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那事和痛風

  一
  幾天以後,羅茲舊話重提,再度說起小寫字母m和大寫字母M的話題。而且,一如她以往的做法,每當就一個課題鄭重而充分地陳述自己觀點時,就要與《堂吉訶德》聯繫在一起。
  「這是桑丘·潘沙苦口勸說躺在病床上處於彌留之際的堂吉訶德的那一段。不過,沒有必要鄭重其事地促請你注意……桑丘談到了正常與發瘋之間的逆轉,我讀了古義人在馬德里所作演講的文稿,那是我對你產生興趣的起因。
  「請看桑丘·潘沙的台詞……在下篇的第七十四章……」
  古義人將手中的文庫本翻到羅茲正大聲朗讀的地方。
  「哎呀,我的主人呀,」桑丘哭喊道,「請不要死去!不過呀,俺最可尊敬的主人啊,在這世上,人們幹出的最為狂烈的瘋狂行為,縱使沒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也是不會因此而被別人殺死的。但是,他本人則或因悲傷或因孤寂而很快被憂鬱之手所殺害。」……
  「古義人,為什麼你不把這一段讀給臨出事前的吾良聽呢?我為此而感到遺憾。從孩童時代起,古義人就時常扮演吾良大王的丑角這個角色,在必要時為他開動丑角的智慧。五十年以來,你可一直扮演著吾良的桑丘這一角色,可為什麼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卻沉默不語了呢?
  「桑丘歎息的最後那部分,是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這其中的slain只是slay的過去分詞,是帶有古風的說法,大概也是作者半開玩笑的說法吧。而我,則要認真地進行翻譯,要將其譯為』被憂鬱之手所殺害『……
  「不過,古義人卻不想把』被憂鬱之手所殺害『套用於吾良之死吧。前不久,與你年齡相仿的美國史學家曾寫來一封信函,請你幫助寫一份推薦文章。當時你說什麼自己以往與吾良的病症相同,現在已經恢復健康了;雖然一般認為這是初入老境的憂鬱,你卻拒不接受。吾良並不相同,他絕對是正常的,他的死亡是反覆思考之後的選擇……因為,他把存放在洛杉磯辦事處的錢留給了遺族……
  「不過,我一想到吾良的事,就感到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表示憂鬱的melancholy的首寫字母也是m,卻不是大寫字母的寫法。假如麻兒再次被悲慘的m所糾纏,古義人這次打算怎麼辦?仍然只會想起埃科的符號學嗎?
  「假如你只是不知所措,不去幫助麻兒採取有效措施,那就是thegreatestmadnessthatamancanbeguiltyof!加上這個因素,現在,古義人本身不是每天早晨都在為憂鬱所苦嗎?千萬不要把表示憂鬱的melancholy首寫字母m轉換為Madness的大寫字母M!」
  二
  剛剛步入中年的時候,古義人曾引用中野重治的小說中的語言,寫了有關「該項待續」所蘊涵的迫切性。現在回想起來,惟有吾良之死,在古義人來說才是「該項待續」,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當千讓古義人看了吾良遺留下的電影拍攝計劃草案時,古義人寫了很長的筆記。十六七歲時的古義人與吾良共同體驗過的那件事被他稱之為那事,他的筆記即以此為中心。
  顯然,事情緣於吾良圍繞那事而展開的相關電影的構想。即便古義人本身,也只得將吾良之死視為銘刻在心底裡的那事經過長期釀化之後顯出來的肥腫。離自己並不遙遠的那個肥腫該不會同樣壓迫到自己身上來吧?!
