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燈:我從瞭望哨看見什麼

「瞭望哨」是《掃蕩報》副刊的名稱,《掃蕩報》是國軍創辦的日報。抗戰時期以報道戰地新聞創造巔峰,抗戰勝利改名《和平日報》,台灣成立分社。一九四九年從大陸撤退,總社遷台北,七月恢復《掃蕩報》原名。我經常寫一些散文向「瞭望哨」投稿,自己覺得很受歡迎。

一九五○年一月某日,我有一篇文章在「瞭望哨」發表,使用筆名「黃皋」。文章刊出時末尾多了一行小字,加上括號,寫的是「黃皋兄請來編輯部一談」。幸虧我看副刊一向仔細,沒有錯過這一條重要的訊息。

《掃蕩報》編輯部設在昆明街,樓上辦公室,樓下排字房。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瞭望哨」的主編蕭鐵先生,他心直口快,他說他想建議報社增加一名人手,專門校對副刊,同時參與副刊編務,做他的助手;如果我有興趣,他可以推薦。乍聽之下,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蕭老編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那年代「匪諜就在你身邊」,他竟敢拉拔我進報館。那時我漂流失業,天無絕人之路!可是我沒有工作經驗,他很輕鬆地說:「你一個小時就可以學會」。

說來像傳奇的情節,就這樣,蕭老編把我帶進新聞界(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抗戰時期就跟熊佛西手下編文學雜誌了)。這年我二十五歲,我的人生開始有了軌道。《掃蕩報》是軍報,一般報社的任職文件用聘書,《掃蕩報》用「派令」,總社長蕭贊育將軍署名。派令記載,我的上班日期為二月一日,月薪新台幣每月一百六十元。《掃蕩報》是窮報,但我沒有「待遇菲薄」的感覺,那時物價也低,記得「純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驚奇」墨水一瓶,兩元五角,筆記簿一本,八角。五月十七日舟山撤退,蔣公犒賞官兵,每人五元。長白師範學院結束,每人發給膳食費,每天一元六角。弟弟妹妹在澎湖讀書,我寄零用錢給他們,每月每人二十元。夜晚睡在編輯部的地板上,沒有房租開支,還可以看守公家的文具財物,大受歡迎。

果如蕭老編所說,校對使用的那幾個符號,我馬上學會了;然後他教我怎樣發稿,什麼幾號字、幾分條、幾批、幾行、邊欄、頭題……他告訴我,編副刊,技術並不重要,構想才重要,構想來自思想,思想最重要。

那時各報副刊的「桌面」很小,端出來兩種「主菜」,一種是西洋幽默小品,一種是中國歷史掌故。「瞭望哨」不登這兩種文章,蕭主編說,「這不是文學」。他認為大報一定要有文學副刊,文學副刊要反映當時人的意念心靈,一道一道菜都是熱炒,不上滷味和罐頭,即使有少數文章水準差一點,也算是對文學人才的培養。皇天在上,天生他一對眼睛,簡直是為了發現我,「瞭望哨」以軍中一般官兵為主要讀者,當時作家以軍中生活做題材的文章,大都以高姿態俯視士兵,他們筆下的人物或憨態可掬,或愚忠可憐,那種近乎開心的筆調,你說是幽默,大兵們看來是歧視,我從來不犯這種毛病。

進了《掃蕩報》,才知道副刊嚴重缺稿,郵差每天送來幾封信,徒勞你望穿秋水;發稿計算字數,常常需要我臨時趕寫一千字或五百字湊足,我總能在排字房等待中完成,同事們大為驚奇,我開始受到他們的注意。

還記得當年「瞭望哨」發稿,我跟蕭鐵主編有如下的對話。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這篇文章是抄來的!」那作者當然沒一個字一個字照抄,那時逃難,誰也沒帶著藏書,這位投稿的人讀過一些文章,記得大致內容,自己重寫一遍,他以為渡海出來的人少,大陸和台灣之間從此斷裂,別人很難發覺。既然是抄來的,副刊還登不登呢?主編最後裁決:「咱們缺稿,登他一次。」

