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飢餓,以及另一種飢餓

延川中學坐落在縣城的南山坡上,校舍非常簡陋,幾排古老的平房與窯洞分別作為教室和宿舍。通往學校要經過一段石片鋪就的下坡路,當地人稱之為唐坡。

賈平凹在其散文《延川散記》中,曾經這樣描寫過延川中學以及唐坡:

再也沒有比這更仄的城了:南邊高,北邊低,斜斜地坐落在延水河岸。縣中學是全城制高點,一出門,就慢坡直下,窄窄橫過來的唯一的一條街道似乎要擋住,但立即路下又是個慢坡。使人禁不住設想:如果有學生在校門跌上一跤,便會一連串跟頭下去,直落到深深的河水中去了。

王衛國終於如願以償地走進延川中學上學了。

這是王衛國生活道路上一個意義重大的開端。

當王衛國背著那點破爛行李踏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他就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走進神聖的麥加,心中充滿了莊嚴的感情。

但是,很快王衛國也知道了:他在這裡將要面臨的困難,比他原來所預想到的還要嚴重得多。當然,飢餓仍然是一個主要的威脅——可嚴重的困難還不僅僅在此。

王衛國被編在初66乙班。班主任是剛剛畢業於西北大學數學系的常有潤老師,語文老師是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的程國祥。

1963年,雖然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已經結束,但是,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中國的老百姓,依然還生活在極度困頓之中,只是城市人要比苦難深重的農村人相對優越許多。

在延川中學就讀的大多是在縣城裡生活的孩子,王衛國所在的班級又是一個尖子班,班上的同學大都是幹部與職工子弟。儘管當時普遍處於困難時期,但貧富的差別在農村子弟和縣城子弟之間仍然是太懸殊了。縣城生有國庫糧保證每天都有糧食供應;他們的父母親的工資也足以使他們穿戴得體體面面,讓人看起來像個中學生的樣子。而像王衛國這樣的貧困農村生,經常處於飢腸轆轆不說,穿著那身寒酸的農民式的破爛衣服,躋身於他們之間,簡直像一個叫花子!

王衛國交不起每月五六元錢的伙食費,有時,連5分錢的清水煮蘿蔔菜葉也吃不起。那時,學校的飯菜分為甲、乙、丙三個等級,他所吃的都是丙級菜:黑窩頭、稀飯、醃酸菜。就這些,還是要好的同學湊給的,同學能給予王衛國的,也只是杯水車薪。

當時學生中流傳著這樣幾句順口溜:父母親大人兩點點,兒在門外把書念,每頓稀飯一碗碗,把兒肚子餓成個板片片。(劉鳳梅《銘刻在黃土地上的哀思》)

下午吃過晚飯——只是一碗幾乎見不到米粒的稀飯,到晚上睡覺這一段時間,是讓王衛國感覺時間過得最漫長的了。他經常餓得心火繚亂,不知該怎樣才能熬到上床睡覺。有時,王衛國就跑到城郊的土地上瘋狂地尋覓著: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統往肚子裡吞嚥。要是能碰巧找到幾個野雀蛋,那對王衛國來說真像從地上挖出元寶一樣高興。這時,他就拿枯樹枝燒一堆火,急躁地把這些寶貝蛋埋在火灰裡,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來幾口吞掉了。

節氣已經到了秋天。雖然不很景氣的大地上,看來總還有些收穫的:瓜呀,果呀,莊稼呀,有的已經成熟,有的正接近於成熟。這些東西對一個餓漢的誘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總是拚命地嚥著口水,遠遠地繞開這些叫人嘴饞的東西。我只尋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飢——而這些東西如水和空氣一樣,不專屬於任何人。除此之外,我決不會越「雷池」一步的!

飢餓經常使我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走路時東倒西歪的,不時得用手托扶一下什麼東西才不至於栽倒。課間,同學們都到教室外面活動去了。我不敢站起來,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覺得腦袋都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為了不使尊貴的它在這個世界面前耷拉下來,身上可憐的其他部位都在怎樣拚命掙扎著來支撐啊!

飢餓使我到野外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尋覓的東西已經補不上所要消耗的熱量。除去上課,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氈上,一口一口嚥著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麼的,可晚上只要一睡著,就夢見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對吃的東西已經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慾望,甚至都干擾得連課都聽不下去了。上數學時,我就不由得用新學的數學公式反覆計算我那點口糧的最佳吃法;上語文時,一碰到有關食品的名詞,思維就要固執地停留在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學課,便又開始幻想能不能用隨手可拾的物質化合出什麼吃的來……(路遙《在困難的日子裡》)

家裡每月救濟的20斤玉米,大媽一粒不剩地安排給他交上灶糧,大伯拖著病體,一天不敢落下地參加人民公社的勞動,缺工是萬萬不行的,不然就要被罰口糧,累死累活、吞糠咽菜也得讓兒子吃上飯。