  在吾良留下的附有分鏡頭構圖的電影劇本中,相當於那事之核心的部分被分別描繪成兩種。當被千問及「他到底打算拍攝哪一個劇本」時,古義人回答說:
  「既然如此縝密地描畫了分鏡頭構圖,我想,這兩個劇本吾良都打算拍攝。」
  儘管千沒再說什麼,古義人卻感覺到了她的不滿。
  第一個劇本的內容是這樣的:故事發生在佔領期行將結束之際;策劃從美軍基地搞到武器的國粹主義者殘餘分子大黃的秘密據點裡,以美少年吾良為誘餌勾引出來的美軍語言學軍官皮特;現在,他正和吾良一同在引入了溫泉的浴場入浴;那裡突然遭受大黃那些年輕弟子的襲擊;赤裸著的身體被扛運到斜坡上的草叢裡後,就從那裡被拋出去;相同的場面一遍遍地重複著。
  若原封不動地引用劇本的原話,則是這樣的語言:
  近似於野蠻的爽朗而熱鬧的遊戲,在不斷重複的過程中越發粗野了,大家向斜坡下方灌木茂盛處奔跑而去。/轉瞬之間,那裡便響起了粗重的大聲呼叫。
  這一天,在茂盛的灌木叢的對面,那裡成了年輕人屠宰宴會用小牛的場所。
  在另一個劇本中,皮特與取代吾良陪伴他的村裡的少年和少女一同入浴,而洗浴完畢的吾良則獨自下山往濕窪地去了。這段情景在其他場景中被描繪了出來。
  古義人若表示自己認為吾良將拍攝第一部劇本的話,千或許會認為吾良是殺害皮特的同謀。
  也算是先前會話的下文吧,羅茲這樣說道:
  「我從切身體驗中得知,表示憂鬱的melancholy中的m,很容易轉換為表示自殺的Madness中的M。雖然我並不打算將其歸納為初入老境時的憂鬱,但你也不能說與其全然沒有關係吧。古義人你本人,也不可能因為當時你不在現場而手上沒有沾上血污。雖然你也在為那事所帶來的殺人疑惑而苦惱,卻也還是活了下來。
  「絕對不要從melancholy中的m跳躍到Madness中的M去!如果吾良還活著的話,他也會對現在的古義人這麼說的吧。」
  三
  就在和羅茲交談有關吾良自殺的話題前後,古義人與三島神社的真木彥也談了相同的話題。他當時沒有意識到,進行這種談話並不是偶然……
  古義人從不曾將羅茲所說的有關吾良自殺的話語,同真木彥所說的那些話聯繫起來。這是因為他瞭解到,在不識寺發生事故後不久就陪住到醫院來的真木彥,很早以前就在關注吾良的電影及其整個生涯。
  在最初的電話裡,古義人和真木彥彼此間談得並不融洽,其後更是出了那檔子事故,最終兩人卻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此外,在真木町的醫院裡忍受傷痛的那些日子,古義人在夜間一直麻煩真木彥幫助遞拿便壺。醫院裡不能飲酒,又擔心醫生開出的催眠劑處方其後可能導致染上藥癮,對於每日夜間難以入眠的古義人來說,與真木彥進行的夜談真是極為難得。
  「我呀,把塙吾良的電影全都看完了。不過,我並不相信過去的同班同學所說的什麼』作為電影導演,他的才華已經走到盡頭了『之類像是心知肚明似的那些話。」真木彥說,「如此連續推出成功作品的人物,兩年或者三年間,如果說他的事業走到了盡頭,不如說他是在積極期待著下一部作品的問世。大凡才華出眾的人,即便他的臉上顯示出為走到盡頭而苦惱的表情,在其內心裡,也一定蘊藏著擺脫困境的力量和方法。
  「我根本無意對你說奉承話……」
  每當與真木彥共熬那漫漫長夜時,吾良之死便會成為彼此間的共同話題。對於這個話題,即或古義人也開始漸漸傾注熱情參與討論。對於真木彥有關該話題而提出的反問,古義人甚至會獨自一直思考到翌日。
  比如,古義人這樣說道:
  「這是我和吾良在松山讀高中時的舊事了。我們把發生的那件事稱之為那事,這也是一段難以忘卻的往事。
  「那事與吾良之死有著直接關聯的說法,即便對我來說,這種確信也是時有時無。不過,總之,存在著與那事有關聯的東西。對於多少有些老年性憂鬱的吾良……就像我常說的那樣,對於』他是因為憂鬱症而死『的傳說,我大不以為然,不過……他不也時常讓我感覺到他對於繼續活下去已經厭倦了嗎?!我經常在想,發生怎樣的事態,才會使得我也無法思考和分析了呢?」
  古義人這樣說道,打算以此結束談話。此時已是天近拂曉,地處真木盆地邊緣的這家醫院裡萬籟俱寂,古義人側耳靜聽,覺得其中好像潛隱著「唧——唧——」耳鳴般的細微聲響。
  「……古義人先生所說的那事呀,無論是性方面的惡作劇也好,或是已經構成犯罪的行為也罷,因此而銘刻在內心裡的陰影是你們所共同擁有的吧?