有時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騙子!他來騙稿費!」那些文章總是稱讚自己的仁風義舉,或者誇耀在工作崗位上有了不起的貢獻,或者如何受到某一位大人物的禮遇而沾沾自喜。怎麼知道它說謊呢?「千萬不要欺騙讀者,讀者有第六感。」既然如此,副刊還登不登呢?「咱們缺稿,讓他騙一次。」

有時候,蕭主編也拿出一些文章,先稱讚一番再交給我,羅蘭的散文,尹雪曼、駱仁逸(依洛)的小說,他都評為「上品」,他的語氣總是十分誇張,或是精華,或是垃圾。那時候還有王聿均、符節合、余西蘭、高莫野、傅漫飛、藍婉秋,都受到蕭老編的稱讚。

進了《掃蕩報》,這才認識《新生報》副刊主編馮放民(鳳兮),《民族報》副刊主編孫陵,並且有機緣聽到他們談話。那時各副刊都鬧稿荒,那些有名的作家,從大陸逃到台灣,驚魂未定,惟恐中共馬上解放台灣,清算鬥爭,多寫一篇文章就多一個罪狀,竭力避免曝光。

恰巧此時發生了一件事。一九五○年五月,「中國文藝協會」開成立大會,張道藩主持,事先發函邀請文壇名宿梁實秋、錢歌川,兩人沒有回音。那時前輩小說家王平陵協助張道公籌備會務,他仗著道公和梁實秋、錢歌川都是朋友,就替他們在簽到簿上簽名,增加大會的光彩,採訪記者根據簽到簿寫新聞,都把梁和錢兩人的大名放在前面。第二天,這兩位名教授看到報紙,馬上寫信給報館鄭重聲明:「本人並非文協會員,從未參加該會。」報館「來函照登」,作家們笑談文協開張沒查黃歷。

一九五一年一月,國民黨辦理黨員總登記,資料顯示,那時台灣地區共有黨員二十五萬多人,前來登記者只有兩萬多人,低於十分之一。前輩報人雷嘯岑在他的回憶錄裡透露,那時很多名人逃到香港,國民黨在香港辦了一份報紙《香港時報》,國民黨贈送《香港時報》給這些名人看,有兩個人拒不接受,報社派人再送一次,說明是贈閱不是推銷,對方依然拒收,雷公說,這兩個人以前跟國民黨關係密切,現在惟恐再跟「中央」沾邊兒。

幾位老編也談到本省作家是文壇將來的希望,但是現在,《掃蕩報》是軍報,從未接到本省作家的稿子,《中華日報》是黨報,也跟本省作家結緣不多,《新生報》是省報,跟本省作家有歷史淵源,承他們不棄,但很少採用。馮老編說,文章上副刊,總要「辭氣順暢、內容生動」,否則怎麼發得下去?我問:「是否可以開一個週刊,專門做本省作家的園地?」馮老編毫不客氣:「那怎麼行?你拿他們當中學生?」

那時台灣推行漢字教育未久,報社找排字工人很難,《掃蕩報》排字房的人馬是從大陸上帶來的「忠貞之士」,都是寶貝,也都是大爺,他們給校對立下規矩。

那時校對工作的程序是這樣:排字房先把文章一篇一篇揀成鉛字,印一張初校「小樣」送給我校對,我用紅筆把錯字挑出來,錯字改正以後,再印一張「二校」的小樣,我再校一遍。排字房通知我,校對應該在「初校」的時候發現所有的錯字,「二校」時,校樣上應該只有工廠「漏改」的字,不能有「漏校」的字。兩校之後,工廠拼版,印出「大樣」,校對看大樣的時候,只看文章轉接有無錯位,應該不再修改任何一個字。

我完全照辦,可是有一天,改正錯字的工友來找我,把我校過的二校校樣往辦公桌上一摔,「你改得太多。」我告訴他,初校的校樣沒仔細改,留下這麼多錯字,他說,「二校還有這麼多錯字,我們工廠來不及做,影響出報的時間,誰負責任!」他的意思是由我「吃下」那些錯字。排字房的習氣如此,所以《掃蕩報》各版錯字特別多,編輯部束手無策。

