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段時間,誰都不說話,先把目光移開的是沙也加。
  「你在這裡出現了」我對她說,「不可能剛巧有另一個也叫沙也加的人,這就是你」
  沙也加一語不發,從沙發上站起身。一邊環顧著四週一邊開始搖搖晃晃走了起來。她在窗戶前停下,背朝著窗,窗外依然在猛烈地下著大雨。
  「果然,以前我來過這裡」
  「看樣子是這樣的」
  「怪不得啊……」她小聲歎息,「也就是說,這種奇怪的感覺不是錯覺呢」
  「剛才你說你記得是有人帶著你來這兒的,這個人就是『大嬸』啊」
  沙也加用手捂著頭,表情像在整理著複雜的思緒一般,眉頭緊鎖。過了一會兒她說,
  「那這個『大嬸』就是我的媽媽?」
  「正是如此,你媽媽名字是什麼?」
  「代奈,代替的代,無奈的奈」
  「代奈女士啊,原來這樣」我點點頭,「大概以前大家都叫她代嬸,但年幼的佑介卻聽成了『大嬸』,或者是發音不準,嗯,應該沒錯了」
  「代嬸……」沙也加自言自語著,抬起頭來,「也就是說媽媽曾經頻繁進出過這個房子?」
  「只能這麼認為了,而且,從目前為止的內容上來看,她被這個家雇作保姆的可能性很高」
  沙也加腦袋微傾,目光朝著蠟燭的火焰,可能正試圖抓回失落的記憶吧。
  「你聽說你媽媽做過類似工作嗎?」我問。
  她當即就搖起頭來。
  「沒聽說過,我對母親接近於一無所知」說完還冷笑了一下,繼續說「也難怪,我連自己都一無所知呢」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看到日記上。
  「總之,應該就像我們剛才想的那樣,你們在這段時期裡住在這兒附近,然後才搬到橫濱去的」
  「但爸爸為什麼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個房子的事兒呢?明明有那麼重大的意義」
  「正因為意義重大才想隱瞞的吧?」
  「這麼說也有可能」她慢慢拿起日記,「大嬸……嗎」她嘟噥著,又開始回顧起之前的日記內容來,「這些都是媽媽嗎,以挑西瓜的技術聞名,特地來給佑介做飯的也是我媽媽呢」
  從她的側臉上,依稀透出一種重識年幼時去世的母親的愉悅,當然也夾雜著因為自己完全不記得這些內容的焦躁。我沉默著,凝視著正挑讀關於「大嬸」部分的沙也加。
  直到翻回到日記的第一頁,沙也加才把日記放回了桌上,小聲歎氣,
  「媽媽好像是個很開朗的人呢……」
  「和你記憶裡的她有出入嗎?」
  「不太一樣」她微笑著,「我印象裡的媽媽身體很不好」
  「我們讀到這兒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大嬸』身體很虛弱呢」
  「我也這麼認為」說著,沙也加盤起腿,托著腮。
  我又翻開了日記,「沙也加」的名字,在那之後經常會出現。
  「五月二十日陰有時有雨從學校回來後,沙也加來我家玩了,她正和妙美追逐嬉戲著,妙美好像和她玩得很開心。」
  「六月一日雨我在房間裡學習的時候,一下子門打開了,沙也加衝了進來。她說了聲對不起,她在找妙美。大嬸買東西的時候把沙也加寄放在了這裡,她來了之後家裡一下子歡快了很多。那個混蛋也不敢動她」
  「你對佑介以及御廚一家而言是個挺重要的人物呢」我把日記給沙也加看,說道。
  「那關於我自己家,上面有沒有寫什麼呢?」
  「可能會寫,我們先按順序看下去吧」
  然而,關於「沙也加」的家,幾乎沒有做過任何敘述。我讀著有一種感覺,佑介這本日記裡的內容,大部分都是圍繞這個家裡的。尤其在父親去世之後,這個傾向變得更為明顯了。究其原因,自然和『那混蛋』脫不了干係。
  「六月二十六日雨那混蛋喝了一天的酒,所以我準備盡可能的不出房間,還把房門從裡邊兒上了鎖。到了晚上,那個混蛋喝得醉醺醺的,開始咚咚敲起我的門來。還大聲叫喊,快開門,快開門。我開門的話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太可怕了,安靜下來之後我都好一會兒沒敢去廁所。」
  「七月十日陰吃完晚飯那個混蛋回來了。因為看上去又喝醉了,所以我轉身準備回房間。那混蛋一看,說,你為什麼要逃?把我推倒了。我差點受傷,媽媽要上來阻止的時候,那混蛋變得更暴力了,把桌子都掀翻了。那個混蛋真是腦子不正常」
  暴力逐步升級了,我想,「那混蛋」的暴行,似乎每在日記裡出現一次就會嚴重一分。
  「八月十二日雨要是沒有那種混蛋就好了,我本來快樂的生活,卻因為那混蛋而變成了泡影。這個家已經完了」
  「八月三十一日晴今天暑假結束了,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在學校裡就可以不用見到那個混蛋的嘴臉了,要是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就好了。」
  「九月八日晴轉小雨那混蛋又發狂了,我完全不知道他發什麼火。發飆似的吼叫著,扔東西,還把窗戶都打碎了。我試圖想逃走,從後面投來一個煙灰缸,正好打中我頭部,疼死了。我摸了摸,腫起了一個包。我瞪了他一眼,他更是像發了瘋一樣上來踢我,媽媽只是在一旁哭泣」
  讀著佑介遭到暴力的內容,我一下想起了什麼,看著沙也加的臉。
  「你有沒有看到過這一幕呢?」
  「這一幕?」
  「就是少年被暴力相向的場面,有印象嗎?」
  沙也加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
  「雖然覺得看到過,但我不知道會不會是電視裡看到的……」
  「也就是說對於這方面,你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深刻的記憶咯」
  「嗯」,她點點頭,然後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你想說什麼?」
  我猶豫了一會兒,舔舔嘴唇張口說。
  「佑介雖說不算是幼兒的年齡,但還算是個孩子,而他遭到了『那個混蛋』的暴力。另一方面沙也加,也就是你這段時間頻繁進出著這戶人家。所以很有可能會親眼目睹到施暴的那一幕」
  「然後這一幕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對我的性格產生了影響,我就變成一個不會愛小孩的人了——」她的口氣像是在朗讀書本,「你想這麼說吧」她向我投以認真的目光。
  「即使受虐的不是你自己,只要這個場景在你眼前反覆出現後,你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也不足為奇」
  對於我的話,沙也加陷入了沉思,沉默了幾分鐘,我也閉上了嘴。遠處又傳來雷鳴聲。
  「我,還是不知道」她低著頭說,聲音有點啞,「我還想找些可以參考的依據」
  「嗯,也對」我點點頭,「我並不是把這個想法強加於你,我只是想說有這種可能性而已,起到參考作用就行。」
  「我會借鑒的」她拿起日記,「好像剩得不多了呢」
  「嗯,要是裡面有線索就好了」
  後面的日記裡,佑介每次都會寫到遭受『那個混蛋』的暴行後對他的憎恨。到了那一年的年底,少年下定了一個決心。
  「十二月十日陰我已經忍受不了了,我不想在這個家裡再呆下去了,我決定離家出走。到哪裡去呢,隨便哪裡都行,反正只要不是這裡。我把儲蓄統統拿出來,乘電車遠走高飛。不管什麼工作我都肯做,總比在這裡呆著要好。」
  然而這個計劃似乎沒有實行,上面也沒寫確切的理由。只是能夠看出並非出於一時衝動。佑介之後也一直在日記裡表露著對於出走的強烈憧憬。
  「十二月三十日晴還有一天今年就要過去了,這一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想到明天還要接著過這種日子,腦子也要不正常了。我想去遠一點的地方,比如牧場之類的,我想過放牛牧馬的生活。但要是我走了之後,大家肯定都很難過吧,自私的事我又不想做。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一月一日陰轉雨那混蛋把大家都叫到了家裡,準備慶祝一下元旦節。他無非只是想找個借口喝酒而已,果然,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威士忌。不過,今天他沒有打人,心情出乎意料的好,還給了我幾千塊壓歲錢。我準備作為我離家出走的資金,不管那混蛋裝得怎麼和藹,我是絕對不會被騙的」
  「一月三日晴今天很冷。我出門的時候,戴上了媽媽給我織的水藍色手套,很暖和。那個混蛋果然只有老實了兩天,今天那些親戚走了之後他又開始發起瘋來。說大家都瞧不起他,還打我的頭,把媽媽也推倒了。這麼一來我只能出走了,但還是很矛盾,我也不能一個人逃啊」
  從這裡看出,佑介沒有離開家的原因似乎是不想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裡。我能體會這種心情,但卻不能理解母親的態度,為什麼不阻止『那個混蛋』的行為呢?如果阻止不了,那為什麼不搬走呢?