  「有關那事的記憶引發的因素,為什麼對吾良先生是致命的,而古義人先生卻仍然能夠活下去呢?我甚至在想,你們的性格是不是恰好相反……」
  這天夜裡,好像並沒有覺察到自己尚未入睡似的,古義人悄無聲息地翻轉著身體——其實,他無法挪動擱放在台架上的那條被石膏包裹著的腿,因此完全不可能翻轉身體——的同時,繼續思考被真木彥挑起的疑問。
  古義人原本就沒有奢望能思考出答案並在此後安然入眠。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自己現在正考慮著的問題,遠不是獨自在黑暗中就可以求得答案的。
  (夜晚)只是一味地用這惟一的方法緊張地進行思考,(白晝)暫且不論前夜似乎業已臨近的答案,就連這種持續不斷的思考本身,也被自己判斷為很難說是正經的行為。儘管如此,卻也知道(夜晚)那種方式的思考仍會回來。
  就在如此這般地與這個思考共挨時光的過程中,現實生活的堆積則會在不知不覺間將其引往意識的背景之中。這就是大致的解決。
  還有一個解決方法,那就是作為自己的職業「習慣」,把該主題寫入小說之中,在接受各種批評之後,這個問題也就得到了解決。不過,無論選擇哪一種解決方法都需要花費時日,而且不可能將疑點一掃而光。隨著歲月的流逝,古義人將會切身地感受到這一切……
  四
  拆掉石膏、丟掉丁字拐並換用手杖後,古義人收到了兩個消息,雖說都與腳上的痛楚有關,其所指並不是在納骨堂所受到的傷痛,卻與那事有著悠長的關聯……
  首先是定期給柏林掛電話的麻兒轉來的千的口信,以及口信的附屬之物。所謂附屬之物,是五年前在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研究所附屬醫院開出的、尚未用完的止痛栓劑。
  無論做任何事情都很謹慎的麻兒,似乎只對母親說了自己請假前往四國小住、父親的左腳出現了新的不適。看樣子,她沒向母親說明致傷的真實原委。因此,千將傷痛理解為很長時間不曾發作的痛風,認為這是因為自己來到德國,得不到照料的丈夫不注意保養而導致的發作。在卡羅林斯卡研究所附屬醫院取的止痛藥肯定還沒用完,因此,她指示麻兒將藥物找出來使用。
  古義人將原本閃現出銀色光亮、現在卻轉為鉛色的子彈形糖衣膠囊放置在掌中,腦中泛起了複雜的思緒。瑞典外交部派來的陪同人員是一個豪爽的男子漢,曾和國王一同在海軍服役,這次卻對日本大使館前來聯繫的書記官和參事官而感到生氣。因此,古義人於頒獎儀式後訪問早先安排好的《尼爾斯歷險記》的作者故居時,便謝絕大使館館員陪同前往,制止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事後,大使館工作人員在當地日僑的內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訴說由於日本作家獲獎而引發的種種瑣事。儘管已是事過境遷,古義人的決斷終究還是正確的。
  這位瑞典外交官性格爽朗且有些神經質,直到收下藥物的古義人在床上開始處置時,他才離開現場。因為,此前曾有一位症狀相似的獲獎者將栓劑口服了下去,等了很長時間後藥物才開始發揮藥效。
  由於栓劑迅速發揮了藥效,古義人得以出席獲獎演講和頒獎儀式。不過,他在自己的生涯中所經歷的這第四次痛風,卻是特殊至極。
  惟有第一次痛風發作,確實是因為尿酸過度蓄積而引發的。看樣子是從嘲弄那次痛風發作的雜談記事中得到了啟示,第二次以來的那些劇烈疼痛卻是另有其因,是團體的殘餘分子對古義人曾在作品中寫了關於父親的超國家主義政治傾向以及剛剛戰敗時的悲慘死亡所實施的報復和警告。他們出現在東京古義人的宅院,合三人之力剝奪了他的行動自由後,便用一個小號鐵球對準剝去了鞋襪的拇趾根,讓其向目標墜落下去。
