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讀小學的時候

我進小學似乎是從中間插班讀起的。

插班要經過學力測驗,那時測驗學力不考算術只考國文,多半是寫一篇自傳,視文字表達能力為國文程度之最後總和。

我考插班連自傳也免了,只是由校長王者詩先生口試了一下。那時抗日的情緒高漲,學生天天唱吳佩孚的《滿江紅》,歌詞第一句是「北望滿洲」。校長隨機命題,問「北望滿洲」是什麼意思。

那時我也會唱這首歌,但從未見過歌詞,只能照自己的領會回答。我說:「很悲痛地看一看東北三省。」

校長很驚訝地望了我一眼,告訴我沒答對,可是插班批准,他沒有再問第二個問題。

我糊里糊塗過了關,心裡一直納悶。後來知道,校長認為我錯得很有道理。

那時為求歌聲雄壯,《滿江紅》用齊步走的唱法,第一個字占一拍,激昂高亢,這個字應該很有感情,使音義相得益彰。我聽音辨字,不選「北」而選「悲」,校長認為我在語文和聲韻方面有些慧根。

好險,校長如果多問幾個問題,一定發現我的根器極淺。吳佩孚的這首得意之作被我們唱得鏗鏘有力,我們並不明白他到底說些什麼。

入學後看到歌詞。「北望滿洲,渤海中風潮大作」,這兩句聽得懂。「想當年吉江遼沈人民安樂」,吉江遼沈?聽不清楚。「長白山前設藩籬,黑龍江畔列城郭」,這兩句勉強可以聽懂。「到而今外族任縱橫,風塵惡。」聽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權奪」,不大懂。「歎江山如故夷族錯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銳旅,一戰恢復舊山河。」這兩句很響亮,深入人心。

最後還有兩句:「卻歸來永作蓬山游,念彌陀。」山東半島上有座蓬萊山,山上有廟,可以出家,我們懂。可是一想到吳大帥突然變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彌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輕聲,在舌尖上打滾兒,增加了我們的輕佻,露出揶揄的笑容。

這最後兩句,我們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這首《滿江紅》在前面喚起了人們的慷慨悲壯之情,到最後恐怕也抵消了。

吳大帥虎符在握的時候,曾把他的這首詞分發全軍晨昏教唱。那時的士兵多半不識字,問長問短,官長解釋:大帥說,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彌陀做什麼?

大帥說,打倒了東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們說,大帥打倒了鬼子,應該做總理、做總統,我們以後也好混些,他怎麼撇下咱們去當和尚?他當和尚,咱們當什麼?

大帥是想用《滿江紅》提高士氣的吧,他知道後果嗎?

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後果,又把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廣到全國。

也幸虧有這首歌,我才記得我是怎麼入學的。

有些事真的記不清楚了,我入小學,又好像是從一年級讀起的。

我確實讀過「大狗叫,小貓跳」。貓字筆畫多,想寫得好,比養一隻貓還難。

這開學第一課的課文,被那些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抽作樣品,反覆攻擊,責怪學校不教聖人之言,淨學禽獸說話。我印象深刻,沒有忘記。

上「習字」課時,我也曾反覆摹寫: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後來潘子皋老師給了我一個解釋:

至高至大的人物,

只有孔夫子一人,

他教化了三千弟子,

其中有七十二個賢人。

這也是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的事。

音樂老師教唱「葡萄仙子」的時候我也在場,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溫柔的姿勢,不化妝,並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還有一項鐵證說來不甚雅馴,我在放學回家途中尿濕了褲子。

那時我還不很習慣連襠的密封式的褲子,沿途又絕對沒有公共廁所。回到家中,母親一面替我擦洗,一面給我如下的訓練:

一、出門之前,先上廁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沒蓋房子的空地上小便。

這些記憶,跟插班口試是衝突的,看來這中間有許多脫漏。脫漏的部分可能很重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蒼茫或者很蒼白。

我已永遠不會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歷史,每個人都依靠別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是最關心他的人。慈母賢妻良師益友,也下過都是盡責稱職的史官罷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無恨。

