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禮

戰史記載: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中國發動盧溝橋事變。

日本軍閥打算滅亡中國,戰局逐步擴大。中國軍隊的訓練和裝備遠不及敵人,但作戰英勇,傷兵源源南下,過蘭陵,轉台兒莊,送入徐州的醫院。

小酒館裡塞滿了談論戰局的人,大家無心工作,甚至無心飲酒。

佟麟閣趙登禹兩位將軍陣亡,大大震撼了父老們的神經。他們一生只見師長旅長生殺予奪,從未反過來設想過。

金星熠熠佩劍鏘鏘的巨人應該不容易死。即使是該死如韓復矩,鄉人也編造謠傳是用暗殺的方式行刑的。小酒館裡的父老們實在無法想像,把一個統兵數十萬的大員押赴刑場如此這般,和一個鄉愚的結局相同。

不容易死的人接二連三死去,可見天下大勢十分十分嚴重。老天爺決定要減少世上的人口,小百姓要背鄉離井,惶惶然去尋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在小酒館裡,我那些可敬可愛的父老,以如此淳樸的頭腦面對五千年未有之變局。

戰史遺漏了一些事情。

這天中午,來了滿街的傷兵,也來了一架偵察機,在蘭陵鎮上空轉了兩圈,低飛,機翼下面清清楚楚地貼著紅膏藥。那時制空權在敵人手中,偵察機走了,好像無數個血紅的斑點還貼在天上,密密地貼了兩圈。

下午,轟炸機臨空,想必是根據偵察機的報告而來。傷兵早已走了,飛機依然充滿自信、肆無忌憚地飛臨上空,等因奉此丟下幾顆炸彈。

我那時在我們大家宅的前門口遊玩。前門有門樓,門樓下面兩側都有青石製成的石凳,石面可能有一尺厚,光滑清涼,坐上去十分舒服。門外是大樹和廣場。

我家奉命住在大家宅的後面臨街的部分,我們無故不到前面來,那天不知怎麼我來了。

我坐在門樓下左側的石凳上。不知怎麼繼祖母也出來了,七叔陪著,她老人家望望廣場裡的陽光抽一口旱煙袋,在右側的石凳上坐下。

就在這時,敵機臨空,天朗氣清,我抬頭看它,如看兩隻專心覓食的大鳥。據說一共來了五架轟炸機,可是我只看見兩架。

忽然我一陣眩暈。恍惚間我看見祖母哭了,念著菩薩的名號,鼻涕流出來,渾身發抖。七叔連忙上去抱住她。

那時,所有的人都說,敵機投彈之前先要俯衝,俯衝時螺旋槳的聲音改變,好像蜜蜂掉進玻璃瓶裡。但是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飛機踱著方步一如故常,聲音、高度、姿勢都沒有變化,漫不經心,好像這地方它不屑一炸。

說老實話,我也沒看見垂直下落的炸彈。

轟炸的時間很短,等我覺得恐懼時,恐懼已成過去。

雖然我們祖孫一同度過大劫,她老人家在起身離去時卻是反而又藐視又憎惡地瞧了我一眼。她在七叔攙扶下蹣跚入內,我仍然坐在原處仔細回味方纔的光景。

我想起我聽到的種種傳說,回想以前一些模糊的回憶。我常想,如果轟炸的時候我們不在一處,或者她老人家臨去沒有看我,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這次轟炸,炸倒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五個人。

