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根:更多的回憶

我在安亞堡的十二年期間,美國經歷了重要的改變。我親眼見到高速公路的興建,起初94號州際公路穿過城南,接著是環城公路。柳徑機場不敷使用,於是興建底特律大都會機場以改進服務。假日旅館和拉馬達(Ramada)旅館紛紛出現在公路兩側。郊區忙著挪出空間興建購物中心。零售業風格改變。在商店裡,以前可以單買的物品,現在要論批買。T恤一次要買三件,鉛筆論打賣。平裝書大為風行,但以前的標籤從此消失:當時薄書一本二十五美分,厚書一本五十美分。為了有資格成為富裕的中產階級,家裡的車子必須不止一輛。電視當然堂堂登場。整整一代的電子媒體記者,其中有些非常上鏡頭,播報著氣象、體育及其他種種新聞,有的確實重大,有的只是瑣碎小事,出現在彩色屏幕上,不過是為了維持美國人在客廳的話題。電視大為流行,一些歷史悠久的暢銷雜誌廣告收入大為縮水,最後被迫停刊。在密西根大學,研究必須靠電腦佐助。複印機和打字機一樣,成為辦公室內不可或缺的設備。我不太出門旅行,但我從閱讀得知,南方內陸飲水機和公車候車室的「白人」及「有色人種」標誌已經移除。不說別的,早在我離開安亞堡之前,我已注意到,在我必須填的所有表格上,「人種」這一欄都已經取消。至於改變的確切時間,我已不復記憶。

我可能在密西根停留太久。即使從大三念到博士畢業,如果我加快速度,應該不用花十二年。不過,拖延並非沒有益處。我不但從軍中重回社會,重新訓練自己進入新職業領域,而且還藉著混合自身體驗和所讀的學術分析,對當代中國進行徹底檢驗。因此我對失落的年少歲月不再耿耿於懷。

在頭幾年,至少是最初五年,我對自己的國民黨背景採取防衛的姿態。當時的情況相當特殊:美國人自己在朝鮮戰爭時和毛澤東的軍隊作戰。在約翰·佛斯特·杜勒斯(John Forster Dulles)的「邊緣政策」影響下,又差一點幫助蔣介石保衛金門馬祖。然而,在我們的校園中,每個人提到蔣介石時,語氣都是全然的不屑。有些教師和同班同學聽到我曾是他旗下軍隊的軍官,就以為我應該覺得難過,彷彿我是在希特勒麾下的愚蠢德國將軍。我幾乎要對他們大吼大叫:這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不這麼認為。我並不自傲於自己的從軍紀錄,因為不會有人自傲於失敗。我不打算自願參戰,到北緯三十八度線或中國外海的離島去打仗,但對過去的從軍,我既不引以為恥,也沒有罪惡感。不過,內戰在我心中留下一些無解的問題,讓我有時覺得矛盾不安。我轉念歷史系,原因之一就是要消除這些疑慮。

我的情緒和我的東北經驗密切相關。我於1946年2月隨著鄭洞國將軍的幕僚群到東北去。在此之前,我和其他許多國民黨的下級軍官一樣,非常期盼馬歇爾將軍的調停計劃可以帶來和平。1月10日,周恩來和國民黨代表張群簽署停戰協議。雙方同意凍結所有的部隊行動,只有一項行動例外:國民黨軍隊可以進入東北,在該處移動,以恢復中國的主權。新聞旁的照片顯示,親切的周恩來站在馬歇爾旁邊,在張群後方露出親切和藹的微笑。然而,在4月的第一個星期,國民黨的八十七師從瀋陽移師長春時,林彪以四萬人展開突襲,幾乎殲滅了整個師。兩天後,林彪加強武裝,進攻國民黨的新三十八師,後者原是前駐印軍的一部分。這次攻擊受阻,共產黨軍隊損失不下兩千五百人。我們抵達前線時,剛好是戰役結束後沒幾天,看到鐵軌旁和田野裡散佈著無數的屍體。一位新一軍總部的參謀對我形容何謂「人海戰術」。他說:「他們會在前線擺出一千人,但空間只有幾百碼寬,通常只能容納下一個連。你會想:這些人不傻,他們只是瘋了!但讓我問你:你可以砍殺多少人呢?四百、五百或甚至六百?你把這些人打成碎片,可是這些人的後面還有數百人在那裡。相信我,他們絕對可以收拾你和你的機關鎗!」

共產黨軍隊進攻受挫,還真是奇跡。但雙方交鋒後都筋疲力竭,國民黨軍隊更累,因為大屠殺的感覺就已讓人覺得噁心了。敵軍嚴守鐵路要道四平街,執行繁複的戰地計劃。前線部隊想找出彼此的缺點,企圖包抄彼此的側翼,但都不成功。林彪就這樣阻擋我方進攻長達四十天之久。同時,他的人馬進入長春,當時蘇聯已經撤走。周恩來此際在重慶宣稱,共產黨已「厭煩受人擺佈」,可能被迫採取自我防衛。

不守信用已經夠糟,更不可原諒的是蘇聯從旁協助。當時我不相信蘇聯人知道什麼叫光明正大或正派行動。看看斯大林吧:他和希特勒簽互不侵犯條約,也和日本簽互不侵犯條約。納粹入侵波蘭時,蘇聯從後方解決這個國家。日本請他充當調停人,希望得以從對抗盟軍中脫身,他卻利用機會對日本宣戰。憑著雅爾塔協議和對日本的七日戰爭,他在我們的領土上接收理當是我們享有的勝利果實。至於東北,一切似乎必須回到沙皇統治的年代。看看馬林諾夫斯基(Malinovsky)吧:他運用種種拖延技巧,防止我們進入東北。他控制下的港口我們不能使用。我們大規模的空運必須接受種種限制。我們一接受他的條件,他就撤回他的提議。最後國民黨軍隊在杜聿明將軍的率領下強行推進,他才撤退。但我們進入東北整整延後了半年以上,多麼關鍵的半年!在我們之前被獲准進入的林彪,此時正好嚴陣以待。

我記得我們抵達瀋陽時,首先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是,火車站旁寫在牆上的俄文,筆法粗野唐突,蠢蠢欲動。也許可以說,我們的蘇聯盟軍必須循著指標搭火車,因此倉促離開火車站,離去時太過匆忙,無暇顧及我們的感受或品味。然而,在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他們還豎立了一個大型紀念碑,慶祝他們對日本的七日戰爭。在方尖碑上是一部紅軍的坦克車,槍口指向天際,提醒我們仍然受其威脅。他們一定預期這個雕像可以擺置好一陣子。

有一天下午,我開車經過城裡的工業區,或者應該說是以前的工業區。不只如報紙所載,工具和機械被蘇聯人搬運一空,而且建築物也難逃一劫。所有的窗戶都被打碎,地上散佈著垃圾和燒焦的木材。從部分焚燬的牆壁,我透過建築的骨架看到了屋頂的橫樑,在沒有屋頂遮蔽的情況下,暴露在瀋陽陰沉沉的天空下;這是個總被入侵者蹂躪的城市。

蘇聯人用貨車運走想要的物品後,還讓他們的佔領區貨幣淹沒整個東北,所發行的軍券面值很少不超過十元。當地人抱怨,紅軍在六個月內所發行的紙幣,比日本人十四年發行的還多。這樣的說法很難確認。不過,我們在當地買東西拿回零錢時,無一例外是蘇聯發行的紅鈔票。

我在鄭將軍前線司令部待了四個月,接收戰地電話的訊息、彙集戰情報告、參加參謀會議、接待外國特派員。有時我到前線去,將彈藥運交給前線部隊。抗日勝利時我以為可以永遠拋諸腦後的每件雜事,現在一一回來,而且未免太快了一些。沒有人問是否有內戰。到達瀋陽時,我們立即發現內戰已經開打,我們早已深陷其中。不必是好戰人士也可以很務實,期待另一個協議會更好是不合理的。在考慮其他因素之前,必須先想到對方有能力把這麼多人送上必死之途,能夠具備這樣的實力,恐怕是不可能停戰的。

這個恐懼不久後得到證實。5月中旬,林彪的作戰軍官王繼芳取得我軍發的無人地帶安全通行令,前來投誠。我在司令部單獨和他對談。共產黨軍隊並沒有採取階級制,軍官是任務取向。不過基於尊敬,我們稱他為「王上校」。從和他的談話中,找不到太多有利我們作戰的資料,不過填補了我們所不知的空間,並證實了之前接獲的報道。他讓我們對局勢有更全盤的瞭解。

這時我們相當困惑於林彪為何下令作戰。王對我解釋,這是因為整個野戰部隊持續成長擴大,林彪稱自己的軍隊是東北民主聯軍,用意在吸收地方上的民兵、武裝部隊及非正規軍隊,核心則是從中國北方調來的老練作戰隊伍。對共產黨軍隊快速擴張的計劃而言,能容納各式各樣軍隊並擁有加以擴充的能力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和我軍進行消耗戰。他們的軍隊遵照毛澤東的指示,放棄形式,重視實質。只要能達成任務,有相同力量的戰鬥部隊可以被稱為支隊、團、旅或縱隊,但作戰方式和紀律卻絕對要一致,一定要遵守基本方針,因此要指派核心幹部到步兵班去,以訓練出新的幹部。林彪指揮的是不折不扣的農民軍隊,盡量排除所有的都市影響力。灌輸士兵信念時,基本上是以教義問答的形式來進行。

王對鄉村動員的描述吻合其他來源。整個鄉間完全被動員整合,緊接戰場後方的是動員村落的人員。我們的散兵也提到,他們很難躲避敵軍後方的路障,因為全都由村中的少年看守。村民必須供應食物、住處及急救設備。各種後備支持就這樣以自動貢獻的名義,定期而自動地輸送到前線,作戰部隊完全擺脫後勤的負擔重任。有時連長還會獲得食物券,可以就近取得熱食,之後再由戰地工作人員負責補償。「你們所說的大行李(指一團需要攜帶的裝備)和小行李(指一營的裝備),」王一針見血指出:「我們全都沒有。」

我帶著不無敬意的語氣表示驚訝,因為匆促成軍的共產黨軍隊居然守著四平街這麼長的時間,阻止我們於緬甸一戰成名的新一軍進攻。王上校說,其實很容易。林彪對自行撤退的將領處以唯一死刑,有一天他就下令槍決兩名連長。他還告訴我,林彪對新一軍有相當的敬意,他原先預料在他猛烈的攻擊下,新一軍會瓦解。

至於共產黨軍隊如何從蘇聯手中接收日軍的裝備與補給,王說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有一次某部隊遵照指示,前往某兵庫接收武器。蘇聯守衛嚴正告訴他們,倉庫無論如何都不能交給他們。這個部隊困惑之餘,回去稟報上級,高層人士於是進行調查。最後這些官兵奉命再去一次,這回改在晚上去。他們發現蘇聯兵全撤走了,在安靜的黑夜中,整棟房子中成箱成盒的物資全歸他們所有。

王的證詞幾乎就預告了,林彪在東北會成功,國民黨會失利。共產黨已經找到使用無盡人力和鄉間資源的模式,據以打造新的戰爭機器。就技術上來說,共產黨開啟「勞力密集」的革命,將一切降到農民層次,以吸引最多的追隨者。黨所施加的嚴苛紀律雖然嚴峻不合理,但卻沒有遭到抵抗。我們進入東北時,事實上是在重複日本十年前入侵中國的錯誤。當時日本侵略軍的背後有個健全的國家經濟,這時的國民黨並沒有。1937年時的中國並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來迎戰入侵者,這時的林彪有。回顧當時的狀況,我該覺得自己幸運到極點,能夠在1946年6月初體面退場,參加去美國進修的考試。我離開時,正值國民黨短暫勝利的巔峰期。如果命運以稍微不同的方式介入,我的人生必定全然不同。