  古義人之所以沒向警察報案,是因為襲擊者相互間使用的語言是森林中山村的方言。而且,那兩次襲擊又都發生在涉及父親的中篇小說發表後不久,因而對方的意圖也就很明顯了。
  斯德哥爾摩頒獎儀式前三天,古義人最終確定了用於獲獎講演的英文文本,並在此基礎上修訂了日文文本,然後散發給了從東京趕來的記者們。由於估計到能夠原封不動地登載古義人在講演中涉及日本戰後情況那部分內容的報社不多,因此有必要極為細緻地斟酌置換為日語後的語句。
  古義人和記者們走出大飯店擁擠的大堂,在面對波羅的海海灣的上下車台的頂端調整著英、日兩種文本中的措辭。在這一過程中,古義人注意到一直注視著這裡的三個日本人。他們遠遠離開這裡,站在一輛掛著慕尼黑車牌且積滿塵土的德國大眾牌汽車前。
  文本的措辭調整結束時,報社的記者們剛剛起步返回飯店,遠處那三人便看準機會往這邊走來。與此同時,從那輛停放在飯店前的汽車裡現身而出的日本紳士也小跑著來到身邊:
  「非常對不起,由於傳媒的妨礙,實在無法向您問安。」他搭訕道,「我們是皇家學術委員會會員,當然可以列席頒獎儀式。」
  古義人理解那些記者步履急促地散去,是因為他們不想與這個人物相見。這個無論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教授的傢伙,曾因為在京都大學對研究生強行提出性要求而被檢舉揭發。
  如同事先約好似的,古義人條件反射般地往那三個正向這裡走來的陌生的日本人迅速走去。轉瞬之間,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中間那位眼熟的身穿豎領中山服上衣的傢伙隨即指示其餘二人,對古義人形成了包圍之勢,圍攏上古義人後,便沿著碼頭將他引向與通往舊市街的那座大橋相反的方向。碼頭上,停泊著的市區觀光船和渡船的船尾列成一排。比小頭目模樣的傢伙年輕且魁梧的另外兩人,這時從兩旁強行抱住古義人的胳膊,像是要將古義人拖拽得離地而起。
  古義人實際上已經懸垂離地,他扭過尚能轉動的腦袋往後看去,發現教授正站在一百米開外的飯店迎面台階上向這裡張望,可古義人卻不想向他呼救求助。而對於那些隔著馬路在飯店一側狹窄人行道上行走的當地市民,古義人則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訴說苦境的手段。
  小頭目模樣的傢伙往古義人膝下跪了下去。古義人低頭俯瞰,只見自己的鞋襪被他以嫻熟的手法脫了下去。身著豎領中山服上衣的這個傢伙頸部蒼老地堆積起的皺紋非常顯眼,仔細一看,正是曾經兩次參與襲擊自己的那個人。這傢伙抓住灰心喪氣、一動不動的古義人那只左腳脖,使勁摁在地面上:
  「略微降下一些!」他催促著同夥。
  就在古義人感到光裸著的腳底剛剛接觸到冰涼的鋪路石之際,已經站起身來的那傢伙手中的鐵球就墜落了下來。鐵球砸在早已變形為瘤子般的拇趾根上,隨即被彈了起來,骨碌骨碌地向一旁滾去。古義人疼痛得呻吟出聲。鐵球翻滾著越過鋪石路頂端的淺溝後,便滾落在兩條船名分別為Vrmd和Var的輪船之間的海水中。兩旁那兩人哀切地發出「啊——」的慘叫,使得正從旁邊路過的那位身著長大衣的文雅老婦人回頭看著這裡。
  兩隻胳膊從束縛中解脫了出來,古義人仰蹺起灼痛的腳,癱軟在了地面上。呻吟了一陣後,他從鋪路石上支起上身,仰視著枯葉落盡的老白楊。在樹的斜上方,只見從飯店右側第五層突出一間圓形的客房。那是安排給古義人一家的套間中的一個房間,阿亮正從那裡俯瞰著波羅的海的海灣,同時在五線譜稿紙的上端繼續譜寫著題為《海》的曲子。倘若來這裡察看情況的千低頭看見下面道路上的異常,那就好了……