小時候,望著天上的白雲,只幻想自己的未來,不「考證」自己的過去。

小時候,在老師命題下作文,寫過多少次「我的志願」,從未寫過「七歲以前的我」。

就這樣,飛奔而前,把歷史,把史官,都拋在身後腦後,無暇兼顧了。

故鄉的小學歷經「三代」:私立的時代,區立的時代,到我入學讀書的時候,是縣立的時代。

私立小學在一九一九年就成立了,那是民國八年,五四運動發生之年。十幾年後,我入學的時候,到處有人還在說「進了洋學堂,忘了爹和娘」,反對新式教育,回頭想想,一九一九年興學也就很難得,很及時了。

在小城小鎮辦學,校址本來是個難題,可是天從人願,故鄉有三座廟連在一起,一座叫三皇廟,一座叫插花娘娘廟,還有一座聖廟,也就是孔廟。廟不但有房屋可以做教室,有空地可以做操場,還有廟產可以做經費。

於是,跟我曾祖父同輩的王思玷先生,跟我父親同輩的王毓琳先生,自告奮勇拆除神像。他們沒好意思動孔夫子,讓他還是溫良恭儉讓站在原處,對配享的顏曾思孟可就一點也沒客氣。孔像雖在,大殿的空間足可以做學生集會的大禮堂。

到我做學生的時候,鄉人還是很迷信。例如說,火車經過的時候,人必須遠離鐵軌,以防被火車攝走靈魂。例如說,中國人不可看西醫,因為西方人的內臟構造與中國人不同,其醫理醫藥對中國人無用。例如說,照相耗人氣血精神,只能偶一為之,常常照相的人會速死。

我做學生的時候,鎮上架設了電話線。電話為什麼能和遠方的人對談呢?鄉人說,你看,每根電線桿上端都有一個小瓷壺,電線繞著壺頸架起來,每個小瓷壺裡有一個小紙人,電話是由這些小紙人一個一個傳出去,傳回來。所以,千萬不要得罪外國人,外國人會把你的靈魂變成小紙人,囚在瓷壺裡,一生一世做傳話的奴隸。

回想起來,在我出生以前,那些長輩們決定拆廟興學,確有過人的膽識。據說他們動手拆除神像的時候,消息轟動而場面冷清,沒有誰敢看熱鬧,唯恐看著看著天神下凡殺人來了。神像拆除之後,多少人等著看後果,而廟中風和日麗,絃歌不輟……

私立學校的教師,有璞公(王思璞,字荊石)、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還有跟我祖父同輩的松爺(王松和,字伯孚)。這幾位長輩都在外面受過高等教育,眼見政治腐敗,做公務員只有同流合污,決定回桑梓教育子弟,為國家青商會植根奠基。他們都是有錢的地主,不但教學完全盡義務,還要為小學奔走籌款。

到我開始讀書的時候,大學畢業生仍然很金貴,名字記載在地方志上,一官半職有得混。在我出生以前,這些受完高等教育的人能不慕紛華,獻身自己的理想,回頭想一想,大仁大勇也許就是如此了。

我入學以後,孔像還立在那裡幫助學校教化我們,學生犯了過失,要面對孔像罰站。

可是,不久,縣政府來了命令,孔像必須拆除。執行命令的是王者詩校長,他借來耕牛和繩索。牛只當是耕田拉車,向前一用力,嘩啦啦神像倒坍。我記得,孔子的臉破成好幾片,還在地上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

小學裡的學生百分之八十以上姓王,好像是王氏子弟學校。同學彼此之間以「宗人」之道相處,例如,選班長要選個輩分高的,由輩分高的管那輩分低的。

敝族班輩尊卑按「紹、庸、思、和、毓、才、葆、善」排列,那時紹字輩俱已作古,庸字輩碩果僅存,思字輩和字輩是棟樑精英,我是才字輩,輩分很低,平常受那些叔叔爺爺們指揮,不在話下。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早期畢業的學長裡面有一位靳先生,家境清寒,與寡母相依為命。他們破家之後,前來投靠親友。

這位姓靳的學長天資優秀,刻苦自勤,以極高的分數畢業,順利考入師範。我讀高小一年級的時候,他在師範學校畢業了。

當年,在我們那個小地方,這是一件大事,家長和老師一再引述稱道,勉勵我們上進。可是,當這位姓靳的學長申請回母校教書的時候,學校卻不願意接納。由這件事可以看出那幾位少爺同學的影響力。

