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個上班族,說是開自己的車去拜訪客戶。他也受了傷,但意識很清楚,在醫院裡堅稱是車子的引擎突然加速,後來才查出來的。」
  這段經過,七尾也從小阪給的資料上得知。
  望月喝了一口茶,歎了一口氣。「我在賠償協商時第一次見到那個人,雖然跟他打過招呼,心情還是很複雜。本來應該是加害人和被害人,結果變成雙方都是被害人。他跟我說什麼一起抗爭的時候,我實在有點生氣,我也知道對方的話合情合理,但畢竟……。我是很同情買到問題車的人,可是那是他們自己要買的,有些地方也不能怪別人。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根本是無辜的,跟有馬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我女兒卻白白賠上一條命。一句運氣不好,怎麼交代得過去?」
  七尾點點頭。光看資料會認為事情並不複雜,但牽連其中的人,內心卻百感交集,這不是責怪賣問題車的公司就能解決的。
  「和有馬的協商已經結束了吧?」七尾確認。
  「在金錢方面是的,我們又不是想要錢才怪有馬的,可是被問到還要怎麼樣,也只能說以後不要再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目前算是勉強接受嗎?」
  「接受啊?」望月笑了,臉上是種自虐的表情。「我看,到死都沒辦法接受吧,無奈啊!」
  「對社長有什麼看法?」
  「社長?」
  「島原社長。您對於他沒有下台有什麼想法?」
  「下台啊,他下了台,我女兒也回不來了,下不下台都一樣。」
  在七尾看來,望月不像在演戲。
  「令千金當時是二十五歲吧,有男友嗎?」
  「不知道呢,我沒聽說。」
  「您和其他受害人仍保持聯絡嗎?」
  「以前偶爾會聯絡,不過,也不是我主動跟他們聯絡,是律師要我們聯絡才聚在一起的。」
  「就您的感覺,是不是每個人都對交涉結果還能接受?」
  「我也不曉得。賠償金額每個人都不一樣,而且情況也不同。」
  「有沒有人表示無法接受,特別痛恨有馬汽車或島原社長?」
  「恨……,這個嘛,說到恨,我也恨啊。」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人會採取偏激行動。」
  「偏激?」望月皺起眉頭,盯著七尾看。「怎麼說?聽你的問題,好像受害者之中有些人在打什麼不好的主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以透露一下嗎?」
  七尾很猶豫,當然,他不能說真話。「其實,」他舔舔嘴唇,「有馬汽車的員工經常接到騷擾電話,目前並沒有明顯受害,但還是決定調查一下。」
  這不是假話。小阪給他的資料裡的確有這一段。只不過,現在似乎不再發生了。
  「這我也聽說了,不過,我認為和我們受害者團體無關。有時候我們不免有些衝動,擔不是要報仇,我們要求的無非就是有誠意的回應。打那種電話的人,一定跟我們無關,只是想出風頭而已。」
  「也許是的。」
  「不過,也真稀奇啊,倒是很少聽說這樣就會出動警察。果然一扯上大企業,警察也得唯命是從啊!」
  望月的語氣帶著幾分挪揄,顯然是得知自己遭到懷疑而感到不快。
  「不好意思,百忙中還前來打擾。」七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來。
  31
  「檢查結果顯示目前情況良好,所以我們想依照預定進行手術。這樣可以嗎?」
  西園的聲音響徹了寬敞的VIP病房。島原總一郎一如往常盤坐在病床上,他的妻子加容子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雖然頭髮花白,但肌膚的彈性絲毫不像年過五十。夕紀可以想像她一定在外貌上花了不少錢,那身香奈兒的套裝也很合身,膝上放著一隻鉑金包。
  「醫生,千萬拜託了。一想到總算可以擺脫這個麻煩,就覺得好痛快。」島原刻意顯示自己坦然無懼,然而夕紀發現他其實非常害怕手術。這幾天進行了各種檢查,她幾乎都在場,看得出島原一天比一天緊張。剛才幫他量脈搏時,只不過說西園教授會來為手術做相關說明,他的手心就冒汗了。