在王上校投降前十天,國民黨在東北的「剿匪總司令」杜聿明將軍剛從腎臟手術中復原。他和鄭將軍在火車車廂內會面。鄭將軍擔任他的副手,也是北方前線的指揮官。杜將軍大病初癒,頭戴便帽,腳穿拖鞋。除此之外,他全副軍裝,勳章和肩帶一應俱全。兩人決議,將駐印軍之一的新六軍調到北方前線。人數和軍火的優勢應該會讓林彪遭受決定性的挫敗。也就是說,以近十萬人去對抗六萬人,而且都集中在很小的範圍內。但是,要調度這麼龐大的軍力,不可能逃過敵方的偵測。在國民黨展開預定的進攻之前,林彪一路撤退到哈爾濱,而且十分匆促。我們等了十周,終於進入長春這個偽滿洲國的首都,發現全城完好無缺,電力的供應不曾中斷,街車照常行駛。我在大和飯店好好洗了個澡,彌補數星期以來的風塵僕僕。最興奮的是目睹蔣介石的蒞臨,那天是5月28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蔣介石降落在大房身軍用機場,鎮定自製一如平日,但近距離單獨看他,會發現他在中國人裡算是很高的,不過仍有些脆弱,令人不敢置信。他下飛機時,機械性地說:「好,好,好。」他在飛機庫中對聚集的將領進行簡短的精神訓話。他沒有頒發獎章,而是以和他單獨合照的方式來獎勵將領。他坐在副官從飛機上搬來的椅子上,受表揚的軍官站在他身後,稍微靠右邊。官方的攝影師拚命忙了不下十分鐘,他收好相機時,蔣介石也準備搭機離去。他並沒有進入長春市。

一周後我向鄭將軍司令部的同袍道別,展開我的初步行程,接著是一長串漫漫旅程,最後造就今日的我。在其後兩年半之間,所有在司令部的人,包括將軍自己,都歷盡艱辛,直到1948年一個冬天的早上,所有人都被林彪的手下俘虜。我再也不知道王上校的下落。

王是否見風轉舵,這點很難說。他叛逃時,當然希望我們是贏的一方。但是,如同加入林彪抗日軍隊的無數北方年輕人,他是基於愛國心從軍,而局勢也讓他無從選擇。這並非保證他要將餘生投入不感興趣的農民革命。很多觀察家並不知道,王代表中階幹部的尷尬處境,正是內戰初期共產黨所面臨的最大弱點。在他們的領袖人物中,許多都有長征經驗,已經踏上了無法回頭之路。此外,達成不可能任務的挑戰,可以讓他們達成個人的滿足感。但遺憾的是,下層階級毫無選擇餘地。無論斯諾(Snow)或史沫特萊(Smedley)等人如何將他們的自決和解放理想化,殘酷的現實卻是另一回事:看林彪在四平街留下多少四處橫陳的扭曲屍體。這種矛盾的壓力和負擔,全都要由中間階層來承受。由於國民黨沒有能力在鄉村地區對抗共產黨,不要談打贏內戰了,單是想要迫使對手接受議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戰爭初期取得勝利,讓敵軍的中間階層喪膽,從而大舉叛逃,或許可以借此嚴重干擾對方的動員能力。這樣的假設當然不可能只是臆測而已,事實上甚至還付諸實行。共產黨的作戰部隊遭受一些挫敗,但他們設法快速恢復,速度甚至超過以都市為基礎的國民黨軍隊。勢力增長的一方壓力減少,還因此將壓力轉移到勢力消退的一方。

我對王上校的同情,從共產黨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基於階級根源。不過,我必須說,他和我並沒有要共同防禦的共同經濟利益。他不過比我年長一些。從他說的話中,我推測他應該是屬於富農階級。高中畢業後,他就在日本佔領區內閒晃了一陣子,後來才加入林彪的游擊隊。短短四年,他就當上「作戰科長」(相當於班長)。他很快就能研判我的問題,眼神十分靈活,我相信他很聰明。他也很強悍,提到兩個連長被處決時,口氣上彷彿理當如此,完全沒有同情心。不過,這些特質都還不夠。林彪從來不曾信任他,甚至沒有親切對待身為幕僚人員的他。他不過被視為檔案管理員,老被猜疑,不被信任,這就足以讓他甘冒生命的危險,揮舞安全通行令,到達我方前線。

再綜合其他資料,王的境遇就不令人意外了。林彪必須把各種雜牌軍隊轉變成無敵的作戰機器,而且持續動員剛脫離日本佔領的當地人民,以支援他的作戰部隊,無論這些部隊被稱為團、縱隊或支隊。無論是歷史的大陰謀也好,或是最不尋常的革命運動也好,所有的人員都要被塑造成最原始粗獷的形式,只有單純和一致才能精確操控大規模的人力。消除城市的影響是不夠的,所施加的紀律還必須能預先防範城市的影響。不只是言談舉止要像貧農,連想法都要像貧農。如果容許產生個人優點、個人身份甚至個人意識,人人可能都會從不同角度來評估當前局勢。不久就會有人問:為何要與蘇聯合作?把毫無武力的數千人送到機關鎗前,道義上是否說得通?等等。在絕對的要求下,去除特權階級比去除特權還重要。要重點處理的是抽像概念,思想控制發展成去除性格及再教育的過程,較敏感內省的個人所受的衝擊最大。和沒有特色的農民相比,這些人的特質可以算是階級導向。

推論到這個層次時,我對在國民黨軍隊的資歷幾乎毫無遺憾,雖然我們必然是輸的一方。連王上校這樣的老派人士都選擇拋棄的運動,我更不可能加入。不過,共產黨是龐大而複雜的組織,其中有許多人都是我的最好朋友,有些則是我深深敬佩的對象。和王上校相比,他們的背景顯然是更富有的都市階級,也更為敏感內省。即使事隔多年,離東北戰場也隔了數千里遠,對他們的回憶仍然讓我在思考時產生許多疑惑。

我在安亞堡那段時間的中期時,有一天收到北京的妹妹粹存托人從香港轉來的信,她提到她和田伯伯聯絡過。田伯伯知道我的下落,表達對我的「關懷和憂慮」。在朝鮮戰爭結束後數年,美國和中國仍是敵國。田伯伯的訊息婉轉暗示我身為變節者的尷尬地位,我自然不可能滿意接受。但由於是在特殊情況下收到他的消息,他的立場不難理解。

田伯伯就是劇作家田漢,也就是《抗戰日報》的編輯。1938年我替該報工作時,正是國共合作的高峰期。田漢甚至不曾到過在長沙的辦公室,他把編務工作交給我的朋友廖沫沙,自己和周恩來、郭沫若任職蔣介石軍事委員會下的政治部,當時待在武漢三鎮。身為少將的他,訓練組織了許多劇團和戲團,培養舞者、歌手、演員和藝術家,振奮戰時的士氣,成立像聯合服務組織(USO)一樣的勞軍團。他的另一項計劃是在武漢城牆上的大型壁畫,長達數百英尺,內容是描繪中國人民團結抗戰,從長江上遠遠就可以看到。武漢落入日軍手中時,壁畫尚未完成。

我稍早就見過田漢本人。在我從成都中央軍校畢業後,我才稱他田伯伯。他的兒子田海男是我在軍校時的同班同學。由於這層關係,我去過他們家好幾次。海男和我在十四師下的同一個團,我們也一起去印度及緬甸。但在抗戰勝利後,他卻加入共產黨軍隊。朝鮮戰爭後,他仍在人民解放軍,但我不知官階有多高。他們這個家和共產黨的淵源很深,海男年幼時,周恩來和鄧穎超視他為乾兒子。在蔣介石任命田伯伯為少將前,曾懷疑他是共產黨同路人,把他關了一年多。

田伯伯是我經驗中的奇人之一。從他若干劇作的名稱,如《獲虎之夜》和《南國之春》(譯按:查田漢並無此一劇作),可以看出他的浪漫天性。我想不起世界上有誰比他更不重視金錢。我在昆明時,有一次看到他在床下放了一個陶甕,存放五天份的米。不過飢餓從來不構成任何威脅,如有必要,他可以從中國的天涯旅行到海角,吃住全靠朋友和崇拜者,而且不必去求人家。他每到一個中等規模的城鎮,投宿旅館時,經理和門房就會通知城裡的演藝界,沒多久他就會被種種請求和邀請所淹沒。只要他同意坐下來欣賞表演,製作人和經理就會欣喜若狂,一流的男女演員會來向他致意。緊接著安排豪華的午餐晚宴,外加很多酒來助興。在此同時,他的旅館賬單也被結清了。大多數的崇拜者都和幫會有些關係,因此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安排他的下一段旅程,而且既舒適又便利,把他送到下個城鎮的兄弟手中,展開另一輪歡迎活動,中間不致有任何間斷。這是我親眼所見。

田漢在日本念大學,本來想進海軍,後來沒有實現願望。他和同時期的許多學生一樣,發現中國除了船堅炮利以外,還急需許多其他的事。他轉攻文學是很明智的抉擇,因為非常適合他的性情。20年代末期和30年代初期,他在中華書局當編輯,還在上海的一兩所大學裡教書,日子原本可以過得很舒服。但他辭去這些職位,改當南國藝術學院的院長。雖然這個學院被認為出了最好的製作人、導演、劇作家、男女演員,但沒有人知道這學校是如何經營的。據我所知,在一開始,有些電影製作人為了要扶持電影這個剛萌芽的產業,因此拿出一部分資金來。從此以後,這個學校的管理就和田伯伯一家人密不可分。說這個學校是非營利機構未免太輕描淡寫,根本就是故意不賺錢。至於人事,職員和學生之間沒有太大的差別,全都像兄弟姊妹一樣,有些友人就住在田家租來的房子裡,而有些朋友的朋友從遙遠的省份來上海找工作,在還沒找到房子前也住進田家。那時田伯伯還是鰥夫,由田伯伯的母親負責周濟一家子食客,也因為如此,她有個很恰當的封號:「中國戲劇界的母親」。

有一篇刊登的文章說:有一次有個劇團碰上嚴重的財務危機,於是請求田漢寫篇作品讓他們演出。田漢一口答應,照例以大吃大喝拉開序曲。劇團為了要讓創作過程不受到干擾,還替他在城裡安靜地段的旅館內安排了一個房間。田伯伯卻叫更多酒,邀請他的一些朋友到房間裡來聊天,到三更半夜還談個沒完。第二天劇團的人過來偷窺,發現這位無從捉摸的劇作家睡得正熟,他們買來的文具原封不動。到傍晚他醒了,叫來更多的酒和食物,繼續和朋友聊天,聊完就睡覺。第三天,劇團的人絕望了。這時劇作家找到靈感,他一躍而起,振筆急書,寫了一整個黃昏,一整個晚上,第二天又繼續寫,一直寫到第三天。那天中午,劇團的人又來了,發現他還是在睡覺。但他們辛苦等了五天的劇作就放在桌上,連最後一景都寫好了。我把這篇文章給田海男看時,問他:「你覺得呢?」