當靳先生申請回校的消息傳來,班上的幾位叔叔對我們下達了指示。靳某既不姓王,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外鄉來的難民,在我們眼裡沒有地位,這人怎麼可以來做我們的老師?尊卑之分怎麼可以顛倒?結論是,大家一致反對。

理由本來不能成立,可是校長宋理堂先生是個有行政經驗的人,他認為那幾個「驕子」的意見多多少少反映了他們家長的心態,「為政不得罪巨室」,他不願接受這位高才生的回饋。

小學自改為縣立,三任校長都是外來的,外來的校長對本地本族的人很尊重。記得有一次,我犯了校規,照例該打屁股,那時,校長是王者詩先生,他對訓導處說,最好請姓王的老師執行。王者詩,字軒,和我們同姓,沒有宗親關係。王者詩,這個名字真好,後來讀詩經,知道典出大雅。這麼好的名字,竟沒見有人和他同名。他一張紅臉膛,一身結實的肌肉,嗓音洪亮,是個行動型的人,也有心思周密處。幾經斟酌,孫立晨老師接受了委託。孫是我的表叔,物望甚隆,與潘西池、魏藩三並稱蘭陵三傑,被認為是適當人選。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棍子,我就叫起來,他也收手不打了。

主持靳案的宋校長是車輞鎮人,他也是大戶人家,宋王楊趙是魯南的四大家族。宋校長白淨文雅,說話細聲細氣,另是一種風格。他認為王家的問題仍由王家的人解決,找璞公荊石老師商量。

荊石老師輩分高,學問好,創校有功,人人尊為大老師,是本族的聖賢。自學校改為縣立,他老人家除了上課不多說話,若是備咨詢、做顧問,就像孔子那樣「小叩之則小鳴,大叩之則大鳴,不叩則不鳴」。他對校長說:本校的學生,學成回母校服務,學的又是師範,有什麼理由不用他?

校長估量荊石老師壓得住,就把靳請進來,先安置在教務處辦公,叔叔們的指示又下來了:只能給他叫靳先生,不准給他叫靳老師。

回想起來,那時候,敝族的精英分子已經僵化了,他們看不清時勢,也不瞭解自身的處境。一年以後,發生了驚天動地的抗日戰爭,八年以後,掀起了天翻地覆的無產階級革命,靳先生蛟龍得雨,騰雲而上,所謂喬木世家卻在驚濤駭浪中浮沉以沒,無緣渡到彼岸了。

受害最大的是一位蘇老師,提起這件事來我有無限歉疚。

蘇老師的長相與眾不同。他方面大耳,下巴比一般人寬些,稍稍超前,是所謂蛤蟆嘴。他的前額有一條直立的皺紋,形如三角釘,據說相書上稱之為「殺子劍」。但他的臉自有一種吸引力,使人覺得親切和藹。

回想起來,他那時大概二十幾歲,來教我們國文,也許是他踏入社會的第一步吧,他對教學真是可以用熱情洋溢、無微不至來形容呢。也許就因為如此,他才一碰到挫折就受了重傷吧。

教國文的老師喜歡作文好的學生,那是當然的。於是,我們幾個多得密圈的孩子,得到他特別關注。時間久了,那在班上目空一切的少爺們覺得自己受到冷落,沒有面子,那似乎也是當然的。再加上我,常常提出問題向老師請益,在國文課堂上不時有老師放下書本和我對談的場面,足以增加某些人對國文課的反感,這恐怕也是當然的吧。

有一次,那是對我最重要的一次,蘇老師講文章作法,他說,同樣一件東西,同樣一片風景,張三看見了產生一種感情,李四看見了產生另一種感情。他舉的例子是,同樣是風,「吹面不寒楊柳風」是一種感情,「秋風秋雨愁煞人」是另一種感情。

我對這兩個例證起了疑慮。我說,春風和秋風不是一樣的風,是兩種不同的風,人對春風的感覺和對秋風當然不同。蘇老師一聽,微笑點頭,他說:「我們另外找例子。我們不要一句春風一句秋風,要兩句都是春風,或者兩句都是秋風。」

