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無言脂

  在迪子的身體裡,彷彿棲身著和思維不同
  的另一種衝動,好不容易驅動理性,淡然處之,
  玉體卻大潑嬌情……
  她彷彿感到有一種無法抗拒的情感在她
  的體內湧動著…
  一種叵測的欲情在迪子的內孕育著,一點
  點地擴張著……
  七月,隨著梅雨季節的結束,抵園祭(京都八阪神社抵國會,類似中國的廟會——譯者注)開始了。一般提起抵園祭,許多人以為是典祭七月十七日神幸祭(迎接神靈降臨的祭把——譯者注)的御駕巡行的日子。其實這次祭把應是七月一日吉符入(往箋筒裡插箋以圖吉利——譯者注)到二十八日洗神輿(神輿:是登耙時裝上神牌位抬起遊行的轎子。洗神輿:即將鴨川的河水澆在神輿上的儀式——譯者注),持續時間將近一個月。
  正因為持續時間長,所以在這期間還摻雜著許多迷信的習俗,比如御駕的巡行順序由抽箋決定,如仿照神功皇后形象的「占出山」成為頭箋,這年分娩的產婦便是順產,在戰前還有女子不能登上御駕的禁忌。
  迪子在京都土生土長,所以對京都的地理環境很熟悉,但又因為是戰後出生,所以不太瞭解那種歷史遺留下來的習俗,只記得一些從父母那裡有意無意中聽到過的事。在那些傳說中,迪子記得最深的,便是抵園祭的無言脂(京都的祭耙,相傳在此期間,倘若不說話,心意就能夠如願——譯者注)。
  從七月十七日在街上巡行的神輿向四條街的御旅所(臨時停放神輿的地方——譯者注)獻納,到二十四日返回八阪神社,這一個星期為無言脂。相傳在這期間,有心願的人,即使碰到熟人也絕對不能開口講話,每夜從四條大橋橋畔到御旅所走一次,走過七次,心願就能夠如意。
  迪子是畢業於藥科大學的現代青年,當然不會盲目地相信那些事。她想,那肯定是以前的抵園和先斗町的舞妓等祈願愛情而想出的迷信。但在否定它的同時,在迪子的內心深處,也隱隱地懷有也許會奏效的僥倖心理。孩提時潛移默化地灌在腦海裡的東西,是不易從頭腦裡抹去的。
  她覺得這是迷信,根本不可能實現,一邊卻在頭腦裡牽動著捨不得扔掉。
  自從七月初斷然拒絕阿久津的邀請回家以後,迪子還沒有和他單獨見過面。在這幾個月的摩擦裡,迪子彷彿感到自己終於看清了阿久津的真面目。
  至今阿久津仍熱情地約著迪子。
  「為什麼不見面?」「你討厭我?」有時化驗室裡只剩兩個人時,他會緊緊地追逼著迪子問。幹活時也用一副熱切的目光望著迪子。也許因為迪子陰陽怪氣的模樣,阿久津的愛重又燃燒起來。
  但是,阿久律無論多麼愛著迪子,也沒有和迪子結婚的打算。唯獨這才是確切無疑的。
  阿久津總是顧忌著周圍的影響,害怕被妻子察覺。妻子生病時,那副擔憂的模樣是非同一般。而且只要妻子生病,他便會魂不附體食甘不昧。阿久津的溫和和豁達的態度好像是建立在妻於健在的基礎上。迪子覺得,他擔心著自己的社會影響而欺騙著妻子,足以證明他還愛著妻子。
  可以說,如果愛情僅是表面的,那就更要萬分地珍惜。
  以前阿久律說掩人耳目,在妻子面前敷衍塞責,都是為了我們兩人,還說為了讓愛長久地持續下去,這是最好的辦法。迪子一時裡也傻里傻氣地相信了。她覺得,現在遮人耳目,是為了不久以後能開花而忍耐的過程。
  可是,無論怎麼等待,花也無意開放。別說開放,面對妻子的病和社會的體面,甚至還在枯萎下去。阿久津真正理解迪子固沒有開放而忍受著的悲哀嗎?
