到中軍大寨,而且曹操還不在,中軍一應事務皆由曹真、夏侯尚暫時代理。問起移軍緣由,曹真說是大王在軍中無聊,到洛陽城裡散心勾起舊事回憶,故而搬至城裡暫住,隨行官員也進城理事,命三軍在城外拱衛。

董昭當年曾隨天子東歸,對故都再熟悉不過,洛陽幾乎就是一座廢城,平白無故住到那裡面做什麼?況且以曹操的身份,若暫住洛陽勢必下榻舊皇宮,這太容易遭人詬病了。那邊還向天子報捷呢,這邊卻住進皇室宮殿,完全不合道理!董昭連連追問,但曹真他們也不知內情——眾將已三天沒見到大王了。

董昭差事在身不敢耽擱,趕緊出營進城,卻又遭守門士兵盤查。原來守城兵卒已換成虎豹士,官員進出一律要有公文憑據,至於諸部將領一律不得進城滋擾。董昭這次是覆命,也沒請得什麼天子詔書,硬是被擋了駕,耐著性子解釋半天,多虧遇見個相熟的將佐,這才容他進了城。

來到楊安殿一看——更熱鬧!隨軍官員和幕府掾屬都搬進來了。這座大殿當年就是為應付朝會在南宮遺址上蓋的,除了空曠的正殿,連配房都沒幾間。魏廷官員一股腦兒遷進來,還帶著大量公文書籍,根本容納不下;院裡都支起帳篷,幾位參與軍機的重要幕僚住在殿裡,白天一起批閱公文,晚上一塊打地鋪,根本不成體統!

董昭左望右望,才見長史陳矯正坐在角落裡,旁邊的書簡堆得跟小山似的,忙湊過去一把拉住:「究竟出了何事?」

陳矯眼中閃過一絲焦急,卻稍縱即逝,只道:「也沒什麼,大王身體不佳,想在城裡住幾日。」

董昭何等精明,一聽便知病勢不輕,但陳矯不肯明告,想必已得主上之命不得外傳,便單刀直入道:「陳公既晦而不言,我只問一句話,可否容我見大王一面?」

陳矯有些為難,想了想道:「大王與王后、諸夫人在北宮後殿,我若無急務也見不到。你既要請見,我可以試著請奏,不過大王能否見你可就說不准了。」

董昭連連作揖:「這便承情。」

其實陳矯只去了一刻工夫,但滿心焦慮的董昭卻似等了一年。事情倒還順利,大王聽說他請見立刻就准允,還派來個小寺人,專門引他進去。

因為昔年天子東歸無處安歇,北宮曾略加修復,但也僅是勉強能居住,宮牆依舊破爛烏黑,復道青磚都挖走補城牆了,露著下面的光土地,多年無人打理已生滿雜草。董昭步步緊隨寺人,經兩次侍衛盤查,直至通過一道只剩門柱的儀門,這才到北宮正殿前。

此處原本是漢家帝王起居所在,如今卻淒涼敗落,漸成鳥雀野蟲棲息之所,牆根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董昭也無暇顧及許多,連忙提袍上殿,但見空曠的殿內一排杌凳坐著四人——夏侯惇、許褚、孔桂、典滿。四人都滿面蒼白、神情委頓,看來這兩天他們一直守候在此,算是最心腹的護衛,已經很疲乏了。

夏侯惇臉色尤為難看,見董昭到此,只略一點頭:「大王在後殿休息,你去吧。」董昭也沒客氣,疾奔後面而去。

皇家大殿皆坐北朝南,設有御座、屏風,如今這些都沒了,後室之門就暴露在外,只是掛了一道黑色幔帳遮蔽室內情形。到這裡董昭便不敢再唐突了,提高聲音稟奏:「臣諫議大夫董昭告見。」話音剛落布幔掀起,卞王后攜環夫人、宋姬等女眷走出來,董昭忙大禮參見,她們卻無心理睬,只顧掩面而泣。