下課時,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拿出一本書來交給我,封面上兩個大字:「文心」。這是夏丏尊先生專為中學生寫的書,我一口氣讀完它,蘇老師舉的例子,是從這本書中取材。雖然書中偶爾有不甚精密的地方,但我非常喜歡它,它給我的影響極大,大到我也希望能寫這樣的書,大到我暗想我將來也做個夏丏尊吧。

蓄積已久的暗潮終於澎湃了。國文考卷發下來,有人拍著桌子大喊不公平,另外一些人揮手頓足,隨聲附和,儼然雛形的學潮。教務處勸蘇老師休息一兩天,不要上課,蘇老師馬上辭職了。我真難過。我非常非常難過。

蘇老師離校前找我單獨談話,很安靜地問我究竟是哪幾個人領著頭兒鬧,我只是哭。

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沒有回答他。若說是怕事,我那時沒有那麼賴,若說希望他學呂蒙正、不要知道仇人的名字,我那時也沒有那番見識。我只是在心裡反覆默念:「蘇老師,我要報答你。」

他很失望。也許我應該把心裡的那句話說出來,沉默是金,然而並非任何場合都可以使用金子。

幾個月後,我忽然遇見他,他不教書了,改行經商。那麼熱愛教學的一個人,居然放棄了他的志業,可見那件事讓他太傷心了。我曾經是他最愛的學生,可是他那天沒理我,一張臉冷冷淡淡。

我更說不出話來了,可是在我心底,我不住地默念,蘇老師,我一定報答你!

在這苦悶的日子裡,五姑忽然插班進來。那年,五姑也許有十七八歲了吧,大大超過了讀小學的年齡。她以少女的燦爛吸引了所有的視線,確乎是鶴立雞群。

繼祖母持家有方,但也做過幾件令人不解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歡五叔,五叔早年喪偶,離家投入黃埔軍校,留下兒子驥才由祖母撫育,驥才也是她最疼愛的孫子,可是她老人家不讓驥才進學校讀書。

在五位姑姑中間,繼祖母最愛五姑。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環境裡,五姑固然不曾讀書升學,在那「女大不中留」的時代,五姑也遲遲不曾訂親,繼祖母拒絕了所有的媒妁。

五姑忽然加入了女學生的行列,在當時當地是一大新聞。

回想起來,五姑不但漂亮,也活潑開朗,心直口快。每當我受人歧視的時候,她坐在最後一排,總看得見。她會大聲叫著那人的名字說:「王×× ,不要當著我的面欺負人,我不高興。」

姐姐訓斥弟弟,弟弟不應該反抗,而且,他們也還不知道怎麼跟一個身材和口才都超過自己的女生吵架。這些人的行為慢慢收斂了些。

五姑在音樂和體育方面很有天賦。那時,學校裡只有簡譜和風琴,人聲就特別重要。她的年齡,足以把人聲的優美完全發揮出來,有些歌曲是她唱成名曲的,——我是說在我家那個小地方。

這裡有一首歌,我不會忘記:

春深如海,春山如黛,

春水綠如苔。

白雲快飛開,

讓那紅球現出來,

變成一個光明的美麗的世界。

風小心一點吹,

不要把花吹壞。

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

園裡園外萬紫千紅一齊開,

桃花紅,紅艷艷;

李花白,白皚皚。

誰也不能采,

蜂飛來,蝶飛來,將花兒采,

常常惹動詩人愛。

如今寫下來才發現歌詞很長,當年從不覺得。五姑唱這支歌的時候,正值她生命中的春天,歌聲中有她的自畫像,凡是經過教室門外的人都駐足傾聽。那年代,女孩子唱歌有節制,只可在音樂教室裡唱,只要一步走出室外,就得「重新做人」。所以,我猜,五姑的天賦並未得到充分的發揮。

當她主持公道的時候,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當她唱歌時,所有的人都是臣服的,所有的聲音都是她的附庸,別人的歌聲只有一個用處:把她的音質音色之美襯托出來、彰顯出來。我相信,那是母校的一種絕響。