  隨後的日記,直到最後二月十日的那篇,幾乎都是一個格調。雖有離家出走的願望,但又不能獨自一人逃離,佑介的心情一直徘徊在兩個念頭之間。
  只有一個地方的敘述,和其他的略微有所不同,內容如下:
  「一月二十九日晴我還是想著昨天的事情,今天一天什麼事都沒做成。這種感覺非常不舒服,今天晚上還會發生那樣的事嗎?或許之前一直在發生著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偶爾注意到了那種聲音,很可能以前沒有聽到。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難受了,心情非常不好。今天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在院子裡打了個照面,我馬上就逃走了。明天該如何是好我還不知道」
  我納悶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翻到了前面一頁,卻沒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記。
  「到底發生什麼事,佑介看到了什麼呢」我問沙也加。
  「上面寫著聽到聲音了吧,而且還是晚上,這種時候聽到奇怪的聲音一般都會很害怕才對」
  「不過佑介寫的是『心情不好』呢」
  「而且他還說『想到之前每天可能都在發生著,就非常難受』呢」
  「也就是說……」
  「嗯」她瞥了我一眼,頭低了下去。
  我發出一聲歎息,沒理由否認佑介目睹的是父母的性行為。也就是說『那個混蛋』真的是少年的繼父嗎?
  看完日記的最後一頁,我合上了本子。可能是被少年的心情所感染,我也變得沉重起來。
  「那麼……」我輕敲自己的腿,「我們總算是把日記通看了一遍了,接下去該怎麼辦呢」
  「我想想」她盯著日記封底凝望了一會兒,問道「為什麼這本日記寫到這裡就結束了呢,還有紙沒寫完呢」
  「可能先到這裡,佑介就離開了這個家吧」
  「離家出走?」
  「應該是」
  「這樣也太貿然了吧,雖然他幾次三番提到想離開這個家,但每次他的口氣都聽起來很猶豫啊」
  「也就是說,發生了某件事讓他下定了決心」
  「這樣的話,至少上面也該寫一下的啊,而且我在想,如果他離家出走的話,不可能把這本日記留在這裡啊。其他東西可能沒帶,但這日記一定得帶上的。要不然就燒掉什麼的」
  「嗯,應該是……」我想說下去,不過一時想不到反駁的話,確實如她所言。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段時間的確發生了什麼事」沙也加自言自語道,「佑介的房間被保持著他小學六年級時候的樣子,何這本日記結束的時期剛好一樣」
  「我們再去一次他的房間看看如何?說不定會找到另外一本日記」
  「嗯,我同意」她拿起手電筒,站了起來。
  走進佑介的房間,我們把蠟燭點上火,開始搜尋起來。首先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仔細翻查,接下來看了看書桌的抽屜裡,但卻沒有發現日記一類的東西。再打開小整理櫃的抽屜,發現裡面儘是一些沒拆封的內褲、襪子之類的。
  「沒有啊」查看完書桌抽屜的沙也加發出疲倦的聲音,在床頭坐了下來。好像裡面的彈簧生了銹,發出了惱人的金屬磨擦聲。
  「那麼」我坐在了佑介的小凳子上,盤起腿,「該怎麼辦呢,這個房間似乎已經找不出什麼東西了。也只有父母那個房間了吧,果然還是那個保險箱,我們想點法子,還能打不開它?」
  「就算不是很重要的東西,找到和我以及我媽媽有關的東西也可以」沙也加慢吞吞地說。
  「小沙也加和『大嬸』……嗎」我撓撓額頭。
  讀完佑介的日記後發現,沙也加和她母親對於御廚家來說只是局外人而已。即便這樣,沙也加幼年記憶的喪失也和這戶人家有著什麼關聯嗎?
  沙也加發出歎息,用手指按著眼角。
  「累了吧」我說,「這麼暗,增加了對眼睛的負擔呢」
  「有一點」她笑笑,然後立刻恢復了嚴肅的表情,說「繼續剛才的話題,或許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呢」,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剛才的話題?」
  「我曾多次看到佑介被欺負的場面,因此性格就發生了扭曲……」
  我皺皺眉,「我沒說性格扭曲,只是說會受到一定的影響」
  「不是,我覺得是扭曲了,你應該也能看出來吧?」
  「完全看不出來」我回答,「要是不聽你說這些話,你從各方面看都是一個很普通的女生啊」
  「從前就這麼認為嗎?」
  「從前就是,否則我不會和你交往的啊」
  「是嗎……」沙也加撩起劉海,不斷按著放在膝蓋上的手電開關。開關打開的時候,能夠隱約看見她裙褲的裡面。
  忽然她笑了出來,說,「那麼這果然是我自己的胡亂猜想嗎?」
  「什麼呀?」
  「這次又回想了和你之間的事情,就是以前交往時候發生的事情」她說,「我本來想,你應該很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然後你試圖來理解我。除了你以外,誰都不會這麼做。所以我才被你所吸引了」
  我苦笑道。
  「你對我期望值太高了,不過世上的戀人大部分都會這麼以為的,覺得自己獨一無二」
  「不是這個意思……我該怎麼說呢」沙也加一邊說,一邊露出了自嘲式的笑容,聳了聳肩,「我真傻,到現在還在竭力辯解這個,明明已經沒任何幫助了。我不說啦,要是影響到你的心情,我表示道歉」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抱著胳膊,無意識地閉上眼睛。
  2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和她被分到了一個班級,成為了我們兩人的首次相識。而之前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過她,長相也不出挑,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兒,至少我這麼看。但我們坐在一塊兒交談起來之後,我便徹底改變了對她的印象。
  她完全不會像大部分女孩子那樣無聊地吵嚷、叫喊,而一直躲在別人背後,給人一種永遠在觀察著世事變遷的感覺。我一開始以為那是因為她內向的原因,但立刻就發現事實不是這麼回事。她望著那些同年級學生的眼神,無異於正觀察著實驗動物的學者。或者說,她是一個正觀看著『高中二年級』這場戲的觀眾。也就是說,她自己絕對不會踏上這個舞台一步。當然這和她孩子般的姿態有些格格不入。
  這樣的沙也加在我眼裡看來卻是新鮮的,我曾經感到能夠很她說上話就很快樂。那時的我以成績比別人好了一點為榮,表面上似乎和每個人都很友好,其實心底想的是「怎麼每個人都那麼幼稚呢」。
  「倉橋總是這麼無趣啊」有時我會這麼跟她搭話,「總是給人一種站在高處俯視別人的感覺」
  而她對此也沒作出反駁,而是問我。
  「說這話的你又如何?你看上去也有這種感覺呢」
  被她這麼說,我卻絲毫不生氣。
  「我?是啊,我也有點無趣呢」
  聽了我的回答,她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點了點頭。
  「是啊,那我也有點無趣,但那也沒辦法啊」
  「為什麼?」
  「因為」她聳聳肩,「大家都是小孩子嘛」
  這句話讓我心中暗自竊喜。
  我們學校附近的文化館將舉辦一場題為『邁向國際化社會的學生的對策和職責』的演講,對象是大學生。我約了沙也加去聽這個演講。
  「其實我一個人去聽也可以,不過我覺得兩個人聽更好,因為聽完後還可以互相交流感想呢。而且以我估計,倉橋你整場演講應該不會打瞌睡,其他的人,一定連什麼叫峰會都不知道呢」
  隨即她輕笑了一聲,回答我「很可能噢」,答應了和我一起去聽演講。
  從那以後,我和她的關係一下子近了起來,一塊兒到咖啡店裡聊天,節假日也開始約會了。我們聊的話題又多又雜,各種類型都有。我們唯一的約定是,不進行沒有價值的對話浪費時間。
  「我一直在尋找可以這麼聊天的對象呢」
  「我也是」她說。
  不久,我們在她家附近的陰暗處接了吻,然後交往一年左右的時候,在她的房間裡發生了性行為。我是第一次,她說她也是。
  「這樣的事情算不了什麼」那個時候我對她說,「每個人都會做,和衣食住行沒有區別,要是賦予它什麼重大意義就沒勁了」
  沙也加似乎也接受這個說法,
  「以此為由跟對方撒嬌還是可以的吧?」
  那當然,我回答。
  我不知道那句話算不算是理解了沙也加,其實倒不如說她很理解我,那時候,我的確是想求得這樣一個知己。
  「你睡著了?」
  聽到叫聲,我睜開了眼睛,沙也加似乎在偷看我。
  「不是,我正好在想些事兒」
  「我想去對面的房間查看一下」
  「好,我也去」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沙也加也從床上直起身子,這時,格子花紋的床單一角露出了什麼白色的東西,似乎是一張紙。
  「這是什麼」