大媽更苦,為了生存,為了兒子,她不得不將自尊擱在一邊,提上籃子,拄著打狗棍,沿街乞討。

大媽是個要臉面的女人,附近熟人多,難為情。而延川縣城也肯定是不會去的,不然傳到兒子耳朵裡,會讓兒子心裡不好受的。

每天,大媽和一位姓梁的婦女結伴,雞不叫就起身,疾行50里地,趕往鄰近的延長縣去討飯。那裡人生地不熟,誰打發點就收下,遭到人家的白眼或是被驅趕也沒有關係,人家不欠自己什麼。可恨的是,有些人家不僅不打發一口吃的,時常還會放出狗來追趕;討飯路上,被一幫孩子辱罵圍打,更是經常性的遭遇。還有一次,在張家河討飯時,大媽被一條狗追著咬傷了腿,好久了,傷口才癒合。

但善良的人家畢竟還是多,只是大多數人家日子都不寬裕。趕上家中有口喝的,就給大媽碗中盛上;趕上剛好有糠麩菜糰子,或是玉米面窩窩頭,就給大媽掰上一塊。最幸運的是偶爾得到一塊蒸饃饃,這時候,大媽就像是拾到寶貝一般,小心地放在籃子裡,待傍晚回到家中,把這些蒸饃、窩窩頭、糠糰子晾曬到院子的石碾子上。待「寶貝們」曬乾了,大媽又小心地裝進一個布口袋,等著給兒子送乾糧的那天一併送去。

大媽天天盼著這個布口袋鼓起來。鼓脹了,大媽的心情也隨著乾糧口袋的變化高漲起來。只是,口袋的鼓脹速度太過緩慢了。

遠離延川,到外地去討飯,既不會給兒子丟人現眼,還能給兒子帶回乾糧,這多好呀!大媽看著口袋自言自語。

在學校飽受飢餓煎熬的王衛國,自然懂得一個個不同形狀的乾糧來得多不容易,他很清楚,家中的父母肯定比他更為艱辛。

父親不久前托人捎來話,說他這半年是再無法給我送來一顆糧食了。這我早已預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來的那十幾斤高粱,也是他從自己的口裡省下來的,我雖然飢餓,但好歹總還沒斷五穀,誰知道可憐的父親現在拿什麼餬口呢?唉,眼下這餓肚子,除過天不下雨,硬是近幾年把許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煉鋼鐵,把好端端的樹砍了,丟在火裡;把吃飯鍋砸了,燒成些鐵疙瘩;大家整天鬧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沒好好營務莊稼嘛!後來,農村裡又辦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塊吃大鍋飯,說已經到了共產主義。沒幾個月就把糧食糟蹋完了。現在遇上這連續的災年,可把多少人餓翻了呀!我毫不考慮(也不需要考慮),就把開學時帶來的那點「百家姓」糧,再一次從每天的數量中壓縮掉一半。這樣一來,一天就幾乎吃不到多少糧食了。兩碗別人當湯喝的清水米湯就是一天的伙食。至於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為除了點必不可少的學雜費用,身上幾乎再連一毛錢都沒有了。(路遙《在困難的日子裡》)

每到週末,王衛國總要請假回家。班主任問:「回家做什麼?」

王衛國回答:「尋糧。」

班主任又問:「能尋得?」

王衛國聲音低下去:「尋不得。」

王衛國知道,家裡實在沒有糧食可尋了,只不過在學校實在太餓了,回家好歹還可以充兩頓饑。

年輕善良的班主任常有潤老師,瞭解王衛國家中的極度窘迫,有時,就將自己省下的飯票給王衛國一些,讓王衛國暫且湊合幾天。

在王衛國到延川縣城上小學和中學的那幾年,有《延川縣志》記載,延川縣經歷了各種自然災害,「拔下了苦菜度年饉」的日子,年年發生:

1961年全年大旱,霜凍、洪、雹、風災相繼發生,糧食大減產;

1962年10個月未落飽雨,糧食減產702萬公斤;

1963年春旱嚴重,15個公社全部受災;

1964年繼續旱災;

1965年夏秋連旱,秋田基本無收穫,黃河沿岸村莊草木枯黃;

1966年春旱,據統計,全縣全家遷走者10戶47人,出外討飯者60戶170人。

延川中學的校門外,是一條路面用碎石片插起來的小路,據說是清朝末年鋪設的石板街道,現在已被幾代人的腳片子磨得凹凸不平。街口上立著幾座年月很舊的老店舖;這些破破爛爛的房子和那新建築起來的商店、食堂、藥材公司、郵電局、銀行等等排成一列。