唉,該死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就在我「剝極必復」的時候,學校收到了省府發給的一套「萬有文庫」。文庫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王雲五主編,是王氏早年對出版界教育界的重大貢獻。那時有人說,王雲五一生事業是「四」、「百」、「萬」,即四角號碼,百科全書,萬有文庫。

各地小學能有這一套書,是省主席韓復矩接受了教育廳長王壽彭的建議,以公款購置發給。韓復矩不讀書,王壽彭不讀新書,兩人居然有此善舉,也是異數。

我不記得這套書一共多少本。總之,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麼多書。學校為它蓋了一間房子,成立了圖書館,派我在課外管理圖書。為了工作,我可以不上體育和勞作。從此我有了避難所,下課以後,我就離開教室,坐在圖書館裡。那些人從未到圖書館裡來過。

文庫裡面的童話和神話,開了我的眼界。我不記得有小說。文庫也給了我科學和歷史方面的知識。那時,在同儕中我相當博學。

不久,我又多出一件工作來。校長宣佈,他要把這座小學當做一個縣來演練實行地方自治。當然,他是奉了上級的指示。

本來,我對這件事沒有興趣,校方公佈的規章,我只瞄了一眼,全校學生投票選出一位縣長,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可是「縣政府」成立,我被委派為第五科科長,主管教育,給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

那時全國文盲很多,政府推行掃盲。學究辦事,先就「文盲」的定義辯論一陣。有人說,只要認識一個字就不算文盲。中國人重視祖先姓氏,沒受過教育的人也認得自家的姓,豈不是國中並無文盲?有人說,只要有一個字不認得,仍是文盲,那麼打開《康熙字典》看看,豈非全國皆盲?何況《康熙字典》也沒把國字收全。

掃盲是教育科的工作。「縣政府」成立了許多識字班,選一些高年級的同學去教人識字,稱為「小先生制」。我每天晚上去巡迴觀察教學的情形,撰寫工作報告。當然,所有的工作由老師在幕後策劃推動。

一個小鎮也有「中央」和「邊陲」嗎,不識字的大都住在靠近城牆的地方,識字班也多半設在那裡。五姑任教的那一班,簡直就在荒野裡。那時沒有路燈,手電筒也很稀罕,逢到陰天下雨,一路上確實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五姑熱心勇敢,從不缺課。

開班以後,臨沂城來了一位督學,說是要視察實施的情形。那天晚上校長陪著他出動,由我帶路。識字班的班址很分散,他走了三家,站在五姑教學的地方旁聽了一會兒,就對校長點點頭:「回去吧,下面不必再看了。」

他們回去,我和五姑一同回家。第二天,全校傳遍了督學的話,督學說,他看見一個優秀的小先生,發音準確,儀態大方,精神貫注全場,頂難得的是懂得教學法。有這麼一個人,足為視察報告生色,其餘一筆帶過就可以了。他說的就是五姑。可是五姑說,她那時十分緊張,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小先生制」給了我信心和愉快,從頭到尾沒受到什麼干擾,這等事,有「干擾癖」的叔們爺們絕對不插手。回想起來,我這一生在那時就定了型:逃避干擾,只能有個狹小的天地。

那時,日子過得如同在一燈如豆之下做功課,眼底清晰,抬頭四望昏昏沉沉。

雖然歷史老師王印和(心齋)先生痛述近百年國恥紀錄,全班學生因羞憤而伏案痛哭,仍然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雖然日本軍閥出兵攻佔了東北三省,「流亡三部曲」遍地哀吟,仍然覺得雲裡霧裡。

雖然日本在華北不斷搞小動作,要華北自治,要國軍撤出華北,幾百名大學生臥在鐵軌上要求政府和日本作戰,日子仍然像睡裡夢裡。

印和大爺心廣體胖但個子不高,大臉盤永遠不見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彌勒佛,可是那天在國文課堂上發了脾氣。

誰也沒料到他會發脾氣,昨天這時候,他還發給每個學生一塊糖呢,上課有糖吃,大家直樂。

他帶糖來有原因,那一課的課文是:

台灣糖,甜津津,

甜在嘴裡痛在心。

甲午一戰清軍敗,

從此台灣歸日本!