海男露齒一笑:「很像家父的作風。」

我們和日本的戰爭蓄勢待發時,田伯伯放棄電影和劇場,轉而研究傳統的舞台劇,就是西方人知道的「京劇」。事實上,京劇是相當普及的娛樂形式。在中國的每個省會,至少有一個劇場全年上演京劇,每天兩場。任何人都可以去觀賞,只要付二十五分的入場費,穿著涼鞋、拖鞋去都無所謂。這個普及的藝術形式讓田漢得以接觸社會的下層階級。

戰爭還讓劇作家結識無數國民黨將軍。國民黨高階將領有一個共通習性,西方觀察家很少注意到。這些將領必須日理萬機,處理瑣瑣碎碎的煩人小事,在無望的環境下造就全然不受干擾的習慣。這些超脫於日常生活的個性,無論是先天生成或後天的訓練,都很快發展成一種樂天逍遙的性格,相當接近藝術家的狂放,也是詩人非常欣賞的特質。這種特性讓田漢與他們結為朋友,不帶任何政治色彩。他相熟的國民黨將軍不下數十個。事實上,海男和我、我的表弟李承露(後來以國民黨上校的身份在台北退休)和另一位同學朱世吉(我離開東北一年後,他死於對共產黨軍隊的作戰中)之所以在軍校畢業後到十四師,也是因為田伯伯的推薦函。他寫了一封信給師長闕漢騫,闕再要求校方將我們四個分發到他的師。如果校方不肯呢?田伯伯寫了另一封信給教務主任孫元良中將。兩年後,同樣的過程又重演,海男和我得以到印度去。田伯伯和鄭洞國將軍也夠熟,熟到可以要兒子和兒子的朋友一起到他麾下。因為這層層關聯,他有權對我妹妹說關心我的福祉。他一直是我的恩人,而且在我請求下讓我踏上我今日之路。

如果田伯伯的個性可以從朋友中看出來,最明顯的就是張發奎,國民黨少數的一級上將之一。張將軍曾震驚新聞界:在上海之戰時,日軍炮彈已打到他的總部門口,他照樣有辦法睡著。他的副官叫醒他時,他咆哮:「保持警覺,我說過了,每個人都要保持警覺!」他自己警覺了一下,又繼續睡。當時還有一個因素沒有明顯提到:他前方是吳淞江上的日本戰艦,他無法進攻,但在蔣介石命令下,他又不能撤退。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當賭注,作為手下的模範。在圍城時,田伯伯拜訪他兩次,他們互相把對方灌醉。如果這起事件發生在西方的軍隊裡,一定會引發軍紀的問題。但在中國,卻展現出豪放慷慨,符合傳統文化的規矩。後來田伯伯發表了這篇在日軍轟炸下飲酒的故事,附上一首情感充沛的詩,廣為流傳,深受好評。

在此之前的北伐期間,張發奎的軍隊贏得中國「鐵軍」之稱。據說張對田漢說:「鐵軍?我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鐵軍。我只有一種部署:讓葉挺當先鋒,賀龍打包抄,黃琪翔為預備隊。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方法!」不過,一個稍有見識的聽者仍然會感覺到,這個簡單的部署計劃之所以能奏效,全都是因為指揮官和張將軍的個性,讓他們能帶著幽默感和一絲淘氣苦撐下去,有時又不免鹵莽躁進。他們有巴頓(Patton)將軍式的迅速直接,卻沒有林彪不可理喻的殘暴,在一個只能以農民為士兵、只能供應他們簡單武器的國家裡,難怪可以輕而易舉贏得全國的民心。

我們向十四師報到的途中會經過柳州。我聽了太多關於田伯伯朋友張發奎的事跡,於是向田伯伯建議:為何不讓我們去拜會他呢?無論就何種標準來看,這個建議都不合常軌。不過,全權負責第四戰區的張發奎將軍,因為朋友田漢的一封介紹信,願意短暫接見我們這三個未經世事的中尉(朱沒有和我們同行)。他個子不高,相當瘦,動作敏捷。不幸的是,一位偉大戰士的魅力,就像劇作中的英雄一樣,需要舞台來烘托,這可不是遠離戰場的一間小平房辦公室所能做到的。張將軍出來見客時毫不做作,當著我們的面揉眼睛,似乎剛從午睡中醒來。他的勤務兵端茶給我們。將軍告訴我們,下級軍官勢必要走許多路,他年輕時,曾走遍中國的西南地區,沒有一個地方不留下他的足跡。除此之外,整個拜會過程平淡無聊。但這次經驗更讓我相信文學界人士的力量及影響力。在大眾心目中,英雄事跡要顯得真實可以理解,前提是必須要有像田漢這樣富有創造能力的藝術家,才能在紙上以浪漫和節奏感重新安排英雄的豐功偉業,最重要的是要有扣人心弦的舞台效果,例如吳淞江上烏雲低垂,強風刮起長江上的波濤,戰旗飄揚,戰馬嘶鳴等等。在聯合陣線時期,郭沫若和田漢在這方面都貢獻良多。可惜國民黨並沒有繼續善用他們的才華。

國共決裂是在1941年,新四軍事件粉碎聯合陣線,雙方關係不堪修復。國共間的戰爭其實在1939年就已開始,當時毛澤東已展開他的擴軍計劃。唯一能有利擴軍的區域是中立區域,夾在日軍有效佔領區和國民黨牢不可破的防線之間。在這塊無主的地帶,充斥著地下反抗軍、地方民兵、土匪、日本撐腰的警察和偽軍,都可以強力吸收轉化成黨派的游擊隊。但是,上述種種勢力,除少數例外,都已被國民黨軍隊視為觸角,他們不是自願的輔助隊,就是用錢收買的雙重間諜。共產黨有系統地加以吸收,造成他們的首領莫名其妙地被處決,有時共產黨更發動突擊,勢必無法避免與國民黨正規軍隊的武裝衝突。有時在短短數天內,所牽涉的作戰兵力達數千人之多。在異族侵略時槍殺自己同胞的禁忌一旦解除,其殘暴簡直無法無天。雙方人馬顯然都相信,對方比日本人更不可原諒,居然如此冷血地發動叛變。在一次事變中,國民黨失去趙侗,他本來受蔣介石指派,擔任河北民軍第一縱隊司令。在軍校時,我們都聽過這些事件,但我對這些沮喪的故事毫無胃口,局勢的發展和我預期的完全相反。我們大多把黨的鬥爭當成惡疾,雖然不能很快去除,但希望能隨著時間而消失。然而,新四軍事件讓情況更加惡劣。無論共產黨是否有錯,都是受害的一方。鬥爭的規模達到空前,過去所有半遮半掩的衝突全都公開,引起國際間的重視。我們到達重慶時,發現這個戰時的首都滿城風雨,議論紛紛。不可置信的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理論上是國民黨一手教出來的,卻不及上一代的人激動。(不過,就歷史長期的發展而言,這並非奇怪的現象。無論直接或間接,中國的重大決策都是由在民國前出生的人來決定,年輕一代只是照著做而已——這趨勢尚未改變。)

郭沬若是20年代中國狂飆運動時期的領袖之一,也是田漢長期的好友,時間可以追溯到兩人都在日本求學時。他們曾一起從事出版業,又一起在聯合陣線。在重慶,他們是隔壁鄰居。有一次,田海男和我受邀參加一個晚宴,他發現我們不會喝酒。那時我們都還沒試過,覺得很彆扭。我們穿著國民黨軍服,滴酒不沾。他看著我們,極度輕蔑地說:「來吧,你們這兩位委員長的忠誠信徒!」郭沫若本身是非常敏銳的作家,有時他會以嘲諷的語氣說尖酸刻薄的話。不過三年前,他發表了一篇題為《在轟炸中來去》的文章,提到和蔣介石握手後,手掌的餘溫久久未消。

田伯伯對新四軍事件的反應更直截了當。晚報刊出蔣介石對事件的解釋,他把報紙一扔,大叫:「滿嘴的仁義道德,滿手的血腥!」重慶局勢愈來愈不利郭沬若和田漢。諷刺的是,他們仍然領國民黨的薪水,但他們不再擔起任何職責,隨時有特務跟蹤。他們不時會受邀參加政府文工人員舉辦的宴會,不同黨派的人乾杯時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語氣卻嘲諷譏刺。郭選擇留在重慶,部分原因是為了年輕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兒子。但田伯伯在我們離開後不久就偷偷溜走。第六戰區司令官陳誠將軍也是他的朋友,這位劇作家就沿著長江順流而下,順道去陳將軍的總部拜訪一下。陳誠給他財務支持和安全通行證,讓他一路通過整個戰區,直到桂林,當時隸屬左派軍閥李濟深管轄。有一段時間南方的這個省會成為避風港,庇護不受重慶歡迎的作家和藝術家。陳誠就是那位贏得史迪威信任的精力充沛的國民黨將軍,後來他擔任蔣介石的參謀總長,並在台灣當上「副總統」。在抗日戰爭前,他已經替蔣介石執行「剿匪」的任務,肅清共產黨,在戰後他又再度執行。他也不是唯一保護田伯伯的人。在昆明,後來在東北和林彪作戰但當時擔任衛戍司令的杜聿明將軍,也保護朋友田漢不受騷擾。國民黨高階人物將公職和私誼分開的做法,並沒有受到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的充分注意。

但是,為何會有這樣的落差、這樣的不同和矛盾?如果把這問題引申到我身上可能更切題,雖然我在國民黨內的角色不過是次要的助手及旁觀者。田伯伯不曾對我們透露他的共產黨黨員身份,但其實也沒有必要,因為即使在內戰開打前他的地位已相當清楚。他也不曾要我支持共產黨,他只是常常對我說,到了我這個年齡,在政治上應該已經成熟,借此可能希望我自己「覺醒」。但我顯然無視於人民的受苦,對解放運動毫無興趣,一定讓他徹底厭惡我。另外一個意見不同之處在於對蘇聯的看法,對他而言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偉大策略,對我卻是國際權力政治中厚顏無恥的自私自利。但是,他還是很容忍我,在我們短暫的相處時間內,他盡全力教我日文,讓我瞭解外語對教育有多重要。更窩心的是,我母親經過桂林時,田伯伯和他母親慇勤款待。許許多多的小事提醒我,田伯伯的確把我當他的家人對待。他告訴我妹妹他關懷擔心我的處境時,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關懷不是發自內心。他沒有小看我的念頭,他並不是郭沫若。

田漢更增加了共產黨的吸引力。他的例子證明,不需要是道德家或嚴於律己的人才能成為共產黨。他受情感的驅策時,有時過於情緒化,無法溝通,但很快會恢復樂天合群的個性,談話中充滿笑聲。有一次他和同伴比賽該先跑到山頂,結果他贏了,掏出手槍對空鳴槍三聲,宣告他的勝利。他為朋友寫了一首悼亡詩,後來重抄一次,每個字高一英尺,刻在俯視朋友墳墓的石崖上。這個工程一定花掉他當時所有的積蓄。他縱容自己的衝動和異想天開,很難和他爭論說,自我表達的自由和共產黨並不相容。但是,我如何整合他的故事和我在東北的經驗(包括曾為人民解放軍元帥林彪的所作所為)呢?

