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起用酷吏,曹操治貪下狠手

    楊沛上任

    轉眼間又一個冬天過去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在無聲無息中悄然來到。曹氏父子鬧的那點兒小彆扭漸漸消弭於無形,終究沒再起什麼波瀾。魏郡增縣轉移了所有人的視線,鄴城僚屬忙著核查戶籍,更易地方官,中軍將士又開始為南征做準備,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記剛剛平息的那場叛亂。可是曹操卻沒忘,這次事件對他而言刻骨銘心,若不及早扼制豪強的勢頭,只恐大兵一走還要再出問題。為了解決後顧之憂,他要等候一個重要人物到來……

    正月中旬的一天,天色陰沉沉的,刮著嗖嗖寒風,空中零星飄著幾顆雪花。這麼冷的天若非迫於生計誰還在外奔波?原本熱鬧的鄴城大街空蕩蕩的,就連幕府門樓上的士兵都不停地搓著手,暗暗抱怨:「這該死的鬼天氣,開春竟比臘月天還冷!」都沒心思當差了,只盼著中午那頓飯。

    可就在將近正午時分,從中陽門南北大街慢慢悠悠行來一駕車。這駕車可真寒酸,一匹小瘦驢拉著,幾根破木頭釘的平板,上面搭了個撒氣漏風的篷子。那篷子也非錦緞,而是由麻布圍成,要是整匹布還說得過去,這車篷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竟是好幾塊破麻布縫在一起湊的,正中頂子上還貼了塊土黃布的補丁;前面沒簾子,趕車的倒能對付,一領草蓆就堵上了。往下看更可笑,車轱轆一新一舊,左邊的舊輪子一看就是別的破車上拆過來的,黑色漆皮都掉了;右邊的新輪更不像話,也不知哪位木匠師傅做的,七扭八歪不怎麼圓,又是疙瘩又是癤子,輻條就是破木頭釘的,幹活的手懶,非但長短不一沒鋸齊,連樹皮都沒剝。這駕車走起來搖搖晃晃顫顫巍巍,吱拗吱拗響得刺耳,都快散架了。

    鄴城堪稱當今天下最繁華之地,給曹操守門的兵更是見過世面,平日裡迎來送往多大場面都碰到過,卻沒見過如此寒酸的驢車,離著老遠竟沒認出那是什麼東西,還以為是柴禾成精呢!漸漸走近才辨出是輛車,最奇的是只見車卻不見趕車之人,莫非這驢有靈性,能自己拉著跑?守門士兵平日見的都是寶馬香車,還真沒遇到過這等新鮮事,紛紛抻著脖子眺望,指指點點,但見這駕驢車慢慢悠悠越走越近,竟直愣愣沖幕府大門來了。

    當兵的可不幹了——就沖這輛破車,能進鄴城就不錯了,還敢來幕府,真不知天高地厚!有幾個兵立刻下門樓,一擁而上把車攔住。到近前才瞧明白,原來有趕車的,在車篷裡坐著呢。可能怕冷,又沒有車簾,把草蓆往前面一堵,他在後面躲風,就留了幾寸縫隙,伸出根鞭子趕著這匹驢。

    一個年輕的兵長厲聲喊道:「哪來的破車?停下!」

    當兵的本以為這一聲喊罷趕車的即便不下來也得停住,怎料人家根本不理,趕著車硬往前闖。兵長可火了,扯住驢轡頭就往道邊拽;哪知這匹驢還挺野,也沒戴嚼子,一晃脖子照著兵長的手就咬。所幸這兵長眼疾手快,真要是咬上,手指頭就沒了!