  「當天早上八點左右,會先準備麻醉,是肌肉注射。然後,要請您移動到手術室,當然,是以推床運送。」
  「那時候已經睡著了嗎?」島原問道。
  「有些人是的。」
  「這麼說,也有可能沒睡著?」
  「正式的麻醉要等到了手術室以後再進行,那時候就是全身麻醉。」
  「然後就會失去意識吧?」
  「是的,到時候就會完全進入睡眠狀態。」
  島原神色不安地點點頭。夕紀可以瞭解他的心情。他正想像自己因麻醉而進入睡眠,害怕自己從此不再醒來。
  西園似乎沒注意到島原的心情,以平淡的語氣繼續交代手術當天的程序,接著還這麼說:「我們會竭盡全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手術畢竟有風險。接下來,我想針對這方面作個詳細的說明。」
  「風險?」島原的臉頰看起來好像抽筋了。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加容子也抬起頭。
  「沒有人知道手術中會發生什麼事。屆時要與患者的家屬商量,您的情況,是與夫人商量,所以我們希望事先取得您的理解。」
  「等……等一下。」島原驚慌失措。「醫生不是說沒問題嗎?你說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島原先生,」西園平靜地說,「天底下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
  「怎麼現在才……」
  「我會為您說明手術內容。首先,請您聽我說。」西園拿出一張簡圖,上面畫的是大動脈瘤。島原的狀況是,在心臟上方一個弓狀的弧形部位有個巨大的鼓起物。
  「我們要將這部分替換成人造血管。但是,我想之前也向您說明過了,這個主動脈弓有一個重要的血管分支,用來提供頭部及上肢的養分,其中也包括腦部。這次的手術,是連這部分的血管也要換成人造血管,所以風險比其他情況更高。」
  和爸爸的情況一模一樣……。在一旁聆聽的夕紀心想。
  「具體而言,會有什麼風險?」島原的聲音有點沙啞。
  「在出血方面,存在各種風險。首先,從主動脈弓分支的血管發生動脈硬化的可能性很高,更換人造血管時,有時候會從縫合的針孔出血,進而發生止血困難的狀況。因為動脈硬化的血管已失去彈性,非常脆弱。」
  「如果那樣,要怎麼辦?」
  「當然會再度進行手術。出血程度嚴重時,也有喪命的可能。」
  島原倒抽了一口氣,加容子的身體顫了一下。
  「其他還有什麼危險……」島原喃喃地問道。
  「發生動脈硬化的血管,絕大多數內壁都有沉澱物。當這些沉澱物順著血流流至腦部,便可能引起腦栓塞。嚴重程度不一,最不理想的情況是造成腦部損傷,我們會慎重行事,盡可能避免這種情形發生。但動脈硬化的情況若嚴重,在處理時要避免沉澱物完全不掉落是極為困難的。」
  西園繼續說明。手術時會讓心臟停止運作,若停止時間過長,將造成心臟負擔,導致心臟衰竭,而這又可能會引發其他器官或呼吸衰竭等。術後若復原情況不佳,亦有可能因抵抗力不足引起感染、併發症……
  所有可能的危險性,西園均一一仔細說明。聽著這些說明,島原再次體認到自己正要面臨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手術。他的臉色轉為蒼白,神情越來越空洞。
  「大致上,會有這些可能。」西園最後解釋完神經麻痺,做了結論。「關於這些,還有什麼問題嗎?」
  島原呼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很傷腦筋似的,伸手扶頭。「狀況好多啊。」
  「抱歉,也許我一次說太多了。需要再重新說明一遍嗎?」
  「哦,不用了。我明白了,原來真的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啊。」
  「恕我直言,這次屬於極危險的手術。」
  「顯然是。那,會怎麼樣呢?雖然有這麼多風險,把這些全部加起來,得救的機率有多少?」
  「機率……嗎?」
