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沒有結束的告別

1992年11月上旬,西京醫院的傳染科醫生閻榮教授——負責七號病房病人路遙的主治醫生,馬上要動身外出開會。不巧的是,住院醫生康文臻也因為有別的課題研究,需要調整工作,醫院裡給路遙換上一個更有實踐經驗的大夫,康文臻與這位醫生移交了手續。

知道這些情況的路遙,頓時情緒低落,心情晦暗,整整一天都沉默不語。

住在西京醫院的兩個月來,康文臻醫生不僅承擔著為路遙診治的醫生責任,也承擔起了給路遙做飯送飯的陪護責任。白天守在路遙身邊精心護理,康文臻是醫生;晚上下班回家了,康文臻不是燒一個青菜豆腐,就是做一碗鮮美的鯽魚湯,趕緊跑回病房餵給路遙吃,幾十天裡每天如此,從未間斷。這時候的康文臻就像路遙的親妹妹。本來,他們素不相識;本來,他們之間僅僅是普通的醫生和病人關係。而康醫生一直像對待兄長那樣給路遙以溫暖真摯的關懷,路遙則在康醫生的關懷中,又一次看到了劉巧珍的影子,得到了一個天使般姐妹的關愛。

路遙對康醫生一方面是信賴,另一方面是依賴。現在,康醫生工作調整,路遙感情上自然難以接受,他流著淚說:你走了,我咋辦?

康醫生極力安慰路遙:我走後還會再來看你,還可以給你送飯。

康醫生的話,難以撫慰路遙沮喪的情緒。

11月15日早晨醒來,路遙的臉色十分難看,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著。路遙的小弟弟、小名九娃的王天笑,給他端來了洗臉水,讓路遙洗臉。路遙說什麼也不洗,本來一向每天刷牙不能馬虎的路遙,這一天也不想刷牙了。天笑熬好了小米稀飯端到哥哥身邊,路遙一口也不想喝。在天笑再三懇求下,路遙才勉強喝了兩口。然後默默地什麼話都不說,煙也不想抽了,眼睛裡不時地溢出淚水。

16日下午,新任省作協黨組副書記的趙熙和曉雷去看路遙,路遙已平靜下來,躺在病床上和曉雷拉話。主任醫生向趙熙、曉雷介紹了路遙的病情,將路遙的病歷展開給他們看,那病歷厚得像一部巨著。醫生說,路遙是積勞成疾的,病得嚴重,要準備打持久戰,這就需要路遙全力配合。而路遙的任性使他的病情出現過反覆,其中一次竟是偷吃不潔的水果所致。醫生們叮嚀他千萬不能吃外邊地攤上的水果,尤其不能吃葡萄,但他長時間味覺麻木,忽視了醫生的禁令,悄悄偷吃了葡萄,結果引起腹瀉,加重了病症。還有一次是他的急於求成。他認為西醫的治療手段太慢,想要中西醫結合,雙管齊下,他請一位名中醫開藥服用,結果又一次引起腹瀉,引發病危。好不容易這些危機都度過了,他卻因輸液引起的疼痛,拒絕輸液,他把插管和針頭拔起撇在一邊,發誓不再輸液。

已經輸液三個多月了,已經很難找到一點進針的血管,粗血管插不進針,就從手指上找細血管,一瓶液體就得輸上十幾個小時,誰也難以承受這種無止境地折磨,但他更不知道,他的肝功能已經全部衰竭,失去了新陳代謝的作用,只有那一根滴落著血漿和白蛋白的皮管才是維持他生命的唯一命脈,那才是他的生命線,他拋棄這些就等於毀滅他的生命:這最深刻的危機我不能告訴他。只能籠統地勸導:在醫院裡,醫生就是上帝,必須配合他、服從他,才可以驅除病魔,恢復得迅速。聽了我的話,一向倔強而執拗的他,此刻乖得像個孩子:那就讓他們輸液。於是新鮮的血漿重新滴落著,充實著他的奄奄一息的生命。(曉雷《故人長絕》)