…………

他由「宰相有權能割地」講到「孤臣無力可回天」,糖不再甜,變酸。

「明天考你們,這一課的課文一定要會背,誰背不出來誰挨板子。」他很認真,同學們不當真,誰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帶著板子來了……

日子仍然像泥裡水裡。

唉,倘若沒有七七事變,沒有全面抗戰,我,我這一代,也許都是小學畢業回家,抱兒子,抱孫子,夏天生瘧疾,秋天生痢疾,讀一個月前的報紙,忍受過境大軍的騷擾,坐在禮拜堂裡原讓他們七十個七次,渾渾噩噩壽終正寢,發一張沒有行狀的訃文,如此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國到底打過來了。那天校長的臉變紅了,脖子變粗了,他說,對著全校師生握著拳頭說,小日本兒貪得無厭,把台灣拿了去,還嫌不夠,又拿東北;東北拿了去,還嫌不夠,又來拿華北。小日本兒他是要亡咱們的國滅咱們的種!這一回咱們一定跟它拼跟它干!

全校,全鎮,立即沸騰,到處有人唱「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到處有人念「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犧牲一切之決心」。學生昂然從老師用的粉筆盒裡拿起粉筆,來到街上,朝那黑色磚牆上寫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戰爭來了,戰爭把一天陰霾驅散了,戰爭把一切悶葫蘆打破了。戰爭,滅九族的戰爭,傾家蕩產的戰爭,竟使我們覺得金風送爽了呢。竟使我們耳聰目明瞭呢。唱著「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麼舒服,新郎一樣的舒服。這才發覺,我,我這一代,是如此的嚮往戰爭、崇拜戰爭呢。

雖然我們都是小不點兒,我們個個東張西望,在戰爭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戰爭給我帶來了好幾個第一。

校長從大城市裡買來一架「飛歌」牌收音機,小小的木盒子,有嘴有眼睛,蠶吃桑葉似的沙沙響,忽然一個清脆的女聲跳出來,喊著「XGOA」。我第一次知道那叫廣播,無線電廣播。

晚上,老師收聽中央台的新聞,記下來,連夜寫好蠟版,印成小型的報紙,第二天早晨派學生挨戶散發,我參加了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做報」。

我還第一次演戲,演「放下你的鞭子」。

還有,我第一次慰勞傷兵。

戰局自北向南發展,韓復矩不守黃河天險,不守沂蒙山區,日軍一下子打到臨沂。傷兵源源南下,從西門外公路上經過。

這天鎮公所得到通知,大隊傷兵取道本鎮,中午在鎮上休息打尖。

鎮公所立即動員民眾燒開水、煮稀飯,把學生集合起來,每人發一把蒲扇,等到躺在牛車上、擔架上的傷兵停在街心,用蒲扇給他們趕蒼蠅。

那天烈日當空。那天蒼蠅真多,蒼蠅也有廣播和報紙嗎?怎麼好像是從四鄉八鎮聞風而來?它們才不管誰是烈士誰是英雄,它們不問誰已復甦誰在昏迷,只要是血,不管什麼樣的血,即使是繃帶上曬乾了的血,紫色的硬如鐵片的血。

我們站在擔架旁邊,揮動蒲扇,跟蒼蠅作戰。右手累了換左手,左手累了用雙手。女生閉著眼睛攻擊,不敢看浴血的人。女生的母親來了,給女兒壯膽。有些母親,包括我的母親,發現僅僅雪蒲扇還不夠,端一盆水來給傷兵洗手擦臉。那手那臉真髒,把半盆水染黑了。那手那臉任你擦,任你洗,原來閉著的眼睛睜開,表示他知道。母親用濕手巾像畫一樣像塑一樣使那張臉的輪廓清清楚楚顯示出來,才發現那是一張孩子的臉。母親流下眼淚,很多母親都流下眼淚。

我們曾經恨兵,我們曾經討厭兵。可是那天,我們覺得兵是如此可愛。我們覺得那樣髒的繃帶,用門板竹竿網繩做成的那樣簡陋的擔架,實在配不上他們的身份。那天我們最恨蒼蠅,可是,頭上空中出現了敵人的偵察機,我們又希望全省全國的蒼蠅都來,組成防空網,把地上的一切蓋住。