  「不如說,失敗的機率有多少?請別客氣,明白告訴我,這樣也比較痛快。」
  西園表情不變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機率這個說法正不正確,不過這類病例的死亡率約百分之五或六左右,您可以做個參考。」
  島原沉吟了數聲,與妻子互看一眼。
  「我想這件事,已經在島原先生住院時說明過了。假如沒有動手術會是什麼樣的狀況,當時應該也一併說明了。」
  「會破裂是吧,」島原說,「而且,隨時都有可能破裂。」
  「依目前的狀況,什麼時候破裂都不足為奇。一旦破裂了,即使緊急動手術,獲救的希望也極為渺茫。」
  島原再度發出沉吟,然後笑了笑。「全靠醫生,就任憑宰割啦!我相信醫生的醫術,也只能這麼辦了。」
  「夫人認為呢?」西園也徵求加容子的同意。
  她直接坐著低頭行禮。「我明白了,麻煩醫生了。」
  「那麼,我們待會兒再送同意書過來,麻煩兩位簽名。」
  「醫生,那個……」島原吞吞吐吐地開口。
  「什麼事?」
  「沒,呃,今天沒有檢查了嗎?」
  「這個……」西園轉頭看夕紀。
  「今天沒有,明天要做動脈抽血,然後再做一次心臟超音波。」夕紀回答。
  「是嗎?那就麻煩了。」島原向夕紀行了一禮。
  離開病房,稍微走遠之後,西園停下腳步。「同意書由你拿過去,請他們簽名。」
  「我去嗎?教授呢?」
  「我不在場比較方便吧。之後你再把島原先生的情況告訴我就行了。」
  夕紀不明白西園有何用意,但還是應了一聲。
  她依照吩咐,帶著同意書再度來到島原的病房。島原坐在床上,加容子正在流理台切水果。
  她在兩人面前朗讀同意書,並請他們簽名。島原先簽,接著加容子也簽了。確認沒有遺漏之後,夕紀將文件收進檔案夾。
  「打擾了。」她朝兩人點點頭,準備離開時,島原出聲叫她:「啊,住院醫師。」
  「什麼事?」
  島原搔搔頭,朝加容子瞄了一眼之後,面向夕紀。「這樣就算決定了嗎?」
  「決定?」
  「就是,該怎麼說?不能改了嗎?」
  哦,夕紀點點頭,總算明白他想說什麼。「如果您改變心意,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們。只是,往後要怎麼做,必須請您再和西園教授討論了。」
  「呃,這樣的話,要在什麼時候之前說啊?」
  「隨時都可以。」夕紀說。「只要在手術開始之前都可以。說得精確一點,在麻醉生效之前。」
  「啊,這樣啊。」
  「您還在猶豫嗎?」
  夕紀的問題似乎太直接了。島原以一副你怎麼這麼說的神情皺眉,嘴角向下撇。
  「我不是猶豫,只是以防萬一,想問問看,我還得考慮到公司啊!不知道公司什麼時候會需要我出面。身為領導人,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也會轉告西園教授。」
  「不用了,不必告訴西園醫生。」島原舉起右手。「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不必看得那麼嚴重。」
  「是嗎?那麼,不打擾了。」
  「嗯,謝了。」
  離開病房,夕紀在走廊上邊走邊想西園要她送同意書過來的原因。他一定是看穿了島原的心情,知道島原無法當他的面將內心的猶豫說出口吧。
  夕紀的思緒又飛到十幾年前。健介和百合惠也曾經像島原夫妻一樣,聽西園說明手術的內容和風險嗎?當時手術不順利致死的機率,應該遠高於現在。
  健介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夕紀最後一次去探望的那天,他還笑著說,要活就要活得很酷。
  健介一定也很不安吧!但他的確會把不安暗藏於心。然而,夕紀猜想,他對手術的信心甚過一切。一定是深信可以將一切托付給醫生,才會有那樣的笑容。
  手術前只有一件事能讓患者安心,那就是醫師的話。
  天底下沒有絕對沒問題的手術——西園剛才向島原說的話再度在耳邊響起。那句話不是讓患者安心,而是要讓患者下定決心。島原聽了那句話之後,猶疑了。
  究竟,西園是否對健介說過同樣的話?他真的將所有風險都毫不保留地公開?真的沒說「絕對沒問題」這句禁語嗎?