  我掀起床單,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張美術紙箋。我拿了過來,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很多人合寫的。我把手點筒的光對準了表面。
  突然一段話跳入我的眼簾,我身體一下子就像被捆住一樣無法動彈。
  「怎麼了?」沙也加在一旁問。
  我把紙箋對著她展開,用食指指著上面某段話,看清楚的一瞬間,她也睜大了眼一句話說不出來。
  「御廚佑介君,請安息吧」——上面這麼寫著。
  3
  我們並非沒有考慮這種可能。這個房間的時間停止在佑介六年級的時刻,以及那本日記如此不自然地間斷,這些事都使得我在腦海的角落浮現過這種想法。只是這種想像有點不吉利,所以沒能說出口。
  我拿著紙箋,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後一段一段讀著上面的話。
  「御廚祝你在天堂裡過得幸福山本宏美」
  「永別了地道戰的塑料模型我會保管好的籐本洋一」
  「真是不敢相信,我太孤單了,我還想和你一起玩。小野浩司」
  同學們用各種顏色的水筆表達著自己的悲痛之情,這東西一定是葬禮的那天,由班主任親手交給遺屬的。不難想像,這裡所寫著的一字一句,無一不刺痛著遺屬,特別是母親的心。
  裡面有兩段引起了我得格外關注。
  「還有不久就要畢業了,真難過太田康子」
  「這樣一到每年的二月十一日我們就會想起御廚佑介來的田所治」
  還有不久就要畢業,正是說明佑介果然在六年級的時候死亡的。而二月十一日,正是最後那篇日記的後一天。佑介並不是沒寫日記,而是已經不能寫了。
  「你怎麼看?」我把紙箋遞給沙也加,問道。
  「什麼事怎麼看?」
  「就是佑介的死因啊,他為什麼會突然死了呢?日記上絲毫看不出他生重病了啊」
  「那麼肯定就是事故了,比如被汽車撞什麼的」
  「一般想上去,總會想到那種事兒,小學生要碰到事故肯定就是交通事故」
  「一般想上去……難道你不這麼認為?」沙也加抬起頭,有些疑惑不解。
  「也不是,其實也沒有所謂的證據,但總覺得這並不是單純的事故。你還記得他最後那篇日記上寫的嗎?他對『那混蛋』是這麼寫的:那種人死了算了。儘管之前用了很多憎恨之辭,但用到死這個詞還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而第二天,死去的並不是『那個混蛋』,而是佑介本人。把他理解成單純的事故合適嗎?」
  對於我的話,沙也加板起了臉,「你想說什麼?」
  「我說了,我也不是很肯定,只是說有些懷疑」
  「聽你的口氣,好像佑介的死有著必然性一樣」
  「那也沒有能夠證明他的死是出於偶然的證據啊」
  「要不是偶然的還是什麼啊?難不成他還會被誰殺了啊?」沙也加站在那裡,直直地瞪著我。她好像生氣了,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說不定她在讀日記的過程中,對佑介這個少年產生了感情。
  我淡淡一笑,「必然的死,可不單單包括謀殺噢」
  「那麼……」
  「還有自殺呢」我立即說道,她頓時吸了口氣。看著她這副表情,我繼續往下說。「雖然不知道『那混蛋』的真面目,但佑介因為他而煩惱卻是事實。煩惱到最後決定自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啊」
  「但那孩子看上去不是一個脆弱的孩子啊」
  從這句話裡,我可以察覺到果然她還是加入了自己的感情。
  「自殺的人裡面,並不是每個人都很脆弱的。不過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我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有這種可能性而已」
  然而沙也加似乎並不願意這麼去想,沉默裡帶有一些不滿。
  「總之我們先去父母的房間看看吧」我再次站了起來。
  沙也加把手中的紙箋放回枕邊,把床單恢復原樣。
  我們走進佑介父母的房間後,分頭開始搜尋起來,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沙也加覺得,說不定會找到佑介父親的日記本,既然他要求兒子寫日記,自己肯定也會有這個習慣。確實,這個推斷很有道理。
  只是即便是找到了他爸爸的日記,裡面能起到多少參考作用還得打一個問號,畢竟佑介死的時候,他爸爸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我決心向保險櫃發起衝擊,走進了壁櫥。這保險櫃雖然很舊,但卻牢固得很,即使弄壞也不一定能輕易打開。
  我正絞盡腦汁的時候,沙也加開口了,「這是什麼呀」
  我轉頭望向她那邊,她正跪在地上,一隻手伸到了書桌底下,然後從裡面拿出一支茶色的袋子。
  沙也加朝袋子裡看了看,說「是便箋呢,似乎是信一類的東西」
  「拿出來吧」
  她環顧了一下房間,最後選擇把裡面的東西都攤放在了床上。有十幾組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似乎是從信封裡拿出來的,但沒找到信封。我拿起其中一組,上面還黏著失去彈性橡皮筋的碎條,似乎以前是用幾根橡皮筋捆紮的。
  這拿起的第一封信一共寫了三張紙,在看正文前,我先翻到了最後一張看了看結束部分。因為想看一看寫信人和收信人名字。
  在信的末尾,用藍色墨水字跡端正地寫著:
  「八月三十日御廚啟一郎
  中野政嗣台啟」
  看完我略感意外,本以為這是御廚家的人收到的來信,事實卻恰恰相反。我對沙也加說了之後,
  「這封也是一樣哦」她看了另外一封,回答我。「每封都是御廚啟一郎這個人給一個叫中野政嗣的人寫的信」
  「這個御廚啟一郎應該就是佑介的爸爸了吧,而中野政嗣又是誰呢?」
  「這名字我覺得剛才似乎看到過,是哪裡看到的呢」沙也加說著走向了書架。
  我的目光則落到手裡的信紙上,「敬啟」二字之後是幾句寒暄,內容如下:
  「前些日子長子承蒙您的照顧了。就在剛才,我們得到了學校的錄取通知。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不再用為他的前途擔憂了,他也因此免於度過碌碌無為的一生,真是多謝了。
  說實話,我感到如釋重負。有人建議我應該讓他加倍努力,但我卻覺得這樣反而挺好。正所謂一合升只能裝一合酒(注4:一合升=1/10升),那小子就是一合升,我就不期望什麼了。讓老師您這麼操心,我真是深表歉意。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解,這裡寫到的『長子』肯定不是指佑介,因為和後面的內容不吻合。『錄取』是怎麼回事?
  「有了,你看這裡」沙也加拿著一本厚重的舊書走了回來,「你看,是這本書的作者」
  她給我看的書名字是《法學體系》,中野政嗣是主編之一。
  我打開這本書,找了找裡面有沒有對於這個人的簡介。在最後一頁上看到了他的簡單經歷:XX大學的法律系教授,從出生年月來推算,他要是現在還活著的話,已經是九十歲的高齡了。
  「御廚啟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學生,或者是學弟之類的」我把剛才讀的信給沙也加看,她立刻就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
  「這個長子是指誰?佑介?」
  「這麼一來的確很奇怪吧」我一邊說一邊把《法學體系》翻到封底頁,上面的印刷日期是30多年前,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寫在邊上的字,「哎……?」
  「怎麼了?」
  「你看看這個,這本書也是從舊書店買的呢」
  我指著封底上用鉛筆寫著的價格說,沙也加鎖起了眉頭。
  「真神奇啊,雖然不知道是恩師還是學長,怎麼會到舊書店去買他的書呢」
  沙也加看看我,再看看書,搖了搖頭,像是在說自己也完全沒有頭緒。
  「沒關係,我們先讀這封信好了」
  儘管這些信的最後都標注了寫信日期,但由於沒有寫上年份,所以我們沒法做到按寫信的先後讀下來。我和沙也加往床上一坐,每人拿了幾封看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雷已經不打了,雨也似乎停了。不過風吹得更猛了,只聽見外面傳來呼呼的貌似不吉利的口笛聲。
  「前些天收到了您送的厚禮,真是感激不盡。因為這是我內人非常喜歡的東西,所以她比我更加開心。
  話說我家犬子今年還是名落孫山了,老師您煞費苦心提的那麼多金玉良言,那小子都給浪費了。看著他的日常生活,有時感覺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有的時候又覺得不對,我家的孩子的確特別散漫,總之沒有一天能讓我省心。一想到還得這麼過上一年,心頭頓湧一絲厭倦。況且到了明年我也不能保證我的煩惱就能夠消除。還是說,現在年輕人的發展之路比我那時候窄了?