11月16日晚,路遙又開始肚子痛。他喘著粗氣,難受得大聲呻吟,身體蜷縮在一起,頭深深地埋在胸前。新換的主治醫生給路遙打了一針。夜裡12點多,痛苦不堪的路遙無望地提出一個請求,讓小弟天笑趕快給他聯繫好友霍世仁,讓霍世仁想辦法盡快幫他轉院。天笑慌亂又緊張地跑到護士辦公室,打了好長時間電話沒有打通。

被病痛折磨的路遙,看到悵然歸來的天笑,他絕望了。疼痛再次襲來,路遙又不停地在床上翻來滾去,不知如何才能緩解陣陣疼痛,他一會兒讓天笑給他揉肚子,一會兒又讓天笑把他挪在地板上,說這樣或許還能減輕他的痛感。痛苦中,路遙一聲又一聲地喊著:九娃,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王天笑抱著淒慘不堪的哥哥路遙,已是涕淚橫流,卻沒有一點救他親哥哥的辦法。

17日凌晨4時許,嘴裡不停地說著喊著的路遙,聲音時高時低,但是王天笑一句也聽不真(清楚),最真(清楚)的幾句話,說的是:爸爸媽媽可重要哩……爸爸媽媽可親哩……

之後,路遙便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值班醫生和護士緊張地進行搶救,輸氧設備推進了病房,然而,卻是一個壞的,偏偏在這緊要關頭,怎麼就是個壞的?只得重新換一個來,但是一切努力都已無濟於事了。

醫生們緊張地忙碌著,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把白大褂的袖頭高高挽起,一左一右地用四隻手按在他的胸脯上,鼓起全力一壓一放,一位留短髮的女護士舉著助吸器狠狠擠壓著那只橡皮球體一翕一動,配血的仍然配血,輸氧的仍然輸氧,人們都在等待一個奇跡出現,讓血壓表上再出現有力的升降,讓心電圖熒屏上再出現忽高忽低的激烈線條,讓他自己的胸脯能夠再自動一起一伏,但是從8時20分開始,這一切就再也沒有給人們以期待的回音,一切儀表都在顯示,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醫生們失望地要停止眼前徒勞的工作。但是我仍然哭求道:請你們再試試,請你們再試試……(曉雷《故人長絕》)

在路遙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70分鐘以後,醫生們仍然不放棄他們最後的努力。他們推來一架儀器靠近病床,儀器伸出兩根電纜,電纜前端連著兩隻皮碗,一位女醫生用兩隻手舉起皮碗,摁在路遙的胸前,然後醫生喝令所有人後退,離開鐵床,剎那間通電,兩隻皮碗舉起,路遙的胸膛上留下了兩個碗形的灼燙過的傷痕,這是最後的最有希望的也是最危險的搶救措施了,但仍然沒有喚醒已經長眠中的路遙。

1992年11月17日晨8時20分,路遙,這位堅強不屈、馳騁在文學沙場上的勇士;這位拳擊台上,對手永遠是自己的拳擊手;這位短暫的一生都在與坎坷命運頑強搏鬥,打不倒、摧不毀的戰士,在與病魔做最後一搏時,還是被打敗了的悲情英雄,永遠停止了他那激越的心跳,永遠合上了他那善於體察普通人人生的雙眼,永遠離開了他用藝術建造的平凡的世界……

此時,是一天正常的清晨,而此時,卻是路遙的深夜,因為路遙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屬於路遙的早晨還沒有來臨,他安詳地睡著了……

路遙真的永遠不會醒來了嗎?做醫生的康文臻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哭了,在場的所有醫生和護士也哭了,他們不願讓這個頑強的人離開,在兩個多月的相處中,他們時時感受著路遙與病魔、與命運不屈的搏鬥,他們看到了他痛苦地掙扎和想站立起來的強烈願望。即使在生命最後的時刻,他也未曾放棄過努力,未曾向死神低下頭顱。

護士們端來清水,拿來潔白的布巾,輕輕揭開棉被,解開路遙的衣襟,為他擦拭全身。整整100天,躺在病床上很少下地的路遙,曾經粗獷健壯的軀體,忽然間變得萎縮而瘦小;曾經粗壯有力的雙臂、曾經暴突著肌肉的雙腿,如今細瘦乾枯;曾經一雙粗大的手、粗大的腳,只剩下魚鱗似的蛻皮和誇張的腳指甲;曾經渾厚的虎背熊腰,如今就剩下如乾柴一般的瘦骨……