  作為緊要之事,這是古義人正在思考的惟一問題。然而,千此時正與為她出席頒獎儀式的著裝而前來的女日僑商洽。癱倒在地的古義人,最終被來到客廳涼台上吸煙的、在海軍服役中練就出銳利目光的陪同人員所發現。
  五
  另外一個消息,則來自於隧道北側一座村鎮郵來的信函。古義人的父親在世時每當喝酒,便會念叨自作的漢詩:自真木盆地,過犬寄隧道,往松山而去。現在,漢詩中提及的隧道早已進行了現代化改建。來自隧道北側的這封信雖是一封匿名信,可信中的筆跡卻很眼熟。
  第一封信函,是古義人從柏林回國那天,被夾放在專遞公司送上門來的包裹之中的。祝賀回國的禮物,是一隻異常強壯的活甲魚。對方在信函中還寫道:將結束一直堅持至今的、受到團體殘餘人員指導的活動。
  古義人渾身沾滿散發著腥味的血污,與那甲魚間的奮戰,以熬製了大量甲魚湯而告結束。然而,對方隨即寄來了第二封信件。同前面那個送上門來的特快專遞一樣,是從松山市內以匿名形式寄出的。
  你為什麼殺了「甲魚」?對於你這種人來說,恐怕沒有資格殺死「甲魚之王」。/你那野蠻且不知羞恥的行為,只能說明你是一個不僅可以殺死甲魚,甚至還會殺人的傢伙。你不但年輕時就實際殺過人,在麻布狸穴的高級公寓樓頂上,從那人背後輕輕推上一掌的傢伙,不也是你嗎?!而且,你還逃脫罪責活在這世上!
  這封信函,因為不同於羅茲將進行事物性處理的那些郵件,因此被歸於其他此類郵寄物品之中。羅茲之所以這樣處理,是由於信封上寫著「親展」字樣。對於日本的一些常規,羅茲一直規規矩矩地予以遵循。
  我們的團體業已解散,也就不好事事都抬出個人的名頭。不過,我們都曾受到大黃師尊的教誨,在與長江家有著很深淵源的農場接受了教育和訓練。直至修煉道場解散為止,我們從長年擔任廚師且比較活躍的那個通稱為大川的中國人那裡,聽說並且愉快地記下了古義人先生幼少年時期的往事,以及先生從松山光臨農場時的逸話。那是您和後來成為塙導演的那位先生一同來這裡時的事。
  現在,我們這些大黃師尊最後的門生全都過著隱居生活。但是,修煉道場的成果並沒有煙消雲散。收購了我們集體宿舍的經營者,把泡沫經濟的崩潰視為良機,構想出確實美好的休憩之鄉,計劃建設別具一格的度假村設施。那裡還有溫泉——在先生的記憶裡,還記得那溫泉吧。明年春天開業之事,是對方出於對原土地所有者的情誼而通報給我們的。
  從前些日子的新聞報道中,得知先生已於故鄉開始新生活。由於兩地相距不遠,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光臨該度假村。即使對於身患小兒麻痺症的令公子,這裡也安裝了沒有危險的浴缸。由於我們皆為毫無修養之山林野人,以至上述之文字了無趣味,惟伏請先生海涵。
  又及:
  1篤胤,指平田篤胤(1776-1843),日本江戶後期的國學者,其學說思想以神道說和古道說為中心,對江戶幕府末期的思想界具有重大影響——譯注。先生早先獲獎之際,恰好也在瑞典國的冒牌學者在因特網主頁上寫道:不分時間和場所而酩酊大醉,醉臥於港口的鋪路石之上,實為日本人之恥辱。只眼獨臂的大黃師尊大為震怒,表示事情並非如此。他在講話中說道,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您該不是想要回歸令尊的恢弘之構想?!我們的希求終於得以實現,今後的長江古義人大概會一如篤胤1先生所作的和歌那樣行動起來吧。
  連天碧海千重濤,