動手掀幔帳的並非宦官,而是一位個子不高、花白頭髮的士人。董昭一見也趕緊施禮——此人乃國舅卞秉。

卞秉陰沉著臉道:「進來吧。說話輕聲些,大王剛醒轉。」董昭低眉而入,才見裡面情形。後殿並不甚大,卻點了六隻炭盆,比外面暖和許多;曹操仰面躺在榻上,瞧不清氣色;李璫之正跪在榻邊為他診療。

這時曹操開了口:「公仁來了,寡人有話對他說,快扶我起身。」那聲音有氣無力甚是微弱,而且口齒似乎還不太清楚。

說是起身,但此時曹操已不可能離榻,他左半邊身子完全癱瘓。李璫之與卞秉一個抱腰、一個塞靠背,這才勉強使他坐起來。董昭早揣摩到他病勢不輕,但抬眼觀瞧仍禁不住心頭一顫——曹操頭纏幅巾,臉上白得沒一絲血色,最為駭人的是他眼睛極不自然地向左乜斜著,左邊嘴角也近乎扭曲地向下耷拉!

「大王!您、您……」董昭撲倒在地,淚水簌簌而下——從建安二十一年稱王起,日蝕乾旱、瘟疫肆虐、嚴才叛亂、許都叛亂、烏丸叛亂、宛城叛亂、漢中兵敗、水淹七軍、魏諷作亂,四年間無一件好事。如今總算風平浪靜撥雲見日了,大王卻病重至此。老天何故如此作弄人啊!

卞秉忙勸:「董公莫泣,大王見你如此心裡更難受。」李璫之畢竟只是一介醫官,不敢旁聽他們說話,悄悄退了出去。

曹操雖口眼歪斜不能動彈,神志卻還清楚,故作輕鬆道:「寡人這般模樣,把你嚇壞了吧?」

董昭強拭淚水,跪爬到他身前:「臣若不能面君,心內終不得安。」

「唉……寡人快不行了。」

董昭親眼見到此強橫一世之人說自己「不行了」,簡直有些身在夢中的感覺,忙叩頭道:「天路維艱,真人多難,大王福祚非尋常人可比。此不過小恙,用心調養一定會好的。」

「不必再說寬心話,寡人心裡有數……」曹操本就氣息艱難,嘴唇又並不攏,說話模糊不清,「這次連李璫之都沒把握,恐怕熬不了幾天了。」

卞秉見他講話實在艱難,索性代為講述——原來前日曹操在城內忽然中風,孔桂喚他不醒慌了手腳,只得派人快馬回營召來李璫之和夏侯惇等幾位重臣。李璫之幾針下去,人是醒了,卻已口眼歪斜半身癱瘓,再探脈象更是可怖,乃大限將至之兆!大駕在外,兵馬屯聚,太子又不在,此事若傳揚開來必軍心騷動,況且營中尚有江東使者,絕不能將病情洩露。在夏侯惇、陳矯建議下,曹操強打精神傳令,命眾后妃、官員一律遷至城內,對外封鎖消息;諸部兵馬一律遷至城邊落寨,由中軍諸將代為管轄;又冊封孫權為驃騎將軍、領荊州牧,晉南昌侯,命其使者梁寓速攜印綬回江東覆命。都安排完畢,曹操昏昏沉沉暈厥,被侍衛抬進北宮。

董昭聽得心驚肉跳,倉皇道:「今大駕在外軍心仰望,病勢固然能隱瞞一時,可若有一差二錯又該如何決斷?」他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清楚——您想好後事了嗎?