曉雷噙著眼淚,伸出雙手顫顫地撫摸路遙那痛苦的眼睛,盡力讓它們輕輕地閉合;曉雷又用手幫助路遙將仍然張開的嘴唇閉合。那厚厚的雙唇和整齊的牙齒之間,再也沒有了那低緩沉雄而又極富智慧幽默的聲音,那平日掛著調笑、戲謔、嚴肅而機智神態的雙唇和嘴角,如今痛苦地僵直著,似乎不斷重複著不堪的呻吟,重複著那句彌留之際說出的最真、最完整的話語:爸爸媽媽可重要哩……爸爸媽媽可親哩……

曉雷、李秀娥、張世曄為路遙穿衣服:穿上了潔白的內衣內褲,穿上了暗綠條紋的滌綸長褲,穿上了水洗布的淺咖啡色夾克,穿上了純毛的灰大衣,穿上了現代味兒十足的白色旅遊鞋;還將一頂深藍色的博士帽,放在他的枕邊。

當為路遙穿戴得整整齊齊而將他平放在病床上的時候,曉雷、李秀娥、張世曄三個人又不禁哭出聲來。這是路遙一生穿得最合體、最雅潔、最高級的一套衣服,但是路遙再也難得自我欣賞、自我陶醉了……

1992年11月17日那個清晨,西安比往年同時期少有的寒冷。建國路83號陝西省作協大院,潮濕陰森,樹木凋零。滿地落葉在寒風中飛舞,隨塵埃遮蔽著瓦楞和年久失修的房屋。整個院落,就像久未洗臉的孩子,委屈地躲在角落,生怕被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狽。

就在這樣一個清晨時分,一個凝重而痛苦的噩耗傳回這個頹敗的院子——路遙剛剛去世了!

突然,每個人的心被浸入冰冷的水中,整個院子更加木木地當場沒有了感覺。人們都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新華社西安11月17日電,以小說《人生》、《平凡的世界》而享譽文壇的作家路遙,今天被無情的病魔奪去了年輕的生命。長期艱辛的創作使他積勞成疾,終因肝硬化、腹水引起肝功能衰竭,於今晨8:20在西安西京醫院猝然離世……

新華社駐陝西站記者李勇,是在陝西作協院子裡長大,與路遙一起看球、評球、聊時政、談文學的摯友與兄弟,作為一名新聞記者,他理智地記述了眼前已經發生的事實;但作為路遙的一個摯友和兄弟,他的情感強烈地抗拒著接受這個事實。他在理智和情感激烈衝突的狀態下,發出了這一則使別人也使自己震驚不已的消息。

聽到路遙訣別的噩耗,曹谷溪正在黃陵縣採訪,陝西省作協打來的電話和電視新聞裡的播報,都明白無誤地傳達了這個殘酷的消息,但是,曹谷溪根本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他急忙趕到西安,面對已經長眠的小他8歲的生死之交,面對一場最不堪忍受的生離死別,曹谷溪禁不住號啕大哭。

這個噩耗傳來的下午,西安的天空竟然飄起了雪花。早冬的雪花,無著無落,有些茫然也有些認命地隨風飄舞。人潮在雪花飄舞中不斷湧進陝西省作協大院,路遙的悼念廳當天就佈置好,設在了大院後院第一個小院東面空置的房子裡。這個房子的隔壁北邊就是路遙的工作室,他在那間不見陽光的狹小工作室裡,修改完成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完成了《早晨從中午開始》……

數不清的花圈和挽幛,在路遙逝世當天開始,中央、省市,及其他省市的宣傳、文藝單位,各地、縣有關單位,以及路遙生前好友,送來的或請人代送的花圈,從悼念廳沿著半個世紀前鋪就、路遙經常深夜孤獨地走過的那條過道的兩邊,一直擺放到了省作協的前院,猶如落雪覆蓋,一片慘白。

