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袁術稱帝惹毛曹操 國事家事

    回到許都之後,曹操要過的第一關不是天子,也不是文武百官,而是他的妻子丁氏夫人。

    曹操對於嫡妻丁氏的感情深厚,可這種感情不是寵愛,而是由衷的敬畏。丁氏比曹操還大著兩歲,出身沛國丁氏名門之後,但形貌卻不怎麼出眾,性格也過為內向。因此曹操從一開始就沒對她起過憐愛之心,只產下一個女兒,嫁給了夏侯惇的兒子夏侯懋。可就是這位無寵的夫人為曹家付出了太多心血,特別是在曹家因宋後被廢牽連的時候、在曹操逃亡在外躲避董卓的時候,這位丁氏夫人幾乎成了家鄉的頂樑柱。更可貴的是,她把劉氏的遺子曹昂視如己出,辛辛苦苦培養了十八年啊!

    關於曹昂的死,曹操本想委婉地告訴她,並把死因與王氏、周氏的關係隱瞞起來,只告訴她兒子是壯烈陣亡的。可是曹操也糊塗了,還有曹丕、曹真這倆孩子呢!倆小的也遭了那麼多難,回來一五一十就跟卞氏說了,卞氏一聽哪能不去安慰丁氏,兩位夫人見面把話一提,沒半天的工夫,這事兒就瞞不住了。

    丁氏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半輩子沒跟曹操紅過臉,這一回可把司空府鬧了個天翻地覆。曹操剛換完朝服,原打算上殿稟奏天子,丁氏一猛子跑出來,拽著他的袍袖在後院裡又哭又打:「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啊……托身你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東西!為了兩個狐媚子寧可把親生兒子斷送……老殺才!兒子死了,你怎麼不死呢!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曹操自知理虧也不敢還手,任由她又捶又打,只抱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夫人……是我不好,人死不能復生,咱還有其他的兒子呢!」

    丁氏不聽此話也罷,一聽此話揚手就給他個耳光:「你有一群兒子,可我只有昂兒一個呀!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我那死去的妹妹嗎?千刀萬剮的老殺才啊……我上輩子欠你什麼啊……」她打也打累了,往地上一坐,止不住地呼天搶地。

    曹操被她巴掌打得眼花繚亂,捂著臉也不好說什麼;一邊王氏、周氏全嚇傻了,禍因她倆而起,都不敢過去勸。秦氏、尹氏也出來了,倆人見狀趕緊一邊一個攙起丁氏:「姐姐保重身子要緊啊……」丁氏哪裡止得住悲聲,拉著倆人的手一邊罵一邊哭。秦、尹二女也都是眼窩淺的,剛開始還勸她別哭,後來是仨人一塊抹眼淚。環氏聽外面又哭又嚷,抱著小曹沖也出來看,結果竟把孩子也嚇哭了。這院子裡大人哭孩子鬧,攪得曹操心裡似開鍋一般。關鍵時候還是得卞氏出馬,她見這般情景趕緊湊到曹操耳邊:「你別愣著了,快叫人備車,把大丫頭從夏侯家接回來,讓閨女來勸啊!」

    「這事兒……」多少朝廷大事難不倒的曹操,這會兒也慌神了,「我怎麼跟丫頭開口呀!」

    「你這老冤家呀!」卞氏也恨他在外胡作非為,狠狠擰了他胳臂一下;但她畢竟是心軟,瞧丈夫一臉無奈便感歎道,「叫我說什麼好啊?快忙你的大事去吧,我去夏侯家走一趟,見了大丫頭多說寬心話唄。」

    曹操如獲救命稻草,趕緊吩咐人備車。又見秦、尹二女扶著丁氏搖搖晃晃回房,丁氏抹著眼淚不住哀歎:「昂兒死了……我沒有兒子了……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步履迷茫而去。再看王氏、周氏也躲在角落裡相擁而泣,見曹操掃視過來,都嚇得連連倒退……這事都是曹操自己惹出來的,也不能怪這倆女人啊。

    曹操越想越恨自己,不由得也抽自己嘴巴,轉身往前堂而去。走出去好幾步才意識到朝服扯了,這樣子見天子有失朝儀,趕緊又回房換新的——這次倒好,夫人們全忙活去了,就一個粗使喚的丫鬟幫忙更衣。潦潦草草收拾完畢,帶上笏板,出門登車奔皇宮而去,這一路上他心裡還七上八下的呢!

