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與「白骨軍團」衝突的奇異冒險

  雖然已經回到了山谷裡的社會——最近,在東京的生活早已是這樣了——之中,古義人卻如同隱遁者一般生活著。阿紗也曾批評說,不去“問候”當地任何一位有影響的人物,難道能夠在這裡生活下去嗎?而古義人則似乎正嘗試著這樣做。無論町長抑或町議會的議長,在合併前都居住在曾是其他自治體的舊町區域,因此,古義人只要將生活範圍限制在舊村區域之內,就不可能同他們不期而遇。於是,古義人認為,只要不是萬般無奈地必須前往會面,就先將此事放在一旁……
儘管認可了古義人的這種看法,阿紗還是為他列舉了一些有必要前往打招呼的對象。他們是中學和小學的校長、三島神社的神官,還有雖說是舊知故友,卻因為將其作為小說原型而有些拘束的不識寺的住持。古義人本人原本打算就這麼矇混下去,卻由於羅茲的“童子”研究的進展,而產生了不得不與他們進行聯繫的需要。
羅茲在為古義人的小說中言及的有關“童子”的部分製作索引,為了在論文中引用這些資料,她正提前將這些資料譯為英語。當她的工作大致有了著落時,又想到要去拍攝一些照片,以供大學出版局出版該書時選擇使用。
在業已荒廢了的倉宅老屋的爐灶處,羅茲對著塞到佛龕旁的黑色的神拍了很多照片。於是藉著這個勢頭,羅茲決定了肯定要被用於封套上的彩色照片的標的。
被森林圍擁著的山谷裡的村莊,儘管像是不顯眼的腳注,卻也擁有一幅畫,一幅記錄了發生在約二百年前的那場堪稱為近代史上的事件的畫。根據羅茲從古義人的小說中謄寫下來的卡片表明,那幅畫描繪出了這樣一個場面:
……破壞人曾在巖頭鍛煉自己那年逾百歲卻依然成長的身體,在可以俯視山谷的那個山脊巖頭上,遼楊樹下那十鋪席處,如同格外年少的少年一般的龜井銘助與當地的老人們一起擺開酒宴,款待農民暴動中的核心人物。主客都在毫無顧忌地交杯換盞,從疊層食盒中夾起像是各種顏色的糕點般的食物。山谷的風光佔滿了畫面下方,暴動的農民們宿營在四處搭建的臨時窩棚裡,村莊=國家=宇宙的女兒們、老婆們熱情地為他們送來了食物和酒水,整個畫面洋溢著祭日般熱烈的氛圍。
羅茲理應讀過這部小說的英譯本,而兼任攝影助手的阿動對那部大長篇就力不從心了,倒也老老實實地告之尚未閱讀。於是,古義人就向阿動介紹起那幅畫的背景和構成要素。由於不堪藩的苛政,真木川下游十餘個村子的農民便策劃翻越四國山脈逃亡他鄉。當時,他們溯流而上,來到這座位於山頂的村子裡,設置了數以千計的臨時陣地。畫面所描繪的就是這個事件。
作為這座村子來說,則必須平安度過這場危機,既不捲入到逃亡的農民之中,也不能因此而背負嫌疑——服從追趕上來的藩的權力所作指示的嫌疑。於是,年少的銘助便顯示出了外交般手腕。他之所以能夠用祭祀的熱烈氣氛解決如此之大的困難,說明他確實具有“童子”的能力……
說到這裡,古義人才第一次給據說十年前繼承了三島神社的那位新神官掛去電話。但是,對方對古義人的“問候”卻是極其冷淡:你在小說中所寫的、在社務所曾看到的那幅畫,實際上並不存在於本神社。不過,由於被你寫得好像確有其事,所以在你獲獎後,好幾家電視台來這裡拍攝那幅虛構的畫,讓我們感到很為難。現在,即便你要求我們為你提供方便,可我們原本就沒有這個實物。當初,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誤會呢?!