我妹妹來信時,郭沫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任命為中國科學院的院長,田伯伯是中國戲劇作家協會主席。他的作品《關漢卿》搬上舞台,成為藝文界一大盛事。關漢卿活躍於宋元之交的13世紀,據說寫了六十多出劇,但留傳至今的不超過十二出,顯然有部分經過後代作家的修改和重新整理。強烈抗議他那個時代的法庭制度,是這些作品的共同主旨。除此之外,關於作者的資料很少,但對於他的機智和社會正義感的評論,散見於其他文獻。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現的主題,以及作者本人背景的模糊,剛好提供20世紀作家絕佳的良機,可以憑自己想像來創造這個人物。這或許可以解釋作品規模為何如此龐大——共十二幕。我雖然沒有看過演出或讀過劇本,但我非常疑心《關漢卿》部分是偽裝的自傳。劇作家田漢就透過這種方式,在共產黨的旗幟下尋求自我實現和自我表達的機會。

在密西根大學的遠東圖書館,我會定期每週瀏覽一兩次中文書報雜誌。在50年代末期,報紙儘是百花運動、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新聞,但我偶爾會看到一兩則和我個人有關的消息。有一次我看到范長江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全國科協副主席。我第一個念頭是,范不是科學家。但另一則消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推動一項十二年計劃,要培養許多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如果把兩則消息並列,共產黨黨齡超過二十年的長江,就非常適合擔任協調者的角色。

田漢比我年長二十歲。范長江只比我大九歲,我們約略屬於同一個年齡層。我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們初次見面時,他對我說:「你比我年輕九歲!多嚇人!想想九年內可以完成多少事!」

事實上,他只是想對我表示親切而已。他說這句話時,已是全國知名的記者,根本遠遠超過後面的競爭者。二十年後,我們之間的差距變得更大。我仍然是「永久學生」,靠著打零工勉強繼續念大學。范長江的經歷則包括《解放日報》和《人民日報》的社長。但在本質上,范長江的故事並不是功成名就的故事,而是對一個運動犧牲奉獻的故事。我述說這件事時,可以不帶合理化、酸葡萄、自憐或自卑的情結。不過范還是讓我重新檢視自己,有時還產生自我懷疑,最後還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看國共間的鬥爭。

范長江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名叫做范希天。他投稿給《大公報》時,用的是長江這個筆名,也就是西方人稱為揚子江的那條大河。起先這個筆名沒有冠上他的姓,他成名後,人人都叫他范長江,他也毫無異議地接受。但為什麼叫長江呢?我以為和他的交情還算夠,所以就問他這個私人的問題。

「嗯,」他以淡淡的憂鬱口氣說:「我當時剛離開軍隊,生了病,身無分文。有一陣子意氣消沉,在街上晃了很久,沒有人可以幫忙。我身上只有一把雨傘,還有捆成一包的衣物。我就跳入水裡,其實我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可能是有人把我釣起來吧。」

我懷疑世界上還有誰會在說到自殺時,口氣如此理所當然,而且坦誠直率。那時我才瞭解,他認為新生命從此開始,因為他尋死的地方也帶給他重生。

長江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時,加入陸軍軍校生組成的團體,加入蔣介石的北伐軍。1927年8月1日,在途中發生著名的南昌事件。部分的團宣稱和共產黨有關係,這也是人民解放軍的前身。范的部隊剛好也在其中。但國民黨人其後的進攻打敗了他所隸屬的團,他只好被迫逃生。他步行走了好幾個省,沿途乞討為生。我想他企圖自殺時,就是在這個階段。他設法抵達南京,通過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的入學考試。這個學校培養執政黨的公務人員,算是軍校的姊妹校。至此長江步上坦途,只要念完書,就可以確定進入政府機構任職。但1931年日本佔領東北,中國卻不抵抗,長江對南京政府很不滿,他脫下制服,搭火車到北京去,尋找能採取行動的機會,結果毫無機會,他於是到北京大學旁聽。這時他在報章雜誌發表的文章吸引了天津《大公報》編輯的注意,從此開啟了他新聞記者的生涯。

他和《大公報》約定好,他視需要到中國的西北省份去旅行,像自由作家一樣自訂行程,自己潤飾文章。這些特稿很快打響了作者的聲名。直到當時為止,很少中國人知道那一大片領域發生了什麼事。年輕的特派員騎著馬旅行,向沿海城市報道,著名的絲綢之路沿線早已殘破不堪;兒童沒有褲子穿,在寒風中發抖;稅負又高又混亂;到處可見鴉片的種植;負債的佃農半年內要付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高利率。在長江揭發的沉痛故事中,穿插著詩歌、動人的掌故和個人的冒險,之後集結成書,暢銷全國。《中國的西北角》在第一年就再版七次。

後來發生了一件有利長江的事。共產黨進行長征,讓他隨意漫遊的地區一夜之間成為國際注目焦點。他拜訪負責征討的國民黨將領,鼓勵他們和共產黨將領友善來往。當時在國民黨的指示之下,報章雜誌必須稱共產黨領袖為「毛匪澤東」或「朱匪德」。范在特稿中首次揭露,年輕的國民黨軍官事實上對交戰的敵人懷著很深的尊敬與欣賞,稱他們為徐向前或彭德懷將軍。全國正疲於內戰,急著和日本攤牌,對這些文章反應熱烈,畢竟作者是如此知名的記者,又刊登在如此有影響力的報紙上。范長江和《大公報》對促成聯合陣線的貢獻,當時並沒有被充分認知。特派員也到達他生涯的高點,他專欄中提到的國民黨將領,紛紛在一夕間成為全國的英雄。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時,范擔任了一陣子的戰地記者。問題在於,國民黨軍隊不斷撤退,有時還損失慘重,很難產生足以振奮人心的新聞。然而范仍然運用中國傑出記者的特權,登出了一篇文章《劉汝明該被槍斃!》。劉汝明是西北軍閥派系中的一位師長,因為提早自前線撤退,嚴重危及其他部隊。這是發生在中國北部的事。蔣介石當時沒有能力處理,他只能處理情節最重大的例子,例如在山東當省主席的軍閥根本斷然拒絕出兵,而必須要靠戰地特派員用民意來審判劉。

我在長沙遇見范時,戰爭已進行第二年,漢口成為日軍的下一個進攻目標。范有個偉大理念:如果所有的報紙從業人員都能團結一致,將戰爭的訊息視為龐大的聖戰,而且人人和他一樣仗義執言,單是報紙就可以對我們的戰地工作產生重大的貢獻。因此從這個想法誕生了「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這不是新聞公會,不談工作和民生問題,當時也不打算替任何政黨黨綱背書,組織理論上是無黨無派的,愛國心和良知才是組織僅有的兩項目標。所謂學術,就是指聯誼會將散發簡訊,舉辦座談會,提高成員的工作素質,同時提振士氣。長沙分會成立時,無黨無派的我負責整理成員名單。分會選出的會長陳育勝(音譯)是國民黨員。在登記加入會員的三十多人中,多年後我只記得我的室友兼同事廖沫沙是共產黨員。在全國的組織中,會長范長江無黨無派,秘書長陳儂非是共產黨員。我們可算是聯合陣線的一部分。

但我整理完會員名冊後,必須申請退出。應該由別人來接管名冊,因為我即將離開報紙的工作,進入軍校。范長江要我去他在長沙YMCA的房間裡見他,希望說服我放棄軍事生涯。二十年後,回憶仍然很鮮明。這個人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我從圖書館的六樓窗戶往外看,安亞堡的春天來得很晚,大樓間高聳樹木的枝枒間,只有一些黃綠色的花苞,空氣十分潮濕。我翻閱報紙時,似乎看到1938年悶熱夏天的長沙市內任意擴張的黑色屋頂。空間的轉換已壓縮了時間。

范長江很容易激動,乾燥的頭髮略顯凌亂。不論別人提議去附近的麵店吃麵,或是油印一份傳單,他贊成時習慣拍桌子。「好,」他會說:「就這麼辦吧!」那次單獨見我時,他卻只顧說話,沒有用動作來加強他的語氣。不過,他的話仍然又急又快。他多多少少預測我的從軍生涯是失敗。小老弟,不用試了。他是過來人。他曾經親身嘗試過,最後卻是幻滅一場。我不過愛做白日夢,不如他務實。

但話題談到如何對戰地工作有所貢獻時,我們的立場就逆轉了。對他來說,雖然接近神秘卻很合理的是,有一種聽不見的呼喚在吩咐他,這是人人都要聽從的聲音。他替我分析局勢:戰爭的短程結果很明白,日軍會繼續挺進,漢口會淪陷。西安和長沙將成為自由中國的兩大「基地」,一在中國西北,一在中國內陸的南方,兩大戰略中心的命運對戰爭未來的進展將產生重大影響。既然如此,我沒有理由「捨棄」我的「崗位」,這兩大中心之一是我的故鄉,我又已在城裡素負盛名的一家報社中做出一番成果。他希望我繼續留著,同時持續在學會分會的工作。依他的說法,似乎一切都有必然關係,因此我必須肩負人類的命運。

我嚇了一跳,只能採取防衛的立場。我囁嚅著說,進入軍校不是捨棄,而是盡全力付出。但我不能說,如果能從軍隊安全生還,名聲及財富將是成功軍事生涯的合法獎賞。不論是形式、態度、風格、個性、習慣或風俗,都不可以如此毫無羞恥地謀求私利,更不能對只認識幾天的人直言個人的野心。我也不能說,這是我個人的事,我的心意已決,沒有討論的餘地。在此之前,沒有人教我這樣說,我也不曾聽別人對我如此直接坦白。就我當時所知,有教養的中國人絕對不能如此冒昧,不管是開明派、進步派、軍人或革命黨人。此外,我們的地位並不相當。他是名人,我只是大學的輟學生,不過是游手好閒之徒,我無法說他想利用我。我已崇拜了他一陣子。經過二十分鐘的討論後,我更相信他的誠意。否則,其後二十天所發生的事也足以證明,為了推廣學會,他忽略自己的地位和工作穩定。其後二十個月所發生的事,更可以證明這一點。我不需要等二十年才能評估我的朋友范長江的為人。

他的好友稱他為「范孩兒」,這絕無貶損之意,因為後來我聽到這個外號時,他的新娘也在場,就是沈譜小姐。雖然范孩兒表面上是范小傻子之意,但說時語氣親密,實際上是指他直截了當,心地單純,而且還多多少少嘲弄他是「大號的嬰兒」。天真事實上是范長江的特質之一,他對同伴始終如一的信心更是難能可貴,更何況他曾經歷及克服過許許多多的挫折艱辛。

不過,我不能否認,他的行事多少有些出於自負。成功已經模糊他的視野,劉汝明事件更加強他的信心。他私下對我透露這件事時,仍掩不住興奮的口吻。他說,文章刊登後,劉將軍大為震撼,甚至願意提供一筆為數不詳的金錢,要求作者在將出版的文集中刪掉這篇文章。范當然加以拒絕,他還宣佈,沒有一個字會被更動。不過,據說他透過劉將軍的特使保證,未來他還會去劉的前線觀察,如果英雄事跡足以彌補過去的錯,他一定不吝讚美推崇。范長江不曾再去劉的前線。但這位戰地特派員從此更意識到自己的權威地位。就某一方面來說,他做到了蔣介石做不到的事。