  對西園而言,健介是奪走兒子性命的兇手。當他能夠左右這男人的生死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長久以來,夕紀一直懷疑是百合惠與西園的男女關係將健介推上死路。她之所以成為醫師,可以說是為了找出答案。
  然而,如果西園還有另一個動機——為兒子報仇——那又如何?
  也許這個動機更早形成。一看到上門求診的健介,西園應該立刻察覺他就是當時的警察。相對的,健介卻沒發現,只是擔心自己的病情。
  西園是否在檢查健介的大動脈時觸機?這是一場高難度的手術,成功率不高,即使失敗也不會有人起疑,更不會被追究責任……
  與百合惠建立深厚的關係,則是之後的事。在這方面,他是否另有圖謀不得而知,但夕紀猜想應該是巧合。要靠心機算計來贏得女人芳心,一般男人是辦不到的,更何況百合惠身為人妻。只不過,她可以想像,西園對於與百合惠發生外遇,並沒有太多躊躇,甚至非常積極主動,因為這也可能是復仇的一部分。這麼一來,他便得到一個最佳共犯,得以使最後的計畫順利完成。即使健介死於手術,只要百合惠不說話,就不必擔心有人投訴。
  手術前想必照例進行過會談,但會談中,西園是否正確告知手術的風險則相當可疑。因為如果太過於強調危險性,健介可能會選擇不動手術。
  沒有經過充分說明,一味地讓患者安心,並簽下同意書。這雖然有違知情同意(informedconsent),卻不會有人發現,因為簽名的家屬是百合惠。
  墨黑的想像無止境地擴展,夕紀甚至懷疑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是否能夠參與島原的手術。
  回到辦公室,元宮正在與別人交談,那個人一回頭,原來是七尾。
  夕紀向他點點頭,然後看著元宮。「怎麼了?」
  「你認得這位吧?警視廳的刑警。」
  認得,她說著並點點頭。
  「他來問一些有關島原先生的事。問到除了西園教授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負責的醫師,我說你也是。」
  「對不起,打擾你好幾次。」七尾朝著她笑道。
  「沒關係,不過為什麼要問島原先生的事?」
  「有很多原因。」
  「我要去加護病房了。」元宮站起來,離開房間。
  夕紀在元宮剛才的座位上坐下。
  「對不起,百忙中還來打擾。」七尾行了一禮。「不過,幸好負責的醫師是你。如果是不認識的人,恐怕多少都會有戒心。」
  「是關於恐嚇的事吧。」
  「是的。」
  「島原先生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不不不,」七尾搖搖手,「現在還不知道,說不定完全無關。只是,所有可能的線索我們都要調查。」
  「患者的事情我們原則上……」
  「這我知道,我不會問他的病情。只是想請你回想一下,島原先生住院之後,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特別的事情?」
  「例如有沒有人來問一些關於島原先生的事,或者有沒有在病房附近看到可疑人物。」
  「這個呀,」夕紀沉思,「我倒想不出來。」
  「是嗎?」
  看著七尾鬱悶的表情,夕紀突然想到一件全然無關的事——這個人,會不會知道西園和健介的關係?