敵機臨空,傷兵早已走了,可是原來停留傷兵的那條街正好有人辦喪事,滿街的親友弔客,不是穿著孝服就是戴著孝帽子。也許,轟炸員以為這些幢幢白影就是傷兵。

可是敵人投彈不准,彈落點偏離目標,否則,我家的情況不堪設想,因為「傷兵」就在我家牆外。

我家平安無事。由我家向東,距離大概三個家庭,天井裡炸了一個大坑,是離我家最近的彈著點。

那家的主人也是吾族的一位長輩。小學停課以後,他成立了家館,有二十幾個同學到他家讀《論語》,我是其中之一。萬幸!挨炸那天學屋裡沒人。

這一炸,家館當然辦不成了,我去取回我的書本和文具。

炸彈在四合房天井的中心炸出一個深坑,我站在坑沿向下看,那深度,如果我跳下去,一定爬不上來。

炸彈儘管炸出一個深坑,卻沒有把四面的房屋炸倒。好像是,炸彈在天井中央爆開的時候,四面的房屋恰巧都在死角之內。日光之下竟有此事,即使出於計算和設計,也未必能控制得如此精確。鄰人雖然驚魂未定,也都來看這戰時的奇景。

當然,炸彈的震撼力很大,房屋的結構恐怕會受到傷害,糊在窗欞上的紙成為碎門,簷瓦大半脫落下來,屋子裡一步一個腳印,老屋百年積藏的灰塵被迫降落,掩埋了掉在地上的書本文具。

老師面無人色,他說飛機臨空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煙,炸彈一響,他趕緊鑽到床底下去。感謝祖先,當初房子蓋得這麼結實……

家家戶戶連夜外逃,逃難起初像搬家,甚至東西都想帶著,後來慢慢學習割捨。那時我弟弟尚在學步,妹妹也太小,不能多走路,局勢對我家非常不利,可是仍比有產婦的人家要「幸運」一些。母親告訴我,《聖經》提到末日災難時說過:「懷孕的人有禍了。」

幸虧魏家兩兄弟來挑擔推車。那時我家的田產已經不多,全由魏家耕種。

魏家老大身形魁梧,滿臉麻點,人稱魏麻子。母親嚴厲囑咐,不可管他叫麻子,只能叫老魏。但是母親又不叫他老魏,只叫麻子。後來我明白,女人之中,叫老魏是魏太太的專利。

我對老魏很崇拜,他力氣大膽子也大,能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我模糊認為,他如果去投軍,可以做將軍。

要丟掉一個家卻也不易。母親要把家裡的雞全都殺死,一共四隻。這件事以前做過無數次,這一次有了困難。母親一手持刀,一手把雞脖子彎過來,可是割不破雞的喉管。

只好把老魏請過來。老魏殺雞的方法很特別,他把雞頭按在地上,手起刀落把脖子砍斷。沒有頭的雞站起來逃走,在五步以後倒下,想飛,只能用翅膀掃地,飛不起來。

四隻雞費了他四刀,真是游刃有餘。四隻雞的身體向東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逃去,都逃不多遠。一路留下血漬,像被一條血索牽著。

敵機投彈的時候,這四隻雞大聲啼叫,而且忽然恢復了飛翔的能力,一同騰空而起,然後跌下來,伏在地上喘息。敵機走後,四隻雞全變了樣子,有驚惶的眼、抖動的頭。所謂「鳥驚心」,大約就是如此了。

有一隻是大公雞,紅色的羽毛帶著金光。平時誰家殺雞,如果殺的是公雞,總是圍上來一群孩子討那從尾部拔下來的長長羽毛。這一次沒有,大公雞死得寂寞。

母親做了一鍋紅燒雞,但全家人已喪失食慾和味覺,為了連夜趕路,又必須吃些東西,這一餐很痛苦。最後,所有的雞肉都送給魏家。

從那天起,我不能正確地判斷雞肉的滋味。那時我尚未瞭解,從災難中走過來的人會對許多東西喪失品鑒欣賞的能力。

第一站,南橋,蘭陵之東,外祖母家。

我從未見過外祖父,他老人家是我的上古史。

我從未見過大舅父。據說,他因為沒有考中秀才,而他之所以落第又由於考場舞弊,於是愧憤交加,一病不起。——有人說他上吊自殺。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大舅母從二十二歲開始守寡,並無兒女。她並不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從未邀請我們去她家作客。