    其他兵士見此情形想笑又不敢笑,攔車的攔車,拽驢的拽驢;那兵長受了一驚後緩過神來,越發惱羞成怒,躥上車板扯去篷子前的草蓆,氣哼哼道:「下來!你這縱驢行兇的狂徒!」還沒聽說過縱驢行兇的罪名呢。

    「車簾」都沒了,車上的人只好下來——原來裡面只有那趕車的一人。這廝生得瘦小枯乾,又瘦又長一張瓜條臉,真跟那匹驢有幾分相像;黢黑的面皮,禿眉毛,細眼睛,鷹鉤鼻子,小薄嘴唇,蓄著兩撮山羊鬍,滿臉的皺紋似刀刻一般,也辨不出多大歲數;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頭髮,即便尋常百姓都攏發包巾,再窮也知道別根小木棍,這位卻是一頭齊刷刷的短髮,在脖子後頭披散著,只在腦門箍了根布條。身上衣服更寒酸了,大冷天只穿件粗布衣,灰了吧唧滾一身土,瞧不出本來顏色,衣襟下擺早磨破了,爛布條耷拉著;腳底下更沒有暖靴,一雙草鞋裡面塞布外面纏麻,都快邁不開腿了!

    莫看此人容貌猥瑣,口氣卻很硬,把鞭子隨手一扔,趾高氣昂道:「你等為何阻我去路?」

    眾兵士瞧他這副尊容還拿腔作大,都掩口而笑,那兵長譏諷道:「睜開眼你那狗眼瞧清楚,前面是丞相幕府!」

    那窮漢把手一揣,倚著車沿陰陽怪氣道:「認得是幕府,我就是來見曹丞相的。」

    「哦?」聞聽此言兵長倒是猶豫了片刻,俗話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萬一是丞相舊相識可得罪不起。但仔細辨來,此人關中口音,離沛國譙縣甚遠,不太可能是丞相故人,便搪塞道:「你當曹丞相是什麼人,豈是說見就見的?」

    那人拉著驢臉,聳著鼻子道:「本官就是受丞相召令而來。」

    「就你這德行還當官呢!」當兵的哪裡肯信。那兵長更是挖苦道:「以為我們是三歲頑童嗎?你是哪個窮鄉僻壤來的嗇夫、亭長?跑到鄴城莫不是來告狀的?聽老子一句勸,這天底下冤枉的事兒多著呢,憑什麼委屈不得你?丞相乃當朝宰輔千金之貴,也懶得管你的閒事,要打撞天官司別處打去!」

    不知為何,這番話正觸了此人霉頭。這小個子竟躥上前去,照著兵長臉上就是一巴掌:「胡言!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

    他這麼一說似乎更坐實了兵長的猜測,幕府的兵豈是隨便打的?大家一哄而上,架住此人雙臂,打的打罵的罵,那兵長更惱羞成怒,抓過這窮漢衣領,正反給了倆大嘴巴:「他媽的!還敢打老子?看我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正廝打間,只聽「啪」的一聲響,從那窮漢破衣服裡掉出塊四寸許的竹板。當兵的可認識這玩意,是士人來往拜謁用的名刺,沒想到此人真是當官的。有個小兵拾起來,無奈是個不認字的睜眼瞎,趕緊遞到上司手裡。

    「老子倒看看這是個什麼鳥人!」那兵長舉著名刺,瞇著眼睛念道,「馮翊楊孔渠……」

    楊沛!那當兵彷彿被雷劈了,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手一哆嗦,名刺二次落地。這回他連撿都不撿了,直溜溜給窮漢跪下,雙手左右開弓自己給自己八個大嘴巴,帶著哭腔道:「楊大人,小的有眼無珠得罪您了。你就拿我當個屁,把我放了吧。」他這一跪,其他當兵的也知道捅了婁子,立時跪倒一片。

    無怪乎這些當兵的如此害怕,楊沛何等人也?自曹操主政以來,也曾重用過一批酷吏式的人物,似滿寵、薛悌、王思、郤嘉之流皆有苛刻之名,但若是與這位楊大人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楊沛,字孔渠,左馮翊萬年縣人,原本是李傕主政時西京任命的新鄭縣長,十七年前曹操奉迎天子路過新鄭,楊沛貢獻了糧草,從而進入了曹操的視線。他歷任多個縣令之職,雖說清如水明如鏡,卻為政苛刻心腸狠毒,提倡嚴刑峻法。在他坐鎮的縣寺大堂,拷死人命不過家常便飯,該殺的不該殺的,不問青紅皂白手下亡魂無數;在他手下當差,稍有疏忽也難逃一陣鞭抽杖打,因此丟了性命的也不少,故而天下人無不知其嚴酷。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始終未過六百石。他任長社縣令期間,曹洪的門客仗著靠山橫行鄉里,私自放貸,拒不納田,楊沛將人拿至縣寺,竟親揮鐵槌生生打斷了曹洪門客的雙腿,曹營中人無不驚駭,幸虧曹操力保無虞。但他屢屢拷死人命,終於還是被彈劾治罪,截斷頭髮受了髡刑,發往洛陽服苦役。如今曹操要痛下殺手整治不法,又把這個魔頭赦回來了!