曹操慢吞吞道:「昨晚已派人回轉許都,召太子前來……孫權那邊早晚瞞不住,孤今晨已派張遼率部出屯陳郡以防不測,不過現今他與劉備反目,應該不敢此時發難……」他只說了幾句,口水便順著嘴角滴下來,卞秉趕忙為他擦拭;他緩口氣又道,「西涼近來有異動,遷徙的胡人與豪族不睦,所幸曹洪、張郃他們在,應該不會出大亂。至於此間屯駐的兵馬……唉!大戰方歇眾心疲憊,初春之際各地糧食也沒籌好,不便將他們遣散。我現在這樣子,也沒法率他們回河北,只能維持現狀……倘若寡人熬不到丕兒趕來,恐怕要勞煩諸公安撫軍心了……我曹魏以北方之大敵吳蜀偏僻之地,積威日久必成大業;若孫、劉尚有能臣勇將,未得朝夕而定,切記——東守合肥、西據陳倉,中固襄樊,此三邑不破,便可立於不敗之地。」看來曹操思忖良久,不但對後事有所準備,而且對日後天下大勢揣摩得也很清楚。

事既至此董昭也無可奈何,只能說好話:「大王不必憂慮,國有賢臣、軍有勇將,一切都會好的。」

曹操掙扎著搖搖頭:「智者千慮,總有一失。你素來心思縝密,替寡人想想,還有何不妥。」

董昭低頭凝思,突然想起一樁要緊事:「有句話本非臣下該講,但大王既然相問,臣敢不進言?」

「說。」

「鄢陵侯乃大王愛子,驍勇善戰頗有雄心,如今尚在長安駐守,倘若……倘若……」董昭終是不敢挑明——倘若你一死,你那二兒子不服兄長,在長安擁兵自重,甚至提兵前來奪位,那可怎麼辦?

家事常比國事更難,曹操如此精明,卻始終拿捏不好與幾個兒子的關係,千算萬算還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隱患其實他自己造就的,聽董昭提起,心中甚是傷痛,縱然有些愛惜曹彰之勇,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捨:「速速派人去長安宣命,叫彰兒將兵權移交杜襲,也到洛陽來待命。」

董昭反覆思量仍覺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趕來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兩步,把嘴伏到曹操耳邊悄悄把那應急之策說了。

「嗯,還是你想得周到。」曹操點頭應允,「那你就回許都吧。」

卞秉在旁聽得詫異——董昭剛從許都回來,為何又奔許都?但這是他倆隱蔽之言,也不敢插嘴詢問。

一切都安排妥了,曹操似是心力交瘁,艱難歎息一聲,望著滿面關切的董昭,不免心生憐意:「公仁,寡人對不住你啊……」

董昭愣住了,趕緊強笑道:「臣得遇明主乃平生之幸,大王何出此言?」其實他心裡明白曹操的意思——荀彧、毛玠皆死,程昱告老隱退,論資歷如今沒人能與董昭比,可他至今無緣公卿,不過是無甚權力的諫議大夫,而且常在許都遠離魏廷,曹操待他確實薄了點兒。

「並非寡人故意薄待你,實有難言之隱。」曹操歎息道,「你的功勞我全記得,結好張楊助我逢迎天子、河內之戰單騎入城說降敵將、遠征幽州時修漕運糧、協助寡人稱公稱王……你的苦楚我也清楚,一次次力主勸進,旁人不理解,反落得諂諛之名……其實天下人行天下事,欲使世道亂者總要攪動乾坤,欲使世道安者也總要擁立一強主,方能統馭吏民、早熄狼煙……你並非諂媚之人,而是急功近利,欲使天下早日一統……」曹操肯定了董昭的作為,但這也等於進一步肯定自己。

董昭被他戳中傷心處,眼淚又湧上來,斗膽握住他手:「大王別說了,臣明白您苦衷。」

曹操卻偏偏要掙扎著把話說完:「我沒用你為列卿,一者是無奈世情風語,二來也是看你精於保養身體強健,想留著你給後世效力。你一定保重,將來好好輔佐孤的兒孫……」

「臣明白,臣全都明白……」董昭咬破嘴唇,卻還是止不住眼淚滑落。卞秉只得再三勸慰。

「走吧。」曹操已淚光盈盈,「天下無不散筵席,許都的事就托付你了。」

董昭踉蹌起身,擦著眼淚退至門邊,卻忍不住再望曹操一眼。他明白這就是最後一面,從此生死相隔,於是撩袍跪倒:「容臣再向大王見上一禮。」說罷納頭便拜。三個頭重重磕罷,略一起身卻又再度跪倒——他連起連拜,竟給曹操施了個三跪九叩大禮,即便抱拳拱手,「臣辭別萬歲!」這一聲「萬歲」無比響亮,卻又無比沉重。曹操今生無緣至尊,就把這私下的呼喚當做最後的安慰吧……