  32
  七尾得知冰室夕紀是島原總一郎的負責醫師之一時,心裡很猶豫。他不打算在這裡透露恐嚇犯的目標可能是島原的推理,因為若是洩漏出去,他怕這個假設會成為一則失控的謠言。
  然而,或許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這位女醫生。在見過幾次面之後,他有理由相信她是個極為理性且責任感強的女子。關於這次事件,她從最初便參與其中,比其他人更瞭解整件事的脈絡。更重要的是,她是冰室健介的女兒。
  「其實,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七尾豁了出去,決定把自己的推理說出來。恐嚇犯的目標可能是島原總一郎,而犯人也可能是有馬企業的瑕疵車受害者。
  冰室夕紀顯得有點驚訝,但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長睫毛底下的眼睛只是稍微睜大而已。
  「如果我的推理正確,那麼犯人應該會以某種方式接近島原先生,因為他一定會收集病情、手術預定時間等等資料。」
  夕紀邊聽邊點頭,但聽完之後,微偏著頭尋思。「您說的我明白了。可是,如果這樣,為什麼要恐嚇醫院呢?犯人堅持要醫院承認醫療疏失,這兩件事完全無關呀?」
  「沒錯,所以我也不敢向上司報告。」其實是其他原因,但七尾在這時卻做了這種解釋。「只不過,我認為有這樣的可能性。犯人一連串的要求是一種障眼法。」
  「您的意思是?」
  「他的目的可能要誤導警方。事實上,警方目前正針對醫院內部和相關人士進行徹底調查。沒有人把焦點放在犯人與島原先生或有馬汽車之間的關聯,當然,我是例外。」
  夕紀的視線從七尾身上移開,凝視斜下方。她的表情顯然在思考他的話中含意。看來,她的個性大概不是聽聽就算了,一定要咀嚼消化過才肯罷休。
  「如果是這樣,犯人對自己的行動一定很有把握了。」
  「怎麼說?」
  「因為,就算為了擾亂調查方向,發出恐嚇信的風險畢竟很高吧!最好的證明就是,現在醫院裡除了七尾先生,還有很多警察出入。對犯人來說,要在這樣的情況下犯案是很困難的。可是,他卻選擇發送恐嚇信,這就表示他對自己的行動極有把握。」
  七尾點點頭。「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不愧是冰室警部補的千金,一般人不會想到這一點。」
  「不好意思,我太自以為是了。」她難為情地低下頭。
  「哪裡,這是非常值得參考的意見。」
  「犯人想做什麼呢?當然和島原先生的手術有關吧?」
  「如果犯人的目標真的是島原先生,當然有關。依我的看法,恐怕他想要島原先生的命。」
  可能是用詞太激烈,夕紀楞了一下。
  「我想再請教一次,以剛才說過的假設為前提,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呢?無論多微不足道都沒關係。犯人一定是透過某種手段來收集情報,只憑島原住進帝都大學醫院這種程度的新聞報導,犯人應該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夕紀交抱著雙臂,咬著嘴唇。表情認真的臉龐沒有絲毫妝彩,五官輪廓很美。她沒有仰慕者嗎?七尾不禁想起無關緊要的事情。
  「醫院雖然看似封閉,其實也算是一個很開放的地方。即使有陌生人在走廊上走動,也不會引起任何人在意,不如說,醫院裡到處都有這些人。所以您問有沒有可疑人物,如果不是做了什麼特別奇怪的事,一般人是不會記得的。不過,聽了七尾先生的這番話,我以後會多多留意。」
  她的話很有道理。像他們這些醫生大概只在意患者,不太留意患者以外的訪客吧。
  夕紀願意幫忙,對七尾是一大助力。萬一犯人靠近,她應該會注意吧。七尾沒來由地懷有這樣的預感。
  「麻煩你了。說了這麼多,只不過是我的推測而已,說不定完全猜錯。那幾封恐嚇信和發煙筒,仍然有可能是惡作劇。」
  夕紀的表情並不開朗,或許她也覺得惡作劇的可能性很低。
  「麻煩你一件事,不要把我剛才說的告訴任何人。其實,我連西園教授都沒說。等到有必要,我會告訴他。」
  夕紀苦笑,並點點頭。「好的,這一點我知道,請相信我。」
  「對不起,在你這麼忙的時候佔用你的時間。那麼我告辭了。」七尾從沙發上起身。
  夕紀也跟著站起來。「七尾先生……」
  「是!」
  她一瞬間露出舉棋不定的神色,然後以下定決心的表情看著七尾。「我想向七尾先生請教一些與事件無關的事。」
  「什麼事?」
  「家父的事。」
  「警部補?」
  七尾這麼問的時候,走廊上傳來說話聲,夕紀的表情顯得很尷尬。看來是這個房間的使用者回來了。
  「可以到外面談嗎?」她問道。
  「好。」