    楊沛拍拍身上的土——其實太髒了,拍也白拍;捻著山羊鬍,瞇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冷笑道:「好個勢利的小人,竟敢毆打本官,不想活了嗎?」

    那兵長都哆嗦成一團了:「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駕到,我狗眼瞎了。」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楊沛,借他十個膽也不敢,怎知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會是這副裝扮,此等尊容?

    楊沛依舊不饒,揪住那兵長的髮髻,鷹眼一瞪:「本官蒙丞相大赦,從洛陽苦役之地趕來,也難怪你這狗眼夾不進。不過你方才說什麼?這天底下就沒有講理的地方啦?知道我是當官的便跪地請罪,若我是尋常百姓,還不被你活活欺負死!本官理過無數官司,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就不信這個邪!就衝你這句話,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可是說到做到。那兵長聞聽此言嚇得體似篩糠,口吐白沫,兩眼一翻,雙腿一軟——昏過去了。

    這時就聽「轟隆」一陣響,幕府司馬門洞開,國淵、陳矯、和洽、杜襲、桓階、辛毗、徐宣、王粲、楊修、孔桂等大步流星出府,左右列開,繼而有人朗聲大笑:「楊孔渠,老夫候你多日了!」曹操竟親自迎了出來。

    這禮遇可非尋常,楊沛也嚇一跳,施禮下拜:「罪臣參見丞相。」

    那幫惹禍的兵見丞相都親自出來迎接,臉全嚇綠了,趕緊拖著暈厥的兵長退到街邊。曹操卻沒注意他們,完全被楊沛的破衣、破車吸引了:「你已被赦免,為何如此模樣?」

    楊沛倒滿不在乎:「屬下在洛陽為苦役,得丞相赦令恐耽誤差事,沒來得及更換衣物,自己動手打了這輛車趕來應召。」

    「哼!」曹操甚為不悅,「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麼吃的?難道我要的人連一件衣服、一輛車都供不起嗎?」

    楊沛卻道:「非是他們不與,是屬下不要……」說著話他把腰間麻繩一解,敞開衣襟,卻見這衣服裡密密麻麻都是字,「此乃屬下一年多的風聞瑣記,以此狀告河南諸縣十七名官員部屬。無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若在下受了他們東西,豈能坦然告他們狀?」

    眾人無不凜然——好個難惹的刺頭,還沒進門先告上一狀,不知要有多少人捲鋪蓋回家了。曹操卻頗為欣賞,連忙降階,抓住楊沛的手仔細觀看。但見滿是幹活留下的粗裂口子,天冷還生了凍瘡,再看除了這件粗布衣,他裡面竟再沒一件別的衣物,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條。天下有一種人,對別人嚴厲,對自己更苛刻,楊沛便是這種「瘋子」,雖心狠手辣卻是個清官,至今家裡無產業,窮得叮噹響,老婆孩子在萬年縣老家住窩棚。

    「孔渠,委屈你了……」曹操頗感自責,當初罰他輸作左校本來可以赦免,但曹操為了妥協豪族,穩固人心沒那麼幹。

    楊沛卻不當回事:「瓦罐不離井口破,既入官場就得辦事。人非聖賢,辦錯事挨罰還免得了嗎?這便是朝廷的王法!」

    曹操拉著他手:「走!到府裡去說,老夫要好好聽你講講這天下之事。」

    杜襲一旁笑道:「丞相,我看先給楊大人找身乾淨衣服吧,再者楊大人遠道而來恐怕還沒休息用飯吧?」

    「對對對!」曹操這才放開,「先給楊大人更衣備飯。」眾人紛紛過來拱手相讓。楊沛卻扭頭瞅著那幫惹禍的兵丁,咬著牙道:「你們先伺候好我的驢,咱的賬回頭再算!」就這一句話,那匹驢可享福了,眾兵丁趕緊解套,刷洗飲遛,跟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活命全指望驢老人家啦!