走在這條街上的王衛國,時常感覺這幾座破舊的老房子,與那些新建築站在一起,就像上早操時自己站在班上的隊列裡一樣顯得寒酸。

緊靠著舊社會時開的染坊,現在是鐵鋪的老房子,是前兩年才蓋起的縣國營食堂。透過大玻璃窗,能看見裡面的人吃得前俯後仰。在這困難年頭,這地方取代了縣文化館而成為全城最熱鬧的場所。

去縣城的新華書店要經過這裡。王衛國盡量克制著不往那玻璃窗裡面看。

新華書店新進了一批新書,聽語文老師程國祥講,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創業史》,很不錯。王衛國聽著書名,感覺像是歷史書,程老師說,這是部長篇小說。當然,飢寒交迫的王衛國是買不起書的,但是,他想立在書店裡翻一翻,看一看。

看書,是抵制飢腸轆轆最好的良方。延川中學的閱覽室裡,有不少的藏書,古典小說居多,《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王衛國在程老師的推薦下,閱讀了這些書;還閱讀了《保衛延安》、《紅巖》、《三家巷》等。

不讀則已,一讀便讓腹中空空的王衛國,感覺到了大腦糧食補充的快感。讀了一本又要讀下一本,不然,很快他就感覺大腦也如同肚子一樣處於飢餓之中了。除了古典名著,他還想有更多的作品讀。

這一種「飢餓」,令飢餓中的王衛國有種前所未有的充實和興奮。

這個吃不飽肚子的學生,並不本分。班主任教數學,他對數學偏偏不喜歡,不下功夫。但班主任的思想方法很活,對他說:「你不咋學數學,我能理解;你對文學愛好就下功夫學,不要荒廢時間。」然而王衛國對文學也不刻苦,耍起來就耍得如脫韁之馬。自習時間就溜出去,要麼去操場裡練籃球,他的籃球非常出色,是校隊隊員;要麼他去書店裡看書,到閱覽室看報。他看報很有癮,大報,參考消息都讀,而且能理解。這在初中學生的理解程度中是很罕見的,就是因為這個特長,使得他的視野要比同輩人開闊得多,對世界的期盼當然也就更多。那個時候,他就胸懷祖國,放眼全球了。(曉雷《男兒有淚》)

常有潤老師的寬容,對王衛國這樣一些有思想的學生來說,就像除去了套住他們的緊箍咒,促使王衛國可以有條件地廣泛涉獵他喜歡的文學作品。

除了大量閱讀蘇聯作家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毀滅》、《鐵流》等等小說,王衛國還閱讀了《把一切獻給黨》、《牛虻》等中外著作。語文老師程國祥存有許多文學雜誌,王衛國借閱來,同樣像海綿遇到水一樣,很快就吸收了。

為了解決這另一種飢餓,王衛國經常將自己安置在延川縣文化館的閱覽室裡,把一份份報紙、一本本雜誌,當作了充飢的糧食,一口一口地吃進腦子裡。他如饑似渴地將一切可以閱讀的東西吞噬、消化,儘管胃部的飢餓時常影響著大腦對閱讀的吸收,可是,少年王衛國靠著堅韌的毅力,以閱讀為武器,打敗了另一種身體的飢餓。

在「文革」的日子裡,縣上的圖書館被砸爛查封了,老師保存下來的文學雜誌也被他看一本丟一本地看過了,找不到能夠閱讀的書時,王衛國精神的飢餓感很快就要妥協於身體的飢餓感,怎麼辦?

王衛國的目光瞄向了已經封閉多時、無人問津的縣圖書館。一天夜裡,王衛國偷偷地翻進落滿了灰塵的圖書館裡,點著火柴,一本一本地尋找,那些被列為「禁書」、「黃書」的文學書籍,成為他大快朵頤、果腹充飢的精神「食物」。

少年時期在生活上和心理上所受的磨難,以及山區滯重的生活節奏和閉塞的環境限制,反而刺激了我愛幻想的天性和追求新生活的願望,因此極想瞭解更廣闊的外部世界。(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困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經濟生活上的困難時期;而作為貧困的農村學生王衛國來說,則是經濟上和精神上雙重的困難時期。

身在比自己家庭經濟狀況都高出很多的同學當中,本就敏感的王衛國,愈加得時刻敏感,籠罩在王衛國心頭的是濃重的自卑。「他在眼前的環境中是自卑的」,「他常常感到別人在嘲笑他的寒酸」,「他現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於貧困而給自尊心所帶來的傷害」。當王衛國成長為作家路遙,他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早期生活中輕鬆無憂式的、田園牧歌式的記述,有的只是生活的艱難帶給他的心靈的創傷。所以,此刻,王衛國要用比克服飢餓還要多的精力,去克服周圍人對自己不屑的,或是輕慢的目光。

對於有意志、有追求的人來說,自卑感會轉化為爭取優越感的補償動作,不但能使自卑感不成為心理障礙,反而能昇華為一種超越自身、反抗命運的動力。讀書、上進、與命運抗爭、改變人生道路成為初中生王衛國心中的自覺追求。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