    許昌的皇宮是遷都後臨時建造的,氣勢規模都比洛陽差得遠。任誰都知道曹操是朝廷實際的主宰者,自沒人敢阻攔。待遞了名牌進去,不大一會兒工夫皇帝劉協便升了殿,請曹操快快入內。

    雖然天子不敢說他什麼,但大致上也得都過得去才行,他低頭上殿,思考著對於戰敗的應對之辭。待邁進去才發現大殿之內多了一大群虎賁衛士,一個個手持金鉞利刃列立兩旁,曹操心中一凜——糟糕!也忒大意了,難道皇帝要殺我不成?

    想要轉身退出,可已來不及了,已經進到殿中,他跑得再快也比不過這些人的刀斧快啊!曹操跪在殿上,強打精神朗聲道:「臣司空曹操見駕,吾皇萬歲,萬萬歲。」

    劉協見他行禮站了起來,抬手道:「曹公快快平身。」

    曹操慌慌張張爬起來,眼睛不由得瞅瞅左右的虎賁士,還未及說什麼,卻聽劉協搶先道:「曹公此去南陽,收復舞陰、葉縣,朕不勝欣喜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宛城之敗的經過早傳揚開了,而且越傳越走樣。有人說曹操先奸後娶張繡之嬸,讓人家堵在被窩裡了;還有人說張繡拿大槍把曹操屁股都給紮了,最後爬窗戶出來才撿條命,總之說什麼的都有。劉協也早風聞曹操打了敗仗,但他卻絕口不提宛城之失,只說收復舞陰那點小功勞。

    聽他這麼講,曹操摸不清正話反話,心中越發不安,生恐利刃頃刻間就要落到脖子上,趕緊舉笏道:「臣未能收全功而返,實是慚愧無地,望吾主訓教。」這又是以退為進的試探。

    「曹公怎麼這樣講話呢?」劉協對他也懷有懼意,忙誠惶誠恐安撫道,「你為朕收復割據之地,朕感激你信任你還來不及呢,又怎會訓教你?快別說這些謙讓的話,搞得朕都覺心中不安了。」這倒是劉協的心裡話,如今在曹操的掌握下雖比在董卓、李傕身邊吃穿用度好得多,但身為天子敢說的話卻越來越少了。

    曹操見他似無謀害之膽,趕緊溜之大吉,再次舉笏道:「既然如此,臣深感陛下寬宏大量……另外,臣忽感不適,就此告退。」

    劉協原是對他頗為忌憚的,瞧他沒說兩句話就要走頗感詫異。但察言觀色之間,見他眼光不自主地往左右武士身上瞥,便知他心中也懷怯意。劉協不禁冷笑,故意厲聲叫住他:「曹公且慢!」

    「啊?」曹操不禁打了個寒戰,差點又跪倒地上,哆哆嗦嗦道,「陛、陛下還有何吩咐?」

    「曹公,您乃朝廷之頂梁,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劉協說這話時可謂皮笑肉不笑,「要是回到府中還有不適之感,可請御醫前去調治病症,不要為朕的江山累壞了你的身子。」

    不要為朕的江山累壞了你的身子……曹操感覺這話裡帶著刺,但險地不可久留,趕緊趨身下殿。待邁下玉階,回首望著手持利刃的虎賁士,心口不禁狂跳,擦了擦冷汗暗自嘀咕:「嚇煞我也,以後絕不能輕易見駕了。」等出了皇宮又登上車輦,他的驚懼轉為了憤慨,對車邊的王必抱怨道:「荀彧是怎麼搞的,殿中怎會又增加了虎賁士?」