    好歹也是丞相下手札調來的,豈能腌臢?楊沛被請入偏室「拆洗」一番。惜乎幕府不能隨便給外臣沐浴,可忙壞了那些奴僕,每人手裡兩條手巾,沾著水一通搓,擦了小半個時辰才瞧出皮肉本色。曹操已允諾賜衣,早有人捧來最好的錦衣,虧得騎都尉孔桂慧敏心細,趕緊拉過僕人,耳語道:「你小子真不會伺候人,這種人雞蛋裡挑骨頭,有棗沒棗都要打三竿子,豈能給他這麼好的衣服?就尋與他官位相當的六百石皂衣來,冠帶也要最普通的。舊衣服給他留著,那上面還有狀子呢!許丞相不接,不許你不給他留。拍驢屁拍到驢蹄上,留神他踢死你!」僕人諾諾連聲,忙換了一般皂隸之服,楊沛果然坦然領受未說什麼。

    換完衣服又賜飯,這位楊大人當了一年多苦力又大老遠折騰來,的確是餓極了。丞相賞飯不過是擺個姿態,哪有真吃飽的?楊沛可不管這麼多,顛起了槽牙,什麼雞鴨魚肉冷熱葷素一股腦往肚裡填,竟還催促僕人添了四次飯。惹得其他掾屬掩口而笑,最後還是孔桂勸道:「楊大人,俗話說『大餓不在車飯』,您餓久了要是這麼吃,非吃出病來!」這才算打住。

    裡外三新填飽肚子,再往聽政堂一坐,楊沛與方才大不相同了,挺胸抬頭正襟危坐,一雙眸子熠熠生光。諸掾屬左右侍立,今天除了楊沛誰都沒座,就聽他高談闊論:「商君有云:『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賞則兵無敵,刑則令行止,教則下聽上。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庶人,有不從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所謂八議之論,寬仁之道,只能使這天下越來越亂!」

    楊沛雖精瘦卻嗓音高亢,在場之人除了春風化雨的愛民循吏,就是文質彬彬的德行清流,哪聽得慣商鞅這一套?無不皺眉。曹操卻是不住點頭微笑,此刻他要的就是這麼個鐵面無情的人物。他從帥案上拿起早就備好的印綬:「老夫赦免你所為只有一事,任命你為鄴城令,替我好好管管這腳下之地!」

    楊沛略一蹙眉,繼而跪倒在地:「屬下不敢從命。」

    「為何?老夫乃是誠心相請。」

    楊沛看看左右眾人,森然道:「若要屬下當這個官也容易,從今以後鄴城由在下執法,即便拿下再大的官,捅出天大的案子,丞相切不可徇情!」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實也是個明白人,不把曹操的嘴先堵上,什麼事都辦不成。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你當老夫何等人也?昔日棒殺蹇碩叔父名震洛陽,豈能阻攔你處罰權貴?我再給你吃顆定心丸,自明日起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老夫本人,任憑你監督執法。雖是一介縣令,我與你二千石俸祿,監察冀州司法之事,普天之下不論哪裡來告狀的,你都可以接狀遞我!」這權力可大了,曹操的想法根本沒局限於鄴城,這不過是一種嘗試,以此來制約豪強懲治不法,若是楊沛的做法見效,他將把嚴刑峻法進一步推行天下。其實他有這個想法已非一兩天了,因為赤壁戰敗隱忍不發,如今征討關中得勝,聲威再次樹立,又鑒於河間叛亂,曹操終於決定放開手腳幹一場了。

    「謝丞相信任。」楊沛畢恭畢敬接過印綬,又補充道,「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故德生於刑。去異立德,莫過於嚴刑!」這番話可把在場之人聽得暗暗搖頭——公正嚴明固然好,但若以嚴刑立威立德,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是緣木求魚。