雖說有些誇張,這卻是一個給古義人帶來衝擊的新事。少年時代的古義人,曾與母親一同端坐在榻榻米上,拜謁傳到神社來的那幅珍貴的畫。這是古義人不可動搖的記憶……
古義人放回話筒,甚至沒有搭理坐在身旁沙發上正作商議的羅茲、阿動、還有撇腿偏身坐在已調小音量的擴音裝置前的阿亮,便一聲不響地獨自回到自己那間書齋兼寢室的房間。然後,他坐在床鋪和工作台之間的地板上,低垂著腦袋,俯視著從山谷透來的光亮與來自森林的綠翳融為一體的光暈。細想起來,在與升騰到“童子”世界裡的古義分別後,自己便一直有了這個習慣。在那幼小的年齡裡,記下的自己人生時日並不多,應該沒有多少必須回憶起來的內容……
在這過程中,古義人覺察到自己看見那幅被逃亡民眾擠滿山谷的繪畫的場所,並不是神社社務所那明亮而乾燥的房間。
古義人來到餐廳兼起居室,隨即給阿紗掛去電話。他首先提起逃難民眾那幅畫的話頭,阿紗馬上回答說,她早在孩童時代就曾聽古義人說過此事。於是,受到鼓勵的古義人說道:
“剛才我向三島神社的神官打聽了一下,可對方說沒有那個東西。如此說來,我覺得是在旅館或是房子很大的人家裡一間拉上隔扇的房間裡看到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該不是不識寺吧……我這就去和不識寺的住持說說。其實,三島神社的神官……他和我丈夫同是教育委員會的同僚……向我們表示了抗議,說是剛剛收到了古義人高壓性的要求。
“他生氣地說,古義人說是想拍攝描繪明治維新前那場騷動的繪畫照片,如此一來,是要捏造地方史資料,把自己的小說篡改為正史,並想讓孩子們都來相信那東西嗎?!”

在阿紗的請求下,不識寺的住持則顯得寬大、仁厚,儘管口裡說著“我自己也沒看過那東西”這一前提,卻還是答應到位於納骨堂後面的倉庫裡去尋找。古義人隨即和羅茲一道,乘坐由阿動駕駛的車子前往不識寺。自從參加母親的葬禮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與住持見面。看上去,他似乎已經忘掉了小說原型的問題,在寺裡人整理著收藏書畫的壁櫥四周時,他向客人們邀請道:“請用點兒茶水吧。”古義人一行被引去的那個房間,被用隔扇與正殿隔離開來。透過鑲嵌在紙拉窗上的玻璃,可以看到的後院裡新葉欣欣的石榴樹的陰影,這一切全都在古義人的記憶之中。在這種心情之下,古義人照實詳細敘說了當年看見那幅引發懸念的繪畫時的情景:“場所好像確實就在這個房間裡……”
不過,此前一直和藹可親的住持這時卻顯出沉思的神情,他這樣反駁道:
“現在你所說的、面對隔扇的畫,不是有些不自然嗎?倘若是說這個隔扇對面的房間的話,那裡整整一面都是牆壁,所以,雖說也可以懸掛掛軸,可是……”
古義人隨即感到自己的記憶並不可靠。於是,阿動撇下沉默不語的古義人,開口說道:
“無論是在隔扇前面,還是在拉上的隔扇對面,古義人先生該不是具有幻視畫作的能力吧?”
住持彷彿看見不可思議的怪物一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阿動。羅茲也詢問道:
“所謂幻視,是什麼意思?”
“就是看到vision,作為vision而看到……”
“這麼說來,隔扇對面是否掛著繪畫,就不再是問題了嗎?”
“要真是那樣的話,”住持別有用心地說,“說起來,即便實際上並沒有畫,古義人先生也是具有幻視經驗的囉?”