大舅父留給我的回憶是書房裡重重疊疊的線裝書,大舅母留給我的回憶是南橋村外一座貞節牌坊。旌表由國民政府批准,一位姓蔣的內政部長署名。

貞節牌坊有一定的式樣,中間最高處照例雕出一個長方形的平面,上面有兩個大字:「聖旨」。輪到大舅母,這聖旨兩個字換成國民政府的大印,甚為怪異。

依照通例,寡婦必須累積了許多艱苦的歲月,耗盡青春,再無戀愛或改嫁的可能,才可以得到旌表。所以,我推測,這時大舅母一定不年輕了。

通常,受旌表的節婦多半身兼賢母,也就是說她辛苦撫養的兒子做了官或者發了財,官署和親族看子敬母。大舅母在門衰祚薄之家,這一點封建虛榮得來不易。

我那時對人生的痛苦瞭解不多。在我的想像中,大舅母以堅強的性格過著神秘的生活,自己有特殊的人生哲學。她一生清心寡慾,血肉盡成冰雪,臨終將輕如蟬蛻。

外婆家另一個令我難忘的人物是我的小舅,他排行第六,叫任富才。

小舅身材瘦小,一副「小弟」模樣。可是他不安於「小」,日本軍隊在河北一動手,他就著手組織游擊隊,自封為「大隊長」。

我這位六舅似乎並沒有領袖的魅力,也缺少領導才能,他的號召來自「財散則人聚」,肯花錢。他自己鬧窮,唯一的經濟來源是變賣外祖母的田產。那時候,外祖母已是風燭之年,六舅是唯一的繼承人,置產者和六舅立下契約,六舅收下一筆錢,某一塊田地算是人家的了,但正式手續等外祖母死後再辦。

那時,像外祖母家這樣的家庭很多,用「先上車後補票」的方式買賣田產不是新聞。當時有三句話描寫這種敗家子弟的心情,說他「恨天不冷,恨人不窮,恨爹娘不死」。恨天不冷,因為他有皮襖;恨人不窮,因為別人有一天買盡他的家業。至於第三句,我想用不著解釋。

六舅有一條腿伸不直,是個跛子,經常騎驢代步。鄰人笑問跛子怎能打游擊,他很自負地說,歷史上從此出現第一個跛腿的游擊司令。我想,如果他真個百戰成雄,名垂竹帛,他這句豪言壯語也就流傳眾口、廉頑立懦了,可惜這事認不得真,一撮人捧著他使槍耍刀,和捧著他鬥雞走狗並沒有區別,也趁機做點別的事,那些事比鬥雞走狗更壞。

六舅打游擊的笑話不少。有一次,他們行軍,大夥兒走著走著回頭一看,他們的頭頭兒不見了,只有空蕩蕩的驢子心不在焉地跟在後面。平時六舅上下坐騎必須有人攙扶,斷無中途獨自下馬之理,不用說是從驢背上摔下來了。大家急忙回頭尋找,見他躺在一塊新耕的農田里,頭枕著大塊坷垃對天抽煙呢!這樣精彩的掌故,發生在與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漁樵閒話,成不了名人軼事,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那時六舅是個大忙人,對外甥、外甥女從來沒有工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但我認為我瞭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堂吉訶德。

我那五姨嫁給卞莊的王家,卞莊在蘭陵之北五十華里,附近有蒼山,據說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莊王氏大都是王覽的後人,蘭陵王氏與瑯琊王氏敘了譜,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軍的攻擊路線是自北而南,卞莊比蘭陵更接近戰場,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們的女兒送到南橋來,以減少內顧之憂。

外祖母有三個女兒,以五姨最是聰明漂亮,五姨把這兩大優點都遺傳給女兒,他們的獨子兆之表兄一樣也沒撈著。

我和五姨見過幾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會。母親問五姨:「他們倆誰大?」意思是要確定稱謂。五姨不考慮我們的出生年月,立刻對我說:「叫姐。」我喊了聲二表姐。五姨又說:「一表三千里,也別表來表去了。」我連忙更正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地誇獎我。

