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太醒目了

    「三梨先生……這名字真少見。」
   
    她父親邊說邊在我的玻璃杯裡注入啤酒。秋繪的老家離墓園約有三十分鐘的車程,是一棟老舊的木造雙層建築。我們現在正面對面,坐在一樓客廳的暖爐桌前。
   
    「大家都這麼說。小時候,我經常被取笑,說我是『孤兒』三梨,因為我叫幸一郎,所以大家都笑我是孤兒一郎,跟當時流行的卡通《小蜜蜂尋母記》也有關。」
   
    「這樣啊,那你父母都去世了嗎?啊……別客氣,請用。」
   
    她母親從廚房端來燉煮的小菜,放在暖爐桌上。好香的醬油味。
   
    「我老家在青森,小時候住的房子因為積雪太重而坍塌,老爸老媽被壓在底下……」
   
    「天啊,因為積雪……」
   
    她母親本來跪坐在暖爐桌旁,聽到我這麼說,立刻挺直上身看著我說:
   
    「那你沒事嗎?」
   
    「不太記得了……我好像是爬過瓦礫堆,從屋簷底下逃出來的。因為當時年紀還小,身體也不大,所以才能逃過一劫吧。」
   
    不過,屋簷外面有大量的積雪,我好像被埋在裡面很久,聽說救難隊發現我,把我從雪堆裡拉出來時,已經過了大半天。
   
    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如果當時我也死了,那該有多好。但是,我遇見了秋繪,與玫瑰公寓的鄰居們也相處融洽,現在坐在這麼暖和的暖爐桌前暢飲啤酒,看著表情不斷改變的人們,那種想法很快就消失了。
   
    「天啊,這麼恐怖,我根本無法想像呢。講到雪,我只是覺得走路不方便。」
   
    「一般人都是那麼想啊,需不需要撐傘啦,天氣好冷,要戴手套、帽子啦……」
   
    我突然想到頭上還戴著毛線帽,或許他們對於我在室內還戴著帽子覺得很奇怪,我最好解釋一下。
   
    「抱歉,我從剛才就一直沒脫帽。其實是因為小時候那起意外,那個……耳朵呢,受了點傷。」
   
    「所以你把耳朵藏起來嗎?」
   
    她母親笑起來真的很像她。
   
    「是啊,那個傷口有點……」
   
    我思索著該怎麼說,但找不到合適的說詞,最後還是老實說了。
   
    「太醒目了。」
   
    「你根本不需要在意嘛。」
   
    秋繪父親的臉上略顯醉意,他用鼻音哼著說道,又在我的杯裡倒滿啤酒。
   
    後來,話題終於轉到了對秋繪的回憶。我問起秋繪在這裡生活的情況。
   
    「那孩子是我們倆年過四十以後才生下的寶貝。」
   
    秋繪的母親以做夢般的表情,回憶起秋繪的孩童時代。
   
    秋繪直到高中畢業為止,一直住在這裡。
   
    她父母談起了秋繪的軼事,都是我所沒聽過的。但是,對我而言,每件事都不意外。喜歡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從小就對做菜有興趣,在祖母的引導下,常常幫忙煮飯,很怕冷——從他們口中說出的孩童秋繪,很容易與我所認識的成年秋繪重疊在一起。
   
    一陣風吹動了客廳的窗戶,她父親突然冒出寂寥的歎息。我們三人同時望向那裡,因此對話有了短暫的空白。
   
    「但是,那傢伙……為什麼不回來?」
   
    她父親以那因酒精而通紅的鼻子,發出長長的歎氣聲。
   
    「那孩子沒有那麼無情啊……」
   
    她母親似乎也陷入回憶中,盯著暖爐桌的桌面。
   
    據他們所說,秋繪好像高中畢業後就離家了,之後沒再回來過,一次也沒有。我當然知道秋繪自從跟我同居以後,一次也沒回過老家。不過我是今天才知道,她在同屆以前早就如此了。
   
    「三梨先生,那孩子在東京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她父親抬起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這麼問。那雙有點睜不開的眼睛,含著些許眼屎與淚水。
   
    「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那孩子在哪裡工作都不曉得。」我以跟她不太熟為前提,這麼回答:
   
    「我聽說她好像在某商社打工,做行政方面的工作。」
   
    「這樣啊……」
   
    兩人彷彿鬆了一口氣似的同時露出了笑容。
   
    「聽說她上京之後,一直在那家公司上班。」
   
    這話一半是說謊。秋繪是在跟我同居以後,才到商社打工的。我們剛認識時,她在新宿暗巷的酒店工作,雖然沒有賣身,不過似乎也提供類似的服務。
   
    「那孩子為什麼會自殺?是不是在東京遇到什麼……」
   
    她父親望著自己的玻璃杯歎氣。
   
    己經過了傍晚時分,窗外的天色己暗。我還想多聊一些,但如果再待下去,電車就沒有班次了。我起身向秋繪的父母道別。
   
    「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她父親以祈求的目光留我,「如果不介意,你也可以住一晚啊!」
   
    「老伴,三梨先生也要上班啊,他不像我們,靠年金過日子。三梨先生,這種要求太強人所難了吧?」
   
    我稍微猶豫一下,笑著對兩人說:
   
    「如果你們不覺得困擾,我留下來也無妨。」
   
    她母親一臉驚訝,而提議的父親也略微愣住了。其實最感到意外的人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話——也許我想在秋繪過去住過的房子裡再多待一會兒;也許我只是不想回東京;也許我想暫時忘記谷口樂器、命案、各種疑惑……忘記冬繪的問題。
   
    「那我到二樓幫你鋪床.你慢慢喝。」
   
    她母親滿臉笑容地往走廊方向走去。我可以聽到她踩著穿著襪子的雙腳,偷快地踏上樓梯。
   
    我坐在暖爐桌裡焐暖雙腳,聽著她父母輪流講述秋繪的往事,還喝了好幾杯她父親拿出來的土產酒。這真是幸福的時光。夜更深了,我向她母親道謝後,便站了起來,她父親早就趴在暖爐桌上睡著了。
   
    「老伴,三梨先生要休息了。」
   
    「沒關係,別叫醒他,他今天講了很多話,應該很累吧。」
   
    「這個人累的時候,總是這樣。」
   
    她母親俯視著丈夫的側臉,像是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般。
   
    我再度微微鞠躬,打算離開客廳。然而,卻在步出走廊前,突然停下腳步。
   
    我看見客廳後方的佛龕。
   
    那只招財貓就放在牌位旁。
   
    開了洞的招財貓。
   
    「平常都放在那個地方。」
   
    她母親察覺到我的視線,對我這麼說。
   
    「招財貓放在佛龕,感覺好像不太吉利。不過最近啊,我們都覺得被招去也無所謂了,反正年紀也大了。」
   
    我走到佛龕旁,輕輕拿起陶瓷招財貓。我將貓身轉過來,朝著貓的後腦勺到背部開的洞裡看去。就這樣,注視了好一段時間。
   
    「——三梨先生,你在看什麼?」
   
    她母親問道。我很快地搖搖頭說「沒有」。
   
    「沒什麼,失禮了。」
   
    我將招財貓放回佛龕。
   
    「這只招財貓原本是儲蓄罐,對吧?她打破它,用來買什麼呢?」
   
    「鏡子,就是二樓那個女的米老鼠的鏡子。」
   
    「米妮嗎?」
   
    「是啊,就是那個。應該是在那孩子四年級的時候吧,一直吵著要……真是奇怪。」
   
    她母親懷念地瞇起了眼。

《獨眼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