“最為重要的,是有關畫的記憶已經銘記在心底裡了。與其說少年時代的古義人的眼睛看到了畫,不如說是他的魂靈看到了畫。”
“我希望,還是請先讓我確認成為懸念的這幅畫實際上到底存在與否。”古義人說,“因為,還沒有讓我去看不識寺的倉庫呢……”
通往倉庫的走廊一側的紙拉窗被微微拉開,那位沒露出臉面的住持夫人告訴大家,一應準備工作已經做好。
為了在發現掛軸之際及時拍攝彩色照片,羅茲和阿動前往真木本町準備膠卷和三角架,而相關調查則由古義人一人承擔。
被整理到高高的日式壁櫥中去的書畫木箱,由於箱蓋上那張寫有物品名稱的簽單,其中大部分內容便可以一目瞭然,包括解開掛軸查看的那部分在內,並沒有發現想要找的東西。在較短時間內便收拾完畢。當他進一步打量周圍時,發現儲藏室上面還鋪著一層木板,與天花板之間存在很大空間,那裡塞有相當數量的木箱。於是,古義人決定繼續查看那裡。
經過左思右想,古義人將原本豎靠在倉庫入口處的梯子搬了進來,在確定以儲藏室上方為梯子的支點後,他感覺到了逐漸高漲起來的情緒,注意著身體的相應動作往上面攀去。古義人將自己的臀部放在鋪板上,再把兩條腿垂掛下來,然後扭轉身體,開始從上方查看那些排列在深處的木箱,周圍有足夠的空間堆放業已查看的物件。不過,以這種姿勢來擺弄這些既有長度亦有重量的木箱,卻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積滿灰黑色塵埃的電燈燈罩就在膝頭近前,只有些許光亮透到燈罩上方來。
可是,平堆在那裡的所有箱子裡都沒有古義人想要尋找的東西。當他確定這一點後,卻發現在更深一些的盡頭,一個細長的箱子正豎靠在用膠合板隔出的間壁上。古義人覺得,那確實像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箱子。
古義人將身體轉向那邊,把雙腿提了上來,低下腦袋,用膝頭往那裡挪去。他不顧兩隻臂肘和褲子沾滿了塵埃,只是盡力往前探出上身,將手伸向斜靠在間壁上的那只箱子的下部。就在手指觸到箱子的瞬間,那只箱子卻打著轉反向倒下,沿著膠合板間壁滑落在更遠處的角落裡。不過,卻是給間壁牆根的那些裝著壺和花瓶的木箱帶來了波動效果。
古義人的心底裡,浮現出羅茲讓他讀的那本新譯的巖波文庫版《堂吉訶德》中的一段:不要逃跑!卑怯而下流的畜生!站在你們對面的,只是一個單槍匹馬的騎士!古義人決定前往那更深的盡頭。
正是那個時候。古義人覺察到,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平面突然不可阻擋地向前方傾斜,而深處的膠合板間壁的牆根剛剛裂開縫隙,自己就從頭部開始往那邊滑降過去。
“哇——!”古義人喊叫起來。
“長江先生發出了吶喊的聲音。”住持夫人大概會如此這般地向地方報紙的記者提供證言,以加強他們所寫報道的方向性吧。
儘管內心處於恐慌狀態,古義人的身體卻是實實在在地向前、再向前倒下,一旦撞開膠合板間壁,便同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鋪板一起衝入明亮的空間。轉瞬之間,古義人只見眼睛近前的架子上,排列著好幾層帶有青灰色蔭翳的白瓷壺。在下一個瞬間,一直支撐著身體的鋪板不知去向,古義人被拋在空中,身體迴旋半周後撞飛了對面架子上的瓷壺,腦袋衝下墜去,往一片處於最高峰值的噪音——被胡亂揮舞著的雙手抓住的架子擱板連同瓷壺一起翻滾、倒下、摔破的噪音——之中墜去……