    王必見他忘卻,趕緊解釋道:「在宛城時,荀大人已經傳書稟告過這件事,您當時不是說『既然是古制,該恢復就恢復』嘛。」

    那些日子曹操天天沉浸在溫柔鄉里,哪把這些稟報往心裡去了,他拍拍腦門道:「我糊塗了……王必,你速速拿我的名刺,請尚書令荀彧、御史中丞鍾繇到咱府中來。」如今荀彧已經是朝廷的官了,不能無緣無故往司空府跑,即便是曹操有事也得派人去請。

    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府裡,曹操心裡都快開鍋了,家裡朝裡竟沒一件順心事。他悶坐在大堂上,命徐佗捧來這些天的公文,其中竟還有一封袁紹派人送來的書信。別的先推到一邊,先看那封書信,打開瞧了瞧,恨得直咬牙——袁紹聞知曹操敗於張繡之手,竟來信辱慢,說他畏縮怯陣、志大才疏、有悖皇恩,反正都是當初借詔書指責袁紹的話,現在人家變本加厲又扣回來了。

    「好賊子!欺我忒甚!」曹操氣得把竹簡扔出堂外。

    這會兒御史中丞鍾繇到了,正邁著四方步低頭上堂,忽見一物奔面門飛來,趕緊低頭閃避。啪嚓一聲響——腦袋是躲過去了,冠戴卻被當堂打落,搞得披頭散髮。

    曹操也嚇了一跳,人家鍾繇不是他的掾屬,是身居「三獨坐」的朝廷要員,打人冠戴如同打臉一樣啊!他趕緊起身離位:「哎喲元常老弟,愚兄失手了……罪過罪過……」說著連連作揖道歉。

    鍾繇嚇壞了,摸了摸胸口,半天才緩過氣來。見曹操直說好話,心裡倒覺好笑了,連忙低頭拾起那卷竹簡,卻不敢看一眼上面的內容,小心翼翼將它捲好,遞回曹操手中,嘴裡還直替他遮掩:「曹公也是一時不慎才將公文失落了,沒關係的。」

    失落有橫著飛出去的嗎?曹操明白這是人家寬宏大量,趕緊手牽手將鍾繇扶上客位,又親自過去拾起冠戴——兩根橫樑都打斷了。這要是砸到臉上,鼻樑骨也懸了。曹操趕緊對案邊侍立的徐佗發作道:「你長沒長眼睛,就這麼看著嗎?還不快去後面拿一頂新冠戴來!」

    「諾。」徐佗算是倒霉透了,明明曹操惹的禍,卻要發作他,但誰叫他是司空府的掾屬呢?這個尷尬的時候只能拿他找面子,他趕緊賠禮道歉,到後面取冠戴去了。

    鍾繇起身道謝,曹操卻又把他摁在榻上:「實在是太失禮了。」

    「無礙的,無礙的。」話雖這麼說,鍾繇還是忍不住捋了捋披散的頭髮。官員穿著深服,頭頂冠戴才像個樣子,若是沒了冠戴只穿深服,怎麼看怎麼彆扭,這副模樣是沒法出去見人的。

    不一會兒工夫,徐佗就捧著冠戴來了,害怕曹操再說閒話,索性連梳子、箅刀、簪子、臉盆、清水全叫人端來了。曹操瞥了一眼道:「哼!這還差不多。」說罷親手拿起梳子為鍾繇整理髮髻。

    「這可不敢當!」鍾繇嚇壞了,哪有三公給人梳頭的,起身要推辭。曹操又把他摁住,殷切道:「別動別動,這算什麼要緊事,馬上就好了。」

    鍾繇不好再推辭,瞧他沾著清水將頭髮梳好盤上,徐佗又為他戴上冠、插好簪子。鍾繇心裡熱乎乎的,剛要說兩句感激的話,卻聽曹操話已入正題:「元常,你可知殿上增派虎賁士之事?」