來祭奠的人們,有熟悉的作家面孔,也有從未謀面的文友;有從陝北趕來的路遙鄉親,也有省內外的莘莘學子……人們心情沉重,步履緩慢地來到了這間普通平房前為路遙佇泣。

路遙

小小院落擁擠但是靜默肅然,就像無聲飄揚的雪花。

夜晚過早地降臨了,人們祭奠的腳步卻沒有停息。

國內外許多媒體報道了新華社的通稿,美國《華文報》也在當天做了報道。身在美國的路遙朋友、《人生》的導演吳天明,看到消息後當即給西安電影製片廠打來電話,為路遙的英年早逝感到震驚。吳天明請人代送來花圈,並發來悼詞:

一片哀悼哭上蒼奪我摯友,三尺白練悼文壇頓失英才。

路遙的英年早逝,給文藝界乃至文藝界之外以極大的震動,數以千計的唁電從四面八方,一封接一封飄來,猶如雪花,紛紛揚揚,從溫暖的海口到寒冷的哈爾濱,從身邊的黃土地到遙遠的大洋彼岸;不管相識不相識,熟悉還是陌生,人們的哀思和悼念如潮水般湧來:

巴金、王蒙、馮牧、張光年、秦兆陽、蔣子龍、瑪拉沁夫、馮驥才、史鐵生、張賢亮、王安憶、凌力、周明、閻綱、雷達、孟偉哉、張煒等等著名作家,以及全國各地的報刊編輯部、出版社紛紛發來唁電和唁函。

中宣部辦公廳、中宣部文藝局、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聯、中華文學基金會等,發來唁電或打來電話。

更有一些熱心讀者和普通聽眾發來唁電和唁函,他們當中,有大學生、有幹部、有農民,也有企業的職工。

西安市電信局四五個年輕人,每天從早上到晚上,不停地從電信局送遞唁電到陝西省作協大院。

一封封唁電、唁函,一條條輓聯、挽幛,如哀婉而憂鬱的詩篇,抒寫著人們追念的情感,這都是些令人悲慟、使人心顫的語言。

英年早逝人生悲

平凡世界不平凡

這是李若冰、賀抒玉一對老作家夫婦的輓聯。

巨星夭落 遺恨無涯

這也是一對老作家夫妻王汶石、高彬的輓聯。

評論家王愚的輓聯表達著對路遙的深深理解和惋惜:

艱苦著書早晨常從中午始遽爾撒手莽蒼竟難惜黑頭

辛勤筆耕世界竟有平凡見卓然成名時代原不負英才

詩人雷抒雁在11月17日當晚得到消息,他在北京悲慟吟哦:

風淒淒兮雲飛,雪霏霏兮天垂,玉樹折兮山摧,故人一去兮不回。

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巴金的唁電是:

驚悉路遙不幸病逝,不勝哀痛。望家屬節哀。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王蒙的唁電是:

驚悉路遙同志英年早逝,不勝哀悼,並向家屬表示慰問。

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驥才的唁電是:

驚聞路遙辭世,心中頓感一片空白,余皆悲痛。路遙是我欽佩的作家,也是陝西的驕傲,文學成就舉世公認,此時當為路遙家屬引做最大的安慰。

寧夏文聯主席兼寧夏作家協會主席張賢亮的唁電發出慨歎:

文星隕落,痛失良友;賢弟先行,吾隨後到。

上海作家王安憶敘述著個人遺憾:

路遙,你說帶我走三邊,這事情一年拖一年,總以為時間無限多,誰料想剎那間成了永訣!路遙安息!

北京作家劉紹棠在表達哀思的同時,對陝西作家寄予希望:

路遙在創作上繼承和發揚了柳青遺風,願柳青、杜鵬程、路遙拓展的文學道路,後來者絡繹不絕。

評論家雷達給予路遙高度評價:

他把一生獻給了文學,人民不會忘記他。生命雖短,精神永存!