董昭拭淚而去,曹操也大傷精神,倚在那裡出神良久,才慢吞吞道:「阿秉,你還在身邊嗎?寡人怎瞧不見你?」

卞秉苦笑:「大王眼睛偏向那邊,又怎看得到我?」

「嘿嘿……」曹操竟自嘲地笑了兩聲。

卞秉忙繞到左邊伺候:「唉!大王對我偏見一輩子了,我也早就習以為常。」這雖是玩笑話,卻透著埋怨——卞秉是國舅,又是曹營元勳,可至今仍居小小的別部司馬,爵位也甚低。曹操有鑒於漢室因外戚而衰,故意壓制卞家,他空負才智難以施展,如今也將將六十歲了,這輩子還有何指望?但不忿歸不忿,終究曹操是他姐丈,他嘴上雖埋怨,伺候得卻很慇勤,不住地為其按摩。

曹操愧然望著舅爺,卻發覺他袖中有突兀之物:「你揣著什麼?」

「唉!您都這樣了眼力還這麼尖,我算服了。」說著他從袖中掏出支黝黑的紫竹笛子——卞氏姐弟乃歌伎賣唱出身,卞秉小時候全憑吹笛討營生。

「你還能吹嗎?」

卞秉淒然道:「多年不曾演奏了,帶它在身上不過是把玩把玩。為人不可忘本,好歹這是當年一起混飯吃的老夥計。」

「唉!」曹操越發苦笑,「聽你一言寡人慚愧,看來這輩子我全是瞎操心,你根本不會成為竇憲、梁冀之徒。吹一曲吧,我想聽。」

「既然大王想聽,容我思之。」卞秉蹙眉思忖,回憶舊時曾吹奏的曲目,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始;不過笛聲清亮悅耳、演技純熟精湛,猶可見當年神韻。

曹操閉目傾聽,竟覺舒服了些,那悠揚的笛聲似清泉流水注入他的心田,每處起承轉合無不搔得他愜意,彷彿驟然回到年輕時。那時候天是藍的、樹是綠的、父親的話永遠是對的、書上之言永遠是真的、朋友是親密無間的,曹阿瞞是率性灑脫的!那時沒有軍隊沒有戰爭,更沒有曹魏王國,卻有一個純真少年……

「咳、咳、咳……」悠揚的笛聲戛然而止,卞秉不住咳嗽。

「怎麼了?」曹操緩緩睜眼。

卞秉扶著胸脯,喘了兩口大氣:「老了,吹不動了。」

「唉……你這張

嘴當年最精明伶俐,會吹笛,又能言善辯,罵起人來厲聲得很。」

「大王還拿我取笑。」卞秉邊說邊探過衣袖,拭去曹操嘴角流下的口水。

「不是取笑。」曹操乜斜的眼瞅向他,「治國之道貴在用人,世人形形色色,卻皆有所用。笛子你吹不得了,罵人可還能行?」

卞秉一怔:「大王何意?」

曹操疲憊地合上眼,定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叫你罵一人。」

「什麼?」卞秉莫名其妙。

「你給我狠狠罵一個人。」

「罵誰?」

「此乃寡人身後之後,需絕對隱秘。若我熬過這幾日,一切安安穩穩,你就把此事忘掉;若我實在熬不過,你……」曹操緊閉雙眼,說話已越來越吃力,越來越不清楚。

卞秉忙將耳朵湊到他唇邊努力聆聽,這才明白姐丈叫他做什麼,立時驚得瞠目結舌:「我、我豈能……」

曹操卻不容他推托,喃喃道:「此為曹氏安,更為天下安。況且這件事只有你能為之。你不是埋怨我不升你的官麼,此事若成你富貴無憂、兒孫不愁……」話到最後已細不可聞,混混沌沌又昏睡過去。