    「知道。」鍾繇微微傾了傾身子,「此乃歷來的制度,身為三公又掌有兵權者,上殿面君當有虎賁士協同。」後面的話鍾繇就不敢說了,這個制度是防止權勢熏天的大臣突發不臣之心行刺天子。制度雖然是定下了,不過中興以來的外戚大將軍們,似竇憲、梁冀、鄧騭、閻顯、竇武、何進之流,卻沒有一個死在這些虎賁士刀下——用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人。

    「你無需有什麼想法,既然古制嘛,我也不會反對。該恢復的就要恢復,這也是祖宗的章法……」說到這兒曹操話風突變,「但我想知道,是誰提出要恢復這個制度的?難道是文若嗎?」

    鍾繇不敢隱瞞:「這並非荀令君的主意,乃是議郎趙彥提出來的。為了這件事在朝議上討論了很久,諫議大夫楊彪極力贊成,這才定下來。至於這些虎賁士嘛,都是夏侯將軍在營中親自選拔的,全是曹公您的同鄉。」

    聽說是夏侯惇選的鄉人,曹操放心多了,卻轉而道:「元常,你知道我請你來幹什麼嗎?」

    鍾繇也是聰明人,御史中丞是專門彈劾人的官,曹操這明擺著要辦一辦提議這件事的人,趙彥倒是可以隨便編出個罪名,但楊彪似乎身份太高了,因這件事治罪過於牽強。他低頭想想,才小心翼翼道:「那議郎趙彥素來恃才傲物,今朝廷百廢待舉,竟然上這樣空耗人力的條陳,應該論一論他的罪了。」

    曹操見他避重就輕,又點撥道:「朝中有些自恃身份高貴的老臣也很不像話,你看對於這樣的人該怎麼辦呢?」他指的是楊彪。

    鍾繇抬起頭裝懵懂:「誰的罪追究誰,沒罪的先不能追究。」這話可真有學問,言下之意是告訴曹操,等楊彪犯了一差二錯再說!

    曹操也聽明白了,卻沒搭這個茬,無意中信手翻開一份公文,剛看了一眼,火又上來了——字跡潦草,多處圈改!他仔細一看,是府中西曹掾的舉薦名單,又朝徐佗喊嚷:「你拿著這個去給毛玠看,叫他查查是手下哪個令史寫的。查明了是誰,把人帶過來,我非叫那人把自己寫的玩意吃下去不可!」

    「諾。」徐佗哪敢違拗,趕緊接過潦草的公文。

    鍾繇見他神色不正,料是他還在為敗於張繡的事耿耿於懷,不敢在這是非之地久留,趕緊起身作揖道:「曹公若無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回去籌措彈劾趙彥之事了。」

    曹操這會兒腦子都亂了,並不強留,只掐著眉頭道:「元常走好,我這兒還有事,就不送了……」

    「不敢勞煩曹公,告辭告辭。」鍾繇說完客氣話,趕緊溜之大吉。

    這可真是曹操難忘的一天,家裡丁氏給他氣、殿上天子給他氣、朝中同僚給他氣、河北袁紹給他氣……現在連一個小小的令史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丁氏的事是他理虧,天子說閒話他不敢僭逆,楊彪暫時治不了罪,袁紹更是鞭長莫及,可是這個把公文寫得潦草的令史非要狠狠收拾不可!他在堂上踱來踱去,打算把所有的火都撒在這個倒霉蛋身上。過了一陣子,徐佗慢吞吞領來一個小吏。曹操見人進來,厲聲喝道:「好大膽子,給我跪下!」這一嗓子喊出去,連那小吏帶徐佗全矮了半截。