  不自覺的開始發起了牢騷,實在是抱歉。老師您沒有什麼大恙我就放心了。從現在開始天氣要正式轉冷了,請多多保重」
  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御廚啟一郎似乎從中野政嗣那裡收到了什麼「厚禮」。一般長者不太會送賀禮,所以應該是御廚啟一郎先送了什麼禮物,而中野予以的回禮。
  這裡最讓人產生疑問的地方是,啟一郎的兒子似乎在什麼考試中落榜了,是什麼考試呢?從上下文裡可以看出是每年進行一次的。
  「嘿,你過來看看這個」當我陷入沉思時,一旁的沙也加叫我,「這裡出現了佑介的名字呢」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信紙,看了起來。
  「這次能夠得到您這麼早的祝賀,實在是太感謝了。雖然出生前覺得生男生女都無所謂,不過得知是男孩兒的那一刻時,還是在內心裡大聲稱快了一下。不知不覺得意了起來,請別見笑。
  我給他起名叫佑介,這是我一晚上想出來的名字。因為我衷心地希望他以後能凡事出人其右。
  等佑介大一點之後,我會帶同全家向您登門拜訪的。那麼到時候我們再聯繫,再次致禮」
  讀了兩遍後,我仰起了頭。
  「這才是……那個孩子啊」
  「我也感到奇怪」,沙也加說,「我覺得這裡的話外音似乎是,好像在佑介之前,還有一個辜負了父親期望的孩子」
  我又拿來剛讀過的那封信,「佑介不是長子,這裡出現的『沒出息的孩子』才是,御廚夫妻生了兩個男孩兒呢」
  「也就是說他們是四口之家?」
  「這麼想才說得通」
  「好像兄弟倆年齡差距還挺大」
  「剛才不是也說到佑介出生得很晚嗎,這麼一來,相冊上出現的那個老婆婆就是佑介母親這一點也能夠吻合了」
  「是嗎……」沙也加點點頭,站在一旁讀著我手裡的信,「這裡說到的『考試』究竟是什麼方面的呢?」
  「關於這點我考慮過了,很可能是司法考試。從上下文來看,肯定不是升學考試,這麼一來御廚啟一郎會傾注全力讓他參加的,也只有司法考試了」
  「御廚老先生好像是法官呢,也就是說想讓兒子繼承他的事業咯?」
  「應該是,但這個長子考了幾次都沒有合格,最後啟一郎只好死了這條心,讓他當學校老師了」
  「老師?」
  「你看這封信」我拿起第一次看的那封,「這裡寫了被學校錄用了吧?按照我的猜想,應該是被學校錄取當老師了。法官沒考上的話,那應該是社會學科的老師才對呢」
  「一合升只能裝一合酒……嗎」沙也加縮縮肩膀,「這樣御廚老先生應該就把期望寄托到了次子佑介身上了呢」
  「言之有理。但只可惜他沒有看到佑介的未來就駕鶴歸西了。不過幸虧如此,他要活著的話,就會親眼目睹佑介的死呢」
  「嗯……」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麼,睫毛一動一動的。「要是御廚老先生把期望轉移到了佑介身上的話,那個被放棄的長子會有什麼樣想法呢?」
  「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呢」我說。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你也想到了嗎?『那個混蛋』會不會就是那個長子?!」
  「應該錯不了的,這本日記剛開始寫的時候,他並沒有和佑介一起住,但父親死了之後,他趁此機會重新回到了老家」
  「然後就開始欺負佑介,就是這樣吧」
  沙也加不悅地歪著嘴。
  「還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吧,之後再作判斷」
  「嗯」她又拿起信紙。
  然而,我們的推理似乎沒有大的偏差,我們通過信上的內容基本掌握了那時候御廚家裡的概況。
  「前幾天您的信我們已經收到,非常感謝。宇野君快要回國了吧?他的活躍程度在我們這裡也是小有名氣呢,他回來之後,請務必把他請來大家聚一聚。
  話說老師您竟然知道了我們將要生第二胎的事情,我著實有些驚訝。其實這事兒也沒有高興到要驚動您老的程度,所以特意沒通知您,在這裡我向您致歉。因為第一胎是個男孩兒,所以這一次不管男孩女孩都無所謂了。」
  這是在佑介出生之前寫的吧,雖然啟一郎在這裡說「生男生女都無所謂」,不過知道生了個男孩之後還是很興奮才對。
  而長子方面,他成為一名教師之後,似乎又結了婚。而且貌似中野政嗣還去參加了婚禮的樣子,這封信的內容如下:
  「長子的婚禮結束後,總算能讓我安心一點了。那天沒能跟您打上招呼,實屬抱歉。我兒子夫婦倆前幾天剛度完蜜月回來,到我這裡來了一次,他能夠借此契機更像個人樣就好了。可能媒人的介紹不夠具體,我這裡想補充一下。我媳婦的老家剛好是我愛人的遠親,家裡是做食品批發生意的。有兩個妹妹,聽說經濟大學畢業之後就進了父母的企業幫忙。雖然脾氣性格都不錯,但是她身體不太好所以我有些放心不下。作為我來說,當然希望兒媳盡量能健康一些,所以感到有些不足,不過轉念一想,我已經該為有人願意嫁給這樣的男人而謝天謝地了。
  今後說不定哪天我會向老師您就這事兒取取經,到時候還請您多多包含。
  最近的天氣一直不太好,請老師保重「
  從信的內容看,啟一郎依然對兒子的將來抱有不安的心理,然而卻不得不佩服他驚人的預見能力,我們又看到了以下兩封信:
  「沒及時通知您老,我兒子再婚了。這次的對象是個彈鋼琴的姑娘,據說父母已經雙亡了。雖說是彈鋼琴,但並非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裡,而是在滿是醉客的酒店裡,聽兒子說他們就是在那家店裡相識的。如您所知,他前一任妻子婚後兩年就因病去世了。之後有很多人向我兒子提過親,不過我卻有著相反的願望。因為我的想法是,我的兒子並沒有成家立業的命,我深切地感到,之前的媳婦已經成為了我兒子的犧牲品。
  我不知道打那以後兒子有沒有成長一些,我只盼望著他能夠盡早地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似乎長子第一任妻子過世了,應該患了什麼不治之症吧。
  然後這第二次的婚姻,又是以失敗而告終。
  「這次的是勞您費心了我真是過意不去。現在總算把金錢方面的問題勉強解決了,而學校方面也辦妥了退職照準手續。這次的事情,可憐也好可氣也罷,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前幾天,我家的親戚都到我家集中,關於我兒子這次的事情商討了一下,當然,對於做出這種事的男人不會致以任何同情之辭。有人聽了之後勃然大怒,說教師染指賭博這種事本身就是天方夜譚,他還因此背上了巨大的債務,給大家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竟然不知悔改,神經是不是有問題,讓我馬上宣告他禁治產(注5:由於喪失心志而導致沒有能力管理自己的財產而用法律來保護繼承人資產的制度)。最可悲的是,那些人的觀點我根本無力反駁。
  現在他在我的監視之下,儘管我很想讓他洗心革面從頭做人,但畢竟我也不年輕了。若是半途而廢的話,肯定會對佑介產生不良影響的。說實話對於這次事情我最憂慮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佑介的將來,幸好那孩子似乎對此事沒有察覺。
  第二次跑了媳婦,作為父母的我完全不知道這個長子究竟準備如何生活下去。總之現在先一刻不離地盯著他,看他是否就此開始腳踏實地做人了再說。
  話說回來,老師您的身體情況如何?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醫生,如果您試圖治療的話,到時候我幫您通知一聲就行了。」
  因為這裡沒寫上年份,所以不知道到底長子的第二次婚姻持續了多久。只是他落得的悲慘下場,信上已經清楚寫明了。
  「好像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呢,佑介的哥哥」沙也加話語裡夾雜著歎息聲。
  「到這裡大概的輪廓我們基本瞭解了,這個『混蛋』果然是長子。但問題是佑介怎麼會死了呢」
  「是啊」沙也加點著頭,用飄忽不定的眼神看著牆上。「要是知道這個,說不定我的記憶就恢復了呢」
  「這個現在還不好說,你偶爾會來這個家裡玩——說不定僅此而已」我直言不諱。
  但她斜著腦袋,說,是這樣嗎?隨後問我,「信只有這些?」
  「還剩下一封」我打開最後的一張信紙,開始瀏覽上面的內容來。上面絲毫沒有提到關於佑介和長子的事情,主要是和工作相關的內容。剛想對沙也加說這個似乎沒有關聯,我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點上。那是信的『另及』部分,我不禁叫出了聲。
  「怎麼了」
  我默默地把信遞給了她,她看到之後,臉頰也立刻僵硬起來。讀完她的眼光也變紅了。
  「這是我爸爸?」她說。
  「看樣子是啊」我點頭。
  那下面是這麼寫的:
  「另及這次我們家的司機和保姆要結婚了,之前也跟老師你提過,這個司機以前是到我家盜竊未遂的小偷,看到他有悔過之心,我便心軟沒有起訴他」
  沙也加又看了一遍文字,拿著信紙的手不住顫抖著。
  「爸爸果然在這裡呆過,他住過這兒呢」
  「回想一下的話,如果這個家雇得起傭人的話,那有私人司機也就不稀奇了,我疏忽了」
  「但爸爸以前試圖盜竊……」
  「誰都有被逼急的時候啊,你不用放在心上的。而且這上面也寫了,盜竊未遂,而且似乎也沒有報警呢」
  「何止沒有報警,他們還雇他做了司機……」
  「御廚老先生對你爸爸的人品看來很信任啊,說不定他看出當時的入室盜竊是出於一時衝動呢」
  「也就是說爸爸很走運?」
  「沒錯」我回答。
  沙也加拿著信紙從床上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不停來回踱步。
  「那就是恩人了」她說,「御廚啟一郎對我爸爸而言就是恩人了呢」
  「應該算」
  「那就沒錯了」她看著我,「這的確就是那個老奶奶的家,那老奶奶就是御廚太太。因為我爸爸經常叫那個奶奶恩人、恩人的」