    曹操卻笑了,笑得格外欣慰,格外滿意……眾人不免低聲議論,和洽嘀咕道:「唉!這楊孔渠也是個迂腐的書獃子。」

    杜襲就站在他身邊,聞聽此言甚是不解,不禁掩口問道:「陽士兄何出此言?似他這等狠毒酷吏還迂腐?」

    和洽耳語道:「你只道儒生迂腐,殊不知崇法之人更迂腐。儒有中庸之道,法家有什麼?先代郅都、張湯之流,近者陽球、王吉之輩,雖清廉自守,皆以律繩衡萬事,結果又如何呢?非但不能理明天下,自己都沒個好下場。泱泱九州之地,不崇德不修道,迷信區區幾條律令就能治理好天下,這樣的人豈不比儒生更迂腐?」

    「有理有理,」杜襲豁然開朗,「我輩當諫之。」說著便要出班。

    「慢著。」和洽生怕這急性子惹禍,一把攥住他手,「丞相遲早會明白的,先叫這瘋子大鬧一場,理理這團亂麻也未必是壞事……」

    大家眾星捧月般送這位煥然一新的鄴城令出府,卻見一輛嶄新的馬車停在門口。楊沛把腰一掐:「這是何來?本官那輛車呢?」

    當兵的心說——您那輛車早推到後面當柴禾劈了。臉上卻賠笑道:「您的車丞相留下了,這輛是他老人家賞賜給您的官車。」楊沛見這輛新車還算樸素,並不僭越六百石縣令的制度,在鄴城當官沒個好車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講臉面,也不能給丞相丟臉啊,便勉強應允了:「本官那匹驢呢?」

    士兵用手一指,但見幕府牆根底下拴馬樁下王粲正逗弄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驢——早刷乾淨,飲好了,拿喂丞相寶馬的好料喂足了,簡直不是來時那驢了。大家這才注意到,方才裡面高談闊論唯獨不見王粲,原來他一直在這逗這匹驢呢!

    這位幕府記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語鶯聲琴瑟五音,偏偏愛聽驢叫,認為此乃世間最美的聲音。他手裡攥把青草,往驢嘴裡捅,那驢能不想吃嗎?可剛一張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驢一閉嘴,他又捅回來了,三逗兩逗驢能不叫嗎?驢一叫他就高高興興「欣賞」一番,有時聽美了竟蹲在那裡扯著脖子跟著一塊叫,虧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還有這麼大玩心。

    眾人見他這副模樣焉有不笑之理?楊沛卻不管那麼多,狠狠瞪他一眼,親自解開韁繩又把這驢系到了馬車後面;回過頭掃視那群兵:「方纔攔我車之人呢?」還沒忘這茬。

    那個兵長已甦醒多時,刷了半天驢又哆哆嗦嗦跪出來,見他裡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說話了。楊沛不饒:「裡面的事完了,該算咱倆的賬了。你是跟我回縣寺,還是隨我進去聽丞相發落?」

    裡外活不了,這兵抱住楊沛的腳:「大人饒命啊……我家裡還有二十歲老母,七十多的媳婦呢!」

    眾人都無不哄笑,楊沛卻毫不動容,厲聲道:「後悔遲矣,本官最恨你這等仗勢欺人的東西!你道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我就好好與你評評理!」

    那兵早就泣涕橫流了:「這事真不怪小的,鄴城之人誰不知幕府十丈之內文官下車,武將下馬,況且您是從五官中郎將府門口直愣愣過來的,焉能不阻攔?」

    「唔?」楊沛嚴厲的目光忽然變柔和了,他第一次來鄴城不曉得這些,連忙回頭觀看,果見自己方才經過了曹丕的府邸,竟沒有遵禮下車,狠狠一拍腦門,「唉……看來是本官錯在先,該打該打!」崇法之人這點好兒,不准別人犯法,自己也要守法,「你叫什麼名字?」

    那兵抹著眼淚道:「小的叫劉慈。」

    「劉慈?名慈人不慈。」楊沛反倒笑了,「本官犯法在先,你打得好!回頭我跟丞相說說,調你到我縣寺辦差。你倒是個敢捅婁子的,從今往後我叫你抓誰你就抓誰!我叫你打誰你就打誰!」