病勢發展遠比預想得要快,就在曹操接見董昭的轉天,他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三更時分曹操從混沌中醒來,感覺說不出的難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渾身上下時冷時熱,麻痺蔓延全身,手腳似乎都不再聽使喚,腹內也有鼓脹之感。王后與眾侍臣伺候他小解,卻尿不出什麼,躺下又腰酸背痛,針石鎮痛完全不見功效。如此折騰到五鼓天明,他面色慘白、渾身發涼,喘氣都很費勁,睜眼視物皆已模糊,說話也越發不清晰。庖人獻上稀粥,環夫人親自喂到他口中,可費勁巴力弄得渾身是汗卻吞嚥不下去,順著歪斜的嘴角往下流。

李璫之當即伏地請罪——粥不能進,湯藥便也無用,到這個地步莫說是他,華佗復生也救不了!

環氏、尹氏等女眷早忍不住啜泣,到底是卞王后識大體,趕緊喚許褚、孔桂等人進來,將曹操連人帶榻抬至前殿,傳召隨軍諸臣領受遺命。楊安殿內群臣一直坐臥不寧,雖然彼此不敢多言,照舊辦各自的差事,但大家心照不宣,主上大限八成就在這幾天,所有人都和衣而臥,故而雖在清晨事出突然,大家卻衣冠齊整旋踵而至。衛將軍曹瑜居首,丞相長史陳矯、侍中辛毗、諫議大夫賈逵、尚書桓階、陳群、議郎趙儼、魏郡太守徐宣、黃門侍郎丁廙乃至司馬懿、劉肇等輩盡數跪倒榻前——到這會兒誰也不再多言,說吉祥話也沒用,秘書郎劉放鋪紙研磨、孫資搦管捉刀,眾人靜悄悄的就等他遺言。

曹操倚著靠背已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只知來了不少臣子,卻瞧不清他們面孔,耳朵能聽見的只是眾姬妾的哭聲。他下意識地掙扎著抬起右臂,卞王后一見此景趕忙握住他手,噙住淚水哽咽道:「大家都來了,大王有何囑托?」

曹操神志已有些模糊,但他畢竟強橫一世,到這最後時刻也要夠氣魄,他強撐著道:「天下無不去之人,此是常理……」但是眾女眷聞聽此言越發悲楚難抑——卞王后乃一國之母不愁將來,可其他女人尤其那些未曾養下一兒半女的姬妾日後指望誰?

這些女人都曾被他寵幸,至少在他自己看來都曾是真愛過的,他對他親手締造的王國珍視無比,對這些女人也同樣割捨不下:「你們別哭……寡人死後葬鄴之西岡,你等可居銅雀台,西望便見吾塚……家國新立府庫不豐,切不可耽樂鋪張……孤平生所得天子賞賜及絹綬之物皆存白藏庫,足夠你等安度餘年……」

說到此處曹操越發呼吸困難,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曾經的結髮妻丁氏,她雖不美麗卻儉樸勤勞,身為宰輔之妻尚每日織布女紅,從來不用香薰之物。卞氏也隨之效仿,以至於後來他也傳令宮禁之中不許浪費熏香。想起這些他竟恍恍惚惚道:「冰井台還儲有不少香,以前不准你們,我死以後你們可以把它分了……家國一理唯在勤儉,可以學著織布做鞋,賣出去貼補用度,莫滋擾中宮……」

