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普通人」的苦楚

  一
古義人出院回到家中,書齋兼寢室卻變了模樣,是阿動此前幫助整理的。眼下,阿動正前往醫院去取遺留在那裡的隨身行李。為了在窗子對面擱置台架,以便架放包裹著石膏的那條傷腿,床鋪的朝向被倒了過來。將頭枕放在此前一直是擱腳的處所躺臥下來,卻見隔著山谷的南側群山的稜線煥然一新,宛若用軟質鉛筆在厚畫紙上勾出的線條。沿著那稜線,常綠闊葉樹的自然林由東往西連接成一片。天際則猶如木版印製的藍色平面一般,向周圍漾展開去。
密密叢叢的常綠闊葉樹那繁茂之中,也顯出濃淡不勻的綠色條紋,古義人凝視著那裡,卻不知緣由地泛起了原本並不清晰的記憶。下方,人工種植的杉樹和日本扁柏的混成林漫無邊際,被採伐後的處所則由青草鋪成翠綠的平面;再下方,面向山谷展延開去的陡坡上,根本無法造林,依然只見綻放著白花的日本厚樸與其他樹木一起,顯眼的高大樹身形成了叢林。
常綠闊葉樹群落零散分佈在較低的地方,其中一片樹叢正痛苦地扭動著樹身。接著,相同景況又發生在相隔開來的其他群落裡,古義人這才明白,是陣陣山風吹刮在不同樹叢的緣故。山稜高處相互連接的濃淡不勻的綠色,一直在沉寂著。
……門鈴該是正常的呀!古義人卻聽見從關閉著的大門外側傳來直接叫門的聲音。不大工夫,此前還聽得到的淋浴聲響停了下來,聽腳步聲,像是羅茲正大步往大門走去。
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那男子卻不可思議地讓話語的音節極為清晰,在轉彎抹角地進行著說明。在反覆聽那說明的過程中,古義人漸次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們此次前來並沒有預約,只是您應當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那就是我們想要面會長江古義人先生。我們是特意從松山趕來的。雖說已經收到回函,說是拒絕接受我們通過信函提出的採訪請求,但今天在醫院聽說他已經出院,就直接趕來,再度提出採訪請求……
每當對方提出這種要求時,羅茲便以“事先沒有預約,長江又是病人,還不能會見記者”為答。不過對方不為所動,又開始進行說明。在這反反覆覆的過程中,羅茲原先一直將大門只開一條小縫,本人則站在門內應答,這時似乎因為對方毫無反應而感到不耐煩,想要重新調整自己站立的姿勢。看來,她決定要在對方眼前暴露自己的全身。
“如同你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剛才我正在淋浴,因而失禮了。(”不,不!不用客氣!“與其聲音相符的年輕人口吻,是那個年輕男子在應答。)為了正確表達我的話語,我就到外面來了。可以嗎?我負責收發和處理古義人的所有電子郵件、傳真,還有電話,所以我知道。古義人拒絕你們的採訪要求了吧?!”
“是的。可那已經是這次受傷以前的事了。情況也發生了變化,因此就來到這裡,想要直接請求接受採訪。”
“怎麼發生了變化?如果受了傷,不是更難以接受採訪嗎?”
“話是這麼說。”對方說道。
沉默在持續著。看樣子,羅茲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親自說出口來了:
“貴報社不是把古義人受傷之事寫得滑稽可笑嗎?!”
“那是社會部。”中年男子的聲音取代年輕男子回答,“我們是文化部,今年要搞一個”正岡子規·再發現“的特別策劃。子規,你知道吧,俳句詩人。
“長江先生因為以往那些微不足道之事而難以釋懷,作為我們來說嘛,可並沒有對他抱著批判的姿態。不過呀,這不是子規逝世百年的策劃嗎?!希望大家都以更開闊的視野來看待問題,因此就由我們出面,鄭重其事地前來提出請求。如果拒絕我們的採訪,那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呀。雖然如此,我們還是特意從松山趕來,希望能夠促請重作考慮。
“假如因為受傷而躺倒的話,不是無法進行寫作工作了嗎?我認為還是可以稍微對我們說上幾句的。是這樣的吧?”