陝西鄉黨、作家同道閻綱和周明從北京共同表達哀思和傷痛:

欲哭無淚,深深哀悼。

江蘇作家陸文夫、趙本夫感歎:

老天不公,中華文壇又殞英才,我們痛失文友,思念及此,潸然淚下。

陝西省作家協會的輓聯懸掛在悼念廳的兩邊:

壯哉一生豪情在嘔心瀝血平凡世界成巨著

悲夫諸多事未了風華正茂浩然文壇失英才

《延河》編輯部的輓聯表達著對路遙的崇敬之情:

迎八方風雨大氣大魄丹心一片留後世

汲四海精華巨著巨作詩史十卷垂千古

……

1992年11月18日晚9點,路遙的妻子林達從北京乘飛機趕回西安。此前,1992年9月22日,剛剛離開西安的林達,已經調到北京,到中國新聞社工作。此時的林達更加瘦弱,面色蒼白,紅腫的眼睛裡噙滿淚水,她已經哭過多次了。直到路遙的喪事辦完,幾天之後,林達依然淚水盈眶,她心中的悲慟和憂傷,是任何人難以體會和想像的。

在路遙去世後的11月17日到18日兩天的時間裡,路遙的愛女遠遠還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的消息,沒有人敢告訴她,孩子剛剛才過13歲生日。那兩天,省作協派了專人照看遠遠,不讓她從省作協院子裡穿過。每天上學放學,前院門口一個人,後院門口一個人地守著她,遠遠要從前院到後院,接她的人就解釋說,這裡不能過,院子裡正在修路。就這樣一直瞞著孩子到19日早上,才由她的母親林達和路遙的幾個親密朋友出面,告訴了遠遠,她的慈父已不在人世的不幸消息。

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遠遠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消息。她完全不相信。因為不久前,她過生日,父母都不在身邊。爸爸路遙從病房托人給了寶貝「毛錘兒」200元錢,媽媽林達也從北京寄來100元錢,路遙的好朋友、《喜劇世界》主編金錚主持並主廚,給遠遠辦了一個很豐盛的生日宴席。12月2日是爸爸路遙的生日,女兒遠遠也為爸爸精心準備了禮物,怎麼現在卻告訴她爸爸已經不在了呢?

19日下午,林達帶著遠遠去醫院看路遙的遺容。林達一到,就長跪慟哭,遠遠看著靜靜地躺著、不再像以往見到自己立即伸出手來、邊擁抱自己邊叫著「毛錘兒」的爸爸,嘶聲哭喊:「這是不是我爸爸呀?爸爸你怎麼不動一動呀?」遠遠的每一聲呼喚都催人再次淚下。

林達和女兒的輓聯,擺放在悼念廳路遙的遺像前:

路遙,你若靈魂有知,請聽一聽我們的哀訴……

妻林達、女兒路遠泣敬。

這個省略號後面,一定有著太多難以訴說的感傷和難以名狀的痛苦。

1992年11月21日早晨,初冬的寒氣絲毫也阻擋不了人們沉重的步履,陝西各界人士懷著各自不同又相同的心情彙集到西安三兆公墓。從省上的領導到平民百姓,從作家、藝術家到文學青年,從路遙熟識的親朋好友到從未見過面的普通讀者,500多人早早來到這裡,準備與路遙的遺體告別。

在緩緩的人流中,路遙家鄉陝北的農民鄉親來了,他們的衣領上還有沒來得及拂去的黃土風塵;一群群的大學生來了,他們舉著一面密密麻麻寫著許許多多名字的白布,默默地行走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不停地歎息搖頭;幾個年輕的女子在悄聲地啜泣……

中共陝西省委副書記牟玲生、陝西省副省長徐山林、陝西省委組織部部長支益民等陝西省委、省政府領導參加了追悼大會。時任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的陳忠實用標準的關中話沉痛地致悼詞:

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這個事實多麼殘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納,這就是: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的天宇間隕落了!

一顆智慧的頭顱終止了異常活躍、異常深刻也異常痛苦的思維。

這就是路遙。

……

他曾經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文學大省裡的一員主將,又是我們這個號稱陝西作家群體中的小兄弟;他的猝然離隊使得這個整齊的隊列出現一個大位置的空缺,也使這個生機勃勃的群體呈現寂寞……

就生命的經歷而言,路遙是短暫的;就生命的質量而言,路遙是輝煌的……(陳忠實《告別路遙》)

這是一次極其隆重又極其沉痛的告別。擁擠的人群開始在哀樂聲中緩慢地向路遙遺體辭別。每個人的視線都被淚水模糊了,人們只想讓這個時刻再多停留一會兒,只想讓路遙再用他那低沉的陝北口音為大家訴說人生,訴說這個平凡的世界……

女兒遠遠來到路遙身邊了,她手裡拿著早為爸爸準備好的生日卡片,她是想在路遙生日那天,親自拿到病房送給爸爸的,而此刻路遙能否聽到親愛的女兒遠遠揪心撕肺的呼喊呢?