  兩年前第一次作愛時,阿久律擁著迪子口口聲聲地說「想在一起生活,」還說「永不分離,」說「想結婚」。當然,迪子不會聽信那些話,以為兩人馬上就能住在一起,馬上就能結婚。也許,阿久津是心情亢奮時隨口說的,何況阿久津也不可能百無禁忌地說要「結婚」。
  但是,聽著那些山盟海誓,迪子即使認定兩人早晚能在一起生活,也是極自然的。這說是迪子的誤解,不如說責任應該在於使迪予信以為真的阿久津。
  最近,阿久津就是在作愛時也已幾乎不講那樣的話了,依然溫柔、激奮地愛撫著她,但最後剩下的只是作愛的回憶,沒有再多的心靈溝通。只是為了作愛,缺少激盪的情緒。
  冷靜下來一想,阿久津好像認為現在這樣的狀況最好,能確保妻子,同時和迪子保持著往來。她彷彿覺得他正在自鳴得意,以為這是毫無傷害的最便宜的做法。近來迪子忽然覺得阿久津是個卑徽狡詐的人。盲目戀愛期已經過去,現在也許是反省期,一時間顯得可靠而溫柔的男子,如今顯得自私而詭詐。
  她不想任他擺佈。斷然拒絕阿久津的邀請後半個月,迪子就是靠著這樣的意氣生活著。但是,所謂的固執己見,仍還是意識到他的存在,對安之若素的、已經不能從妻子那裡逃走的怯懦的男子沒有用處。她覺得應該甩甩他。
  可是,迪子一邊這麼想著,一邊也滋生著想和他見面的衝動。午休等的時候,他極認真地緊逼著她:「今天見面吧!」她終於會扭扭擰擰地想著要不要去,想不去考慮那些令人不俠的事,忘掉一切,接受他的撫愛。
  在迪子的身體裡,彷彿棲身著和思維不同的另一種衝動,好不容易驅動理性,淡然處之,玉體卻大潑嬌情,一邊愛理不理,冷若冰霜,一邊在阿久津死心將要離去時,便慌慌張張地露出要呼他回來的目光。
  在親近阿久津的,應該說不是頭腦,而是身體,一邊理智在告訴她不能謙就,一邊身體卻在不住地懷戀著他。
  迪子對自己頗感煩心。少女時代,她對自己的靈肉從未失控過,從來沒有過身體背離理性作出什麼舉動來,兩方面都協調得很好。
  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時起,迪子吃驚地發現,身體會產生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搖憾。她彷彿感到有一種無法抗拒的情感在她的體內湧動著。
  自從大學畢業那年委身於秋野以後,那種可怕的情懷便清楚地探出臉來。從此,一種匣測的欲情在迪子的體內孕育著,一點點地擴張著。
  被秋野甩去後幾個月裡,她痛苦得死去活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因為那種離奇的情感不能自己的緣故,什麼東西攪亂了迪子那顆想要平靜的心。
  可是,她感到那時心靈和身體還沒有現在這麼分離。
  秋野那時,因為他不辭而別,她內心裡糾結著想尋死的怨情和畢竟還不能拋棄懷戀的思情。是心靈和心靈的糾葛。
  那時,心靈和身體還沒有如此分離,而且可以說,靈肉同時享受著縱情的歡悅和分離的苦痛。
  像觀在這樣心靈和身體的對立,好像是從和阿久津交往以後才出現的。現在她的心裡明白無疑地憎恨著阿久津,覺得也是怯懦而自私的人。
  可是,身體卻偏偏在向阿久津獻媚,他一靠近,就聯不知恥地露出要接受他的神情。不僅僅舉止,就連體內的Rx房、肌膚都像將要開花似地喘息著。
  迪子感到自己近來變得放蕩而荒淫起來。為何唯獨身體如此敏感?她想起來就感到可怕。
  以前她更拘謹靦腆,更怯弱而純真,和現在不同。使迪子的身體蕩檢逾閒的是阿久津。因為阿久津,才使迪子切實地領悟了玉體的愉悅。
  如同在窗玻璃前有一片美麗的花坪,以前她不想去,有一天她突然發現並找到了洞穴一樣。在阿久律的懷裡,迪子突然懂得了歡悅。
  那種歡悅與認識秋野時不同,具有總算已經找到了似的切切實實的感覺。
  迪子的宴體和心靈的分離,好像是從那時開始的。體驗到了歡悅以後,身體每次都總是擠在心靈的前邊,並開始主宰著自己。
  迪子恨死了阿久津,如果他不教會她那樣的愉悅,迪子會更自由,至少不會一邊憎恨、輕蔑對方,一邊卻還順從著。
  她感到委屈,覺得很窩囊。但是,結果只是那麼想想而已,她還不至於斷然地拒絕他。她自己也明白,即使裝得冷語冰人愛理不理,也是勉而為之。總之,以後有待時間的考驗。秋野的時候也是那樣,但最後把它忘記了。也許只有經過時間的流逝,身體不久也會平靜下來。
  十七日,抵園祭開始的那天,迪子吃完晚飯後偷偷地溜出了家門。
  「你去哪裡?」