肩頭和頭側部位先撞到地板,上身也隨之著了地,左腳脖卻掛在架子的支柱上,整個身體被倒懸在那裡。混雜著骨片的白色細沙從摔破的瓷壺中嘩——嘩——地撒落下來,古義人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這是跳進了納骨堂,把人家東西給砸壞了。”古義人雖然還能大致把握情況,卻被倒懸在那裡,緊閉雙目,絲毫動彈不得。在這期間,不僅骨灰瓷壺中的骨灰,就連瓷壺本身也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在四處飛濺的破碎瓷片之中,古義人只能用尚能自由移動的那隻手護住腦袋。
陷入這種進退兩難境地的古義人,似乎看到了閉上眼睛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混雜在白色粉末中的暗灰色和米黃色骨片。古義人泛起一個想法,那就是若干死者的遺骨正摻混起來散佈在這一帶……倘若確有靈魂這種東西,骨灰被摻混起來的那幾位主人大概會非常憤慨吧。清醒的時候姑且不論,在夢見他們報復自己的噩夢裡驚恐地叫喊,並在這種恐怖之中睜開睡眼的清晨將會相繼而來吧。在那個夢境裡,自己只能獨自面對用若干人的白色乃至米黃色骨片拼湊而成的拼圖狀骨骼怪人,面對那些組建成軍團的怪人們……
這時,此前一直承受著身體大部分體重的、左腳脖與歪斜著的架子的那個接點,在一陣響動中坍塌了。原本估計將會因此而獲得自由的左腳,卻在旋轉一周後,連同下肢一起闖進了其他架子與支柱之間。在腦後部與後背上部遭到突出來的木板角撞擊的同時——也是聽到腳脖處傳來骨折聲響的同時,甚至覺得對這個聲音和疼痛都很熟悉——古義人一聲不響地沉默著。
古義人毫無辦法地任由時間流逝。他頭頂被瓷壺碎片、骨片以及白沙般的骨灰覆蓋著的地面,支撐著倒立狀態中的身體的重量,終於睜開自己的眼睛,卻見一陣黑黢黢的水頭邊緣竟緩緩漫到眼睛近旁。在那黑水之中,一個更加漆黑的、胖墩墩的碩大怪物,蜷曲著身體向這裡蠕動而來。接著,傳來一陣濃烈的惡臭。古義人沒能抑制住湧上來的喊叫聲。
“不一會兒後,長江先生再次發出了吶喊的聲音。這次的喊聲拖得很長。”無意中聽到這個叫聲的住持夫人,或許會對報紙的記者這麼說吧……
黑黢黢的水頭和那黑色怪物的前進方向岔向了一旁,古義人卻仍然處於恐怖之中,繼續等待著救援。只聽見木底拖鞋沿寺後水泥路走近這裡卻又停下,在木質鞋底發出的摩擦聲中,好像有人透過納骨堂的磨砂玻璃窗向裡面張望。然而,古義人在剛才的喊叫中喊啞了嗓子,這時竟無法開口搭話。聽那動靜,木底拖鞋的腳步聲又折返了回去。
於是,周圍重又陷入一片寂靜之中。一段時間以後,寺後通往納骨堂的門扉終於開啟,約莫四十燭光的電燈也亮了起來。緊接著,古義人聽見那位依然不見身影的住持夫人說道:
“早先就這樣了,就這樣倒掛在那裡。”
像是要打斷這穩重的話語一般,住持的聲音轟響起來:
“地面上亂七八糟!注意腳下不要被劃傷!把帳篷什麼的也疊起來塞進去,就走在那上面!”
然後,今天上午在電話裡交談過的那位神官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睜著眼睛瞪著這邊呢,所以還清醒著!總之,先把人給搬出來!夫人,請去叫急救車!申請人就說是咱和住持。送到真木本町的醫院去為好。因為他這人呀,是一個與咱們這樣平常人幹事的氣勢不同的人呀!”