    「抬起頭來!」

    那人微微抬頭。曹操垂眼打量,見他二十出頭相貌堂堂,卻不認識。這也難怪,他自開春就出去打仗,這些日子毛玠又錄用了什麼人他不清楚,況且公府令史不過是百石的小吏,也不值得他親自逐個接見。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陳國梁習。」那人規規矩矩施了個禮。

    曹操冷笑道:「不知閣下來我府中之前曾任何職?」

    梁習低聲回答:「在下原是陳國主簿。」

    「哦?」曹操挖苦道,「原來還是陳國相駱俊的屬下。那你知道我這司空府的西曹掾是管什麼的嗎?」

    「是負責公府屬員選拔任用的。」

    「說得好啊……」曹操本打算抓起那卷公文擲到梁習身上,可低頭一看公文沒交回來,再瞧徐佗捧著那竹簡還在一邊跪著呢,怒氣又不打一處來,「站起來!你跟著起什麼哄,給我出去。」

    「諾。」徐佗爬起來就走。

    「回來,把公文給我撂下呀!」

    徐佗今天被他數落得暈頭轉向,戰戰兢兢把竹簡往桌案上一放,如蒙大赦般撒腿下了堂,差點兒叫門檻絆個跟頭。曹操這才抓起公文拋到他面前,厲聲咆哮道:「你睜開眼看看,這就是你給我寫的名單!這上面哪個人名我能看得清?就你這樣的人竟還是陳國出身的官員,陳國相駱俊瞎了眼嗎?陳王爺就該一箭射死你才對!拿著你寫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給我念,我可得長長學問,倒要看看這些『章草』是什麼!」

    梁習向前跪爬兩步,抱起竹簡看了半天也不認識。

    曹操見他自己都念不出來,氣都氣樂了:「好!真好!學問大得連自己都佩服了,是不是?」

    梁習趕緊磕頭:「在下一時疏忽,誤將草稿上交……」

    「呸!」曹操一拍桌案,「今天你疏忽了,明天他疏忽了,治國為政豈能如此草草?」

    「請主公治罪。」

    「當然要治你的罪,我把你這大膽的……」曹操話未說完,卻見王必引著荀彧到了,便緩口氣轉而道,「捧著你寫的那些『龜甲銘文』到院裡給我跪著去,一會兒再教訓你!」

    荀彧進府門時正遇見鍾繇,倆人在外面聊半天了,早知道曹操今天有股邪火。荀彧跟隨曹操六年了,見他喜怒無常的情況見多了,現在也不當回事了,笑呵呵道:「剛回來就鬧,您這又是怎麼了?」

    「有點兒不順心罷了。」曹操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跟荀彧就不用講這麼多虛禮了。

    荀彧坐下來,又打量他兩眼,喃喃道:「剛才鍾元常跟我聊了聊,他說您因為宛城之敗還在生氣,我就對他講『公之聰明,必不追究往事,殆有他慮』不知對不對啊?」

    「唉……知我者文若也!」曹操歎口氣,示意王必也出去迴避,這才拿起袁紹的書信遞給荀彧,「你快看看吧。」

    荀彧粗略瞅瞅就扔到一邊了:「袁紹這等胡言何必當回事呢?」

    曹操抓了抓腦袋,怒氣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我把大將軍之位都讓與袁本初了,就是不想與他輕易翻臉。可是你看看,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現在我要是與他較量,依舊不是對手,這可怎麼辦呢?」

    荀彧自一進門就靜靜觀察他的舉動,覺得該給他鼓鼓氣了,便捋著鬍子緩緩道:「古之成敗者,若誠有其才,雖弱必強;苟非其人,雖強亦弱。昔劉邦、項羽之存亡,足以觀矣。今與公爭天下者,唯袁紹耳。袁紹外寬而內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達不拘,唯才所宜,此肚量之勝也。袁紹遲重少決,失在後機;公能斷大事,應變無方,此謀略之勝也。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士卒雖眾,其實難用;公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士卒雖寡,皆爭致死,此用武之勝也!袁紹憑世資,從容飾智,以收名譽,故士之寡能好問者多歸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誠心不為虛美,行己謹儉,而與有功者無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實之士鹹願為用,此德行之勝也!」說到這兒荀彧忽然起身,逕直走到曹操面前,手據桌案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曹公以四勝輔天子,扶義征伐,天下誰敢不從?袁紹之強其何能為!」