“’是這樣的吧?‘……我是美國人,全然不瞭解日語的複雜之處,也不瞭解日本媒體的風習。儘管如此,比如說,你不是說子規的新文本被發現了嗎?關於子規,古義人以前就曾寫過,反覆去說同樣的話不是毫無意義嗎?!在這種前提下,即便你們見了古義人,也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聽門口的動靜,這一次,中年男子也沉默不語了。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響起了羅茲的聲音,清晰地顯示出她終於忍耐不住而越過了界限。
“我再說一遍。雖然已經予以拒絕,你們還是突然闖來,強行要求面見負傷在身的古義人。儘管我沒有這個義務,卻還是耐著性子向你們解釋。但是,你們反覆提出相同的要求,而且,在沒有可說之事以後,你們也不回去,只是嗤笑著打量我的全身。你們想要幹什麼?!你們在對我進行性騷擾,我要告發你們!”
“……你是說性騷擾?你不也已經這麼一把年紀了嗎?我們怎麼會對你幹那種事?我們怎麼性騷擾你了?”
“你們已經長時間地詢問著中斷淋浴、捲著毛巾跑來的女性。你們還嗤笑著打量已經這麼一把年歲的女性的身體。
“你們沒有閱讀過《堂吉訶德》中那個姑娘為了名譽而女扮男裝進行戰鬥的故事吧?你們認為美國女性來到如此野蠻的國度裡的野蠻的地方面對野蠻的記者,為了保護自己,她就不會使用手槍嗎?”
古義人從床上撐起上半身,在床邊摸索著丁字枴杖,手掌卻一如字面所表述的那樣因為憤怒而哆嗦不已,將枴杖掉落在地面上。如此一來,由於包裹著石膏的那條腿正擱放在台架上,因而無法將手臂伸到地面上。一味痛苦地扭動著身子的古義人的耳邊,傳來了大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響。不大工夫,那兩人轉到古義人床鋪對面的窗子外側,只聽他們說道:
“長江嘛,也真是好福氣呀!大白天的,就弄來一個全裸的淺黑型大美人陪伴著。這也算是受傷後的休養嗎?”
“不是有’子規是童貞‘這一說法嗎?”年輕的聲音像是義憤填膺地應聲回答。
羅茲依然捲著浴巾,她站在怒不可遏的古義人身旁,將手搭放在包裹著石膏的傷腿上。在她那業已洗去妝紅、上翹的鼻頭和油亮發光的額頭間,惟有雙目眼看著染為赤紅。她喊叫道:
“我很遺憾!由於我的日語能力不好,就連那樣的人都說服不了!”
接著,任由眼淚從她的眼中噴湧而出。
古義人住院期間一直寄宿在阿紗家的阿亮回來了。不過,剛回到家裡時,不用說父親的面龐,即便身體中心部位的任何一處也都根本不去看上一眼。過了一段時間,也只是頻頻看著伸到床邊來的那條包裹著石膏的傷腿而已。再過上一些時候,他輕輕敲叩著石膏,當發現古義人疼痛——事實上也真的疼痛——時,這才終於露出笑臉,並開口說道:
“有了、最、了不起的事!”隨後,雖說是在微笑,卻又悶不作聲。於是,為了維持這種剛剛活躍起來的氛圍,護送他回來的阿紗便詢問道:
“阿亮,你所說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是同其他什麼事物相比較的呢?”
“我認為,其他了不起的事物,根本就沒有!”阿亮回答道。
“是呀,阿亮!麻兒在大學圖書館得到休假了。為了讓爸爸驚喜,她一直沒說出來。不過,這種了不起的事,其他可沒有呀,這可是最了不起的事啊!”
“我也這麼認為!”
“是這樣的,因此,羅茲我也要再次請求給予關照呢。阿亮,讓我們歡迎麻兒吧。”
“歡迎!麻兒,在這裡吃什麼呀?”