然而,范長江從來不曾想過利用這種權力謀求私利。他並沒有膨脹自我,反而希望能讓自己成為起點,建立全國的自覺心。他希望能藉著學會,團結西方新聞記者所說的「運作的媒體」。這樣就沒有競爭,而且也沒有利益的衝突,因為新聞從業人員、管理階層和讀者全都團結一致,目標在贏得戰爭,我們之間的小小差異可以借友善的對話來排除。這種共同努力還應該繼續維持,延續到抗戰勝利後的重建期。

二十歲時的我,理當是處在最佳時機,來想像他構想中不切實際的樂觀。否則,我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但當時我全心想著自己的個人冒險計劃,甚至擔心戰爭很快就結束,以致自己無用武之地。不過,范長江和他那群開明派的記者仍然使我著迷。我們在漢口參加軍校的入學考試時,我常花很多下午待在學會租來做總部的公寓,自願打雜跑腿。我也因此結識學會的秘書長陳儂非。

陳是公認的共產黨,下獄的時期和田漢差不多,他遭受國民黨特務的虐待,以致出獄很久後雙腿還很痛。我稍早在長沙見過他,當時他正要去香港求醫。在他身上,我看到共產黨無名英雄的最佳特質。他總是微笑,對於身體的不適毫無怨言。在辦公室裡,他處理絕大部分的文書工作,讓范長江得以有空參加社交活動,和外界接觸。這種謝絕鎂光燈和頭條新聞的習慣,一輩子跟著他。陳儂非犧牲多年,終於看到他的黨當權,但自始至終他仍然是無名英雄。

在漢口,這個樂天的人再度付出犧牲的代價。他在香港時,在當地報社找到戰地特派員的工作。但由於學會的責任,他到前線的頻率不能符合編輯期望。我們到漢口前不久,他寫信到香港,希望留在漢口,因為武漢三鎮顯然是一個戰區。回信說,他的支薪資格已經終止,但報紙仍會登出他的文章,當成是自由作家的投稿。一星期後,更壞的消息發生在范長江身上,他被《大公報》開除,既無警告,也無解釋。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一定令他震驚不已。「我被《大公報》解雇、掃地出門、開除了!」他大聲宣揚。因此,才不過數天的光景,學會的兩位高階成員失去了戰地特派員的工作,而此時漢口已準備迎戰,每個街角都堆滿了沙包。

多年後,我把所有消息拼湊在一起後,才知道局勢為何非得如此發展不可。

范孩兒的問題和我在軍中的挫折有同樣的源頭,我們都進入了一個很廣闊的地帶,代表上層的是國民黨和蔣介石的權威,下層則是農民階級。這個廣大地帶的社會資源很少,無法讓我們據以將理想付諸實現,不論左派或右派都沒什麼差別。就外表來看,中國的報業已經成熟。長沙這個人口只有三十萬的城市,號稱有五家規模完整的報紙,以及我們《抗戰日報》這家半開大的小報。但誰擁有這些報紙呢?無非是前軍閥、政客和國民黨的黨政組織。只有一家規模完整的報紙和我們這家報紙勉強算是獨立的,但我們卻有嚴重的財政問題。

經濟,事實上,左右我們的命運。所有的這些報紙都是「便宜報」,除了少數住家及機關訂報以外,其他報份都是由報童在街上兜售,每份三分錢。即使讀者群重疊,每家報紙也不過只賣出幾千份,營收還不夠支付員工的薪資,也不夠負擔從國外進口的油墨紙張。至於廣告也只局限於網球鞋、手電筒和一堆分類廣告,產生的收入還不足以讓報紙的營運商業化。長沙的市民採買雜貨和民生用品時,還沒有養成參考報紙的習慣。任何遊客只要花上半天時間在城裡的巷弄走上一回,就可以知道原因。這個省會的商業和工業仍然以手工業為主。在一條專賣木梳的街上,店主、師父和學徒全都在店裡,製造和販賣商品全都一手包,個別的消費者和鄉下的小販挨家挨戶討價還價,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生產紙傘和雨鞋的其他行業。也就是說,沿海城市裡製造手電筒和網球鞋的現代產業,對當地經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因為後者基本上以農為主,和外界隔絕。

由於經濟背景使然,長沙的新聞從業人員是少數的一群。頂層的極少數人收入還不錯,其中有些發行人和主要編輯領的還是政府的薪水。在這些人之下,記者和採訪主任所得的敬意不及其職務,薪水也比不上工作的價值。在本質上,所有六家日報的全國新聞來源,都是由國民黨的中央通訊社供應,而美聯社、合眾社、路透社和塔斯社等外電也是透過中央通訊社取得。每家報社還有自己的新聞管道,從而寫出讓出資者稱心滿意的故事。除此之外,報紙最具「創造力」的部分,恰巧是功能上最不重要的部分:一群穿著長袍的年輕人,其中部分只有最基本的文學技巧,絕大多數是自由作家,盡量把故事賣給愈多家報紙愈好。他們每天穿梭在鴉片窟和妓院之間,不時到政府機關找朋友,看是否能從桌上偷窺到可以刊登的資料。他們最可能屈服於壓力和誘惑,有時還用手中的消息作為勒索的工具。范長江認為,找齊這些素質不一的人,要他們保證遵照我們的榜樣,這樣還不夠,我們應該主動接觸他們,對他們施行再教育。

採取這種做法時,他並沒有預見其他人的反應。他自己的報紙《大公報》之所以能贏得學界認可和商業成功,主要因素是總編輯胡政之(也就是胡霖)精明幹練。1938年夏天,胡到香港指揮香港版的發行,當時上海版才結束,漢口版交給主編張季鸞。兩個人都是軍閥時期的政客——新聞記者,看盡軍閥的起起落落。在政治上,他們屬於政學派,這個精英團體是由在日本念法律和經濟的留學生組成的,偏向老派的國民黨。但他們希望《大公報》能免除黨派的糾葛。他們必須如此,畢竟該報和相關的新聞週刊、通訊社的總報份超過十萬份,而且也相當賺錢。當時香港的營運可賺進廣告收入,內陸版又站在抗日戰爭的最前線,《大公報》達成中文印刷品從未有過的獨特地位,沒有理由不持續。

過去報社許可范長江寫的一切,因為編輯群正確解讀當時的政治風向,知道大眾要求聯合陣線存在。但此時范長江開始質疑個人在戰爭中所扮演的角色,重新檢視我們的動員能力,他已經遠遠逾越戰地特派員的角色。不說別的,編輯群可不能把編輯定位的工作交給他。范全力推動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更是違反報紙不結黨的政策。范插手所有的事,告訴所有記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等於是重整整個新聞處理的產業。他一定要被剷除,而且愈快愈好。胡政之寫給張季鸞一封信,就此定案。不過范仍拿到六個月的遣散費,算是財務充裕的《大公報》的慷慨之舉。

回想起來,管理階層的舉動並不令人意外。比較吃驚的是,推動聖戰的記者,本身竟忽略了他行動的廣大內涵。對他來說,合理思考就足以達成重大改革。但他除了名聲和讀者外,並沒有其他的政治資本,而這兩者都是《大公報》給他的。胡政之和張季鸞不再支持他時,他成為沒有喇叭的喇叭手,甚至沒有機會向讀者告別。他已經被發現和共產黨員來往密切,成為黨員只是遲早的事。

但他至少試了兩年當獨立人士。他的財務狀況不容許他成立新報社,他傾其所有成立國新社(全國新聞通訊社),事實上就是賣特稿的通訊社,陳儂非仍然當他的經理。為了符合聯合陣線的精神,他們找來劉尊棋當副社長。劉當時還領中央通訊社的薪水,戰後他在USIS當費正清教授的助理。

國新社在重慶、桂林和香港設辦公室,就像連鎖的公社一樣。范長江等資深記者輔導新進人員,戰地由新成員集體採訪。文章謄寫在複寫紙上,或是用手重抄,賣給各省的報紙及一些海外的中文刊物。幸運的是,在聯合陣線期間,國民黨的國際通訊服務社和中央通訊社產生利益衝突,因此大力支持國新社成為中央通訊社的對手,並且付出頗高的費用。但即使如此,國新社在內陸每個辦公室的成打人員,全都過得艱苦無比。月復一月,他們捲鋪蓋席地而睡,餐餐無肉已成常態,每個月的津貼只夠剪頭髮和買郵票寫信給親友。聯合陣線瓦解時,他們的財源也告終止。各省報紙所付的微薄費用,無法支撐國新社。

此外,在新四軍事件前,國新社就面臨第一宗戰爭受害者的例子。有一位名叫李亨(音譯)的特派員,被活埋在國民黨廣西地區的衝突區。幹下這起令人髮指惡行的士兵如果指控他是間諜,我一點也不感意外。當時陳儂非前往新四軍佔有的地區。新婚不久的范長江則到香港執行共產黨的任務,和廖沫沙一起替黨報《華商報》工作,直到珍珠港事件爆發為止。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1942年年初,當時我回湖南埋葬父親。他和妻子都已逃離香港,取道桂林前往共產軍地區。

我們這回見面自然不比早年的歡樂氣氛,就某方面來說,我們都喪失了年輕時的純真。這個人之前對聯合陣線的形成有無比的貢獻,現在自己卻捲入黨內的鬥爭。我穿著國民黨軍隊的制服為他送行。我們見面時,雖然我對他保證不想參與內戰,但也只能限於我盡量避開衝突區。如前所述,在東北時,我發現自己涉入內戰,不論喜不喜歡。1946年初,有一天黃昏我運送三卡車彈藥給一二五師。當時走在迎風的路上,在薄暮時分,草木皆兵,敵軍不無可能架設路障突擊我們、從山丘上丟下手榴彈或是展開掃射。我坐在卡車裡,手持衝鋒鎗,差一點就要扣扳機。當時忽然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包圍我們的部隊,可能正在朋友和同班同學的指揮下,要不然就是曾接受他們的訓練和教導。

我當時並不知道,在國共和談時,范長江是周恩來的新聞官,一度待在南京和上海。他滿意在共產黨內的職務嗎?沒有理由不滿。但身為朋友和讀者的我,還是會替他覺得遺憾。在當權政黨中高居顯位,忙著處理文告和傳單的范長江,再也不曾出版像《中國的西北角》那樣充滿力與美的作品。事實上,在加入共產黨的陣營後,他就再也不曾出版任何重要作品。不過,對范孩兒瞭解夠多的我知道,對他來說,文學成就或甚至自我表達本身並不是最終目的,而只是傳遞訊息的工具而已。對他來說,那個訊息就是中國的解放。如果目的可以達成,不論是透過無名的團體努力或署名的個人,其實都沒有差別。無論如何,他的署名是長江,背後的那個作家不一定非得是范希天。

我多次想到他時,都覺得他的道德情操比我高尚。同樣的形容也可以放在田伯伯、廖沫沙和陳儂非身上。他們都是給予者,不是接受者。每當大我的運動需要集體努力時,他們就立刻去做,很少考慮個人問題。當共產黨員一定是在實踐他們自身的信仰。他們把我當成年輕的小輩和弟弟,對我慷慨大方。我必須謙虛承認,他們遠非我能力所能及。

但為求道德上的毫無瑕疵,一定要當烈士才行嗎?如果我誠心認為,我個人的小小希望絕對不會傷害公眾的利益,又會如何呢?畢竟在十年的國民黨軍旅生涯,我已幾乎身無長物,即使是現在的流亡身份,更是一點都不值得他們羨慕妒忌。如果那些小小的希望對他們並不重要,對我卻很重要,又會如何呢?畢竟這些小希望會影響我的情緒感覺,就像戀愛或發笑一樣無法抵擋。不成,我無法掩飾我和他們之間的歧異。無論他們怎麼想,我很不樂意見到中國自絕於西方的民主體制,只為了隨著蘇聯團團轉。在東北的回憶仍然困擾著我,我認為林彪絕對不可能以德服人。