  我沒理由否定她的推斷,不住地點頭。
  「但是」她的臉又陰沉了下來,「為什麼這一切我爸爸都不跟我說呢,說了的話該多好」
  「沒有父母會對兒女坦白自己以前犯下的過錯噢」
  「是這樣嗎」她還是有點不解,指著信紙對我說,「這個我拿回去沒關係吧」
  「當然沒問題啦,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人會要這個了」
  沙也加微微一笑,把信紙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了裙子的口袋。
  我也站起來,「那我去了」
  「你去幹嘛?」她說。
  「去拿放在車上的工具,挑戰一下那個」我指了指保險櫃,「還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東西呢」
  「能打開嗎?」
  「只能試試了」說完走出了房間。
  室外只是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周圍的花草樹木也融入了夜色中。地面泥濘不堪,走到汽車的這段路上我的運動鞋上已經沾滿了泥巴。為什麼這個房子建在這種地方呢——我不禁要問,要是別墅還容易理解一些,但作為法官一家幾口的日常生活而言,也太不方便了吧。
  無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再次感受到。
  雖說是工具,其實我行李箱裡放的無非是一些干木匠活時用到的工具套裝,都已經快發霉了。我不知道這些東西能起到些什麼作用,拿上後走回了房子。
  走進房間後,發現沙也加已經在床上屈著身子睡著了,也難怪,她一定現在身心俱疲吧。我盡量不發出聲響,把工具箱放在地上,往搖椅上一坐。突然發出嘎吱一下,我嚇了一跳,不過沙也加並沒被驚醒。
  我放眼望著整個房間,我思考著剛才讀完的那本佑介寫的日記,把各種內容整理一下之後,得出以下大致的推測。
  一開始這個房子裡住了一家三口,御廚夫妻和那個長子。而進出過的人裡有保姆『大嬸』,也就是倉橋代奈。代奈因為分娩而休息了一段時間。
  戶主啟一郎想讓長子和自己一樣走上法官的道路,但很不順利。
  不久啟一郎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就是佑介,他便把自己所有的期望都轉移到了這個次子身上。而法官夢破滅的長子成為了教師,還結了婚,妻子於兩年後去世。隨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和一個鋼琴手再婚。
  隨後長子迷上了賭博,欠了一屁股的債務,這件事公開之後,他辭去了學校的職務,妻子也離他而去。
  佑介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啟一郎去世了,恐怕患的是腦部腫瘤。而長子又回到了御廚家裡。
  大約過了一年,這個家裡遭受著長子野蠻的家庭暴力。佑介寫下了「那樣的混蛋死不足惜」一話。
  然後在二月十一日,佑介死了。
  想到這裡,我終於可以明白這棟房子裡為何會瀰漫著恐怖氣息了,說得不科學一點,我們感受到的,是詛咒一般的東西。而對於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沙也加記憶的消失會不會也和這個詛咒有關。
  正當我開始往下想的時候,沙也加發出一聲尖叫。因為太突然,所以我不由得站了起來。
  沙也加呻吟著,在床上扭轉了幾下身子,就像蛇在掙扎一樣的動作。我急忙走到她身邊,抓著她的肩膀搖晃著。
  「怎麼啦,快醒醒」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她微微睜開眼睛,像在找著什麼東西一樣眼珠轉了一圈,看到了我之後肩膀不住顫抖。
  「怎麼了,做夢了嗎?」
  沙也加捧著鐵青的臉,東張西望起來。
  「黑色的花瓶,綠色的窗簾……」她帶著呆滯的眼神自言自語。
  「嗯?」
  「放著呢,千真萬確,黑色的細長花瓶,綠色的窗簾,那個房間,我走進去了」
  「哪個房間?」
  「在那裡呢」說著,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門的地方走了過去,我手拿手點筒追了過去。
  沙也加走到了一樓,走出臥室,直奔餐廳走去。又在途中的短廊處停了下來,「怎麼」我問她。
  她指著牆壁,「就在這裡」
  「這裡?什麼啊」
  「門啊」
  「門?」
  「這裡有一扇門,我走了進去。那個房間裡放著黑色的花瓶和綠色的窗簾,在那裡,我……」
  說到這裡,沙也加倒在了地上。
  4
  鋼琴上的那個小人偶依然俯視著我們倆。
  我把沙也加扶到床上躺下之後,她不一會兒睜開了眼睛,但一下子看不出來她是否真的醒著。雖然眼睛睜著,但她卻一聲不吭,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沙也加」我叫道,她這才把黑色的瞳孔慢慢地轉向我,眨了幾下眼睛。
  「對不起」她小聲說,聲音是啞的。
  「沒事兒吧?」
  「嗯,已經沒事了」說完她坐了起來,但似乎還是有些異常,她閉著眼睛,一時無法動彈。
  「你突然就跌倒了,真是嚇死我了」我說。
  她嘴唇咧開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腦袋像麻痺了一樣,隨即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沒地方受傷吧?」
  「嗯,好像沒有」她渾身看了看,說道。
  我坐在她邊上,「你跌倒之前還說了奇怪的話」
  她用左手摩擦著右臂,「是吧,很奇怪吧」
  「做夢了嗎?」
  「嗯,算是吧,不過覺得和做夢有點不同,我感到那個我親眼見過」
  「那個?」
  「就是我說的那個有窗簾和花瓶的房間」沙也加跌跌撞撞地直起身子,回到了她剛才倒下的地方。我跟在她後面。「這裡有一扇門,我還走進了這個房間」她指著走廊的牆壁,重複著和剛剛一樣的話。
  「但這裡沒有門啊」「也沒這樣的房間,這堵牆的對面是日式房間呢」
  「是啊」沙也加按著太陽穴,「但我確實是記得這裡有一扇門,我走了進去。奇怪,真是奇怪,為什麼沒有呢」一邊說著一邊自嘲地笑了出來。「我真傻,沒有就是沒有,我說了也沒用」
  「你會不會和別的房間搞錯了呢?」
  可能她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陷入了沉思。不過沒過多久,又帶著自信滿滿的表情搖晃起腦袋。
  「肯定沒錯,就是這裡。我就是看著身後的餐廳打開那扇門的」
  我發出一聲歎息,用手電照了照牆上。卻沒發現這裡安裝過門的跡象。
  取而代之引起我注意的,是邊上的柱子。
  「這是什麼?」差不多在我眼睛的高度,有一根長度三厘米的橫線,似乎是圓珠筆畫上去的。
  「下面也有呢」沙也加說。
  的確如此,在我發現的橫線下方幾厘米處,也畫著同樣的線。再往下看了看,又找到幾根。
  「是不是比身高時候畫上的?」
  「比身高?」
  「童謠裡不是有的嘛,『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喔,那個啊」
  這種事我兒時也沒有做過,所以誤以為只有在歌裡才會出現,其實這麼做的人隨處可見。
  我用手電筒順著柱子往下照,最下面的記號大約離地面有80厘米,上面不光畫著線,還寫有幾個小字。
  「上面寫的什麼?」沙也加問。
  上面的字很難辨認,「佑介三歲五月五日」
  「嗯,果然是為了比身高畫上去的」沙也加點點頭說,「這就是佑介的成長紀錄啊」
  「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嗎?」
  「怎麼了?」
  「你看最上面那根線嘛,怎麼看也超過一米七十了哎」
  「那又怎麼了……」沙也加張著嘴停住了,瞪大了眼睛,說,「佑介六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呢」
  「六年級的話,也就十一二歲吧,就算是發育早的孩子也沒長一米七十這麼高吧」
  「那這裡刻的是誰的身高?」
  「要不是佑介的話,那一定是他哥哥的咯」我一個個照著柱子上的記號,說道,「這樣一來肯定哪裡也刻了名字」
  「也有可能……」
  我們找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陷入了沉默。
  「還是回到門的事情上吧」我對沙也加說,「你確實記得這裡有一扇門,你從門裡走進了房間吧?」
  她默默點點頭。
  「那個房間裡除了花瓶和窗簾,你還記得什麼東西嗎?」
  「其他東西……」她的目光又開始飄移起來,一直延伸至手電筒照不到的黑暗深處。
  「好像很暗……我記得很暗」
  「你在那間房間裡做了什麼呢?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呢。我不知道,想不起來」沙也加兩手抱頭,然後揚起腦袋看著我,目光帶著恐懼之色。
  「怎麼了」我問。
  「雖然想不起來,但記得似乎是很可怕的事情」
  「可怕?」
  「嗯,只要想到那個房間,就產生一種莫名的不安,似乎在我的體內有另外一個我在對說,不能繼續往裡走了。我能想起來的是,我似乎地拒絕了我自己……」她彷彿支撐不住靠在了旁邊的牆上。
  「頭開始痛了」
  「還是休息會兒吧」
  我再次讓她坐到了臥室的沙發上,她弓著身子,兩臂放在併攏的雙腿上,臉趴在上面,背部不住地顫抖。
  看到沙也加這副樣子,我非常明白,她剛才所描述的記憶場景決不是沒有把握的。然而在現實裡,她所說的地方卻沒有門,也沒有房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還是認為是她記錯了來得妥當,可為什麼會產生這種錯覺呢?