曹操臨終之際留戀妻妾,囑咐她們分香賣履,雖居君王之位,仍不失為有情有義之男子,但群臣都急壞了。如此重要時刻,多少大事等他確定,卻還跟女眷絮絮叨叨,這不活活急死人麼?可大家又不敢催,只能等他把話說完。孫資、劉放代筆遺令,早就一頭冷汗——此刻曹操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記錄下來,但官樣文章講究體統,這些瑣碎雜務斷不能寫在軍國要事之前。他倆只好停筆等待,暗掐指頭先默記下來。

夏侯惇就跪在病榻之側,眼見曹操目光迷離,口齒已越發不清,卻兀自囑咐家務,甚至還提到衣物、幔帳,再這麼耽誤下去,還來得及囑托群臣嗎?夏侯惇實在憋不住了,伏到他耳側打斷道:「大王,諸位大臣皆在,等您吩咐呢。」

這句話似點醒了曹操,他努力瞥向群臣,眼前卻早已一片凌亂,彷彿天地間萬物都在旋轉,他只能對著臣子方向道:「吾在軍中執法甚嚴,今後當遵行不違,至於激憤過失之類不可倣傚……天下未寧,一切從簡,崇實務本,不可因循古制……」只說了這兩句,忽覺嘴唇麻木、舌頭綿軟,氣也喘不上來,言語萬分艱難,「吾應愁嗡,自謙捉襟,入見持……」後面的話已不成句,匪夷所思。

群臣完全不明所以,急得滿頭大汗面面相覷,李璫之趕緊上前為他摩挲胸脯,卻依舊順不過這口氣。正在手足無措之時,孔桂竟插口道:「大王好像說『吾因頭病,自先著幘,入殮時當換王冠大服』。」

大家一怔,卻見曹操眨眨眼睛似是肯定——孔桂伺候曹操多年,早對他的言語好惡諳熟於心!

這會兒大家也管不得孔桂是何樣人了,忙推他到榻邊轉述。曹操的嘴歪了,口齒本已不清,這會兒又氣息艱難,只能微微叨念。孔桂幾乎把耳朵貼在他唇上:「大王說……四海未定,當遵先前之令薄葬……」

「寫下來!快寫下來!」辛毗催促孫資記錄。

孔桂歪著腦袋努力去聽,又道:「下葬後宗室百官立刻除孝……各處屯戍的兵馬不得擅離駐地,還有、還有……我也聽不清了,大王再高聲些……」

曹操的嘴唇還在翕動,卻已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連一絲氣息都呼不出,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頭。他聽不見自己說的話,也聽不見孔桂說什麼,甚至聽不到姬妾的哭聲,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了,他心裡除了焦急更多是恐懼……他原以為自己想開了,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事到臨頭才發覺錯了,他依舊有許多話想說、依舊有許多事割捨不下,愛也好恨也罷,他依舊留戀人世——他還不想死!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能為力,漸漸地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歪斜地視線越過孔桂的髮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榻邊一隅,那裡恰好放著他未能吃下的那碗粥。民以食為天,人活著就要吃東西,從吸吮第一口乳汁開始,生命得以延續;無論活成什麼樣、遭受何種苦難,只要能果腹就能活下去。曹操再也喘不上一絲氣息,但求生的本能似乎告訴他,只要能吃就能活。

或許曹操一生中最艱難的一仗不是官渡、不是赤壁,而是為一碗粥。此時他無法與人交流,只能靠自己!他顫抖著抬起渾身上下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掙扎著去拿那碗粥,卻離得太遠摸不到。他告訴自己這就是戰場!堅持住!再努把力!他橫下心鼓足勇氣,猛地使出全身最後一股勁,向目標發起衝鋒……

孔桂兀自伏在他身邊,突覺他身子劇烈地一顫,趕忙後退躲避;卻見曹操僵直地向上挺了一下,右手莫名其妙地抓了一把,繼而身子一歪撲倒榻邊,再也不動了!