一個月後,我見習期滿,獨立作業,排字房又通知我,他們只對原稿負責,原稿如有錯誤,由編輯負責,編輯發稿之後,不能臨時修改原稿,即使改一個字,他們也斷然拒絕。

第一天,我多發了一篇五百字的短稿,我希望這篇短稿揀字以後存在排字房裡,準備拼版時機動使用。揀字的工友擅作主張,把這篇五百字的短文抽出來丟掉,拼版的時候我到處尋找,哪裡還找得到?

有一天,拼版的工友站在樓梯口大叫:「副刊的稿子發多了,版面沒法拼起來!」我趕緊下樓,多出多少字呢?多出一行!那就刪掉一行吧,時間緊迫,匆匆忙忙刪了一句,第二天看報,刪斷了文氣。從此以後,我發稿時一個字一個字計算清楚,十個字一行,每一篇文章要排幾行,拼版時要在第幾行轉折,我用米達尺在報紙上畫線,務要做到一行不多、一行也不少。

我在《掃蕩報》副刊工作的時候,接連發生重大新聞,參謀次長吳石伏法,韓戰發生,美國第七艦隊保衛台灣。吳石官拜中將,在參謀本部主管作戰,握有軍事的最高機密,這樣一個人居然是中共臥底的高級間諜。這條新聞佔了各報頭版的頭條,《掃蕩報》號稱軍方的報紙,居然單獨把它漏掉了!原來跑軍事新聞的那位記者根本不知道吳石被捕,沒有盯住案情的發展。那位記者嚴重失職,依然每天高視闊步,屹立不搖。

《掃蕩報》漏了吳石伏法,「中國廣播公司」台灣廣播電台漏了韓戰爆發,新聞界的兩大軼聞,都要從蕭鐵說起。那時我跟廣播還沒有任何關係,蕭主編在台灣台新聞科兼差,偶爾帶些印象回來。韓戰爆發,他根據外國通訊社的報道寫了一條新聞,把稿子交給新聞科長,那科長是台灣本位論者,他說:「韓國打仗,跟我們台灣有什麼關係!」拿起新聞稿揉成紙團,丟進字紙簍。他下班走後,蕭老編把紙團撿回來裝在口袋裡,第二天節目部開會追究責任,蕭從口袋裡掏出紙團,滿座嘩然。不久那位新聞科長另外找到工作。三十五年以後我在美國遇見他,他居然還沒離開新聞媒體。現在我從網上查台灣省文獻彙編的台灣大事記,也沒查到韓戰發生這一條。

排字工友對編輯部懷有「集體的敵意」,彼此常有齟齬。排字房設在樓下,黝暗悶熱,到處都是鉛銹,工友像在礦坑裡挖煤的工人,脫光上衣,滿手滿臉黑灰。排字房跟樓上編輯部是兩個世界,他們的情感或者可以用「階級對立」來解釋?有一位工友考上師範,對我忽然表示善意,把我弄糊塗了。事後回想,他將來要做「知識分子」了,他要上「我們」這條船了,他開始在「我們」中間建立人事關係,他改變了立場。

他離職前找我聊天,告訴我,如果拼版時多出一行兩行,不必刪稿,只要「抽條」。那時活字版用六號鉛字排文章,工友在兩行鉛字之間嵌進兩片薄薄的鉛條,每一片的厚度是六號鉛字的八分之一,這兩片鉛條可以抽掉一片,抽掉八片就可以多出一行空間。有時候,拼版也會缺少一行兩行,出現空白,這時可以「加條」,也就是把兩行鉛字之間的鉛條增加一片,每增加八片就填滿一行。