“吃什麼呢?對於年輕女性來說,吃可是非常重要的。真木町的超市裡品種並不多,而且大多是鹽分太重的食品。”羅茲認真盤算起來。
三天後的晌午,響起了剛剛抵達的麻兒的聲音,她正在大門處對前往機場迎候自己的阿動致謝。古義人伸展著包裹石膏的傷腿正在看書,而在蔥蘢的綠色掩隱下略顯鬱暗的房間北側,阿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露出腳背外側淡紅色的坐繭,正在查對《FMfan》,他們都為麻兒的到來而大吃一驚。雖說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話,麻兒卻在這寒暄中融進了異常真切的情感,向正在餐廳兼起居室等候著的阿紗和羅茲表示了自己的問候。古義人覺得,緊張而竭力微笑著——尤其是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外國女性——的麻兒那漲紅著的面龐,好像已經映入了自己的眼簾之中。在那之後很久,麻兒也不曾出現在古義人的書齋兼寢室裡。她平日裡便膽小謹慎,此時已為自己的登台亮相做了相應準備,首先要去看望闊別已久的阿亮,那時,阿紗和羅茲就將失去跟隨自己同往的理由。
終於,麻兒結束了與阿紗她們的寒暄。住在這裡期間,她將在阿亮的房間裡臨時起居。在阿亮床鋪旁的地板上鋪開被褥並收拾好行李後,她終於走了出來。推開蒙著篷布、高及天花頂棚的房門後,麻兒從背面將其緊緊關閉,這才將好不容易紅潤起來的圓圓面龐轉向這邊。她麻利地察看了父親包裹著的石膏的狀態,卻沒有特地上前問候,就提著大紙袋在哥哥身旁面對相同方向坐了下來,接著便詢問道:
“阿亮,在《FMfan》的節目單裡,發現排錯的字了嗎?”麻兒的話語中帶有受母親影響的關西語調,與此前聽到的口氣和語調全然不同。
阿亮撇腿偏身,仍然看著放在膝頭的雜誌,並不回答妹妹的詢問,也沒有向妹妹這邊轉過頭來。儘管如此,在綠色光亮的反映下,眼睛周圍皮膚的色澤略顯濃重,面頰的輪廓似乎很快也柔和起來。
“我把音樂之友出版社的《標準音樂辭典》給帶來了。阿亮,補遺的卷也……麻兒為什麼不通過郵局寄來?成城郵局的男職員呀,把受理了的小包裹撲通一聲就扔在地上。書角假如被砸壞不就討厭了嗎?!”
從那只像是與皮箱分別提來的紙袋中,麻兒取出厚薄各一的兩冊大開本書放在地板上。於是,阿亮依然將身體筆直向著前方,從套盒裡取出書來並翻開頁碼。
“不過,這書又大又重,所以還買了《袖珍樂典》。阿亮現在正學習樂理嘛。”
麻兒平日裡總是慢悠悠地預留下回答的時間,今天卻自顧自地對阿亮說個不停,這是因為和實在說不出話來的阿亮一樣,她也感到了一種慌怯。不大工夫,阿亮一隻手仍拿著那本正翻看著的小開本樂典,另一隻手則將此前一直看著的那本雜誌推到妹妹膝前,開口說道:
“把門德爾松1的名字Mendelssohn排成Mendeslsohn了!”
1門德爾松(FelixMendelssohnBartholdy,1809-1847),德國作曲家、指揮家——譯注。
2塔雷加(FranciscoTarrega,1852-1909),西班牙吉他演奏家——譯注。
3tare,日語古語中“誰”的讀音——譯注。他這是在回答妹妹的第一個問題。麻兒把她那比阿亮瘦小許多的膝頭依然挨靠在原處,仔細看了一眼,然後說道:
“真是的。這個雜誌經常出現誤排現象。”
“還把塔雷加2的名字Tarrega排成Tareruga了。有疑問的時候,就讀成tare3。不過,Tareruga是tare嗎?”
“是那樣的吧,誰(tare)也不知道呀,阿亮!”
春末以來一直不曾見面——在那期間,每天只是通過電話交談,毋寧說,阿亮的會話倒是更見長進了——的這兩人所感受到的拘謹似乎正在消融。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索性利用更顯得親近和輕鬆的禮品開始玩起了遊戲,從卡通畫冊《貴族小子阿丸》中挑選出與內容吻合的角色,然後將那些人物和小動物貼片粘貼在畫冊上。阿亮沉默不語,全神貫注,麻兒則靈活運用著與極為專注並不矛盾的機敏聲調,適時地啟示著阿亮。她模仿勞動小精靈螢火蟲那僕人的口吻,促使視力不好的哥哥引起注意:
“小鬼們和胖臉小口的醜公主們是藏在岩石的陰影中嗎?”