  望眼世界八十國,
  前仆後繼廣傳播,
  惟有皇統是正道。
  六
  在長年練習瑜珈功和伸展體操的羅茲指導下,古義人放開身體,穿上慢步運動鞋,不斷進行上下林中坡道的訓練。為了配合古義人的熱情,羅茲制定了一個可以看見成果的林中行走計劃。
  雖說眼下正是梅雨季節高峰期,卻已經連續兩天沒有下雨了,林中比較乾燥,因此,倘若第三天也是晴和天氣的話,就堅決實施那個計劃。主動承擔具體準備工作的真木彥,與阿亮緊挨著坐在起居室沙發上分析著電視中的天氣預報。此前,一直關注中國1以及四國地區天氣情況的阿亮——千去了柏林後,阿亮也在替她聲援著,在廣島東洋鯉魚隊的棒球比賽日程上——正在本地報紙上確認南予的一周預報。
  1中國,指日本的「中國地方」,包括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這五個縣——譯注。如此制定的森林出遊計劃的第一步進展順利,古義人等人作出決定,要在這個從清晨就灑下夏日般陽光的星期天進入森林。之所以將出發時間定在下午三點,是因為真木彥需要時間來準備對古義人保密的節目——他說,這主要是為了羅茲。
  似乎與宇和島的和靈神社有著某種關聯,這地方舉辦的祭祀活動,是從森林裡下行到山谷間的「御靈」遊行。破壞人創建村子以來的傳說中人物,幾乎都是些慘遭橫死、亡靈未能安息的角色。他們的「御靈」從森林裡下到山谷中來。當、當、當!在大小皮鼓和銅鑼節奏的伴隨下。這時,按照慣例,預先集合在森林下方的孩子們的「御靈」就要進入神社的院子。但是,真木彥在調查舊時記錄時發現,山嶺與河流在各自區域內都有三島神社。河流區域內的神社,便是庚申山上的別宮,似乎應該從這座神社位於森林高處的別宮出發。
  山上現在的別宮,是修復了一直被稱為「死人之路」的鋪石路遺跡最高處後,將戰爭時期置於國民學校的奉安殿移建到山上來的建築物。真木彥的演出,就從這座別宮開始。雖說規模很小,卻讓古義人和羅茲得以從「死人之路」的另一端觀看「御靈」剛剛出發的遊行。
  真木彥組織的這次遊行,儘管與正規祭日的規模無法相比,可他仍然領著扮演「御靈」的幾個人和承擔伴奏的樂師先行出發了。那裡只有為從事山林工作而修築的登山小道,將阿亮帶到那樣的場所是不合適的。把他托付給阿紗後,古義人和羅茲便與前來迎接的阿動出了家門。真木彥一行採用舊時的作法,從三島神社後面沿著濕窪地進入森林並登上「死人之路」。阿動說,他們帶著用以化妝的服裝和樂器,上山不啻於強行軍。
  古義人和羅茲乘車上行到林道最高處的岔路口,再從那裡尋到一條下山往西側去的道路,駛出了宅基地上方樹林的背面。從那裡開始則是寬幅約為五十厘米的古道,大家留心著不要絆上露出路面的、結滿瘤子的樹根,向森林深處走去。阿動理所當然地走在前面領道,同時還掛念著羅茲,或擋開灌木的枝條,或搬開傾倒的枯樹,歡快而勤勉地勞作著。
  即便深入森林,羅茲仍然穿著平日裡的慢跑鞋,而古義人則穿著那雙連腳脖子也被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非常茁實的靴子,這還是在冬季非常寒冷的普林斯頓特地訂購的靴子,因此,對於此前所受的腳傷並沒有感到不安。
  一進入森林,就感到地面有一些坡度,闊葉林中比較明亮,視野竟是意外良好。古義人向羅茲一一介紹那些老朋友般的高大樹叢——甜櫧、柯樹、鐵櫧、光葉石楠。
  「村裡人習慣於把這一帶叫做原生林,其實,這裡是我祖父指導那些雇來的年輕人進行』擇伐『的地方。因此,優良的樹木存留了下來,林子裡少見那些因早衰而細小的樹、歪扭不直的樹以及過了年頭的樹。這種』擇伐『一直持續到大約七十年前,自那以後,年輕勞力都被投入到戰爭之中,』擇伐『作業也就不可能繼續下去了。戰後,也只有砍伐用於種植香覃的砧木的專業人員進來,那些無用的植被也就蔓延開來了。」