  七尾猛一開門,兩名年輕醫生似乎吃了一驚,停下腳步。他們本來正準備走進這個房間。七尾向他們點頭示意,走出房門,夕紀也跟在他身後。
  搭電梯來到一樓,走出醫院。夕紀在設置煙灰缸的地點停步,看來是體貼七尾。
  「前幾天,您告訴我家父辭掉警職的理由。」
  是啊,七尾點頭答應,叼起一根煙,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家父追捕可疑人物,結果有一名中學生車禍身亡的那件事……」
  「那件事怎麼了?」七尾點煙,皺起眉頭,假裝煙熏了眼。
  「您還記得那個中學生的名字嗎?」
  果然是這件事,七尾心想,那正是他不想碰的話題。
  「你怎麼現在才問這個?」
  「那個少年,」她不理他的問題,「是不是姓西園?」
  七尾默默吐煙,從夕紀的口氣聽得出她對此一無所知,七尾同時也為自己的多嘴感到後悔。
  「我沒說錯吧?果然。是我們科的……西園教授的兒子吧?」
  「如果是,又怎麼樣?」
  「七尾先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久前才想起來的。因為我滿腦子都是辦案的事,一時沒有察覺,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為什麼沒告訴我?」
  「純粹是因為上次見到你時,還沒有想起來罷了。而且,我也覺得大概沒有必要特地告訴你,說了,可能變成我多管閒事。」
  夕紀眨眨眼,垂下眼睛。在七尾看來,像是受到了打擊。
  「原來,你不是在知道這件事以後,跟著那位教授學習的?」七尾問道。
  夕紀搖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家父辭去警職的原因,也是您上次告訴我才知道的。」
  「啊……,說的也是。」
  「家母什麼都沒說,西園教授也是……」
  「教授知道嗎?」
  「我想他知道。」夕紀以篤定的語氣說,「我想,他一開始就知道了,打從見到家父那一刻起。」
  「見到警部補?」
  對於七尾這個問題,她露出猶豫的表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為家父動手術的,就是西園教授。」
  「咦!」七尾的煙差點掉下來。這才發現,煙灰已經燒得很長了,他在煙灰缸裡熄了煙,順手丟掉。「真的嗎?」
  夕紀點點頭。「七尾先生果然不知道這件事。」
  「我第一次聽說,因為完全沒想到警部補的主治醫生。」說著,七尾再次注視著她。「這麼說,你是知道西園教授為令尊開刀,才決定在西園教授底下學習的?」
  「是的。我選擇就讀帝都大學醫學系,也是因為有他在。」
  「原來如此。啊,不過……」腦海裡驟然浮現的疑問正要說出口,七尾卻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夕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泛起微笑。「在救不了家父的醫師底下學習,很奇怪嗎?」
  「哪裡,你的想法,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不太瞭解。」
  「我有我的想法,才會決定這麼做。家父將性命托付給他也是事實。」
  七尾深深地點頭。「的確。既然是冰室警部補信任的人,那麼可能也是你最值得師事的人選。」
  然而,夕紀卻蹙起眉頭,七尾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七尾先生,無論基於什麼理由,逼死兒子的人以患者身份出現時,您認為醫師會怎麼面對?」
  夕紀的話令七尾無言以對。如果冰室健介的主治醫生就是西園,那麼情況的確像她說的那樣複雜。
  與此同時,他也發覺,她對西園醫師的手術抱持著懷疑。
  「我不是醫生,所以不懂,但不管什麼狀況,應該都是以同樣的態度來面對吧?這樣才專業啊。」
  夕紀卻搖搖頭。「我辦不到。如果是我,心情一定很亂。」
  七尾凝視著她。莫非,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從父親身亡那時候起,便懷疑執刀的醫生?為了找到答案,才大膽選擇在那位醫生底下學習——這麼一想,也就能解釋她剛才為何會出現那種表情了。
  「這件事,你對警部補夫人……,對令堂怎麼說?」
  只見夕紀緩緩搖頭,嘴角泛笑,但那種笑容令人想以冷笑來形容。「我什麼都沒說,因為家母跟他是同夥。」
  「同夥?你的意思是……」
  夕紀的笑容消失了,她舔舔嘴唇,露出想要一吐內心積鬱的表情。但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堆,請忘了這些。」