古義人正閱讀納博科夫的《堂吉訶德講義》,那好像是羅茲上前夫課程時的教科書,後來,她將這本書作為禮品送給了古義人。大大的鉛字被印刷在質量上乘的紙頁上。面對極為凝練的詞彙和文章結構,古義人的英語能力使得他在查閱辭書的同時,還必須認真進行思考。半躺在特製的床鋪上,將書擱放在腹部周圍有利於長時間閱讀。
麻兒像是在身邊工作已久的秘書一樣,看準了古義人從書中移開眼睛,一面查閱辭書一面在卡片上做記錄時,不失時機地傳遞上母親的信息:
“聽說,源太君(吾良那位正在柏林自由大學讀著博士課程的年少女友所產嬰兒的名字。孩子與吾良沒有血緣關係,他的德語名字為Günter,標上諧音的日語漢字則是源太。)生長得非常順利。實際照顧起來才發現,即便多照看幾個,也沒有根本性差異。因此,媽媽又把阿浦的朋友生養的兩個嬰兒接了過去。在柏林,獨自撫養嬰兒同時還上著學的女性,可不在少數呀。”
這時,湧起的尿意使得古義人感到為難。住院期間,白日裡是護士,夜晚則由陪床的真木彥幫助遞拿便器。回到十鋪席宅地的家裡後,雖說一直是羅茲在照料,可眼下卻難以吩咐麻兒,讓她“去叫那個美國女子把溲瓶拿來”。
然而,正當古義人因顧慮重重而周章狼狽之時,麻兒卻在他身邊突然站起:
“我去把溲瓶拿來,已經清洗過了。”說完,如同小馬一般快步離開,不見了身影。
以前,當麻兒還在公立小學讀四五年級時,儘管遭受了與古義人年齡相仿的男教師的惡意對待,並因此而畏首畏尾,可她仍然不失為一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兒,在北輕井澤的山中小屋生活時,還引領著尚有運動能力的阿亮在周圍到處跑動。
不一會兒,麻兒一面勤快地料理著溲瓶的事,一面說道:
“阿紗姑媽對我說了:讓那個和爸爸沒有肉體關係的女朋友這樣照顧爸爸可不合適。這麼說來,雖說你與爸爸也沒有肉體關係,卻有血緣關係呀,所以這是麻兒的工作……”
照這情景看來,古義人意識到在這以後的幾天裡要忍耐生理上的尷尬,而且他還察覺到,對於女兒,要向遠在柏林的母親報告父親在森林中生活情況的女兒,阿紗已經通報了必要的信息。
另一方面,羅茲毫不猶豫地向麻兒表示出好意,每天都準備好特別晚餐,同時也款待了阿紗。於是,每當黃昏之際,古義人都能聽到從開始熱鬧起來的餐廳兼起居室那裡傳來的羅茲與阿紗她們說話的聲音,自己則獨自在總領事安裝在床鋪上的那個兼作餐桌的裝置上進餐。有時,由於憐憫孤獨的古義人,羅茲也會來到床鋪旁同他說上一陣話。當然,談話的主題通常圍繞著阿亮和麻兒展開,而且,羅茲全然不在意這裡的談論會傳到餐廳那邊。
“當阿亮他們兄妹倆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房間裡時,阿亮就如同桑丘結束海島總督的工作,回來後再度看到自己那頭灰色毛驢時一樣。而麻兒呢,就連那雙陷入沉思的眼睛也同多雷的插圖一模一樣……”
“把阿亮比作喜極而泣的桑丘,倒也很好。不過,把未婚的女兒比作驢子,這卻是為什麼?”