在排列著瓷壺的架子間鋪陳折疊起來的篷布的聲音響起不久,一個東西便黏乎乎地拍打在古義人從耳朵直到下顎的皮膚上。那東西留下堅硬的感觸,跳躍似的蠕動著一再衝撞過來。古義人知道,那個散發出惡臭的又黑又濕的怪物正在四處奔逃。猶如被那黑色怪物吞吃了一般,古義人的意識溶於黑暗之中。

給古義人帶來那般威脅的黑色怪物,是不識寺住持的大兒子從真木川捕來飼養的娃娃魚。另外,顯而易見的是,住持夫人克服由古義人的叫喊而引發的恐怖並來到納骨堂窺探動靜用去了一些時間,而她找到住持並趕回來則用了更多時間。但是,在那以後叫來急救車和聯絡羅茲等事務,卻是在和住持一同趕來的神官協助下,被處理得非常完美。不過,古義人對於住持不等倉庫調查完畢便前往三島神社這件事感到疑惑不解。接到神官的電話後便趕到急救車所去醫院的羅茲,儘管也表示了感謝,卻認為住持和神官當天是否因為共同策劃什麼陰謀——這也是與她那來自從不離手的《堂吉訶德》的對人際關係解釋相關的說明——才在三島神社的社務所等待著的。
甚至包括收治古義人的那家醫院所作的診斷內容,都詳細登載在了翌日早晨的地方報紙上,這也促使羅茲產生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早晨版的報紙上,甚至還刊登出古義人一副老人相的照片,被高高懸掛在硬鋁合金支柱上的左下肢的陰影裡,顯現出非常可憐而又忿忿不平面容的老人模樣。
事情發生在古義人接受治療後被送到醫院一樓的單人病房,正將視線轉向窗外臨近處那一大片獼猴桃果林之時。一個像是有事似的中年男子從纏繞著生機勃勃的籐蔓的柵欄之間走來,然後突然取出照相機,面向這邊閃動著閃光燈的光亮。古義人擺出了一副要進行馬後炮式抗議的架勢,卻因為這些動作而引發了疼痛。不僅骨折了的腳脖子,就連側腹部也襲來陣陣疼痛。面對陷於痛苦之中的古義人,獲得充裕時間的那傢伙再度按動快門,用一隻手沖這邊曖昧地擺了擺,便從這裡與相鄰病房之間的通道離去。
報道的標題為“曾獲國際文學獎的鄉土作家大肆胡鬧”,內容則為“長江古義人親手攻擊納骨堂的架子,毀壞大量骨灰壺,將骨灰撒得遍地都是,其本人也身受重傷”。在住持夫人從現場所作的談話之中,有一種非常生動的、無論夫人抑或那位記者都沒有意識到的奇妙的幽默。
報紙還附有一篇毫不留情的評論文章,作者是居住在松山的一位研究家,長期以來,古義人只要一聽到此人的名字便感到厭惡。阿紗因為這篇評論而在擔心:“最為要命的是,這個評論是否會對今後將繼續待在山谷裡的古義人的生活帶來影響?”
根據住持的意願,納骨堂裡收存著無人領取的本縣籍BC級戰犯的遺骨。對靖國神社的A級戰犯合祀持批判態度的長江君,採取了符合他本人政治態度的行動。不過,諸多人士卻對此存有疑問。作為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本人儘管能夠理解此君的感情,卻一直為他這種魯莽的行動而感到擔心。
“古義人剛剛開始工作,這家報紙就用整整一個版面來登載集中攻擊他的評論。”阿紗對羅茲說道,“本縣出身的這位女作家比哥哥稍早一些在文壇嶄露頭角,報紙上的評論,就是她以接受記者採訪的形式寫出來的。聽說,負責這次採訪的東京分社的記者曾寄來明信片,說是’我認為,如此嚴厲的報道大概不會登載出來吧。總之,還是先發送到總社去了‘……作為我們家屬來說,認為那個事件讓古義人辦事時稍微周到起來了,不過,對方大概還是會認為,對於古義人此後一直不予合作的做法,早已是忍無可忍了。”
至少到目前這個階段為止,羅茲對日本的一家地方報社還沒有那種真切的感受。她沒有對阿紗所說的內容顯出特別興趣。毋寧說,在成為一個具有獻身精神的護理人員的同時,她還傾注很大熱情向古義人表示,在這次變故之中,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堂吉訶德》的影響!