我愈想到這一點,就愈覺得道德的有無並非劃分兩大敵對政黨的因素。如果提到道德,原因不過是因為有兩套道德標準,個人很難從中選擇。每個政黨都有其黑暗面,被該黨本身極盡淡化,以為不過是危機時不可避免的小缺失,但敵對陣營卻認定是蓄意的惡毒。總之,這就是內戰前夕的典型心態。

密西根有時會突然變天,有一年4月下了暴風雪,還有一年到5月下旬還飄著雪。生活照例會有一些無法預測的因素,可能帶來一些不便,因此,我們最好能準備好去迎接。當時我白天輪流當著繪圖員和洗碗工,晚上念傑伯·史圖亞特(Jeb Stuart)和約翰·李爾本(John Lilburne)。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待在安亞堡的我,其實正在享受大多數人無法想像的自由。FBI幹員不曾再來找我。我沒有在任何領域內成功,所以也沒有恆產,不過我仍然不做任何承諾。我沒有過去紀錄可辯護。我取得永久居留權後,並沒有申請公民權。在技術上來說,我沒有國家。這種無所依歸的狀態有時讓人覺得非常寂寞,然而,超然的態度卻讓我多少能客觀檢視自己的生命,希望這種客觀將來能讓我有資格成為當代中國的史學家。

我逐漸明白,中國的內戰就像17世紀的英國內戰和19世紀的美國內戰一樣,在第一聲槍響出現前,命運就早已決定了。中國的內戰不同於美國,比較像英國,因為在20世紀的前半段,中國受到空前的外國壓力,同時內在的問題是出在社會結構或體質,無法用中庸之道來解決。

為什麼不行呢?這是馬歇爾將軍和杜魯門總統問過的問題,也是我們捫心自問的問題。就常理來說,蔣介石最在意自己的領袖角色,如果去除黨內貪污反動的勢力,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另一方面,共產黨如果可以置身更高的利益之上,就應該減少自己的極端色彩。第三勢力就可以受邀來「擴大政府的基礎」——借用馬歇爾的話。也就是說,中國大可以在自由派的根基上邁向戰後重建的道路,中國沒有理由做不到。

在提出這個問題後,又隔了數千里的空間和多年的時間,我開始有了解答:中國的現實面落後理論層次的理想面。精確來說,中國並沒有準備好迎接議會制度。顧名思義,自由派必須引進漸進的立法,以擴大公民權,或是讓弱勢者也享有經濟的特權。因此必須要有選民存在,能夠支持這些計劃,並且能用法律和經濟手段來加以施行。這又必須牽涉到可以測量和協調的數字圖表。只要中國有一點點可能足以發展這樣的機制,內戰就絕對不會發生。當我說到社會因素不足時,我不必太努力就可以找到證據。讀者這時一定受夠了落後五碼的唐,但田漢的南國藝術學院和范長江的國新社呢?如果有足以管理的社會關係,為什麼他們得用自己的錢空手創造自己的關係呢?為什麼田伯伯必須放棄現代劇場,轉而接觸幫派和地下組織呢?為什麼懷著民族主義立場的《大公報》要在租界港口和香港殖民地維持財務的基地呢?為什麼所有的省報都是由政客、前軍閥或國民黨自己所操縱呢?為什麼林彪能在軍隊裡順利清除都市的影響力呢?更令人好奇的是,共產黨的逃亡者面臨普天之下的各種選擇時,為何向國民黨將領朋友尋求庇護呢?

說來奇怪,到安亞堡我才初次讀到,列寧有一次形容孫中山「天真如處子」。這故事如果在中國刊登,未免失之唐突無禮。但該評語確切揭露,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自由派分子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像范長江一樣,相信自己的勸說能力足以填補本質上的組織漏洞。

同樣地,在1957年的一個下雨天,我在密西根的遠東圖書館發現,毛澤東政府的林業部長羅隆基被打成右派分子。羅是民主同盟的重要成員,數年前積極主張國民黨的自由派改革,結果被當成左派。當時民主同盟被視為進步的組織,被美國媒體厚贊為中國的希望。民主同盟名聲大噪,部分原因在於兩名成員的犧牲。這兩名西南聯大的教授由於立場傾向共產黨,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國民黨秘密警察派出的刺客槍殺於昆明。杜魯門因此很激動,認為蔣介石本人應該負責。在一片刺激和混亂中,中國的內戰更被視為道德的競賽。很少人注意到,多克·巴內特(Doak Barnett)博士曾警告,民主同盟令人失望。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理想色彩濃厚、誠心誠意的人,雖然怨氣沖天,但毫無解決問題的邏輯。在巴內特博士訪問的成員中,沒有一位能對問題提出前後一致的解決之道。原來民主同盟不過是知識分子的結盟,沒有真正植根於中國社會。被謀殺的教授之一是詩人聞一多,他和持有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羅隆基一樣,都在美國受教育,念過芝加哥藝術研究所和科羅拉多學院。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延伸到學術圈和出版界以外的地方,但是由於他們的背景使然,特別討好那些以概念方法來瞭解中國的美國觀察家。他們都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在這些不幸的中國學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說來矛盾,這些中國學者批評美國、讚美蘇聯時特別有勁,因此許多國民黨官員受夠他們的偏心和嘲諷,稱他們是「羅隆斯基」和「聞一多夫」。

對於為言論自由已付出慘痛代價的不幸個人,為什麼我還如此忍心苛責呢?原因還是我們在討論歷史的全面真實。如果把羅隆基和聞一多的故事放在適當的歷史角度來看時,我們必須說,他們的鼓吹提供不干預政策的道德借口,因此會得到美國的欣賞,但對中國的奮鬥並沒有太大的貢獻。林彪徵召農民為軍隊,對於那些以同樣方式在東北平原對抗林彪的人來說,這些人的影響是負面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以為民主聯盟或其他次級團體是內戰之外的選擇,這樣的錯覺必須被消除。他們並不是。同情言論自由的烈士是一回事,嚴肅檢驗他們的言論內容又是另一回事。除非把其間差異弄清楚,我們將無法看清中國內戰殘酷無情的性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暴力的內戰。

瞭解這點後,我才能繼續證實,在加入國共爭鬥的人士中,只有少數人視之為有利可圖的良機,或是以自願的熱情投入。令人產生嚴重幻覺的是,有很長一段時間,選擇似乎操在我們手中。但大門砰地關上時,個人只能默默接受他們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而多數人是由個性和偶然際遇來決定站在哪一邊。在通常的情況下,全然投入後才會產生意識形態的修辭,「主義」永遠可以被操縱和延伸。個人走投無路及面臨控告時,其信念才會加強。共同的主題就是無路可逃。在我所認識的共產黨人中,只有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喜歡戰爭行為。1938年,他常在傍晚到《抗戰日報》的辦公室,討論共產黨在江西的初期進展。他描述共產黨如何處決被俘的國民黨師長張輝瓚將軍時,眉飛色舞,臉上浮現滿意的微笑。除此之外,我還沒碰到不和我們一樣關懷人類的共產黨員。

以我的室友廖沫沙為例,在政治議題上,他有時非常頑固好鬥。我從軍校畢業後,我們又重逢,話題轉到我在軍校學到什麼。我說,為了要攻陷有壕溝保護的位置,步兵營必須給自己三個小時的時間:步兵班必須克服敵軍輕型武器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兩千碼的距離,而意外情況可能隨時發生,拖延是無法避免的,從敵軍搶來的地點必須重新安排以利我方守衛,軍隊要休息和補充裝備。如果上述種種作業無法在白天內完成,情況將令人不安。他不為所動。但我談到作戰時太重視程序,好像照著食譜做菜。「太有破壞力了,」沫沙說:「幾千名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居然用多年的時間來學這些東西。「我那一刻就瞭解,他先是個人道主義者,才是革命分子。

我不需要哲樂將軍來提醒我,內戰會拆散家庭。沫沙的岳父熊覲玎先生是《新華日報》的經理部長,也是共產黨員。但他的兒子,也就是沫沙的妻舅熊笑三少將,則效忠國民黨。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統率蔣介石第兩百師的精銳部隊。

個人轉換政黨的例子不計其數。我向十四師報到時,我們的參謀長梁鐵豹上校就曾經是共產黨人士。陳烈中將也是,十四師就隸屬於他率領的五十四軍之下。我到印度時,駐印軍的委員是盛岳少校。他不只是前共產黨員,還是所謂的「二十八名布爾什維克黨人」其中之一。這一小群學生曾在蘇聯受訓,是早期中國共產黨的凝聚核心。

即使是對特務產生僵化印象(讓人想到德國的蓋世太保),也不能道盡所有相關人員的特色。在新四軍事件後,我曾見過一些特務佩服和尊敬他們所監視的共產黨人士。他們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個性、有毅力的人物。

將這些因素都納入考量後,我們不禁好奇:為何會如此呢?為何會發生處決囚犯、活埋囚犯、無數的折磨與報復、當街暗殺異議人士、驅使無數的農民兵到機關鎗射程內的野蠻戰術呢?

對於內戰時的滔天大罪,我們可能無法辯解、合理化、補償或甚至道歉。如果假裝一切都沒發生,就怠忽了歷史學家的職責。歷史學家只能想像,在野蠻殘暴的背後,是下級官吏的恐懼、害怕、憤怒和緊張,他們必須執行或回應勞力密集型態的革命。這是人類社會的徹底重整,是空前的經驗。

不過,就技術層次來看,不難將內戰相關事件解釋為正在成形的歷史。如果去除情感的牽絆,我們可以輕易看出,歷史出現了僵局,而內戰正是突破。一切都已形諸文字,念歷史的學生只要擺脫傳統架構,例如以二十年為小循環,一個朝代為大循環,經濟和法律分開的學科區隔等等。內戰是大熔爐,本質上一定有一些長期因素在背景運作,而這些相衝突的因素並沒有剛好落在我們的學院分工之中。有了這個概念後,我慢慢發展出自己解讀歷史的方法。多年後,我和英國漢學家李約瑟合作時,我們開始標示出中國歷史的「技術詮釋」論。

中國在20世紀初面臨的問題太過複雜,還涉及太多層面,無法一項一項列舉並比,等待一套綜合的解決方案。通尼(R.H.Tawney)在半世紀前(1932年)綜合許多當代學者的意見,提出這些問題令人困擾的面向。首先,前端的需求非常驚人。人口必須加以控制,必須提倡公眾衛生和大眾教育,以免工業化重蹈西方國家的覆轍,製造出一群身心皆病的貧民。在正常的情況下,農業發展將強迫人民儲蓄,成為工業化的財源。但在中國,農業人口本身就面臨很大的壓力。通尼檢視過這個事實:在中國,一塊土地有承租者及擁有者,因此就分成優先權與殿後權。如果一律將承租減少百分之二十五,並不是實際的解決方案,因為忽略了佃農問題的地區差異和內在複雜程度。資金的缺乏更是擾人的問題,農地信用需求只能靠政府資金來紓解,但中國政府沒錢。新興產業必須依賴政府扶持,沒有能力提供多餘的收入去服務腹地。外國人也幫不上忙。替中國著想,並不是外資銀行和製造商的設立前提,這些機構是為了利用中國的弱點才成立的。地理問題更使得中國的困境雪上加霜,沿海區域和外國貿易的好處遠大於和遙遠內陸交易。反過來說,現代運輸工具無法及於內陸,原因是無利可圖。無論如何,商業只有利於社會的現代層面,後者也是強勢的一方。商人如果有較充裕的資本,消息較靈通,組織較嚴密,那麼較不開發地區的佃農生產者受害更大。在其他國家,產業勞工的生產力提高,可以拉高農人的工資。在中國,農業勞工的收入微薄,產業勞工的薪水連帶遭殃。經濟欠缺突破,政治又不穩定。總之,這些問題和工業化的努力相關,但反而造成工業化的失敗,甚至完全避開工業化。問題盤根錯節,即使協調呼應的大計劃也無能為力,還沒有一套經濟法則可以適用於所有區域的所有部門。