“古義人,我認為那幅畫作是多雷的傑作。對於因麻兒的到來而顯得幸福的阿亮和古義人,我感到嫉妒。我為自己預想那種不太愉快的事而感到羞愧。
“看上去,麻兒顯得非常質樸。在這個國家或者韓國,有些喜歡打扮的少女甚至身著迪奧爾或香奈兒等女式高檔成服,可麻兒無論在哪裡都只穿樸素的圓領套裝……不過呀,那倒顯得非常純淨。
“我呀,雖然沒有直接見過千,不過,由於她是吾良的妹妹……我認為,在麻兒身上,也有她從母親那裡承繼來的感覺。這樣的麻兒,果真沒有男朋友嗎?我在想,假如是因為阿亮的存在,使得她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排除了男朋友的話,就不好了。”
古義人吃的是用美國口味的香料烹飪的小羊肉,那羊肉據說是特地請阿動前往松山的三越商場買來的。色拉做得也很講究,在這天的菜餚中,甚至還配有紐約風格的百吉麵包圈。羅茲已經不再抱有希望,意識到不可能從沉默無語地用餐的古義人那裡引出有價值的意見來,反倒興沖沖地往餐廳去了。在她離開後,古義人想起了千臨去柏林前留下的囑咐:
“只要麻兒還在,我就不擔心你和阿亮。不過,你可不要忘記,我們所要依仗的這個麻兒呀,經常處於心理不穩定狀態。為了不讓你擔心,以前我沒有對你過多地說起這件事,可是……
“這孩子呀,就像她在中學畢業的作文裡寫的那樣,是一個’普通人‘。我在想,那些自認為’普通人‘的年輕人當心理上感到痛苦時,那就是真的很痛苦了。大家都在責問我:真要撇下阿亮而去柏林嗎?而且還是為了照顧別人生產的嬰兒而去幹活?不過,只要麻兒還在,我對你和阿亮就放心了。我所擔心的是麻兒本人。因為你和阿亮嘛,無論從好的或是相反的意義上來說,都不是’普通人‘……”

古義人回家幾天以後,似乎能夠拄著丁字枴杖前往廁所了。這時,他發現此前用來隔開餐廳與起居室的高背沙發,被放置在面朝山谷的玻璃窗近前,並留出一個儘管狹小、卻是獨立的空間。擺放在那裡的一張低矮小桌上排列著電話機、傳真機和文件夾,被安排為處理事務的場所。住在這裡期間,為了給羅茲騰出時間,麻兒基本上都坐在這裡。當妹妹在山谷中的家裡住下後,儘管也確實存在羅茲此前所看到的情景,但阿亮還是回復到平靜的生活之中,或在自己房間裡收聽FM廣播,或集中精力學習樂理知識。
這也得益於麻兒帶來的簡明樂理的說明以及畫有輪廓清晰的樂譜圖版的《袖珍樂典》。阿亮在重新理解早已聽熟了的各種曲調的相互關係。在早餐的餐桌上,阿亮顯示著那本書,以表示感謝妹妹為自己買來了這本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便利的——書。他一面吃飯一面收聽FM廣播,甚至還圍繞收聽到的曲子,以那本《袖珍樂典》中的某一段樂譜為依據,來說明曲子中C大調與d小調、或與e小調之間的關係。
“是呀,從這裡開始就要轉為f小調了。不過,那可是下屬調的同名調!”
就這樣,即便在十鋪席宅地那與東京生活相同的家裡,阿亮和麻兒的生活也呈現出羅茲所感歎的“理想的不即不離”形態。千曾將這種形態稱之為妹妹遙控1。
1妹妹遙控,在日語中,“妹妹”的發音為imooto,與表示“遙控”的英語remotecontrol裡的remote發音相近。讀者不妨將此視為帶有幽默意味的文字遊戲——譯注。在羅茲充當秘書角色期間,電話基本被置換為留言錄音狀態。下午五時以後的一個小時內,再對那些發來的電話信息進行整理,如果有必要的話,則回電聯繫。麻兒從東京打來電話與阿亮聊天,也是在這個時間段。在解除電話留言狀態期間,每當意想不到的電話掛進來——全都是那些不知使用什麼手段弄來電話號碼,且沒有任何個人交往的人掛來的電話——羅茲便用在曼哈頓地區培養成的快語速英語將其擋了回去。
然而,把事務大致委託給麻兒後的某一天,她一面回答著電話中的問題,一面顯出困惑的神情:
“不,我不是櫻子。”躺在床上的古義人聽到麻兒幾度予以糾正。
古義人覺得這個電話比較可疑,卻又無法向麻兒查證是一個怎樣的電話。又過了一會兒,古義人起身到廚房去取冰箱裡的礦泉水。麻兒正在處理事務的那個狹小場所整理著文件資料,羅茲和阿動出遠門做野外調查,阿亮的房間裡則寂靜無聲——這種時候,他大多是在閱讀總譜。古義人從冰箱中取出了礦泉水瓶和製冰盒。拄著丁字枴杖幹這活計可真是麻煩,不過成功之後,古義人便泛起一個念頭,想要為冰箱再做一件事情。每當去真木町的超市,羅茲都會買下大量冷凍食品,因而冰箱現在被塞得滿滿當當。塑料薄膜包裝的牛肉、豬排骨、魚段、塑料盒包裝的咖喱,還有作為原任中學校長狩獵的獵獲物而得到的一條野豬腿、幾條分別用塑料薄膜包裝著的香魚、肢解了的甲魚等等,確實裝進了大量食品。
站立著喝完礦泉水後,古義人隨即將冷凍著的東西一個個放入不銹鋼水槽之中,打算等冰團解凍之後,就分別放入垃圾箱,再請阿動用汽車拉到河沿大街去。
古義人並不想炫耀剛才的勞動,從餐廳兼起居室前徑直回到寢室的床上,開始閱讀《堂吉訶德講義》。隨著時間的流逝,窗外黑暗下來。廚房裡的麻兒的嗓音彷彿回到了孩童時代,她在用很快的語速說著什麼:
“啊!怎麼辦?怎麼辦?今天晚飯該輪到我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怎麼辦?怎麼辦?!”