而引出這個結論的話引子,則是古義人說起,當他爬到儲藏室之上,正要開始對他來說不啻為意外的行動,也是一次冒險的行動之時,那段話卻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在被石膏限制住身體自由的今天,古義人說這番話原本只是自我解嘲而已,羅茲卻隨即識破那是堂吉訶德在進行著名的“從不曾想像過的令人驚歎的風車冒險”之前所說的台詞。
羅茲表現出這麼一種見解:住持和神官明明沒在儲藏室的調查現場,一旦古義人發生悲慘的變故,他們卻又一反常態,熱心照顧著古義人,相當於《堂吉訶德》中的神父和理髮師。她甚至還樂觀地作了以下預測:
“堂吉訶德呀,儘管或是從馬背上沉重地摔下來,或是遭人痛打,卻從不曾負過無法恢復的傷害。當然,最後那次臥床不起則另作別論……我認為,古義人也身處堂吉訶德式的恩寵之中。”
的確,三島神社的真木彥和不識寺的松男——如此親近地稱呼他們個人的人名,且不說羅茲,即便對古義人而言,也是始於住進醫院以後——在各方面都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地報紙登載了包括真木本町醫院院名的報道後,在松山設有分支機構的全國性報紙以及電台和電視台都前來採訪,一些跟著瞎起哄的人也自稱探望而相繼趕來。在醫院入口處一側擱上小巧的桌子,形成應付這種局面的機制,並無一例外地拒絕了所有來訪者的,就是前面說到的這兩個人。或是古義人只在那裡讀過一年書的真木高中的同年級校友,或是古義人從真木高中轉學至松山東高中後的同年級校友,都已經退休且有閒暇,在當地社會是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傢伙,當他們得知不讓探視古義人本人時,全都強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憤慨。能夠應付這些人的最佳人選,非那位飽經風霜的僧侶松男君莫屬。對於那些號稱為了BC級戰犯合祀問題而來——持贊成和反對態度的各佔半數——的人,則由三十來歲且論點尖銳的善辯家真木彥出面應對。
為遵從“要作腦CT檢查”的醫囑而前往松山的日本紅十字醫院那一天,古義人第一次與松男和真木彥從容地談了話。在羅茲的印象中,僧侶和神官就是《堂吉訶德》中的神父和理髮師,且不論他們究竟誰相當於誰,總之,在這天早晨,松男幫古義人收拾了自事故以來就一直未予修剪的鬍鬚和頭髮。羅茲對這兩個人產生了新的興趣,在他們三人交談之際,自己並不去插話,只是將那本筆記本鋪放在膝頭,認真傾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現在是關於CT檢查的話題。真木彥——羅茲此後曾就此評述道:“他沒像其他日本人那樣未曾說話就先作笑臉,而是從正面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這樣問道:
“古義人先生,假如CT檢查報告表明腦子裡有異常的話,你怎麼辦?當然,所謂CT檢查發現的異常,究竟是指什麼程度,我並不知道。即便如此,假如醫生說,你的腦功能與正常時不同的話……”
“你是說,眼下正聽你說著話的我,出現了與早先腦子正常時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我並不覺得與現在的腦子所認為的自己有什麼矛盾呀。”
“’腦梗塞之後的自己,已經不同於此前一直從事言論活動的自己。‘評論家迂籐在遺書裡這樣寫了以後不是自殺了嗎?!當時,古義人對遺書中的這句話進行了批評,認為’在那份一旦發表在媒體上便會引起關注的遺書裡寫上這樣的話,是對從事腦梗塞康復工作的人失敬的行為‘。接著,榮膺文化功勞者榮譽的老作家卻給頂了回去,說是:’如果小說家說出那麼出彩的話,又會如何呢?‘當時,有很多編輯和新聞記者出來喝彩。這場爭執之所以沒有過於表面化,是因為那個時候還存留著獲獎的餘威吧。
“即便在CT檢查中發現異常,也要一如既往地繼續寫下去。倘若那麼說的話,就是患者一方缺少自我批評的意識了。比較之下,還是迂籐先生具有自知之明。他們不正是這樣說的嗎?”
“CT檢查時,即便我的腦子正中出現白色蝙蝠狀的東西,在客觀上顯示出眼下的我已經不同於早先健康時的我,可我還是要活下去!如果能夠寫作的話,還是要寫下去!至於如何看待這一切,則是媒體方面的工作。”
“不過,即便客觀證明了你的腦子已經不再健康和正常,你卻還是要活下去,能夠寫作的話,還是要寫下去。你是怎麼想的呢?”