    「諾。」那兵長死裡逃生腿都軟了,連連磕頭,「只要大人能饒了我,您叫我幹什麼我都干!」

    楊沛還真是就地取材,方入鄴城就撿了個鷹犬,又向眾人拱手道:「有勞列公相送,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自明日起若下官查到列公不法之處,可顧不得情面啦!」一句話說得眾人不寒而慄。

    王粲卻沒在意,兀自跟著那驢,終於把手中的草餵它吃了,眼見楊沛已登車,又朝著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驢四蹄亂蹦,扯開脖子「嗯啊!嗯啊!」一通叫,王粲如聞天籟喜不自勝:「妙哉妙哉!這驢嗓門真高!」

    和洽耷拉著冬瓜似的腦袋,輕輕歎了口氣:「此驢一鳴聲聞四方,恐怕要亂一陣子嘍。」

    貪賄百態

    鄴城乃冀州首縣,也是幕府所在,天下人盡知丞相才是當今朝廷之主,故而鄴城實為天下第一縣。曹操任命酷吏楊沛為鄴城令,實為天下第一縣令,這無異於向全天下宣佈,嚴刑峻法開始了。首當其衝被震撼的就是曹營新貴,一時間噤若寒蟬談楊色變,連素來跋扈斂財的曹洪、劉勳都致書鄴城約束子弟——楊沛來當縣令,以後老老實實做人吧。

    但事情絕沒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曹操給予楊沛的不僅僅是縣令之職,而是監管整個冀州乃至專斷一切訴訟的權力,在這麼一個強悍的酷吏面前,無論官員還是豪強紛紛收斂。繼曹營新貴之後,河北的豪族縉紳也開始感受到壓力了,原本四升的田賦已調整為三十稅一,他們對佃農的租子也已提高,如今來了個鐵面無情之人,再不敢隨便逼迫佃農了。若把人家逼急了,人家弄份狀子往楊沛眼前一遞,立時禍不旋踵。人活一世難免有些小過,只要進了鄴城縣寺,多少年前的舊賬都給你翻出來,即便治不了罪,也折騰得你不得安寧。這回不用佃戶哀求,土豪們主動就把租子降了,原本要搶要買的地也不要了。大伙咬牙忍著,只盼這位縣令爺早早捲鋪蓋調走;還有人天天禱告,希冀哪天能來個雷,一下子劈死這酷吏。

    僅就鄴城而言楊沛是很成功的。自從他入主縣寺,莫說官員子弟橫行不法,就連尋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那個被他調去擔任縣功曹的劉慈也頗玩命,整日帶著兵巡查街面,監督士農工商一切人等。只要縣令的馬車一過,無論何人都要退避三分,比躲避丞相車駕還迅速,就連那位不知輕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來了。曹操眼見鄴城內外一片肅然,心中頗為歡喜,自以為辦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際,楊沛卻把一大摞案卷擺到了他面前。

    鄴城的問題解決了,但別的州郡收上來的狀子還要曹操來處置。其實楊沛早已濾過一邊,能處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交到曹操面前的都是天字一號的案子,全是狀告曹洪、劉勳等人不法斂財的。尤其令曹操瞠目結舌的是丁斐的案子,當初袁渙任沛國都尉就曾反映丁斐、卞秉處理屯田之事有私,他沒有在意;毛玠也曾多次狀告丁斐不法,他也沒有處理,直到現在才知道問題的嚴重。原來丁斐在處置沛國分田的時候大肆中飽私囊,而且勾結屯田都尉董祀,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換屯農的好牛——屯田制中屯農使用的耕牛絕大部分是官牛,是官府借與屯民使用的,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用自家牛的與官府五五分成。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有病的牲口自然會影響耕作,不但國家受損,屯民也不滿。而且他換走的牛又幹什麼用呢?無非是再以私牛的名義租給屯民,從中取利。就這麼一換之間,國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產,大量不義之財都流入了丁斐、董祀之手,他們偷梁換柱已經好幾年了。

    屯田出了這麼個大窟窿,幕府竟毫不知情,屯民焉能不逃?法度焉能不壞?曹操把闔府上下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決定鐵下心來親自審問此案。