麻兒用纖弱而緊張的聲音不停敘說著相同的內容。在那話語之間,確實傳來比金屬和石塊要柔和一些的沉重撞擊聲,是那種斷斷續續的撲咚撲咚的撞擊聲。
古義人將大開本書擱在腹部,只欠起上半身,側耳傾聽那邊的動靜,只聽那邊的聲響——包括不尋常的氣氛——仍在繼續。終於,古義人取過丁字枴杖下了床,走向仍不斷發出聲響的廚房。站立在那裡的麻兒正面對著堆放在水槽中的大量冷凍食品。半透明的大塑料袋就放在腳邊,已經開始溶解的淺紅色肉團隱約可見。古義人在想,倘若是把那些小包裝冷凍食品一個個地扔到地面上那個大口袋裡的聲響就好了……但是,隨即傳來了麻兒的聲音:
“怎麼辦?怎麼辦?!”麻兒扭動著身體,開始將額頭撞擊在碗櫃的邊框上。撲咚、撲咚。雖說麻兒比較老實、溫順,現在卻也陷入與此相適應的暴力性內火攻心的恐慌之中……
古義人原打算從背後緊緊抱住麻兒那纖細的上半身,不料她卻扭過身子,從古義人的手臂中掙脫出來,竭力後仰的側頭部依然不停地撞擊著。略顯黑色的面龐上,意外顯出濃艷色澤的、肉感並鼓脹、而且正挺起的下唇刻著黑紅色的皺紋。
“他不相信我的話……由真木町經營的游泳池的那人,一直在說著’櫻子、櫻子‘,無論我怎麼解釋說我不是,他仍然不相信我的話……報社的人也來割我的耳朵……夢中那個人形服裝模特兒拿著裁紙刀……怎麼辦?怎麼辦?!”
古義人感覺到阿亮正在自己房間裡側耳傾聽。他一定是被可怕而又悲慘的想像嚴重打擊了吧。不僅如此,羅茲好像也回來了。但是,她知道在這種時刻除了親屬以外,其他人發揮不了任何作用——或許,這是從她在日本的那段婚後生活的悲慘之中銘刻在內心的經驗——因而屏氣靜息,一聲不響。古義人緊緊抱住還在掙扎的麻兒的上半身,儘管麻兒頭部因痙攣引發擺動數度撞擊在下顎上,古義人還是將她引往起居室的沙發處。麻兒的口中一直嘮叨不休,同時,除了搖擺不停、似乎失控了的頭部外,身體順從地跟隨古義人走了過來。在沙發上剛一坐下,她那獲得自由的右手就抓起玻璃鎮紙,咚、咚地往頭上砸去。古義人設法奪下鎮紙,然後便查看女兒頭部和臉上的傷情。
“如果用菜刀這麼幹,可不行啊!”古義人說道。
“菜刀太可怕了,不用菜刀!”認真回答了父親的問題後,又隨即變換為剛才的語調,“他不相信我的話……問’你是櫻子嗎?‘……用發怒的聲音問’是櫻子吧?‘……假如去了真木町經營的游泳池,會沉下去吧……他不相信我的話……我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連打電話來的那個人名字都記不住……”
阿亮鼓起勇氣,剛一走出房間,就隔著沙發靠背撫摩著麻兒奇奇怪怪地伸展開來的那隻手。不過,他大概不知道發生的事態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是老老實實地撫摩著。
“由真木町經營的游泳池的那個人雖然說了名字,我卻沒有聽清楚……阿亮只能游上兩米,所以會沉下去吧……報社的人就藏在衣帽間裡,是來割我耳朵的……夢中那個人形服裝模特兒拿著裁紙刀……怎麼辦?怎麼辦?我還是不在這個世界為好……因為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事情不是那樣的!麻兒,阿亮現在多麼依靠你呀。”古義人說著,可麻兒根本聽不進去。
……經過很長時間後,麻兒的臉上依然帶有些許灰黑色,卻也相應恢復了正常表情。口唇也撅了起來,色澤開始轉淺。古義人突然發現,被緊緊擁抱的麻兒的面龐正顯露出肉感的誘惑。他感到一陣緊張,覺察到自己很可能也陷入到了危機裡。在這種緊張感之中,古義人希望能夠一直與被緊緊抱住的麻兒就這樣一直說下去……

麻兒回東京那一天,阿紗把阿亮也帶上,將麻兒一直送到松山機場。晌午時分,羅茲來到正在書齋兼寢室的床上看書的古義人身邊:
