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6

第二年二月,卡洛、羅莎琳德和我去加那利群島。我很難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但我知道重振精神的惟一希望是把那些生活中的不幸置於腦後。經歷了這一切之後,英國不再能給我以平靜。羅莎琳德是我生活中的希望,有她和朋友卡洛陪伴,心靈可以復甦,從而面對未來。但是英國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厭惡新聞界,討厭記者和人多,毫無疑問這樣欠公平,但是在那種情況之下是很自然的。我感到就像只被追捕的狐狸,巢穴被掘,獵犬狺狺地四處追趕我。我一直忌諱隱私為人所知,現在尤為如此,以至於有時我覺得簡直無地自容了。

阿爾奇在斯泰爾斯又住了些日子,但他正設法賣掉它,當然也徵得了我的同意,因它一半歸我所有。這時我手頭拮据,特別需要錢。

自母親去世後,我就無法創作了。兩手空空,手頭僅有的一點現款也都貼了進去。我沒有任何收入,除非我去掙錢或動用積蓄。至關重要的是應該盡快再寫一本書。

我的姻兄,阿爾奇的兄弟坎貝爾·克裡斯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他和藹可親,此時給了我幫助。他建議把在《隨筆》發表的十二篇短篇小說編輯成書出版。這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他助了我一管之力。我還幹不了這種工作。最後這本書終於出版了,並相當受歡迎。這時我打定主意,只要換個環境,靜下心來,我或許可以在卡洛的幫助下再寫一本書。

有一個完全站在我一邊並鼓勵我所做的一切,這就是我的姐夫詹姆斯。

「你幹得不錯,阿加莎,」他用那平靜的聲調說,「你很明智,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也會這樣做的。你一定要從這事中解脫出來。阿爾奇也許會回心轉意,但願如此,可我並不這樣看。他不是那種人。他一打定主意就不會更改了,所以我不抱什麼希望。」

我也不抱這種奢望,但我想,替羅莎琳德著想的話,至少等待他一年,以便使他認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

當然我也像同時代的任何人一樣,本來就害怕離婚,我現在仍然如此。時至今日,我仍有種負疚感,因為我答應了他固執的要求,同意了和他離婚。每當我望著女兒時,心中仍感到當時應該堅持住,也許應該拒絕他的要求。

我又重返英國,變得鐵石心腸,對世界抱著懷疑的態度,但是更善於泰然處之。我和羅莎琳德及卡洛在切爾西租了一套公寓,羅莎琳德進了喀裡多尼亞寄宿學校。這事辦得很成功。那兒的教學極為出色,孩子們對所學的東西很有興趣。學校要求很嚴,可羅莎琳德正是個喜歡嚴格要求的孩子。放假時她興致勃勃地說:「誰也不會有片刻的空閒時間。」

有時她給我的回答聽起來令人莫名奇妙:「羅莎琳德,你們早晨什麼時候起床?」「我不清楚,聽鐘聲。」

「你不想知道敲鐘的時間嗎?」

「有什麼必要?」羅莎琳德說,「起床就是了。大約半小時後吃早飯。」

在加那利群島,我寫出《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一書的精彩篇章,這不是件易事。而且加之羅莎琳德的打攪,就更不是一件易事。羅莎琳德可不像她的母親,是個缺乏想像情趣的孩子;她眼中的世界總是實實在在的。給她輛自行車,她會騎上半小時。下雨天給她道智力測驗題,她會反覆地琢磨。但是,在奧拉塔瓦的旅館花園中,羅莎琳德沒什麼好玩的,只好在花圃前散步,偶爾滾滾鐵環,鐵環對羅莎琳德毫無意義,不像當年對她母親那樣有吸引力。在她看來鐵環不過是個鐵環罷了。

「聽我說,羅莎琳德,」我說,「別打攪我們。我要工作了.得再寫一本書。卡洛和我要忙上半小時。」

「嗯,好吧。」羅莎琳德悶悶不樂地轉身走了。我望著卡洛,她手執鉛筆端坐著,我想啊,想啊,絞盡腦汁地構思。終於,我結結巴巴地開始口述。過了幾分鐘,我注意到羅莎琳德剛好走過小徑,站在那兒望著我們。

「怎麼回事.羅莎琳德?」我問道,「你要幹什麼?」「到了半小時了嗎?」她說。

「還沒有。才剛剛過了九分鐘,去玩吧。」

「嗯,好吧!」她離開了。

我又重新開始口述。

一會,羅莎琳德又回到那兒。

「時間到了我叫你,現在還沒到。」

「嗯,我能呆在這兒嗎?我就站在這兒。不打攪你們。」

「就站在那兒吧,」我不高興地說。又開始口述。

但是、羅莎琳德的眼睛盯著我,像是美杜莎1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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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臘神話中蛇發女怪.觸其目光的人即化為石頭。一一譯注。

我比以往愈加感到所講述的一切都荒唐無比。我時而結巴,時而支吾,時而猶豫,時而重複。的確,那本倒霉的書是怎麼寫成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開始,我硬著頭皮寫作,不想幹。我構思了情節,司空見慣的情節,還有的是從我的其他小說裡改編的。我知道結局如何,但又難以使構思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人物也活不起來。此時寫書完全是受掙錢的願望和需要所驅使。

從這時起,我從一個業餘作家變成了一個職業作家。我背上了職業作家的重負,不想寫也得寫,不喜歡的也得寫,寫作效果也不理想。我一直討厭《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但還是寫完了,交給了出版商。這本書和上本書一樣賣了好價錢。我對此也心滿意足了,儘管不能說為之驕撤。

加那利島的拉斯帕爾馬斯旅館至今仍是我冬季度假的理想處。那時,那裡靜謐安寧,很少有人光顧,只有那些去住一兩個月的人。那兒有兩處美麗的海灘。氣溫也很宜人;平均溫度70』(華氏,譯者注)。在我的印象中,夏天才有這樣的溫度。白天大部分時間吹著和煦的微風;入夜,天氣仍暖融融的。晚飯後還可到露天小坐片刻。

就在這一個個夜晚,我和卡洛結交了兩位親密的朋友,盧卡斯醫生和他的姐姐米剋夫人。

盧卡斯在家裡是位有權威的父親。我和卡洛不久也稱他為父親。剛到那時,我喉嚨嚴重潰瘍,他來看了看說:」你一定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怎麼回事?丈夫出了什麼事?」我向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寬慰並鼓勵我說:「你需要他,他就會回來,要留給他充分的時間。他回來後,不要責怪他。

無論怎樣,要面對現實,繼續生活。你已經獲得了力量和勇氣。你將會創造一個美好的生活。」

可敬的父親。我該深深地感謝他。他對所有人的傷痛、挫折都抱以同情。過了五六年,他去世了,我感到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

《阿加莎·克裡斯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