爸爸,你不是好好的嗎?你快回來,你再看看我……不嘛,你們別拉他走,你們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他,他是我爸爸呀。你們拉他上哪兒去呀?……我不讓,我要爸爸回家,我求求你們,你們不要把他推進去,他不是好好的?你們為什麼不讓我看?讓我再看一看我爸爸……

女兒傷痛欲絕地呼喚,令所有送別的人更加悲痛不已,女兒比任何人都更執拗地以為,路遙還沒走,他還是好好的,他還和自己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

火化完畢,陝西省作協的同事們與路遙的兩個弟弟——四弟王天樂、五弟王天笑一起,捧著路遙的骨灰,去骨灰堂安放。安放閣中的幾個塑料水果,被王天樂拿走,他說,路遙不喜歡假的東西。然後,王天樂為哥哥路遙留下了兩盒「紅塔山」香煙,弟弟最知哥哥的需要。做完這一切,天樂、天笑兄弟兩個相互攙扶著向外走,這一刻,王天樂終於悲慟難忍哭倒在地。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旅程。我們自己既無法選擇搭上哪班車,也無法選擇我們的起點在何時何地,一切來得都極其偶然,而終點又是不用期待的。已故作家史鐵生生前說過:「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但是,我們還是要感謝上蒼賜予我們生命,使我們有領略這個世界風景的榮幸。想像一下,當幾億個「小蝌蚪」在激情之下噴薄而出,然後開始你追我趕地賽跑著,不知要歷經怎樣的艱辛,怎樣的坎坷,最終能夠成功赴生命之約的只有其中的一個。淒慘、殘酷、挫折、失敗,這等人世間的苦難,在我們還不是我們時,都已經演示過了。而這個拔得頭籌的勇敢闖關者,如果錯過了與卵寶寶的約會時間,那這場激流勇進的競賽就算一場白忙活。只有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小蝌蚪」與「卵寶寶」一見鍾情,兩情相悅,這等人世間的俗事,當我們還不是我們時,也已經發生過了。於是才有了這個有幸可能存活的「我」。

這樣的偶然是多麼的難得。所以,我們不能不珍惜這幾億分之一的偶然,也就沒有理由不盡心盡力在這場毫無意義的人生旅程中,去尋找、去製造出一點人生的意義。

有些人將短暫的人生旅程,又作了調整,比如路遙,他乘上的是特快列車,不容他在旅程中浪費丁點時間。左邊的群山,右邊的平原;近旁的小溪,遠方的大海,似乎對路遙都無法形成誘惑。他只埋頭做一件事,這件事,他說要在40歲之前完成。他果然完成了,他對得起自己的承諾,卻對不起自己的生命。他的人生旅程被壓縮為區區42年。

沒有時間看風景的路遙,永遠成為別人眼中迷人的風景。在清澗、在延川、在延安、在榆林、在銅川、在西安、在北京……有許許多多在不同時期給予路遙幫助的人們。路遙是幸運的,無論是他生前還是身後,這塊土地善待著他,而他在人生旅程中偶然相遇的這些親人朋友也厚愛著他。

在路遙沒有病倒之前,路遙曾經給申沛昌寫過一封信,內容是,由陝西人民出版社陳澤順編輯的五卷本《路遙文集》已經排出清樣,但是缺5萬元的印刷費,這次他來延安,是向母校求援的。時任延大校長的申沛昌當時遠在日本出訪,回來後,路遙已經轉院到西安。回到延安的申沛昌,依然像當年錄取路遙上大學時一樣,毫不猶豫地為路遙想方設法,以解燃眉之急。最後延安大學以學校的名義訂購了價值5萬元的《路遙文集》。書沒有出,資金先墊付上。申沛昌覺得做這件事是值得的。他帶著交款手續單去醫院探望路遙,並告訴事情的處理結果,這位已病入膏肓的學生顯示出少有的歡欣,連連說:這一下出書就有希望了,我感謝!我感謝!申沛昌掩飾著內心疼痛,故作平靜地說:「這有什麼感謝的?做這麼有意義的事,是應該的。」