“最近,由於麻兒幫忙,我得了一些空閒,在讀去年獲獎的高行健寫的《靈山》。這本書中也出現了類似’童子‘的人物,我因此而感到驚訝。那是道家學說的東西。在古義人村裡的口頭傳承故事中,也有道教的影響嗎?”
“祖母和母親一直守護著的青面金剛那裡,阿亮我們三人不是去過嗎?那其中既有佛教也有神道。不過,那是一座原本由道教緣起的小祠。或許,童子也是從與其相近的源頭髮祥的。”
“高筆下的’小人兒‘,是寄生在人的喉嚨深處的,靠啃食那裡的黏膜為生。我在想,關於古義人的’童子‘,我在翻譯時也必須加上腳注,說明’童子‘在森林裡靠吃什麼維持生計,即便他們利用山寨作為居住之所。據說,’小人兒‘會在宿主睡眠期間,前往上帝那裡告發主人的惡行。
“高的小說中的主人公在農村旅行時,曾去會見那個肥胖的女人——女巫,並被告知’你身上附有小人兒‘。我到達東京後,隨即參加了你與法國人的公開討論會,曾讀過古義人許多作品的文化參事官也出席了討論會。他在會上指出,在你的小說中,肥胖人在此側與彼側之間發揮著女巫的作用。或許,東洋的女巫一般都比較肥胖……高的小說中的主人公當被那個起初並沒有認真對待的肥胖女人告知’每逢大災難與厄運降臨之際,你都會被小人兒所包圍‘時,不禁毛骨悚然。”
對於羅茲非常罕見地談論既不是《堂吉訶德》也不是自己作品的其他小說,古義人覺察到其實她有別的考慮——如果確實有的話,就是有關麻兒的事吧——並正在摸索著說出口來的方式。就古義人來說,除了等待之外沒有其他方法,只是送走麻兒後返回的阿紗和阿亮剛巧回到家裡,於是談話只好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阿亮自不待說,就連阿紗也顯出平日裡少見的鬱悶神情,不久後便回去了。
三人無精打采地吃完晚餐,阿亮回到自己房間上床休息,而照顧他就寢的工作則從麻兒那裡回到了羅茲手中。極為細緻地照料好阿亮之後,羅茲再度出現在古義人那間書齋兼寢室的房間裡。
“還是高的小說中那個’小人兒‘的話題。”挑起話頭的羅茲帶來了那本約莫半斤麵包厚度的平裝書。
古義人此時還沉溺在悲傷的思慮中,他從不曾在肉體上如此貼近過發作之中的麻兒,也不曾感受過那具有古風意味的憐愛之情。這時,窗簾尚未拉上,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見對岸的杉樹林黑漆漆地猶如牆壁。在這堵牆壁的上方,沒有月亮的天際本身帶有些微光亮,構成了淡墨色的背景。
“高的小說中的主人公被’小人兒‘糾纏附體,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他是一個陷入困境的知識分子。明明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人,我在白天裡也說了,可他面對靈媒,卻還是不認真,不真誠。即便當他看到女人因此而煩躁不安、陷入歇斯底里,並開始痛苦地扭動著身子時,他卻在考慮著這樣的問題。”
話音未落,羅茲戴上那副紅色鏡框的眼鏡,翻開其中一頁便朗讀起來:
事實上,人們都是動物,在受傷之時,他們經常變得極為野蠻。而且,他們那可憐的人格之所以允許自己的殘酷行徑,那是因為瘋狂。當人們發瘋之時便會感覺到,他們是因為自己的瘋狂而使得自己痛苦。
“我呀,不認為麻兒是在發瘋。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即使被小小的瘋狂纏身附體,也經常會安於接受自己的殘酷行為,允許自己被terrorize。我是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知道這一點的。我不是對你說起過自己曾受到丈夫怎樣的對待嗎?