  這個問題似乎一時半會兒無法求得解答,並且我們正在面臨越來越多的謎題。無法理解的事情接踵而至,我們只能硬著頭皮迎難而上,但一個都解決不了。
  儘管被強烈的無助感侵襲著,我仍然準備一個一個去攻克它們,我把沙也加留在了一樓,獨自走向位於二樓的御廚夫婦的房間。
  從地上的工具箱裡取出錘子和螺絲刀,我走到放有保險櫃的壁櫥前。雖然這個保險櫃是多年前的東西,但看上去非常堅固,櫃子的門邊幾乎沒有縫隙。我用一字螺絲刀的頂端戳著,試圖把它撬開。發出吱嘎一聲,但門卻絲毫沒有損壞之意。我換了個地方又試了試,結果完全一樣,連螺絲刀都快彎了。
  雖然知道弄壞鎖是最快捷的方法,但這個撥號盤式鎖貌似造得極為牢固。我把螺絲刀插進去,用錘子敲了敲。聲音倒是不小,但完全感覺不到打開的跡象。不過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準備先這麼幹一會兒。
  大約持續了三十分鐘,保險櫃的門和鎖只是有些晃動的程度,幾乎和我動手之前沒什麼差別。我開始有點洩氣,放下工具,又在搖椅上坐了下來。
  我開始覺得,或許比起弄壞保險櫃,找出撥號盤的密碼或許會是一條捷徑。這個櫃子的主人肯定也會生怕自己忘了密碼而寫在了什麼地方吧。
  我拿起手電筒,照著房間的每個角落。雖然內心期待著這個保險櫃的密碼會藏在某處,不過戶主有沒有這份童趣還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窗戶邊的天文望遠鏡上,望遠鏡旁邊有一隻看似是放置備件的木箱。我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放著幾個用布包起來的鏡頭和濾光片。
  裡面還一塊兒放著一張觀測記錄用紙,上面用黑色墨水寫著『七月二十五日早晨水星觀測』幾個字。筆跡和那些信上相同,應該是出自御廚啟一郎之手。
  不過我覺得這玩意兒似乎沒多大用處,又回到了保險櫃旁,拿起螺絲刀和錘子又開始用蠻力施起工來。
  大概敲了十次左右的時候,我感覺身後的門打開了,回頭一看,沙也加走了進來。
  「太吵了睡不著嗎?」我問她。
  「不是因為這個,我心情靜不下來」
  「嗯,不難理解」
  沙也加坐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我爸爸的事情」
  「嗯」
  「我在想,我爸爸為什麼會不告訴我這個房子以及受御廚一家照顧的事情呢」
  「不是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他沒有必要把自己以前犯下的錯誤都告訴你啊」
  「是嗎?但我覺得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
  「那你認為是什麼原因呢?」
  「雖然不能肯定,但我想會不會是為了我才這麼做呢」
  「為了你?什麼意思?」
  「我爸爸可能一直擔心我想起過去的事情,他覺得要是我知道這事兒而回到這裡來的話,說不定記憶就會恢復,所以才什麼都沒告訴我的」
  我擺弄著手裡的鎯頭和螺絲刀。
  「這樣的話,我們現在所作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咯?」
  她搖搖頭,好像在說,我也不知道,轉身拿起剛才讀過的那捆信。
  「嘿,你說這些信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如果是別人寄來的信這樣一直保管著還能理解,但作為寄出人一直拿著你不覺得奇怪嗎?」
  「或許出於某種原因,中野政嗣把這些信還給了他呢,比如啟一郎去世之後,作為追憶物品之類的」
  「如果是這麼費勁得到的東西,為什麼從這裡離開的時候又沒有帶走呢,這個理論在分析佑價日記的時候也提過」
  我吼了一聲,對於這裡的居住者突然消失一事,還沒有掌握任何線索。
  「而且」她繼續說,「為什麼每一封信都只有信紙呢,幹嗎不裝在信封裡呢?」
  「應該都扔了吧」
  「什麼目的?」
  「不知道啊」我只能歪起嘴,「你想說明什麼?」
  「我倒也不是想說什麼……」她握著那捆信,一直撫摸著。
  「會不會是不知道這裡的地址?」
  「地址?」
  「嗯」
  「地址怎麼會不知道,嗯,應該是長野縣小海鎮……」
  我說道這裡,她開始不停搖頭。
  「我不是說這個,一般房子裡至少得有標明所在地址的東西吧?比如寄來的明信片啊,名片什麼的,可是這裡完全沒有這類東西。」
  「被你這麼一說的確如此啊」我手叉著腰,看了看周圍。「你想說,是有人故意這麼幹的?」
  「我只能這麼想了,不是嗎?一般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啊。只是現在不知道這麼做的目的何在……」
  我們沉默良久,又是一個找不到回答的疑問。我面朝著保險櫃,把螺絲刀插進了撥號盤的縫隙裡。
  「這個保險櫃能打開嗎?」沙也加略顯擔心地說。
  「現在還不好說,剛剛開了一個小口子呢」
  「如果能輕易損壞的話,保險櫃就不保險了呢」
  或許沙也加本意並非開玩笑,不過這句話讓我的心情緩和了一些。
  「所言及是啊」
  正笑著的時候,螺絲刀的頂端打滑了,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步,尖銳的刀頭刺傷了我的左手。就在手臂和肘部正中間,開始流起血來。
  「啊,糟糕」
  「沒關係,傷口不是很深」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
  「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拿醫藥箱」沙也加說。
  「醫藥箱?」
  「在廚房有,我剛剛看到的」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沙也加走了回來,手裡拿著一隻茶色的小箱子,側面畫有一個紅十字標誌。
  「這個放在廚房?」我問。
  「是啊,碗櫃最下方那扇門裡的」
  醫藥箱裡有頭痛藥、胃腸藥、塗抹藥膏大致都有,幾乎所有的藥品都沒有拆過封的痕跡。
  「有創可貼呢」說著她從裡面拿出一隻細長的盒子,是一支管狀的軟膏,也沒有用過的樣子。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藥品,我不太想用」
  「生產日期剛好是十年前」沙也加看了看盒子邊上,說道。
  「那就算了」
  「嗯,那我就幫你包紮一下吧」
  她用未開過封的紗布按住傷口,纏上了繃帶,纏的手法非常熟練。我這麼誇了她之後,她把繃帶放回箱子後回答,「我習慣給美晴包紮了」
  「美晴經常受傷嗎」
  「嗯,是我弄傷的」
  聽她一說,我無語了,真怪自己多嘴。
  她做了個鬼臉,聳了聳肩。
  「我自己把她弄傷,再自己幫她治療,像傻瓜一樣吧?」
  我沒有說話,摸了摸她給我包好的繃帶,試圖想找些別的話題,朝醫藥箱裡看了看。
  我發現蓋子的反面縫著一個口袋,好像是用來放病歷卡一類東西的。我伸手從裡面取出一張小卡片,既不是病歷卡也不是投保單。
  這張紙上寫著『家庭健康卡』幾個字樣,還有經常看病醫生的聯繫方式以及家庭裡每個人的常備藥品。這一欄上都沒有內容,只寫了名字。
  上面並排寫著:御廚啟一郎、籐子、佑介幾個名字。籐子似乎是佑介的媽媽,也就是沙也加稱之為『老奶奶』的女性。
  在血型這一欄上面,只有啟一郎寫著:O型
  「他父親是O型?」說著,我把卡片遞給了沙也加。
  「O型?」不知為何她的表情有些陰沉,看了一會兒後,小聲嘟囔,「真奇怪啊」
  「怎麼了?」我問。
  「佑介的日記上寫了自己的血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說著她拎起手電筒走出了房間,我連忙跟在她的後面。
  來到臥室後,她從桌上拿起日記本,嘩啦嘩啦的翻起來,表情一下嚴肅起來。
  「有了,你看這篇」她把日記本給我看。
  這裡是剛剛無意中飛快掃過的地方,寫的內容是佑介在學校裡接受了體檢。
  「五月十九日晴今天是體檢的日子。我長高了一點,真開心,但是體重卻沒怎麼變,真是不可思議。檢查完身體後又驗了血,查了血型。一共分為A、B、AB、O四種血型,其他還有Rh陰性和陽性,據說一千個人裡面只有一個是陰性的。我的血型是AB性,Rh呈陽性。近籐有一本通過血型看性格的書,不過完全不准。回家之後我問了媽媽的血型,她說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查血型的。本來也想問問爸爸的,但他今天因為工作不回家」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啊?」
  她默默點點頭。
  「這樣啊,果然很奇怪」我說,「如果父親是O型的話,不管母親是何種血型,孩子絕對不可能是AB型的」
  5
  「喂,車鑰匙能借我一下嗎?」沙也加冷不防說道。我腦中正思索著新冒出來的謎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鑰匙?沒問題」從口袋裡拿出鑰匙,「你要幹什麼?」
  她做了個搞怪表情,借過了鑰匙。「想去散散步」
  「散步?這個時間?」
  「馬上就回來」
  「你怎麼一會兒要去散步,這裡還什麼都沒……」說到這裡我立刻反應過來,真恨自己的遲鈍,表情扭曲著。「我知道了,我也要去,一個人去很危險呢」
  「沒關係」
  「我也想去,難不成你讓我忍著?」
  沙也加苦笑了一下,把車鑰匙又還給了我。
  「還是血型的事」我們坐到車上開了一會兒後,沙也加開口了,「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如果兩邊的血型都沒有驗錯的話」汽車輪胎似乎要陷入泥濘的地面裡,我一邊轉著方向盤一邊說道,「那麼佑介就不是啟一郎的孩子了」
  「果然……」她似乎正憋著一股氣,過了會兒又慢慢吐了出來。「也就是說,佑介是養子?」
  「不是,我覺得不可能。那封信上不是還提到了佑介的出生嗎?說『生了個男孩兒,太好了』」
  「啊,對哦,那既不是養子,又不是御廚老先生的親生子的話……」沙也加似乎有些猶豫,沒有說下去,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那麼有可能就是母親、也就是籐子夫人跟別的男人所生的孩子」
  「難以置信,從日記上來看完全沒有這種苗頭呢,只有這種可能了嗎?」
  「不,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也很低」
  「為什麼」
  「佑介驗血的那天,到家之後肯定跟母親說了自己的血型了吧。如果他是母親和別的男人所生的話,聽到兒子的血型是AB型應該很緊張才對。然而在這篇日記裡完全察覺不出來」
  「說的也是,也就是說御廚老先生知道佑介不是自己的孩子,卻依然很疼愛他……」沙也加捂著臉,「不行了,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總之還必須得出現一個人,就是佑介的親生父親」
  車開到了水泥路上,雖然雨暫停了一會兒,但雨刷還是不能停下來。路上連街燈也沒有,而且還異常蜿蜒曲折,所以前方視野出奇的差。但時間剛好碰得巧,反向路上完全沒有車開過來。看了一眼車上的電子時鐘,現在已經接近午夜兩點了。
  我把車停在了松原湖的停車場裡,在湖畔的公共廁所裡解了手。在破裂的坐便器裡一邊排著小便,一邊心裡反省著,我到底在幹什麼呀,光做這些怎麼來解決沙也加的煩惱呢?