回想起來,五姨是「防微杜漸」。古來許多戀愛悲劇生於中表,這表哥表妹之親的字樣往往引人遐想,產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嚴肅,教她老人家比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見一斑。

我管她的兒子叫表哥,她倒沒有任何意見。

我常想,「暮氣沉沉」一語,準是為外祖母家這樣的庭院創用的。青磚灰瓦蓋成的高屋高樓四面圍住灰色方磚鋪好的天井,整天難得曬到陽光,白晝也給人黃昏的感覺。房屋的設計毫未考慮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傢俱吮吸了。建造這樣的家宅好像只是為了製造一片陰影,讓自己在陰影中蒼白地枯萎下去。

那時,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經很老舊了,磚牆有風化的現象,轉角處線條已不甚垂直。造牆用的青磚本來顛撲不破,現在用兩掌夾住一節高粱稈,像鑽木取火那樣往牆上鑽,可以弄出一個個小圓洞來。好像這些用泥土燒成的青磚即將分解還原,好像一夜狂風就可以把這片房屋揚起,撒落在護城河裡,在田塍上的牛蹄印裡,在外祖母的眉毛和頭髮裡。

而這時,來了雲雀般的二姐。

一切馬上不同了,好像這家宅凝固成堅厚的城堡。從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裡,那窗口就不再是一個黑洞,滿窗亮著柔和的光。

每一間屋子都甦醒了,都恢復了對人世的感應,都有一組複雜的神經,而神經中樞就是二姐的臥房。

隨著這神經一同悸動的,首先是風,後來是鴿子,滿院鴿子從傷古悼今的淒愴中解脫出來,化為藍天下的片片白雲。

回想起來,年輕的生命對一個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廣之,對一個社團,對一座軍營,對整個世界。

我的活動範圍在西廂房,本是大舅父的書房,有滿架的線裝書,好一片大舅父科場奮戰折戟沉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沒有圖畫的書,暗想,古人怎能讀這樣枯燥艱澀的東西終其一生!

有一天,我發現書桌上有一本不同的書,一本用白話寫成的長篇小說,蘇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這本小說的故事並不曲折驚險,可是它寫女子對抗大家庭的專制,淋漓痛快,看得我廢寢忘餐。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這本書,不知我的母親看過沒有,我要留著,有一天拿給母親看。

兩天以後,我的書桌上出現了《沈從文自傳》。書很薄,讀的時間短,想的時間長,依書中自序和編者的介紹,沈氏生長於偏僻貧瘠的農村,投軍為文書上士,憑勤苦自修成為有名的作家,最後做了大學教授。這個先例,給籠中的我、黑暗貼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

這本書展現了一個廣闊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種發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這本書。

又過了幾天,二姐交給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從文自傳》也都是她送來的。她對新文學作品涉獵甚廣,我崇拜她的淵博。那天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新文學。

此後,二姐借給我魯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達夫、趙景深等人的文集。

巴金的《家》,在當時和後來都極受推重,但我並不愛讀這部有「現代紅樓夢」之稱的傑作,一如我那時不愛讀《紅樓夢》。在傳統社會和大家庭壓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當然沒看到這本為他們鳴不平的書,也許他無須,他自己就在書中。

二姐提供的讀物之中,有一本小說甚為奇特,它的作者雖非名家,我至今還覺得醍醐灌頂。

故事大意是,一個人矢志復仇。由於復仇是人生唯一的意義,生活不過是復仇的準備。他時時偵察敵人的舉動,為了對付敵人而隨時改變職業、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習慣,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盡一生,終於宿願得償,可是他也變成一個一事無成的老人,心性邪惡,氣質鄙劣,不能過正常的生活。