    卞秉又成了第一個倒霉蛋,這位舅爺想跑都沒處跑,當著眾掾屬的面被叫到聽政堂,灰頭土臉聽姐夫數落著:「我以為你不過是生性懶散,誰知道你還有這等手段?當初我把沛國授田之事托付你與丁斐,再三囑咐不可過分斂財,你全當耳旁風嗎?家鄉人的錢你都敢盤剝,非但自己的面子丟了,連老夫這張臉都沒處放!」

    卞秉確有冤屈,這會兒也不敢嬉笑了:「在下身為近親,焉敢中飽私囊?您若不信可徹查我卞氏財產,若有半分貪賄所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曹操冷笑道:「好,你是清白的,好樣的!可你是聾子還是瞎子?難道丁文侯大肆私吞你不知情?你說擅發并州民夫之事與你無干,我可以相信。但丁斐斂財已非一日,你可曾有一句話制止他?你哪怕到府裡說閒話時有跟我提起過半句麼?我看你就是個濫好人!」

    他們畢竟是一家子,旁人豈能不勸?崔琰出列道:「丞相無需過責卞校尉,此案畢竟與其無干。他至多只是未能檢舉,還望丞相寬恕。」

    「滾!滾!滾!」曹操猛拍帥案,「給你當別部司馬都是天大面子,從今往後無事不准再進幕府!」

    卞秉瞪大了眼睛看這姐夫,千言萬語堵在心間——我哪做錯了?難道給你曹孟德當親戚就這麼難嗎?不錯,我卞氏姐弟不過賣唱出身,當初是你把我們救了。可我姓卞的哪裡對不起你?當年環氏的賬不算也罷,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麼罪?有功你不賞,有過你先罰,一肚子黃連還得笑臉哄你!我是欠你的,難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罵,任你驅使嗎?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真要是撕破臉皮你何顏面對一起舉兵的兄弟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天哪!我這輩子活得真冤啊……卞秉想到此處忽覺胸口發悶,嗓子眼發鹹,一口鮮血已湧了上來。可他再不願在人前丟臉,硬是狠狠嚥了下去,朝著眾人虛拱了一下手,看都不看曹操一眼,轉過身行屍走肉般去了。

    他是走了,曹操還在生氣:「傳典軍校尉丁斐!」

    不多時丁斐就出現在大堂口,與卞秉不同,他已主動摘去冠帶,解去囊革;不過臉上神色卻很坦然,絲毫沒有懼意。曹操方纔還氣滿胸膛,可一見他面心頭便猶豫起來——丁斐是家鄉故人,又是隨自己舉兵的有功之臣,無論兵力財力都曾有過貢獻,更何況與丁氏夫人是族親。我已休了丁氏,丁沖手無寸權整日飲酒,如今若再處置丁斐,世間之人如何看我?可若放縱不管,如何向群僚交待,又如何向各地屯民交待?

    似卞秉那等近親,又沒有什麼大錯,隨便教訓幾句打發了便罷,可丁氏故舊該如何處置?曹操這會兒似乎明白卞秉的難處了,實在是左右為難。

    丁斐邁步上堂,一撩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罪臣參見丞相。」他表情不卑不亢,似乎全沒把罪行看得多嚴重。

    曹操見他光著腦袋口稱「罪臣」,手裡卻沒捧印綬,情知這傢伙狡猾至極——捧上印綬是真心伏罪,不帶印綬而來明顯是還想當官,硬拿情面給我出難題!

    曹操不上這當,厲聲問道:「丁文侯,你印綬何在?」

    丁斐腆著臉皮道:「印綬被我拿去換餅吃了。」誰也沒料到,此等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這與眼下嚴肅的案件頗不相符。左右群僚皆覺可笑,連素來嚴峻的崔琰、毛玠、袁渙都有些矜持不住,打眼望天不敢樂出聲來。

    曹操卻沒心思笑,正色道:「厚顏無恥,虧你還玩笑?侵吞屯田之資數目巨大,你可知此乃死罪?」

    「屬下知罪……」丁斐拜倒叩首。

    曹操痛心疾首道:「別人犯罪也罷了,你從軍多年深知創業不易,昔在兗州兵糧不濟,為呂布所攻幾至不復。故任峻、棗祗殫精竭慮以創屯田之法,召流民固於田畝以供軍糧。若無屯田制,老夫早被袁紹他們逼死了。病牛換官牛這樣的辦法你都想得出來,天下的錢還有你不貪的嗎?中飽私囊破壞國家之法,有何面目以對天下之民?又有何面目以對逝去之人!」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他不禁心頭愴然——倘若任伯達還在,怎會出這樣的事?