  從廁所出來,我走到了湖邊,儘管雨點小了很多,但水面上仍舊泛著無數的波紋。而在一湖之隔的對岸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森林前方有一團薄霧正緩緩的朝這邊移動著。
  「好像像惡魔住的地方一樣呢」不知什麼時候沙也加走到了我邊上。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湖泊呢」
  「雖然很可怕,但總覺得氛圍不太一樣,好像時間停滯了一般」沙也加看似把臉轉向了我這邊,我也回頭看著她,目光交匯後,她先移開了視線。
  「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啊」她說。
  「沒這回事,偶爾做些刺激的探險也不錯」
  「坦白說,我對這次的事情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覺得到這種地方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
  「但說到這裡說不定就會恢復記憶的也是你啊」
  「說實話,這只是自我安慰罷了。想對自己說,我也是付出了努力的,留下一些實際成果。其實也就是想要一張免罪符而已。只不過——」話說到一半她停住了,然後面向著湖的方向繼續道,「如果不是和你一起的話,我是不會來的,多半是……」
  聽到她帶些告白語氣的話,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承認心裡有些暗自竊喜,但也不可否認,有另一個試圖按捺這種情緒的自我在作祟。
  「我在來之前,曾經想過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我們倆之間。說實話,就算發生了我也不會介意的。我還妄想著一旦發生了,說不定可以把痛苦的現實給忘卻。但你卻無動於衷,純粹只是在為我解決著難題。還是說,接下來你會有所行動?」
  「不會」我矢口否認,「我在來之前就下了決心,絕對不可以發生這種事情」
  「果然沒錯」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和那個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當時你說的是,做愛這種事情完全不代表什麼」
  「立場不一樣了啊」
  「也是啊,我已經成為別人妻子了」戲謔地說完後,沙也加用鞋尖蹭了蹭潮濕的地面。
  「那件事之後,你沒有恨過我吧?」
  「哪件事?」
  「就是我單方面提出要分手的話之後」
  「啊……有些年頭了啊」
  「要是你現在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不,也沒關係」我雙手插進口袋,右手碰到了之前買的開車時用來醒腦的口香糖。遞給她一根,她說不要,搖了搖頭,於是我也就沒往嘴裡放。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啊」我把口香糖放回口袋,說道,「我們約好不相互束縛的,所以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當時我的確有些震驚,而且感到不可思議。明明之前還沒有任何跡象,卻突然就說有了喜歡的人要分手」
  「是啊」沙也加朝湖泊的方向走了幾步,兩手在身後握著然後一下子轉了過來,「坦白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有了其他喜歡的人才和你分手的?其實正相反,要和你分手在先,然後我才找了一個替代你的人」
  「你為什麼要和我分手呢?」
  「雖然用言語不太能表達,說得通俗點,就是這場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
  「完全不通俗啊」我苦笑著,「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兩人的對話嗎?雖然內容很多,但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把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否定了。周圍的人都是傻子,每個人都不可信,他們根本不知道事物的本質——我們經常會這麼說吧」
  「記得,的確如此」
  安提克的咖啡店,咖啡和MILD-SEVEN,便宜但很小的酒吧。啤酒和炸土豆片——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有時候突然會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把周圍的一切全部否定,光我們兩人活下去這種事情,絕對做不到。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們兩人都要完蛋。已經不是小孩了,也該醒一醒了,我就是這麼告誡自己的」
  「也就是說」我說,「你改走現實路線了啊」
  「也能這麼說吧」
  「對於展望將來這方面,以前我確實有點過於樂觀了。你想找個穩重一點的人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不光如此,我該怎麼說呢」沙也加神情有點為難,「我覺得我們倆人都在利用對方」
  「不錯」我點頭,「的確有點這種意思」
  「你理解我了?」
  「似乎是,不過這事兒已經過去了」
  「是啊,已經過去了呢」她舔舔嘴唇,「不過再讓我說一句,你不覺得那時候的我們有點像嗎?不對,簡直太像了。我看到你就彷彿看到了鏡子裡倒映出的自己一樣,時間長了就會很難受」
  「嗯……」我回憶著那時候的一幕幕,踢開了腳下的泥土。回憶起那時我們倆傲慢的對話,以及趕時間式的做愛。
  頓時感覺胃了好像堆起了什麼重物。
  「雨好像下大了」沙也加看著湖面的波紋,說道,她的頭髮也濕了。
  「我們回去吧」我說。
  6
  我們在淅瀝的雨中踏上了返程。我一邊把著方向盤,腦海裡一邊回想著剛才她的告白,而其中最觸動我心的一句話是『我們兩人實在太像了』。我那時也是這麼感覺的,而且這種相似並非僅僅體現在性格、思考問題方式和價值觀上面,連支撐著我們倆個體的某些流淌在心靈深處的東西都能找出共性來,而當時的我阻止了自己去深究這件事。這麼說來,其實那個時候我的確意識到了事情的本質。我回憶起,和沙也加相識的時候,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快樂的青年,只會盯著一本集滿了惹人厭的照片的相冊看個不停。
  我爸爸是一個醫生,但並沒有經營著很大型的醫院,而是那種每個街道都能碰到的普通又保守的江湖醫生。這個醫院只有兩個護士,其中一個是我媽媽。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其實我並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據說有個親戚離婚之後產下的孩子,問他們能不能領養,而他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從此我就成為了一個過繼養子。
  儘管我對把我養大的雙親心存一份感激之情,但我還是有些震驚,心靈受到了創傷。那時的我又正處於對父母叛逆的年紀,這個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
  「你還是我們的孩子,這點是不會變的,你什麼都別想,和以前一個樣就好」養父這麼對我說,我默默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表現出什麼反應。
  也許就如養父所言,和以前一個樣應該就可以了。但我卻做不到這一點,他們不是我真正的父母的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我的父母也不可能沒注意到我的變化,從此,我一家人的生活立刻就被攪亂了。
  那時,有一個女人出現了在我面前,是在我放學的路上突然叫我的。那一刻我立即意識到了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她提出要跟我談話後,我不假思索地就跟了過去。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問我父母以及家裡的情況,我基本上都沒能完整回答,只是低著頭。
  幾天後,那個女人到我家來了,儘管我被要求呆在自己房間,但還是隔著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她提出了要回自己親生孩子的請求,而我父母斷然拒絕。具體原因沒能聽清,大致意思就是她和第二人丈夫也離婚了,現在過了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所以想把孩子接回去住。
  「求求你們了,請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你們的養育之恩,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的」我的『親生母親』哭著說道。
  「到現在你才說這種話叫我們怎麼能答應呢,那孩子是我們的,我不會讓給你的」養父的口氣很強硬。「我之前不是叫你永遠不會在那孩子面前出現了嗎?你卻自說自話到我們家來,真是不知好歹啊」
  從養父的話語裡,我明白原來我得知自己是養子之後立刻就碰到了親生母親這件事情並非偶然。他們把事實告訴我,目的是為了讓我對親生母親的出現有個心理準備。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不久後,他們雙方的意見開始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說白了,就是都說出了真心話。
  「難道你要我這幾十年都要一個人過下去嗎?我以後年紀大了應該靠誰來養活呢?」
  「我不是說了嗎,你再去找個不錯的對象好了,我們倆也只能依靠那孩子呢,這個家也只有他來繼承。正因為考慮到這點,我們才含辛茹苦把他養大。到現在這個時候來爭搶,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簡而言之,「親生母親」是為了自己將來養老有保障,而養父養母則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
  當然不光是因為這個,他們肯定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的。然而對於十三歲的我而言,對他們視自己為養老的保障這個事實,卻不能置若罔聞。
  最後,他們商量下來的結果以「改天讓他自己決定」的結論而告終。我親生母親似乎對此不太滿意,可能是意識到了這個決定方法對自己不利吧。
  這天之後,我養父母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小小的變化。養母比之前對我更好了,而養父關於將來的職業規劃也開始遵從我個人意願,如果不喜歡不當醫生也行,不管我選擇什麼職業他們都會全力支持,大致就是這個意思。還不忘反覆強調他們養育我時候的種種辛勞。
  而我的親生母親每天會在我放學回家路上等我,帶我走到附近的公園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就她一個人在說。她告訴我,當時放棄對我的撫養權也是出於不得已,現在還帶著深深的悔恨,時不時還聲淚俱下。
  一周之後,我母親再次來到了我家裡。這次我和他們一塊兒圍坐在了桌前,我養父對我說:
  「想和誰一塊兒生活,由你來決定。你不需要有所顧忌」
  他們三人注視著我的嘴角,其實這個時候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其實我想的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考慮到怎麼做才最圓滿之後得出的結論。
  「我還是想和以前一樣生活」我回答。我養父母喜笑顏開,而親生母親卻頹喪地垂下腦袋。
  我母親回去了,她得到了允許,以後經常可以來看我。而我養父母叫我完全不要放在心上,還表揚我的選擇完全沒錯。他們還肆無忌憚地說了我親生母親的壞話,甚至還詛咒她以後會很不幸福。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窩裡哭泣著,不知道自己到底傷心什麼,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寂寞感侵襲。可能是這件事宣告了從此這世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打那以後,我幾乎再也沒見過我親生母親。在我上高一的時候,聽養母說她好像又結婚了。
  我和養父母也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和普通的家庭似乎沒什麼分別。但我不能否認,其實我只是在扮演著兒子這個角色而已,而這點卻不能告訴他們。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在世上孤軍奮戰著——我每天都這樣安慰自己。而正在那時,我遇到了沙也加。
  雨又開始滂沱了,把我從回憶裡喚醒,我調快了雨刷。
  「你不睏嗎?」我問身旁的沙也加。
  「嗯,還好,剛剛睡著了一會兒」
  「噢,對」
  「你剛才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打開了收音機,傳出了一個日本人的歌聲。我完全不知道樂隊名和歌曲名,不過沙也加似乎很熟悉,手指打起了節拍。
  我們倆太像了——她剛才說的話又在我腦海裡迴盪,確實如此。在和她邂逅的一瞬間,我就產生一股強烈的同伴意識。她應該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後,我對家庭的留戀一點點地淡了下來。真想盡快從這裡搬出去——我一直這麼計劃著。
  「你這段時間很反常啊」一天早上,養母對我說,為了講出這句話似乎猶豫了很久。
  「是嗎?」
  「你也不叫我媽媽了,是不想叫了嗎?」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似的走出了家門。
  的確,我不想再繼續叫養父養母「爸爸、媽媽」了。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可能是對於『玩家家』的遊戲厭倦了吧。
  玩家家的遊戲?