這本書何以進入二姐的書單,是一個謎。回想起來,那時的流行思想是「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有鬥爭才有進步」、「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志殘酷」,忠恕之道難以成為文學主題,那本小說能夠出版,堪稱奇跡。它在我眼底曇花一現之後再無蹤跡,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並不等於沒有生存價值。

我開始夢想有一天做作家。

有一天,我問二姐:「要怎樣才會成為一個作家?」

二姐說:「我得回去問我的老師。」她帶來的書都是那位老師借給她的。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師了,所以,我一直沒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幹起來。我夢見我寫小說了,我的小說在《中學生》雜誌上登出來了。

我告訴讀者,少年愛上一個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懸殊的人是難以相愛的,可是那聰明的女孩想,得到一個男孩的崇拜迷戀也不壞,她給他希望也給他失望,總是不讓他絕望。他迷惑了,他覺得她太難瞭解了,他到野外去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走,胸膛裡滾來滾去只是同一個問題:女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忽然來到河邊,他目不轉睛看那波浪漩渦,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脫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我好快樂好快樂,沒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夢見我的書出版了。我對讀者說,少年辭別了母親,獨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頭看母親。母親漸漸遠了,少年快要望不見母親了,母親趕快登上高處,讓少年繼續看得見。就這樣,母親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遠……

我好快樂好快樂,沒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晝夜經營這不見天日的文章,臉色蒼白,神思恍惚。一天,在飯桌上,外祖母注視著我,好久。

「把這兩個孩子隔開,」外祖母對著空氣說,「七歲寢不同席,八歲食不同器。」

母親和五姨只是笑。

然後,二姐就像個仙女,轉瞬失去蹤影。

我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外婆家靠近護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護城河兩岸都是柳樹。

蘭陵人愛種槐,過年貼對聯總有「三槐世澤長」,跟北宋的王佑王旦拉關係。南橋人愛種柳,沒人高攀陶淵明,只是圖柳樹長得快,長得漂亮。

水邊的柳樹,沒幾年就綠葉成陰、亭亭如蓋了。所謂「十年樹木風煙長」,也只有柳樹當得起。

我在南橋住到那貧血的柳枝柔柔軟軟的好像能滴下翠來,一面吐葉一面抽長,開出淡紫的花穗。樹是那麼高大,柳條卻那麼細密,細葉小花像編辮子一樣一路到底,曠放和纖巧都有了。憑你怎麼看,百看不厭。

奇怪的是柳枝彎成穹頂,四周越垂越低,對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獨鍾的樣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樣感謝當初種樹的人才好。

所有的樹梢都向上拉攏關節,只知道世界上有個太陽,垂柳卻深深眷顧著我,給我觸手可及的嫩綠,使我覺得我的世界如此溫柔。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從未覺得垂柳是「哭泣的樹」。我只覺得它是「愛之傘」。

有一天,看見雨,我到柳下靜坐,全身濕透,為的是永不忘記這些樹。「愛之傘」往往並不能抵擋風雨,它只是使我們在風雨中的經驗不朽。

柳樹也有高峰手臂趨炎附勢的,可是書本上說,那叫「楊」,下垂的才是柳。南橋西頭護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著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我沒能住到柳樹結出那帶著絨毛的果實來,我知道,那些果實會靠著風力漂泊遊走,尋找安身立命之處,形成另一種景觀。那時,老柳將非常無奈也非常無情地望著孩子們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飛也不遠,總是牽牽絆絆黏黏纏纏地流連,使老柳心硬心疼。

儘管柳絮年年飛到漫天滿地,我可沒聽說更沒看見哪顆種子落地發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種程度,大概就不能遺傳。

我見過鄉人怎樣繁殖柳樹,他們用插枝法。據他們說,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柳枝倒過來插進地裡。這麼說,垂柳無種,靠後天環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這個說法,可是一直沒辦到。

從那時起,以後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個沒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覺得那地方好空虛好寂寞。

那時,我還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親帶著魏家全家匆匆到來。

《昨天的云:回憶錄四部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