1993年1月,五卷本160萬字的《路遙文集》出版發行。這套文集的精裝本,放在了申沛昌校長的案頭,但申沛昌遺憾的是,路遙生前沒有看到這部裝幀精美的成書,假若路遙地下有知,他當會為此感到莫大欣慰的。

路遙去世後,曹谷溪一直銘記著路遙在延安地區醫院病床上囑托他的話:「我死後,要把我埋葬在延安黃土山上。」

曹谷溪懂得,路遙與生他養他的陝北高原早已融為一體,難以分離。

曹谷溪為這最後的遺囑奔走了3年,申沛昌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陝北老人制訂了一個實施方案,委託曹谷溪具體執行。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後在延安大學背後的群山中選中了一架山梁。這是有名的楊家嶺上一座無名的山嶺,東靠楊家嶺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黨校所在地的鳳凰山;山腳下,那條著名的延河款款向東流去。

延安大學一座青年樓的後山,有一條羊腸小路從樓畔延伸,可以到達「路遙墓園」。在通往墓園的小路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刻申沛昌題寫的「文匯山」三個字。曹谷溪介紹說,這座山梁是因路遙的存在而命名的。他還說,來自西安南山灃峪河灘的這塊巨石,在搬上山時,動用了大吊車,以及許多勞力的肩扛手拉,搬運了一個星期。有些人聽說是為路遙做事,馬上懷著崇敬之情,主動義務出工。

路遙的墓塚是用清澗的青石砌成,墓前有王巨才題寫的「路遙之墓」的黑色石碑,碑石與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澗運來。墓塚的後山牆上,刻寫著路遙的名句:「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墓園的兩邊有兩棵青松,整個山坡種植著白楊、核桃和陝北的各種雜木野花。曹谷溪還托好友從陝南西鄉運來兩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曹谷溪說,路遙生前特別喜愛白皮松樹。

1995年11月17日,路遙逝世三週年的時候,他的骨灰從西安三兆公墓遷回延安,路遙從此回到了他無限愛戀的生他養他的故土,安眠在他的母校延安大學校園裡。

每一年,都有全國各地的人們,登上文匯山,肅立在「路遙墓園」,在路遙塑像前,送上人們對他濃濃的熱愛和深深的懷念,墓園前的鮮花從沒有凋謝過。

1994年春天,曹谷溪與延安大學校長申沛昌、榆林市政協主席趙興國、延安市政協主席馮文德、銅川市政協主席張史傑以及陝西省政法委書記霍世仁等在西安止園飯店聚會,倡議成立路遙紀念館籌委會,並推舉申沛昌擔任籌委會主任。籌委會成立之後,先後召開三次會議,研究了籌款方案,勘察了紀念館館址,初步提出了路遙紀念館設計方案,並從榆林、銅川等地籌款20餘萬元。同時,還有日本研究路遙的專家安本實等個人的捐款數萬元。

路遙逝世十五週年,也就是2007年11月17日,「路遙文學館」開館。由王蒙題名的路遙文學館坐落在延安大學文匯山腳下,坐落在校園的廣場前,是一座陝北窯洞式建築。路遙出生在窯洞,成長在窯洞,現在,又與窯洞相伴,想必路遙是欣慰的。館內展出了路遙人生各個時期的百餘幅珍貴照片。還展出了他的部分手稿,以及他使用過的桌子、椅子、檯燈和電扇等實物。館內大量有價值的紀念物品來源於路遙的親朋好友,以及熱愛路遙、崇敬路遙的無數讀者。

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賈平凹在一篇紀念路遙的文章中寫道:

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礡的人,但他是誇父,倒在乾渴的路上。

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捧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

在陝西,有兩個人會長久,那就是石魯和路遙。(賈平凹《懷念路遙》)

一部《人生》,一部《平凡的世界》,為路遙的生命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路遙沒有留下什麼遺憾,路遙的生命延續在他創造的文學世界裡,這就是一種長壽和不朽。路遙無疑是文學沙場上一個誇父式的勇士,路遙的人生價值也就有了最燦爛的生命收穫和回報。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