  羅茲好像沒有餘裕觀望四周,不過,當她來到還掛著不少花兒的山茶花叢前時,卻停下腳步,入迷地觀賞著。
  「古義人能夠識別這裡的所有樹木嗎?」
  「那是不可能的。不過,落葉樹也已經發出了嫩葉。尤其在祖父曾經有選擇地採伐過的地方,樹木的種類也比較有限……由於這裡向陽,到了季節,還能看到冬樹莓和春蘭。」
  古義人一行按預定時間到達了「死人之路」的東端。用巨石鋪成的「死人之路」高及胸部,古義人他們稍稍離開道路起始處,站在長了青苔的岩石與傾倒的大樹之間,打量著眼前的「死人之路」。一直延續下去的、平坦的鋪路石表面上,儘管也有陽光照射,卻連由幼小的果實生發的樹苗也無法生存。在當地的傳說中,人們認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是因為宇宙人那巨大的力量。對於這種說法,孩童時代的古義人深信不疑。
  「那時,我甚至在想,由於這』死人之路『是供宇宙人降臨所用,因此作為其信號,比如在月明之夜,該不會發出白蛇般的光亮來吧……」
  「纏繞在這個構造旁的攀緣莖,好像是檸檬的葉子……再仔細一看,正開放著擰在一起的五瓣小花呢。這種純白,或許就是古義人的想像之源吧。這小花正散發著薰衣草的馨香呢。」
  眺望過去,在「死人之路」遠遠的西端、蒼鬱的高大樹叢被裁開的空間裡,有一處稍稍鼓脹起的場所,那裡便是原先的奉安殿了,只是比記憶中的還要小一些。早在孩童時代,古義人就將木片相互刮蹭一般的咯吱聲響當做門扉的響動,現在,他為神明就要從神殿裡現身走出而戰慄不已,樂器的音響傳了過來。緊接著,當、當、當!響起了三拍節奏的音樂。遠遠望去,一看便知是破壞人那由紙糊的大頭以及支起的衣服扮成的「御靈」,接著是將疊起的被褥般的黑色包裹頂在頭上、也可以說是巨大偶人般的「御靈」,相繼從被打開的別宮大門裡現身而出。緊接著,後者一面行走,一面將頭頂上的包裹從肩頭放了下去,原來,那是長及足背的黑色長髮。
  「Oh,fanciful!」羅茲發出粗重的感歎。
  然後,另一組並排行走著的「御靈」和先前那兩人拉開一段距離,也走出了別宮大門。最初看上去,像是孩子或狗與一個成年男子糾纏在一起。這傢伙的一條腿似乎有問題,他依靠那條正常的腿腳像是非常忙碌地跳躍著。古義人凝神觀望著,覺得眼前的「御靈」好像與自己曾經見過的「御靈」重疊在了一起。
  這時,羅茲發出感情色彩更為濃厚的感歎,叫喊般地說道:
  「不是有過一部將阿瓦·加德納從義和團的暴動中解救出來的電影嗎?!與發揮了出色演技的吾良一模一樣!」
  裝扮成明治時代外務省武官的男子,直到時髦的太陽鏡和軍帽之間的、顰蹙起的額頭,確實就是正當壯年的吾良!走在吾良獨特姿態的腳邊、不辭勞苦相隨而來的「御靈」並不是狗。頭戴船形帽、身穿佔領軍厚布料開衿襯衫的這個男子,一面屈腿下蹲,一面煞費苦心地跳躍著行走……
  在下一個瞬間,說不上是因為恐怖抑或憤怒,古義人大聲喊叫出來,從吾良和皮特的「御靈」旁逃開,衝進茂密的灌木叢中,穿過闊葉林間稀疏的雜草縫隙,一路奔跑下去。由於林中坡地的傾斜,越發難以控制奔跑姿勢,便順勢漸漸往濕窪地方向跑去,在奔跑中不斷用手掌撐住樹幹以維持身體的平衡。然而,當他栽倒在密不透風的山白竹叢中時,就再也不能控制身體,腦袋朝下,猛地從斜面上滑落到濕窪地裡。

《愁容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