    丁斐歎了口氣,露出一臉無奈:「丞相所言句句在理,不過民間有句俗話,不知您聽說過沒有?」

    「說!」曹操頗不耐煩。

    「所謂『貪吏雖不可為而可為,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

    「嗯?」曹操一愣,「這是什麼昏話?」

    「貪吏當時有污名而子孫豪富;廉吏當時有清名而子孫困篤。」丁斐看了看左右,「在下斗膽像當年一樣叫您聲孟德兄,我自知才智不廣功勞不高,但畢竟是跟隨您一起舉兵之人。想來為官一世左不過上為朝廷,下謀己家,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總得為子孫留個富貴吧。孟德兄!唉……」當著眾掾屬的面也不便說得再深了。

    丁斐雖沒把話說透,曹操焉能不明白?他默默低下了頭——昔日隨同舉兵的兄弟們是苦了點兒,似丁斐這樣的人,並非如他所言無才無功,是我不想他們居功自傲故意壓制。遠的不提,渭水之戰若非他放出牛馬衝亂馬超兵陣,今日豈有我命在?既不能與權,理當以厚財酬之,看來這也是我慮事不周啊!昔高祖誅韓信,殺彭越,囚蕭何,辱張敖,世人都道他薄情。這天下還沒姓曹呢,我豈能現在就先學了他?我今日若殺了他,那些隨我舉兵之人怎麼想?孫權未除劉備未滅,以後又有誰肯為我盡命?

    想到這些曹操心實在是軟了,拿起案頭的水咂了一口,揉著額頭緩緩道:「念你從軍多年,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老夫……老夫就饒你一遭。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必須償還屯民耕牛,吐出被你侵吞的田產!」

    換做別人聞聽這結果就要燒高香了,偏偏丁斐是個守財奴,他雖斂財卻極少往外花,黃金煉成金錠,白銀鑄成砣子,銅錢恨不得拴在肋條上。所有不義之財都在家裡貯著,曹操一句退贓可省事,到他家一抄,往庫裡一送就齊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存了這麼多錢自己卻沒享受過,一場辛苦為誰忙呢?丁斐不止心疼,連肝都疼,但沒治成死罪已經萬幸了,只得叩首:「謝丞相開恩。」

    曹操一陣歎息:「你的功勞我心裡有數,總不會叫你沒個好下場。從今以後軍糧的差事再不准你管,老老實實當你的典軍校尉,子孫之事我自會替你們考慮,再不准說『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這樣的話了。走吧!」他不耐煩地揚了揚手,唯恐再過片刻自己又要改變主意。

    「罪臣銘記在心……」丁斐一語未畢已淚流滿面,又悔又恨又捨不得錢。

    自己的小舅子沒什麼罪被痛罵一頓,丁斐貪了這麼多錢竟草草了事。丁斐是走了,眾掾屬卻直勾勾看著曹操,喊了半天公正執法就是這麼個斷法?尤其東曹掾毛玠,把臉一繃,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曹操也覺臉上發燒,還得給自己找借口:「我之有丁斐,譬如人家有盜狗而善捕鼠,盜雖有小損,而完我囊貯。」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好直說什麼。和洽緩步出班,陰陽怪氣道:「丞相仁慈實在難得。但如此大案豈能草草了結?楊縣令那邊您又怎麼交待?」

    曹操也為難,半個月前他口口聲聲向楊沛承諾懲治貪賄,現在誰都不能治,有何臉面見人家?思來想去最後猛一拍帥案:「屯田都尉董祀以權謀私罪不可恕,即刻致書兗州,鎖拿此人下獄!」

    「諾。」眾人躬身領命,心中卻不免暗笑——這是辦不了閻王拿小鬼頂罪啊!
《卑鄙的聖人:曹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