那時的防空常識說,你只要原地不動,飛機上的敵人看不見你。蒲扇馬上停下來。那時,流傳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名言:天上的烏鴉不是比敵人的飛機更多嗎?烏鴉拉屎可曾掉在你身上?我們一致默誦那首詩:「鐵鳥來,我不怕,烏鴉拉薄屎,我沒攤一下。」

偵察機來了,去了,然後,是我遭受的第一次空襲……

由「七七」日軍在盧溝橋起釁到日本空軍轟炸蘭陵,其間相距半年。這半年沒有上課。

我們不上課,我們聽廣播,廣播裡有沙沙的雜音,輕時如蠶食桑葉,重時如雨打芭蕉,但我們只聽見新聞,聽不見雜音。那時新聞中儘是傷亡與撤退,我們非但沒有沮喪的感覺,反而興奮得睡不著覺。不管眼前是勝是敗,中國動手打鬼子了,到底打起來了。

那時,收音機是新奇玩意兒,每天晚上有許多人堵在辦公室門口見識一番,校長宋理堂先生嚴格規定不准我們動手摸弄,我就坐在辦公桌旁等候老師開機。那時收音機的體積大,有木製的外殼,正面分佈著三個鈕,一條標示波長的尺,還有送音的喇叭,它的構圖常常使我想起人臉。開機後,那一聲女高音「南京中央廣播電台 XGOA」,使人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廣播真是個神秘的行業,不料十三年後我也成為這一行的從業人員。

稍後,在靳耀南老師主持下,我們分組到四鄉募集銅鐵,供給兵工廠製造子彈。我參加的那一組負責蘭陵北郊的農村,那是我第一次親近北郊的田園人家。我們天天出動,記得曾有一位少爺同行,有一天,他進了村莊把任務交給村長,我們坐在村長家裡喝茶,工夫不大,一陣乒乒乓乓裝滿了一輛獨輪車。回想起來,這一番舉動的效用乃是在教育和宣傳,藉著募捐深入而普遍地宣揚了「抗戰人人有責」和「抗戰人人有用」。

為「喚起民眾」,學校的老師們演了一天戲,這件事最是轟動四方。學校的大禮堂原是孔廟正殿,殿前有一座高台,寬大平整,想是當年祭孔的地方,而今是現成的舞台。國文老師田雪峰先生,臨沂城人,長於皮黃,荊石老師和靳耀南老師博通話劇,戲碼不難安排。

演員就地取材,台上台下都有趣事。戲裡有日本兵有漢奸,演漢奸的那個小伙子有天分,第一次上台就引得台下唉聲歎氣罵他壞。他老娘在台下顧不得看戲,人叢中擠來擠去找熟人,找到熟人就再三表明他兒子孝順、誠實、也愛國,是個好人。

大軸是新編的京戲,劇情是日軍侵略,人民流離失所。田雪峰老師演老生,靳耀南老師反串老旦,這兩大主角事先請了說戲的師傅來研究身段,又吊了個把月的嗓子,鄭重其事,演出時感動了許多人。

老旦的戲本已賺人熱淚,結尾時老生又有一段碰板:

難民跪流平尊一聲列位先生仔細聽獨只為我們的家鄉遭了兵逃難來到蘭陵城可憐我舉目無親腰內空腹內無食活不成但願得蘭陵鎮上有救星發發慈悲給我煎餅熱湯熱水救救殘生救人一命勝似唸經

演到此處,台下觀眾紛紛掏出銅元來往台上丟撒,(那時買鹽打油還使用「當十」、「當二十」的銅元。)全劇遂在主角道謝配角撿錢中落幕。

學校並沒有正式宣佈停課,我們仍然天天到校,也看見每一位老師都在學校裡。每個都有做不完的事情。這期間,縣政府的視察來過,走馬觀花,誇獎我們新編的壁報。

後來,老師漸漸減少,他們打游擊去了。

然後,同學也漸漸減少,每個人的心都野了,散了,不能收其放心了。

然後,就是那次擊碎現實的轟炸。

《昨天的云:回憶錄四部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