    曹操從沒意識到自己會有這麼多優點,但見荀彧看自己的眼光卻堅定不移萬分肯定——荀文若是從不發溢美之詞的,他說我有四勝,我就一定有,他說我能掃平天下,我就一定能!

    想至此曹操把這一天的陰霾、晦氣、愁悶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不過他現在也學會了矜持,只是點著頭露出一絲微笑。

    荀彧見這辦法奏效,也隨他笑了一會兒,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曹公,您出去的這段日子,其實朝廷出現了不少利好之事。先說許下屯田,任峻搞得有聲有色的,您回軍時沒注意嗎?這附近的荒野都已經開墾出來了,等到立秋之後,這就是滿眼的糧食啊!天下各家割據,誰能有這麼多的糧秣儲備?若將這個辦法推廣到整個穎川,甚至是豫州,足夠支撐起幾十萬的軍隊,這個數目您想過沒有?」

    曹操想是沒想過,但做夢總夢見,不禁欣然點頭。

    荀彧繼續道:「再有,李典在離狐幹得相當不錯。兗州郡縣城池已經重新修備起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復叛亂前的光景。郡縣安定了,流亡的百姓就會回來,百姓回來了,課稅、兵源、糧食、守備都會有改觀,我敢斷言,日後豫、兗二州將會是普天之下最豐腴的地方。有了這片豐腴之地作為根本,王師可無敵於天下。」

    「話雖這樣說,但補給再充足,成敗興衰還是要看戰場上的表現。」曹操捋髯道,「張繡雖然小勝,但已失南陽之土,仰食劉表,暫不足為慮。袁術在淮南驕奢淫逸、呂布在徐州無經遠之略,這都不是什麼大敵,只有袁紹才是最難對付的角色……」袁紹這個巨大的陰影,總在他心裡揮之不去。

    「不先取呂布,河北亦未易圖也。」荀彧作了一個判斷。

    「你說得不錯,如今袁譚已盤踞青州之地,我若不拿下徐州,袁氏可以自東北兩面夾擊我。」說到這兒曹操眼睛又黯淡了,「我現在最怕的是袁紹侵擾關中,現在高幹已經在并州立足了。倘若他們勾結羌胡,南誘蜀中劉璋、江漢劉表,那時我將獨以兗、豫抗天下六分之五,四面受敵可怎麼辦呢?」

    「關中割據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互不統轄莫能相一,唯有韓遂、馬騰最強。他們若見山東爭戰,必定擁兵自保。今若撫以恩德,遣使連和,雖不能長久相安無事,但您平定關東之前,足以不生變故。」

    「哦?你有這個把握?」

    荀彧解釋道:「關中之事您大可放手托於鍾繇,當年他在西京曾與李傕、郭汜等人虛與委蛇,現在還可以繼續利用一下這層關係。至於袁紹那一邊,可以先派程昱回兗州,叫他統領軍務,密切關注河北的動向。另外我兄長荀衍在河北還有些朋友,可以借私人書信摸一摸袁紹的底細。」

    「好,就叫程仲德、荀休若他們去辦吧,但要掌握好尺度。至於鍾繇先等一等,待他把議郎趙彥的事處理完,我就調他為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各軍。」曹操還對楊彪、趙彥的事耿耿於懷。

    荀彧似乎不想對趙彥的事表露什麼態度,只是接著剛才的話題:「另外,應該以朝廷名義提拔一些關西世家子弟,這樣也可彰顯朝廷的誠意。現有京兆人嚴象、河東人衛覬自關西遊歷至許都,加之陳留郡所舉孝廉路粹,不妨將這三個人都授以尚書之位共參朝政,以示朝廷開誠佈公求賢之心。」

