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開了洞的招財貓

    星期天,我搭上東海道新幹線,在京都轉乘地方線,然後在5站下車,招了一輛計程車。在滋賀縣南端與三重縣交界處的山谷裡,有個叫暮之宮的小鎮,那裡是秋繪的故鄉,每年一到秋繪過世的十二月,我一定會去。
   
    「是……嗎?」
   
    一頭花髮的司機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回頭看我。
   
    「先生?」
   
    「抱歉,我在想事情。」
   
    「原來你聽得到啊。我看你用帽子遮住耳朵,還以為你聽不到呢。」總不能戴著超大耳機去掃墓吧,所以來這裡的時候,我總是把耳機放在手提包裡,改戴毛線帽,拉低帽簷,遮住耳朵。
   
    「我問您是專程從東京來掃墓的嗎?」
   
    「是啊……我是專程來的。」
   
    我望向車窗外。
   
    如果在秋繪的墓前靜靜地雙手合十的話,或許因冬繪的事而混亂不堪的腦袋也會稍微清醒些——我抱著這樣的期待。
   
    計程車幵上碎石路,來到墓園的停車場。
   
    「先生,待會兒有什麼打算?需要我在這裡等您嗎?反正您回程也需要叫計程車吧。」
   
    「啊,不用了。」
   
    每年載我過來的司機都會這麼問我,然而我一概拒絕。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在秋繪的墳前待多久。有時候我會待到日落,有時候因為太悲痛,不到一分鐘就離開了。
   
    (為什麼看鴿子?)
   
    (我喜歡鴿子——)
   
    墓園是開山闢地而建的。我走出鋪著碎石的停車場,從墓碑之間走進去。冬日的陽光明亮溫暖,投射在地面上的樹蔭如同馬賽克般閃閃發亮,就算幽靈想現身也出不來。
   
    突然,腦海中浮現出帆阪的臉。
   
    他曾經把自己比喻為「幽靈」。
   
    「因為,我就像幽靈一樣……」
   
    那是單純的開玩笑?還是以開玩笑的口吻,感歎自己的遭遇?
   
    我走在幽靜的窄路上,拐了兩個彎,來到秋繪的墳前,稍微看了一下週遭,我脫下毛線帽,跪了下來。
   
    本來想將帶來的鮮花插進瓶子裡,不過,花瓶裡己有新鮮的大菊花。是誰放的?我將帶來的花放在墳前。
   
    「嗯……」
   
    墓碑後面好像有個白色的東西。我站起來,繞到後面一看,原來是個招財貓瓷器。貓高舉著右腳,坐在鵝卵石上,無聲地笑著,約一個拳頭大小吧。我一拿起來,感覺指尖的觸感有點奇怪,翻過來一看,從貓的後腦勺到背部的正中央幵了一個洞,裡面是空的。這是供品?還是遺失物?
   
    我抬起視線。墓碑似乎剛被洗過,有點潮濕,墓碑內側刻著故人的姓名——野村秋繪、野村宗太郎、野村晴海——她與祖父母三人正快快樂樂地沉睡在地底吧。秋繪曾經告訴過我,她從小就很喜歡祖母,她是俗稱的「奶奶的孩子」。那些總是讓我受惠的廚藝及裁縫技巧,全都是她祖母傳授的,然後她再自習精進。她還曾經笑說,祖母過世時,她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哭到最後從鼻子流出來的不是鼻水,而是鼻血。她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
   
    後面傳來說話聲。我拿著那個開洞的招財貓,迅速地戴起毛線帽,遮住耳朵。
   
    一冋頭,我看見兩個人從墓園之間的窄路走近,是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他們看到我,同時訝異地停下腳步。是誰?我沒見過這兩人,我微微向他們點頭致意,便轉身再度面對秋繪的墓碑。其中那位女性,戰戰兢兢地靠近我,於是我再度轉身。
   
    「你是來……祭拜那孩子的嗎?」
   
    我很驚訝,對方好像是秋繪的母親。那麼,另一位就是秋繪的父親囉?
   
    我第一次見到她父母。雖然我每年都來掃墓,但一次也沒去過秋繪的老家。原因和自己的長相有關,而且還得解釋我和秋繪在東京的關係,那的確讓我卻步。我覺得如果他們知道秋繪曾經住過我家,一定會認為我和秋繪的自殺有關。換作是我,一定會那麼想。我不在乎被誤解,不過我不想讓她父母產生什麼奇怪的想法,打擾了他們對秋繪純粹的悼念之意。
   
    「我是她在東京的朋友。」我點頭如此回答,又問,「冒昧請教一下,兩位是她的父母嗎?」
   
    兩人笑容滿面地同時點頭。
   
    「我第一次遇到那孩子在東京認識的朋友。」
   
    她母親以溫柔的口吻笑道,接著突然看到我的手,「啊」的叫了一聲。
   
    「果然忘在這裡。那只招財貓是那孩子小時候用的儲蓄罐,我們來這裡的時候,一定會帶著,因為那孩子非常喜歡這個儲蓄罐。」
   
    她父親接著說:
   
    「如果一直放在這裡會弄髒,所以我們一定會帶回去。今天洗過墓碑後,就忘了拿走,不知是不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
   
    他轉向妻子,笑了笑。
   
    我把那只招財貓還給她父親,不經意地觀察兩人的容貌。
   
    秋繪長得很高,大概是遺傳自父親吧。她父親有點駝背,但仍然比我高很多。這對夫婦的容貌讓我想起秋繪,特別是她母親,秋繪如果就這麼一直老下去,大概會跟她母親一模一樣吧。肌膚如果少了點水分,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她母親緩緩地眨了眨眼,非常有禮貌地向我鞠躬。
   
    「非常感謝你專程從東京過來,那孩子一定很高興,因為沒什麼人來掃墓。」
   
    「那孩子從小就比較內向,朋友不多……」
   
    她父親突然一臉寂寥地加了這句話。
   
    我突然很想問他們有關秋繪的事,秋繪很少跟我提起到東京之前的事,所以秋繪的從前我幾乎一無所知。她是個怎麼樣的孩子?乂是個怎麼樣的學生?
   
    當我正想找機會切入話題時,她父親帶著笨拙的笑容對我說:
   
    「怎麼樣?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難得你專程跑一趟。」

《獨眼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