“麻兒在廚房開始發出不同尋常的響動時,我驚嚇得躲在房間裡發抖,可古義人你卻像平常一樣,仍在床上接著讀你的書。你沒想到已經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情了嗎?”
古義人覺察到,自己的深度疲勞始於納骨堂事件,從發紅了的手掌直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膚,只要意識到麻兒的這起突發風波,便好像有些發熱。現在也是如此,感覺到正被羅茲直愣愣注視著的自己的眼睛周圍似乎腫脹起來,因而對於回答羅茲的話語沒有信心。
“我感受到一個信號,那就是發生了某個非同尋常的事情。埃科在《符號學》那本書的開首部分舉了一個例子,說的是發生故障的水力發電裝置重新運轉,點亮了各家的電燈。那就是符號作用被輸送……當時的情景就是如此,似乎無需語言而直接點亮了我頭腦中的一部分電燈。”
“但是,你沒有站起來並走過去。”
“我的眼睛依然閱讀著文章,在那過程中對自己說道:你必須努力面對這個局面!”
“雖然從一開始就感受到了信號,你卻不敢進行解讀。你的解讀大概是:家裡的電燈之所以亮著,是因為停電已經結束了。請你試著設想一下,假如開關處於關閉狀態的話,即便來了電也是不可能發生任何事的。”
古義人只能沉默不語。羅茲那雙淺藍帶綠的眼睛反映出他的身影。
“小說家古義人……難道認為麻兒只是在小聲歎息,而沒有想像到其後在她身上將要發生的事情?”
“沒有用語言的形式將形象組合起來。就這麼回事……”
羅茲眼中的柔和消失了,看上去,她已經不想再聽古義人的這番解釋,而要將一直思考著的問題用明確的語言表述出來。
“你的女兒溫和、幽默並具有觀察力,與大家在一起時,總是在不顯眼的地方微笑著……長期以來,似乎一直獨自處於苦惱之中。而瞭解這一切,確實是一件痛苦的事。
“不過,由於麻兒不允許其他人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我對她要回東京一事沒有提出異議……我確實相信,只要她能夠做到這一點,就一定能夠恢復……
“說實話,我在古義人身上發現了精神病質。你一直在用意志的力量控制著這種精神病質。麻兒則與你不同,她沒有精神病質。正因為她沒有越過界限一步,所以才會如此苦惱,是那種vulnerability1的人。
1vulnerability,意為”易於受到傷害“——譯注。”她是作為名人古義人的女兒被撫育成人的,因此在學校等處所遭受到了各種麻煩且易於受到傷害,也就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了。通過千,她還與已自殺的吾良有著內在聯繫。千萬不要輕視血緣關係。因此,我在想,麻兒總是以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新站立起來。
“……我不把麻兒的發作視為發瘋。就像不把驅使堂吉訶德進行諸多悲慘冒險的力量視為發瘋一樣……
“那天晚上,在麻兒服用了你為不時之需而備下的鎮靜藥沉沉睡去之後,我來到古義人的房間聽你說明情況。你只敘述了麻兒將頭撞擊在碗櫥上、用鎮紙敲打自己的腦袋、她的臉部如同淤血一般發暗而且嘴唇也腫脹起來等事實。我聽著這些敘述,非常同情麻兒和古義人。
“……當高提及madness1時,我將其理解為’小小的瘋狂‘。即便用日語予以引述,我認為也只能使用小寫字母m。那個m使得麻兒對自己採取了恐怖行為。倘若那個m變為真正的瘋狂……大寫字母M,並將毫無抗拒能力的麻兒引向自我毀滅,古義人,你絕對不可能再度站立起來。而且,阿亮通往現實世界的道路也將隨之一同被封閉。千萬不要出現這種局面呀!”
1madness,意為“瘋狂”——譯注。

《愁容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