  我猛踩剎車,輪胎在泥濘的地面上滑行著,車身都有點傾斜了。沙也加在邊上小聲尖叫了一下。
  「怎麼啦?」她臉色發青地看著我,眼睛睜得溜圓。
  「我們可能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說。
  「錯誤?」
  「在佑介的『父親』這一點上,總之先回到那個房子再說」我踩下油門,再次啟動了車子。
  回到屋子後,第一個就來到臥室,抓起佑介的那本日記。又從頭到尾讀起來,尤其是出現『那個混蛋』的地方。
  「嘿,發生什麼事了?我們犯了什麼錯啊?」
  「可能說錯誤不恰當,應該是被騙了吧,被佑介。不過日記也不是給別人讀的,所以可能這個表達也不夠準確」我合上日記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走,我們去兩樓」
  走進父母的房間,再次攤開那些信看了一遍。
  「果真如此,和我想得一樣」
  「什麼?」
  「在這些信裡面,完全沒有佑介是啟一郎兒子的話。果然這兩個人不是父子關係,這樣剛才的血型矛盾也可以解釋通了」
  「那佑介是誰的兒子呢?」
  「那個長子的兒子」我回答,「就是這些信裡啟一郎稱之為長子的人,他才是佑介的父親」
  「怎麼會……但是」沙也加不斷攏著劉海,「長子在日記裡的稱呼是『那混蛋』是吧?」
  「沒錯」
  「那不應該和父親是兩個人嘛」
  「你這麼想是因為在日記裡還有另一個叫『父親』的人吧?」
  「是啊」
  「這本日記裡說到的『父親』的確是啟一郎,但啟一郎並不是真正的父親。其實是祖父,也就是爺爺。同樣的,這裡提到的『母親』,應該是奶奶才對」
  沙也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你為什麼會覺得是這樣呢?」
  「我們不是一直覺得佑介和他父母年齡差距太大了嗎?而且這封信上」我拿起一張信紙,「這字裡行間不難感受到佑介出生的時候,啟一郎的那種興奮之情,聽到是男孩兒之後內心還大聲稱快了一下。從這個反應上判斷,他若不是孩子的父親,就應該是祖父了。佑介和長子年齡差距過大也就能夠想明白了,既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年齡差距大就理所當然了」
  「但為什麼會把爺爺叫成是父親呢?」
  「多半佑介從嬰兒的時候就由祖父母來養育,所以漸漸形成了這種習慣吧。這封信上說,長子結婚兩年之後妻子就過世了,這期間生下的男孩兒當然就是佑介了。但一個男人要帶孩子不太可能,所以長子肯定就托給父母撫養了」
  「即便如此,讓孩子把爺爺叫做爸爸這種事情……」沙也加不愉快地扭動著身子。
  「或許正是這點,才釀成了這一家人的悲劇呢」
  「……這話怎講?」
  「嗯,雖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我進入正題,「從這些信上推測,啟一郎老先生是一個極為嚴格的人。從對長子的教育上,也能清楚反映出他的這種性格。正因為如此,長子在成為法官的道路上遭到挫折之後,他非常懊喪和焦急」
  「還寫了他『沒出息』呢」
  「然而,他最終因為一合升只能裝一合酒而斷念了,讓兒子放棄司法考試而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從信上內容來看,這一步棋似乎走得完全正確。結婚的事也是如此,結婚對象是遠房親戚的女兒,那應該就不是長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幫他物色的了」
  「長子完全像御廚老先生的機器人一樣啊」
  「你說對了」我指著沙也加,「我想說的,正是這個意思。雖然只是讀信時的感受,這個長子對於啟一郎很可能是言聽計從。然後呢,如果結合佑介是長子的兒子這點,那麼這層關係就更為明顯了。啟一郎會怎麼對這個孫子的呢?」
  「讀完信的感受就是,御廚老先生把對長子的期望轉移到了佑介身上。你看連名字都是老先生親自起的」
  「這又是長子和啟一郎關係對比的力證之一,所以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啟一郎的太太也是一個不會有怨言、處處聽丈夫話的人。關於佑介的教育方針,啟一郎也準備全權管理的吧。不對,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一手遮天呢。再加上長子的妻子又過世了」
  「御廚老先生肯定會想把孩子接過來的呢」
  「雖然不知道長子會不會反對,但這已經無關大局了,事情肯定就這麼定下來了。這樣一來啟一郎就承擔起佑介父親的角色了。應該不是啟一郎自己提出讓他叫爸爸的,不過他也無意糾正這個稱呼,被這麼叫著心裡可能還美滋滋的呢」
  沙也加皺起眉頭。
  「總覺得有點不太正常……」
  「對啟一郎老先生而言,長子的存在是他很想忘卻的人生一大污點,這樣他肯定試圖把佑介是自己孫子的事實給丟棄。信裡提到了長子染指了賭博之後不得不辭去學校的工作,而啟一郎對此事最擔心的就是對佑介的影響。這就是他已經把長子和佑介劃清界限的有力證據」
  「嗯,的確是,然後——」說著,沙也加翻開了佑介的日記,「有關聖誕禮物的疑問也解開了,送禮物的就是佑介的親爸爸。這裡寫著『今年又送來了禮物』,如果是爸爸送的,也就不奇怪了。接下來的內容也能理解了,『爸爸抱怨怎麼總是送些玩具,送點書會更好,還在電話裡發火了』」
  「一開始讀這段文字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佑介的祖父母送的禮物呢,沒想到完全相反」我苦笑著,「先不說這個,日記上肯定有地方清楚地表明啟一郎對長子的態度,給我看看」
  我接過日記一頁一頁翻起來,翻到啟一郎去世一個月後的敘述。
  「你看看這兒」,我指給她看,「這兒寫著『我爸爸可看不起那個人了,還對我說,你以後絕對不能做那樣的人』」
  「御廚老先生徹底要把佑介和長子疏遠開呢」
  「因為對長子培養失敗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轍。教育方針非常嚴格這一點,通過佑介的日記可以清晰體會到。佑介卻對這種嚴厲極為乖順,對『爸爸』一直心懷崇敬之情。大概對啟一郎來說,佑介算是一件得意之作呢」
  「簡直就是商品一樣」沙也加陰沉著臉。
  「就是製造一個名叫『教育』的機器人呢。這場製造工程順利進展了一段時間後,突然出現了意外」
  「就是御廚得了腦腫瘤吧?」
  「完全正確」我點頭,「他心中對於必須放棄佑介教育的憾恨是可想而知的,說不定他比自己離世更加遺憾。但此時更難受的應該是被留在了人世的佑介吧?」
  「因為指導者不在了?」
  「如果單單是這樣就好了。最可怕的是,那個一直被蔑視的『混蛋』回到了這個家裡,而且還是以父親的身份」
  「啊……」沙也加可能是腦海裡浮現了這幅畫面,目光憂鬱起來。
  「我們先換位來思考一下吧」我說,「從那個長子的立場出發。長期壓制著自己的爸爸死後,自己終於可以回到這個家裡生活了,而且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在,肯定是心情是趾高氣揚的吧。他肯定希望和兒子之間能夠好好聯絡下感情」
  「啊,這麼一說」沙也加又看到日記上,「剛才那段後面還這麼寫著呢『我在房間裡的時候,那混蛋門也不敲就走了進來,還弄得和我很熟的樣子跟我搭話』」
  「因為終於等到了兒子回來,這動作天經地義啊。然而佑介對此的反應是?」
  沙也加繼續讀著日記,
  「『我對他說,請不要妨礙我學習。然後那個混蛋就走出了房間,我以後準備就用這一招來轟他』」
  「其他還出現了很多佑介對『那混蛋』厭惡的場面,也難怪,他從小就被灌輸了這種想法呢。但是作為親生父親,兒子對自己這種態度的確是一種恥辱。並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啟一郎的影子」
  「長子一直憎恨著御廚老先生嗎?」
  「肯定憎恨的」我斷言,「所以只要佑介不願意敞開心扉,對長子而言,佑介就只是一個仇恨的對象了」
  「然後……」
  「是的」我點頭說道,「就開始虐待了」

《過去我死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