“因為,現在的腦子是我的呀!雖說早先的腦子是健康和正常的……現在可是以已經不正常為前提的……卻也曾考慮過終止生命的事。在現在的腦子裡,同樣考慮終止生命,也許是可能的……”
真木彥偏過已凸起血管的高高額頭思考著。於是,松男開始提出自己的看法:
“俺呀,只指望古義人先生在CT檢查中沒有異常。可萬一真有異常的話,大概有兩個可能性。一個呀,是古義人先生在納骨堂那聲勢浩大的墜落,因此才產生異常的。另一個呀,就是長年以來過度使用腦子,因此呀,早已經生出了異常。
“不論因為哪一種情況而出現異常,都要請古義人先生慢慢治療。也就是說呀,俺贊成’無論遇上什麼情況也要活下去‘這個方針,你還有阿亮君這個孩子呀!至於是否寫下去嘛,那也許是別的問題……”
這次輪到古義人感覺到自己的血氣衝上了額頭。羅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松男。原本估計他會敘說一種讓人不能大意的複雜思考,他卻用非常單純的語調說了起來。松男意識到了羅茲的眼光,隨即重新用說給羅茲聽的語調說道:
“這幾天呀,為了慎重起見,察看了那個被抓壞的掛軸,就是古義人先生挺身上到儲藏室和天井之間,在那裡抓壞了的掛軸。那是上一代在永平寺從一個關照他的人那裡得到的。掛軸上有兩行書法,上面為□,然後是○,下方則寫著方語圓音。在另外一行,寫著唱涅槃。古義人先生,你還記得嗎?你父親過世後,俺家上一代去府上做法事,哎呀,以你母親為對像進行說教。當時……所謂說教,其實就是在請人寫這掛軸時得來的一知半解的學問……是從《道元和尚廣錄》中引用的話語。你在一些作品中寫過這件事嗎?說是身為孩子的你,在一旁聽了為之感動。”
“用漢字來寫,是顯得有稜有角。不過其發音,也就是在梵音中,則是從口中說出的、語感圓潤的nirvana這個語彙。雖說還是孩子,當時卻在想:是這麼一回事呀!”
1涅槃會,每年二月十五日,寺院為紀念釋尊入滅而舉行的法會——譯注。
2上堂,指住持為了說法而登上法堂——譯注。“這是道元和尚在涅槃會1上堂2之際所說的,也是小寺在涅槃會上懸掛的掛軸。古義人先生是否因為下意識地感覺到了有關母親的往事,才來尋找這副掛軸的?俺從阿紗那裡聽說,儘管你與母親之間曾發生各種衝突,可你母親內心最為牽掛的還是你呀!你母親也唱頌著方語圓音和涅槃nirvana,她已經升天成佛了。該不是想要證明這一點的那種下意識,在驅使你如此魯莽行事吧?
“這也許是俺的誤讀。古義人先生曾寫過《夥伴阿勝/淘氣包/森林的不可思議》這本書。不過說實話,較之於擁有實力的女性夥伴阿勝,那個輕靈而活躍的小男孩魔術師不是具有深邃的思想嗎?!就俺們這裡而言,魔術師的代表就是銘助呀。也就是說,你擺出一副尋找描繪了實際不可能存在的銘助的那副掛軸,其實出於想和象徵著夥伴阿勝的母親實現和解的願望,即便是下意識,才幹下那些魯莽之事的吧。
“古義人君,俺想趁這次機會重新修建納骨堂,懇請你能提供相當額數的捐款。最重要的是,這不正好可以為你母親做供養嗎!”
急救車往松山駛去,在隨車護理古義人的路途中,羅茲說出經過修正的意見:
“住持當然是神父的角色,但今天上午不也干了理髮師的工作嗎?因此,他一人兼任神父和理髮師兩個角色。神官則是學士參孫·加爾拉斯果。儘管也有不贊成古義人想法的地方,曾從正面與你發生衝突,最後卻還是為你而操勞。”
CT檢查的結果,據讓古義人知道的範圍而言,據說是正常。不過,古義人似乎覺察到,在自己的體內,某些東西確實因為老齡化而產生了異變。

《愁容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