我在安亞堡學習歷史多年以後,閱讀這些文字時,不再覺得這是一長串抱怨名單。歷史產生了擁塞,長久以來中國一直承受兩套不相容體制的苦果,但又沒有從任何一方得到好處。

基本上來說,中國以土地為主的經濟是帝制時期的產物。至少數百年以來,土地向來切分成小規模,以利自耕農的運作。村民又對親人鄰居買賣、承租及抵押他們的小塊土地,也常常以超高的利率互借土地,並以極低的工資僱用幫手。社會流動性低更使這套機制長盛不衰。在每一個地區,行政主管必須依照當地習俗來認可所有權,否則他無能力也無權威來介入牽涉到大多數人的商業交易。大地主和遙領地主確實存在,但他們是特例,不是常例。由於缺乏投資管道,地產在兩三代後通常會分裂。在帝制時期的中國,內陸貿易依現代標準簡直微不足道,原因之一是以鄉間市集為中心的當地社區長久以來都能自給自足,另一原因是缺乏符合現代法律慣例的法庭制度,無法藉以認可商業法律。朝廷的宣令呼應古老傳統,將政府的功能界定成讓人民免於飢餓。提高全國生活水準的目標被視為沒有用,甚至不恰當。稅收通常很少,因為是從許多小自耕農身上徵收來的,而且目的也不在提供額外的服務。明朝或清朝政府都沒有貨幣工具,政府不鼓勵管理不到的經濟活動。在很多情況下,政策幾乎等於壓抑國家經濟中較前進的部門,以便和較落後的部門同步。一致性可以降低區域間的不平衡。

在這種情況下,現代西方在經濟推動下產生治國政策,中國卻長期實施類似文化導向的政治形態。中國之所以能維持低效率、自我管制、不多元化的經濟,主要是享有非競爭的地位。這個體制自然而然的結果就是,和外國的接觸必須小心過濾,以免破壞微妙的平衡。

中國從鴉片戰爭到清朝滅亡期間,政治史上的突出特色就是朝廷努力抗拒西方的影響。1842年簽訂南京條約時,中國文化導向的政體和非競爭性的地位就此注定毀滅。但中國人民和滿清官吏不可能承認全盤皆輸,他們只試圖減少傷害,希望可以把漏洞補滿。必須要到二十年後的另一場羞辱,一些注重軍事的巡撫才提倡「自強運動」。老實說,這只是範圍十分有限的模仿運動。當時認為中國應受到國際法的約束,加強沿海防線,改善特定地區的運輸和交通。除此之外,中國文化和政治制度都不能觸及。拒絕跨越更大膽的一步固然突顯中國人的保守性格,同時也反映出中國文明適應新環境的技術困難。

其後數十年,槍炮船艦成為自強運動領袖的目標,運動也製造出軍械庫和造船廠。但如果沒有民間產業、相配合的國家經濟、社會習俗、民間管理,以及最重要的公民,現代化的軍事設施就無法發揮功效。在中國這樣龐大的國家,後果更是明顯,許多地方都出現脫節的現象。1894年中國海軍在黃海敗於日本,完全彰顯出三十年來改革的膚淺。下一批改革者希望將西方化延伸到政府制度,為時已晚。他們的目標定在君主立憲、預算控制、內閣制度和西方式的教育。他們不過宣揚上述企圖而已,但就足以構成對當權者的威脅。光緒皇帝支持改革者時,他簡直是投下反對自己的一票。中國君王的權威來自王位的神秘特質,借此產生官僚本身無法具備的邏輯。在皇帝具約束力的仲裁之下,小自村落的不合理似乎都獲得解決。因為要管理龐大的帝國,又沒有現代科技的協助,才會產生這樣的慣例。但是,如果皇帝放棄這個功能,等於不和官僚協商就自行遜位。難怪光緒的朝臣支持皇太后,結束1898年的這場「百日維新」。反動勢力回撲,皇帝遭到軟禁,動力持續前進,庇護兩年後的義和團之亂。這時大眾才瞭解,王位本身就代表改革者想要去之而後快的所有事物。在這樣的前提下,1912年中華民國誕生,離鴉片戰爭結束已經七十年,但正面的改革仍然不多。

對中國來說,民國是軍閥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同義詞。現在回顧起來,一點都不意外。就背景來說,激進的變化幾乎沒有經過妥善計劃。從重新調適到改革到革命,並不是一個階段成功後才進入下個階段。相反地,由於前一個處方沒有效,下一個就必須更強更劇烈,其間沒有吸收衝擊的任何措施。其中沒有過渡之計,因為沒有一個計劃奏效。在大破壞之前,不可能進行任何有秩序的建設。中國在這七十年內所增添的西方元素通常微薄零散,有時甚至彼此衝突。中國宣稱是民國,但一堆村落的組合不能算是國家,社會價值不是法律。自製和互相尊重如果還受到重視,也不能取代經濟。現代國家的功能必須來自熟而生巧的慣例,各組成要素都要各就各位,共同發揮效能,而且要適當維護。宣言並不能取代上述種種組織上的細節。

所謂的「五四運動」是在20世紀初期出現的知識運動。這個運動在1919年受到極大的注意,主要是因為抗議凡爾賽和約所發起的一次示威活動,反對犧牲中國來獎勵日本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發起這次運動的作家、編輯和教師勸告中國的年輕一代,只有政府改革是不夠的,中國社會必須先重整,但在此之前,每個人的思考方式必須要先改變。實際上,五四運動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只有指出問題的本質和嚴重程度。五四運動領袖提倡的「科學民主」定義曖昧模糊,有時恰當,有時讓人誤解,完全視處境而定。五四運動讓中國受教育的精英分子深切反省,但也只影響到一小撮人口而已。五四運動更有自覺地引進西方思潮和制度,在一個上層結構已經崩陷,而下層結構嚴重衰退的國家,最後一刻才大幅接受西方文化,卻同時引發許多的希望和沮喪。五四運動的知識價值被充分認同,但很少人停下來想想,它也引發了全國情緒的宣洩。之前提到的民主聯盟領袖羅隆基和聞一多就是五四運動的大將,兩人從美國回來後,就在新月社一起工作,這個組織希望透過詩歌來表達愛國情操。羅是《北京晨報》的編輯,常在報紙上刊登新月社的作品。這運動也可以視為民初狂飆運動的一部分。

五四運動最具體的成果就是,在其鼓動下,無數年輕的男女成為政治活躍分子。中國共產黨成立,舊的國民黨也重新充滿活力。1926年以後,中國的政治舞台屬於這兩大敵對政黨,核心則是武裝部隊。他們兩度結盟,再兩度拆伙,最後終結於四年的內戰。即使如此複雜,整個過程可以被形容成:在沒有議會制度的情況下,五四運動要求開庭時,雙方進行延長的武裝辯論。

重述歷史至此,我開始領悟,為何我必須在生命中見識如此多的奇人異事,面臨如此多的暴力。我恰巧出生在中國政治的最低點,以及人心惶惶的最高點。但在無窮危機下的生命也有一個好處:讓我能窺見成形的歷史,據以證實和補充我所閱讀的內容。

在中國,我們提到「軍閥」時,通常覺得不安。出現這個名詞象徵我們政治上的不成熟,使外國有所借口入侵。而今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經過一段時日的深刻內省後,我開始認為,我們沒有必要引以為恥。當軍閥的存在有其必要時,用道德的重炮轟擊並非澄清真相的好方法。

就背景因素來說,1911年的革命終結一套過時的政治秩序。在此之前,這套政治秩序是透過道德勸說和典章儀禮來完成其功能。這些抽像事物被廢除或被擱置不顧,但革命分子什麼都沒得到。西方形態的現代國家靠商業原則運作。我們說「人人都具備不可剝奪的權利」或「每個人的家是自己的城堡」時,概念可以被轉成具體事物,從而衍生出一連串連貫的思維,從信仰自由到公民自由到財產權,再到以貨幣控制和稅賦制度來管理公眾事務。無論稱之為資本主義、民主的形式之一或只是運作的貨幣經濟,在個人與個人之間必須有服務及商品出於自願的可交換性,而且能夠維持民法的運作。否則,公眾事務將缺乏可整體有系統處理的本質,或者,正如我在之前數次提過的,並沒有中間階層可以掌控的足夠社會因素。不幸的是,從1926年到1950年期間的中國正符合後面的描述。

通尼教授出版論中國的書時,我正在念中學。當時非軍系的領袖很少能清楚瞭解鄉村的狀況。後來洛克菲勒基金會贊助兩趟田野調查,由南開大學和金陵大學主持。受過現代教育的精英甚至很難和農業人口交談,魯迅在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中,沉痛而哀傷地刻畫出這種文化的差距。在本質上,以傳統方式管理的土地稅,只能勉強維持傳統型態的地方政府,成本也很低,因為行政的功能不過是維護古代的社會秩序。無論村民享有何種社會正義,都必須受到社會習俗的約束,其中包括服從權威,具體化成簡單的公式就是女性聽從男性的命令,年輕人模仿長者,農民遵照讀書人的指示。整個運作都不值得保存到現代。朝廷來的命令一旦瓦解,沒有其他措施可以凝聚村落社群。個人的軍事力量成為唯一選擇,並設法控制和省一樣大規模的領土。這就是軍閥背後的邏輯。

以我的家鄉湖南省為例。名義上來說,1926年蔣介石北伐時,已肅清了湖南的軍閥。但蔣介石的軍隊離開後,湖南省再度成為新軍閥和共產黨勢力的必爭之地,何鍵將軍贏了,後來擔任省主席,一直到抗日戰爭為止。省的武裝部隊有四個師,很巧妙地編列在國民黨的軍隊中,實際上卻是私人的軍隊,很有自主性。其中一個師長是何鍵的女婿,另一個師不曾離開在湘西的根據地,因為該區的另外一大勢力是賀龍,就是那位替張發奎的鐵軍包抄敵軍的將領。賀龍後來成為人民解放軍的元帥,當時他可以說是「赤色軍閥」。何鍵的私人軍隊財源,部分來自於政府監督的鴉片交易。這位積極進取的省主席甚至雄心勃勃,想打造私人的空軍,從美國購買一些戰鬥機。飛機抵達東海岸時,被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攔截,只放行四架,成為何鍵的空中巡邏單位。湖南有七十六個縣,和省政府之間並沒有常設的中級機構。即使某些縣之間靠現代化的公路和電話相連,但內政也無異於我們所知的明清地方政府。何鍵積極舉發共產黨人士,提倡儒家理念,自始至終盡忠愛國。在他省主席任內,湖南贏得「模範省」之名,和閻錫山的山西省和桂系的廣西並列。