他說,副刊編輯要準備一些極短的補白稿,每篇只有五行十行,一篇一篇預先揀字校對打印小樣,拼版的時候緊急使用。那時排字房有一項規矩,編輯當天發稿的字數不能超過當天的需要,如果超出了,他們退回來,或者乾脆丟掉,我怎麼能預先儲存?他笑了一笑說:「從明天起,你帶一包香煙進排字房,你把香煙往拼版台上一丟,什麼話也不用說。」

這番指點真是暗夜明燈,那時候,「新樂園」牌香煙兩元一包,每天一包香煙,每月要支出六十元,我在《掃蕩報》的薪水才一百六十元。沒關係,我還有稿費收入可以支持,為了對得起蕭老編,我決心把工作做好。可惜那位排字工友離職以後《掃蕩報》就停刊了。我沒有福氣享受改變後的工作環境,排字房也沒有福氣每天抽一包免費的香煙。

後來知道,《掃蕩報》的後台是黃埔同學會,停刊前,報社托人向同學會會長陳誠進言:「《掃蕩報》有十八年歷史,停掉了可惜。」據說陳誠的回答很輕鬆:「中國大陸有五千年歷史文化,不是也丟掉了嗎!」

最後關頭,報社有人提出救亡之道,大量發展社會新聞,也就是犯罪新聞,其中以男女風化事件占最大比例,後來稱為黃色新聞。犯罪新聞可以爭取讀者,增加銷路,也就可以吸引廣告,開闢財源。

《掃蕩報》同仁何以有此先見之明?這得再提一次張白帆、陳素卿殉情案。

起初,新聞報道說,外省青年張白帆和本省少女陳素卿熱戀,女方家長因省籍偏見反對他們結合,兩人約定殉情,結果男主角自殺未遂,女主角死了,留下一封纏綿悱惻的絕命書,報紙披露案情,發表遺書,引起社會極大的同情。台大校長傅斯年發起為女主角鑄立銅像,表彰他們堅貞的愛情,各方紛紛響應。

很不幸,後來警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浪漫的佳話破滅,男主角進了監獄,傅斯年校長大呼「上當了!上當了!」婦女界怒斥男主角負心,社會大眾等待法院審判的結果。

這年四月一日,《掃蕩報》發了一條愚人節新聞,殉情案男主角已遭法院判死,今日中午公開執行。這條新聞很短,也沒有標題,夾在「本市簡訊」一組新聞當中,居然引得台北市民聚集在刑場「馬場町」旁邊等著看熱鬧。撰發這條新聞的副社長說,他想試試《掃蕩報》究竟有沒有讀者,結果發現犯罪新聞的巨大潛力。怎奈《掃蕩報》董事會都是有為有守之人(或者昔日能夠有為、今日只能有守之人),尊重傳統價值,拒絕走向低俗。菊花抱香死,報業史可能留下一縷芬芳?

後來許多報紙在困境中掙扎,大都以黃色新聞做開路機拓建坦途。當初渲染張白帆、陳素卿殉情案,正值本省人外省人的隔閡日漸加深,各界希望殉情案能像「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悲劇那樣,感天動地,化解仇恨,所以連傅斯年這樣的大賢都肯出面。後來報刊刻意發展社會新聞,動機就複雜了。

《掃蕩報》的另一契機是,當年王惕吾要辦聯合版,曾邀《掃蕩報》參加,不知何故,《掃蕩報》選擇了一九五○年七月停刊。惕老的回憶錄和幾種報業史沒提這一筆,當時董事會會議的議程交給我用鋼版謄寫,「討論事項」中有這一條,應是確有其事。一九五一年九月,《民族報》、《全民日報》、《經濟時報》的聯合版出現,後來成為國際知名的大報,《掃蕩報》舊人見了面都嗟歎不已。

《掃蕩報》停刊後,報社使用原有的設備開辦印刷廠,一再虧累,改成「掃蕩出版社」,更難存續。最後,副社長程曉華念一副對聯給我聽,上聯「掃地出門」,下聯「蕩然無存」,橫批「消而化之」(總社長蕭贊育將軍字化之)。據說對聯的作者是總主筆許君武。

《文學江湖:回憶錄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