「大王!」群臣一聲驚呼。

李璫之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在他腕上摸了一把,隨即朝眾人搖了搖頭——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甲子(公元220年3月15日),一代梟雄曹操病逝於洛陽,終年六十六歲。

號哭聲似炸雷般驟然而起。大家雖有心理準備,但畢竟已習慣了曹操的權威、曹操的統治,甚至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現在一瞬之間這座擎天大柱崩塌了,簡直無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是有感他的知遇之恩也好、是對將來未知的恐懼也罷,或僅僅是對逝去生命的愛憐,總之一切情感都化作痛哭,所有人的淚水都恣意揮灑著!

女眷們抱作一團

相擁而泣,群臣伏在地上嗚咽不止,眾侍衛咧開大嘴似狼嚎般大慟。突然間許褚「哇」的一聲大叫,緊接著一口鮮血迸射而出——這位忠勇的衛士失去了跟隨一生的主子,太過悲痛大口嘔血。

「許將軍……」眾臣慌了神兒,趕緊七手八腳去攙扶。李璫之從未能挽救死者的自責中緩醒過來,忙分開人群為其診脈;哪知還未摸清楚病情,又猛然聽到一聲鎧甲碰地的悶響——夏侯惇仰面暈倒了!

群臣更是一陣騷動,李璫之沉住氣:「許將軍悲痛過度傷了肺脈,倒也無大礙。」說罷又跑到那邊診夏侯惇,摸了左脈又摸右脈,立時皺起眉頭,「不妙……左脈虛微、右脈無力,夏侯將軍早有風寒在身,積鬱日久病入五臟,又操勞過度傷損經脈,這病不好治了。」顧不了死的先顧活的,趕緊叫幾個親兵把暈厥不醒的夏侯惇抬去偏殿。眾人越發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大王。

號啕聲中陳群頭一個緩過神來,匆匆爬到孫資身邊,偷眼看那道遺令。孫資雖老於案牘,畢竟生平頭一次遇到這樣緊迫的詔令,又被群臣催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多虧劉放幫他默記才沒漏掉什麼,卻哆哆嗦嗦的,一手珠潤玉圓的好字都寫走樣了。只見七扭八歪寫著:吾夜半覺小不佳,至明日飲粥汗出,服當歸湯。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於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頭病,自先著幘。吾死之後,持大服如存時,勿遺。百官當臨殿中者,十五舉音,葬畢便除服。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葬於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珍寶。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於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帳,朝晡上脯糽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台,望吾西陵墓田。餘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捨中無所為,可學作組履賣也。吾歷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陳群暗叫糟糕——遺命看似面面俱到,甚至細節瑣碎都提到了,但偏偏最關鍵的事曹操隻字未提,曹丕尚未趕來如何繼位?真有心添一句「太子勿待洛陽迎喪,受詔即為承統」。可多少雙眼睛互相監督著,私改遺令是天大之罪,誰擔得起?身家性命不要了?

陳群以袖拭淚暗自焦急,卻覺有人拉他衣袖,側臉一瞥——司馬懿湊了過來。二人互相攙扶假作悲泣,偷偷退出人群。司馬懿也發覺問題嚴重:「遺令欠妥,當速召太子前來……」

話未說完見長史陳矯晃悠悠站起來,老眼垂淚語帶哽咽:「大王猝然駕崩,還望諸公承主上遺志,以國事為重。速將遺命重新謄錄,派人繼詔赴鄴城通報太子。」

司馬懿不禁蹙眉:「他們忙出頭緒還不知要多久,那邊倉促接詔也耽誤工夫,此刻分秒必奪,得派個心腹快馬加鞭搶先稟報太子,越快越好。」

陳群想得更周全:「太子那邊缺得力幫手,再派個人去朝歌告訴吳質,叫他速去鄴城幫襯。」

「我這就去辦。」司馬懿趁眾人不備,偷偷溜出殯殿。陳群混進人群繼續哭喪,心中卻仍不安穩。曹操死了,但這並不意味曹丕的時代立刻開始,還有個難關沒過呢!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