若干西方人稱蔣介石為「另一個軍閥」,雖然是貶抑的說法,但卻沒有完全脫離現實。無可否認的是,蔣介石在長江流域下游維持了「他自己的」地理基地。他的政治資本就是軍隊,他的管理非常個人化。他君臨其他軍閥的方式,就像董事會中持股最多的股東下達企業決策。他深知自己的力量,也願意承認別人的優點。但對他的批評即使不算錯,仍然不公平,因為稍微不踏實的方法根本不可行,這點還沒有人指出來過。通尼的書出版時,蔣介石號稱已當權了五年。五年後,他動員全中國抵抗日本。這樣看來,他大多數的重要決策是由時間和局勢決定的。和外界的評論者相比,從內部觀察的我們較能看清情勢。但不論蔣介石的言論,或是他的屬下追隨者的言論,都不足以為他的行動辯護。最好的方式是將一切放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就可以從中看出,如果指責他下決定是為了自己的短期私利,這樣的說法並不合邏輯。

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看他在1937年如何指揮軍隊抗日。在上海附近,他率領他所能掌控的最好部隊,並且要他們死守。其中部分來自於各省的軍隊,但大部分是外國人所說的「蔣家軍」,就是由黃埔軍官指揮的第一線部隊。軍隊面臨地面、海上及空中轟炸,又擠在一個很小的區域內,因此蒙受重大損失,無論就人員或無法再補充的裝備而言。史迪威將軍因此引用這件愚行,證明蔣缺乏軍事領導的能力,雖然這也不算錯。這個罪名還跟著蔣很多年,不過我們必須瞭解,在這個例子中,蔣的考慮遠超過戰略需要。他必須向西方強權證明,中國決心打一場生死之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些犧牲,來鞏固他新接總指揮官的名義及實質。在國民黨半數以上的部隊裡,組成分子屬於軍閥、准軍閥和前軍閥。在此之前,他們只是被動地服從總指揮官,要不是潛藏敵意,就是公開反抗。此外,在1937年,中國並沒有能力和日本作戰。一旦開啟戰事,就必須宣揚一個理念:在困境時,必須拋棄邏輯、精心策劃、甚至自保的念頭,以達成超越傳統的突破方式。成本雖然很高,但蔣介石絕對要展示他的意志,不能逃避。這雖然是發表就職演說最昂貴的方式,但訊息仍相當有效。張發奎並不是一個容易吩咐的人,但他仍然毫無怨言地接受自己的角色。四川幫尤其全力付出,投入第一師師長王銘章將軍的手下。後來王將軍戰死沙場。只有在這種情況下,蔣介石才能逮捕山東省主席韓復矩,並將以處決,因為戰爭開始數星期後,韓卻仍希望能和日本達成協議,保持中立。

同樣的,在多數西方觀察家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批評中,雖然有許多事實,卻很少有發人深省的見解。例如,只會一味指控「貪污和無能」,還通常引為這個議題的最終結論。一旦存了這種想法,學歷史的學生就以為所有的真相盡在掌握之中。他們其實並不瞭解,這項指控只導出組織不足的結果,但組織不足其實是歷史的產物,指控並沒有觸及根本的原因。為何其間的差異如此重要呢?身為歷史學家,無論是對蔣友善、敵視或中立,都需要發掘出他崛起和衰敗的背後因素。至於他多沒效率,之前已明白陳列種種因素,不必再多做解釋。一群依賴村落社區的各省強人組成鬆散的聯盟,其表現絕對無法通過現代工業社會的標準。如果可以,日本就不可能發動侵略。古巴或夏威夷都不曾有能力侵犯美國本土。在國家經濟支撐好社會架構之前,政治組織不可能先發展出運作上的效率。因此,如果極力降低蔣介石不屈不撓的努力抗戰精神,就很容易誤解整段的當代中國歷史。

在50年代末期,我對喀爾文教派的命運預定說很是認真,甚至定期上教堂,到安亞堡的第一長老教會。我也大量閱讀馬丁·路德和伊拉斯謨斯之間的辯論,主題是命運預定論和自由意志。我的概念起先很模糊,但後來愈來愈清晰,我開始瞭解到,在動盪不安時,為何宗教教義特別重要。國家或社會進行重組時,個人也會被迫從基礎和基層做起,重建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以符合時勢所趨。不過,我的宗教信念卻很奇怪,無可避免會糾結著東方哲學。在我流離失所、對自己充滿懷疑時,猶太—基督原罪教義所散發的吸引力,一定大過在其他時期。其實這也相當合理。

我因為連帶關係而成為政治難民。在50年代,我到台灣是很不實際的。我應該認為自己很幸運,當時隨著朱將軍在台北時,沒有被扣留。如果他被逮捕,國民黨高層沒有理由讓我回東京去。既然我被放行,沒有理由不善用機會。另一方面,姑且不論我對共產黨的觀感如何,我也不能回到中國大陸。那裡新頒布處罰「戰犯」的法令,所有曾經待過國民黨國防部二廳(情報廳)的人,一律不能保釋。該法顯然是針對戰場上的特務,他們總是宣稱自己屬於二廳,以獲得戰鬥人員的地位。事實上,這些特務都有他們自己的指揮管道。在二廳辦公室的正規官員中,很少有人能知道特務如何運作,更不要說是在外國的聯絡辦事處了。但沒關係,我曾在辦事處服務過,因此理論上曾在該廳待過數個月,從1948年年末到1949年年初。

我於1964年離開安亞堡時,不可能知道即將發生的「文化大革命」將分裂共產黨,犧牲我朋友的生命:田伯伯(下獄)、范長江(到河南強迫服勞役)和陳儂非(我不知他的下落)。從「文革」中生還,在法庭上控訴「四人幫」罪行的證人中,廖沫沙是我唯一認識的人。但現在說這些都太早。

我一直都很喜歡美國。除了物質上的舒適和便利外,美國生活對我有一種新鮮感。除了光鮮亮麗外,美國還有一種充滿冒險的活潑朝氣,是我無法在中國看到的。(同樣的,對有些美國人而言,中國有另一種形式的多元化,顯然這是異性相吸的原理。)如果中國不發生內戰,我也許仍會找機會去美國一遊。但在情感上,我無法覺得完全自在。就我記憶所及,美國一直是白人的國家,到50年代為止,也別無其他可能。

雖然很安全又生活得相當舒服,我還是對自己的未來並不確定。內戰和相關事件仍然困擾我,有時我從噩夢中驚醒,仍然不停喘氣,想著處決囚犯、烽煙四起、殘垣斷壁的景象。我知道自己曾踏進聯合陣線的接縫地帶,親眼見到進行中的內戰,而且介入已相當深,但我仍然全身而退。這樣難道錯了嗎?我放棄了任何運動嗎?但又是哪一個呢?我應該待在東北,最後和鄭將軍的幕僚群一起被俘嗎?我應該站在中國的一邊,和田海男一起參加朝鮮戰爭,以在雷溫烏茲要塞所學和美國同學作戰?我應該一開始就拋棄在軍中發展的念頭,就可以幫范長江製作文告和傳單?老實說,有些選擇太沒有吸引力,讓我想都不敢想。不過,我雖然逃避開想逃避的事,卻覺得寂寞和無所適從。我的生命毫無牽絆、毫無目標,難道我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放棄我的人生?難怪在中國的田伯伯、在密西根的教師和同學都認為,我做了錯事。我享有自由,我擁有許多人想像不到的自由,我也擁有此刻自己不需要的自由。不過,這卻是流亡者的自由,是沒有影子的人所擁有的自由。

有了命運預定說,一切都很合理。如果該理論被放置於一切的前端,就和宿命論沒有差別。如果個人公開承認人完全不可能做出自由選擇,等於是早就心存失敗者的態度。但如果該理論被放在後部,就可能開啟接近神秘主義和心理學的領域。命運預定說可以維持一個人的自我,但又使他保持謙卑。我們必須自己做決定,同時我們必須承認,下決定時,也會引發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早在先前就已注定好。在生命中,我們似乎遇到無數做決定的機會。但後來再回顧時,每一轉折其實都只有一座橋,選擇縮小到要不要走過去。個人的傾向也已由若干因素來決定,無法由自己全然控制。在印度教—佛教的術語中,這就是「因緣」,也就是一連串的因果關係。在中國古代稱之為「道」。道家甚至拒絕區別部分與全體兩者的差別。

對我來說,命運預定說很有用,可以在中國當代環境之下維持歷史主義。在外表上來說,1926年到1950年時期的中國似乎有無限的選擇。我們可以留在18世紀;我們也可以直接跳到21世紀。我們可以一直當中國人;我們也可以完全揚棄文化傳承。但一旦我們開始接觸現實,肩負起責任時,所有的美夢和幻影都會消失。這時才會發現,不但選擇是有限的,而且每一種選擇都已過度使用。為了讓中國能夠在這個時代生存,必須有一套通行的公式。這套公式必須可以適用於北部,也可以適用於南部;可以適用於軍事強人,同時也可以適用於知識分子。雖然不可能請農民來投下同意票,但也不能超過他們的最高容忍限度。這套公式必須能與時俱進,否則絕對承受不住空前的外在壓力。而且,它還必須由遭遇瓶頸的現行機構來發佈。寫到此處,我停下來問自己一個問題:憑我一個大一肄業生和軍校畢業生,為何可以和許多將軍對談,和許多文人來往?即使再自負,我也不能說自己有何特殊優點。事實真相是,在中國,高等教育是稀罕的事。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到前線去,無論是在武裝部隊或文工單位,更是少之又少。我們在內陸城市旅行或集合時,並沒有太多相關設施。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我可以想像中國領導人面臨的組織缺失及技術困難。

由於有種種限制,可行的行動事實上只減少成兩種,其一是國民黨或說是蔣介石的方式,也就是說,傾全力打造一個上層結構。公開接納所有人的確是其政策,但接納進來後,必須依賴秘密警察來確保內部的安全;其二是共產黨或說是毛澤東的方式,也就是說,重建村落單位,回到基礎和基本的層次,為創造一個一致的下層結構,必須將文化上的粗俗視為美德。首先要宣揚,藝術和哲學必須為大眾服務。隨著運動的逐漸推展,必須更依賴原始性。努力推崇「高貴的野蠻人」的典範時,就必須敵視和都市化有關的任何事。

這兩大運動彼此完全相反,但就技術面來說,兩者又必須在時間上重疊。前者不能吸納後者時,就被後者所取代。在過渡時期兩者共存的這種需求,一定是成立聯合陣線的理由。通盤考慮所有的因素後,我們更深信歷史不可抗拒的力量。雖然有許多選擇的幻覺,但對中國而說,終究只有一個問題,一個解答。已經進行一個世紀的延長奮鬥,勢必持續。因此,從頂層的領導者到底層的個人,我們每次認為正在計劃、組織、協調、全力以赴、替運動增添些許原創力、完全根據良知行事時,我們事實上是在重新調整自己的視野,將道德憑借融入可以採取的行動中,這樣可以完整保有自己的人格和個性,同時以清醒的良知扮演歷史中的指定角色。

有了這番認識,我才能繼續提到國民黨的歷史地位,但不需要站在防衛的立場。同時我可以將共產黨完全視為歷史的產物,不需要表示贊同或不贊同。我已經踏上行使歷史家特權的道路了。

《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