    「可以,只要給我穩住了關中,就不至於三面受敵,如果再拿下呂布,那東面之憂也可暫時緩解。咱們的敵人太多了,只能拉一面打一面,不能全都招惹啊!」曹操瞇起了眼睛,「通過張繡之事也給我個教訓,迎天子至許,只能招攬天下士人,卻不可以使那些割據以及好亂之士誠心歸附。我掣肘於他們,反倒成了公敵,這可不行啊!咱們得為天下樹立一個公敵,這樣才能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話餘音未決,就見王必匆匆忙忙走進來:「稟報主公,剛剛自淮南傳來消息,逆臣袁術稱帝!」

    「袁公路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啊!」曹操聽說袁術稱帝絲毫沒有憤怒,反倒流露出興奮的神色,揮手叫王必退出去。

    荀彧一拱手:「國家出此竄逆,曹公為何面帶喜色?」

    「哈哈哈……終於有個公敵了。」曹操笑出聲來,「袁公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不合天下之割據一併攻之,我怎麼對得起他這個偽皇帝呢?」

    「喏。」荀彧低頭應允,卻不甚喜歡他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

    這時忽又聞匡啷一聲巨響,把曹操與荀彧都驚住了——只見堂口栽倒一人,是小吏服色,似乎是急匆匆上堂被門檻絆了個大馬趴。他也顧不得起身,爬到曹操身邊磕頭道:「請曹公速速放了梁習,那份錯交的公文是我寫的。」

    來者是帳下西曹令史王思。若論這司空府中脾氣最急的人,曹操只能屈居排第二,因為這王思才是第一。他資歷也不淺了,自兗州時就在曹操帳下,頗有些辦事才幹,但性格太乖戾了,所以滿寵、薛悌如今都陞官了,他還是個小令史。有一次王思寫公文時身邊飛過一隻蒼蠅,他竟惱得投筆打蒼蠅,一擊不中氣得連竹簡帶書案全給掀翻了——對一隻蒼蠅尚且如此,心浮氣躁可見一斑。把文書草稿誤交這種事,說是王思辦的一點兒都不奇怪。

    「你幹嗎這麼慌慌張張的?嚇我一跳!」曹操一皺眉,「梁習呢?叫他進來……明明是你的過錯,為什麼要讓人家替你頂罪?」

    王思叩首道:「在下今日有些私事,心中煩亂,便急急忙忙寫罷文書托梁習上交,我就抽空出去了。」

    「哼!心浮氣躁的,你這是第幾次了!」見梁習也進來了,曹操又呵斥道,「怪不得念不出來。既然不是你寫的,你為什麼替他頂罪?」

    梁習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未能細緻查看,自當領罪。」

    王思卻慌慌張張道:「這是我的錯,豈可叫別人領罪啊。」

    這會兒曹操的怒氣早消了,瞧著這對活寶,竟然撲哧一笑:「沒想到我這府中還有兩位義士!竟爭著領罪……算了吧!快把真正的公文拿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梁習、王思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什麼曹操的氣消得這麼快。王思自袖子裡掏出一卷竹簡:「這才是真正的舉薦名單。」曹操翻開來看,頭一行就寫著三個人名——穎川定陵杜襲、穎川陽翟趙儼、繁欽,他連忙指給荀彧看:「這三個人與你是老鄉,可曾聽說過?」

    荀彧搖搖頭:「只聞其名,未見過面。聽說他們三家自戰亂以來互通財貨,都在江淮避難。」

    「很好。」曹操把竹簡往邊上一扔,「別人暫且不管,速速以朝廷詔命徵召這三個人入朝。既然避亂江淮,必知袁術底細,我倒要看看幾年未見袁術長了什麼本事,竟敢在這個時候稱帝!」
《卑鄙的聖人:曹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