  「冰室小姐……」
  「對不起,耽誤您的工作,請您不要向西園教授提起這件事。」
  「我當然不會說。」
  「麻煩您了。那麼,我該走了,謝謝您。」
  「啊,哪裡,我才該謝謝你。」
  目送夕紀的背影,七尾再次拿出香煙,這時候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阪本,想必是對於搭檔玩個人秀大為光火。七尾抽著煙,靜待鈴聲停止。
  33
  星期四到了,夕紀帶島原總一郎參觀加護病房,島原踏進這個羅列著複雜機器的房間,環顧了一周後喃喃自語:「我會被帶來這裡啊。」
  「就像西園教授昨天跟您說明的,手術結束以後,島原先生因麻醉未退而處於睡眠狀態。等您醒來時,應該會在這裡。在手術前先請您實地瞭解一下,到時候才不會覺得莫名其妙。」
  「嗯,也對。醒來後發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確會嚇一跳,而且身邊也沒有人吧。」
  「到時候,我或其他醫師會在,還有護士。」
  「哦,是嗎?現在沒有患者,所以醫生也不在啊。」
  「是的。」
  「平常都是這樣嗎?」島原望著一整排病床問道。現在病床上沒有人。
  「現在的狀況反而少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平常總有手術正在進行。」
  「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島原一臉不可思議。
  「這是因為……」
  看到夕紀難以啟齒的模樣,島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一臉理解的表情。「因為其他患者都跑了啊,害怕那起恐嚇事件吧。」
  「不光是這個原因,醫院目前的作法,是在整件事水落石出之前,把所有能延期的手術盡量往後延。」
  「還不是受到恐嚇信的影響。」島原嘴角上揚。「愚蠢透頂,肯定是惡作劇。」
  「但願如此。」
  「我也是組織的領導人,所以我知道一個組織越成功,就越容易成為鼠輩的目標。話是這麼說,那些人也幹不出什麼大事,頂多只是寄寄恐嚇信來惡作劇而已,反正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啦!自己無能,就嫉妒那些成功的人,想製造一些騷動,來自我滿足一番。警察根本不必當真,不理他們就好了。」
  夕紀察覺他的語氣有些憤恨不平,便問:「島原先生的公司也發生過類似事件?」
  島原縮了縮雙下巴。「發生過啊,一天到晚都有。我想你也知道,不久前我們公司上市的產品出現過不良品,那時候什麼都寄來了,恐嚇信也有、譭謗信也有。要是什麼都當真,生意就不必做了。」
  「那些都是惡作劇嗎?」
  「是啊!的確,推出不良品是我們的疏忽,所以我們也對受害者負起相對的賠償責任。簡單來講,就是和當事人之間已經達成和解了。可是那些來找麻煩的,根本不是受害人,全都是一些投機取巧的不良分子,想趁機撈一票。最好的證據就是,不管是恐嚇信還是譭謗信,沒人理就不再寄了,都是這樣子。」
  看著島原倨傲的神情,夕紀想起七尾告訴她的話。「那些恐嚇信都是以公司整體為目標嗎?」
  「嗯?什麼意思?」
  「比方說……,有沒有威脅要攻擊個人的?」
  「當然有。尤其是那件事,責任歸屬很明確,像工廠廠長啊,製造部部長的。針對他們的個人攻擊可多了。但是,他們也辭職以示負責了,還要他們這樣那樣,那就太過分了。」
  「請問,社長您呢?」
  「嗯?」板著一張臉的島原,表情更加不悅。「我怎麼樣?」
  「社長沒有收到像恐嚇信之類的東西?」
  島原哦了一聲,顯得不堪其擾。「有啊,說什麼叫我替部下的過失負責。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想得出這種事。想的是很簡單,但是依照這種邏輯,公司根本就沒辦法運作。公司就像一部大機器,零件故障就得換掉,這是一定的,但如果連沒故障的零件都得換掉,這下子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和工夫,機器才能再度正常運作。就算運作了,也不知道之前的功能還在不在。公司因為不良品的問題搖搖欲墜,要是連領導人都換掉,員工也會不安吧。的確,要我辭職很簡單,我也樂得輕鬆,但是,我判斷這樣對公司沒有好處,明知會挨罵,還是決定繼續擔任下去。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傢伙,只會不負責任亂放話,我哪管得了這麼多。」

《使命與心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