  妹妹亮子問道。但迪子沒有回答,逕自走下了樓梯。她穿著花紋浴衣,只帶著一隻小布包,從船岡山向大德寺走去,在那裡乘上電氣列車沿著鴨川下去,在四條大橋下丁夜晚,天氣悶熱無風,暑氣熏蒸,臨河兩側的房子都洞開著房門。臨時搭建的樓台上坐滿著納涼的人。大橋一帶因來觀看御駕巡行的觀光客人,已經擠得水洩不通。到處聽得見東京的口音。
  迪子站在大橋橋畔。從這裡過橋到寺町大道的御旅所,步行只要幾分鐘。
  迪子打了個空咳。到底是不能講話的。她在那裡站下,咬緊著下嘴唇,目光使勁地朝前看著,然後開始走去。
  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橋前的信號燈從藍色變成紅色時,人流停止蠕動。迪子的眼睛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邊人的後背。信號燈變成藍色時,人流又開始移動。好像沒有發現熟悉的面孔。一群青年女性挪動著定過去。不久,右邊看得見新京極大街的連拱廊,走過那裡,左邊就能看見御旅所。
  三間寬的小拜廟處裝著僅有的一盞提燈。下邊掛著獻納札。在熱鬧的四條大街的一角,唯獨那裡,寂靜得像是被人遺忘了似地。
  迪子確認四周沒有熟人,便點燃起蠟燭,合起雙手。
  祈禱的事情,從一星期前就已經想好了。
  析願忘掉那個人,決不再掛念他。
  不管怎樣,那是很遺憾的祈願。只要來祈禱,總想祈願能夠在一起。折願能分手,這是辛酸的。然而,對現在的迪子來,那是至關重要的。她想擺脫如今整天只想著阿久津而被牽著鼻子定的境況。她想躲開阿久津,能夠按自己的意志行動。
  這樣的祈願不是非要祈禱上帝的,只要意志堅強,也許自己就能做到。
  可是,迪子想以此考驗自己。堅持一個星期不講話,若有那樣的意志,自然就能和阿久律斷然分手。今天的無言脂是最初的意志磨煉。
  迪子緊緊地閉上眼睛,想趕走棲身在自己內心裡的所有惡魔。驅散惡魔,恢復以前那種潔白無暇的羞答答的身體。
  但是,祈禱著時,迪子的心裡漸瀕地怪涎起來。她一邊祈禱著能夠忘掉阿久津,有時一邊也祈禱著他和夫人散伙。不僅如此,順便也祈禱著有更好的男子出現。願望分裂成好幾個。
  總之,主要的心願,就是能夠忘掉他。迪子祈禱了三次,離開了御旅所。
  一個星期,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就並非如此。而且,不講話也是一種煎熬。
  儘管如此,迪子堅持每天都去。吃完飯就出門,母親和妹妹很煩,會問她去哪裡,所以從第三天起,她在下班後便直接去四條大橋,從那裡再默默不語地向御旅所走去。
  過無盲脂並非一定要在夜裡,也並非一定要穿和服,所以即使下班後去也無妨。
  第六天,今天結束就還剩一天。迪子從輸血中心下班後去大橋橋醉,在那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緊緊地閉上嘴唇開始走去。傍晚天氣悶熱,眼看就要下雨了。正好是公司下班的時間,路上擠滿著下班的職員。渡過橋穿過信號燈時,迪子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著她。
  不能往別處看,她一邊告誡著自己,一邊卻把目光朝那邊瞥了一眼。
  有個人在二十米開外朝她微微笑著站立著。是所長。
  迪子慌忙轉過臉,想要徑直穿過去,可是還沒有等她這麼反應過來,所長迎上前來。
  「臉色這麼可怕,出什麼事了?」
  迪子毫不搭理,繼續走著。若在這裡開口,五天的努力便前功盡棄。對方即使是所長,現在也不能回答他。
  「你,你?」
  所長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站在她的邊上。但是,迪子依然無動於衷,繼續走著。所長又追上前來。
  「你去哪裡啊?」
  穿過木屋四大街,渡過河原町大道,再筆直走二百米左右就是御旅所。
  行人依然很多。
  所長已經不再追問她,只是還跟在她的後邊。想幹什麼?總之,迪子仍然不講話,只是默默地走著。
  終於到了御旅所。迪子站下回過頭來。所長的目光含著和藹的笑意。
  迪子在那裡點上蠟燭,合上雙手。
  希望我能夠忘掉他……
  她低著頭有一分鐘左右,回過頭來,所長也在她的左邊,隨她一起合起著雙手。
  拜廟結束,迪子終於如釋重負,朝站在斜後邊的所長回過頭去。
  「對不起。」
  「噓!」
  所長把手指擋在嘴唇上。
  「不行啊,必須圖到四條大橋橋畔才能講話!」
  「真的?」
  「回到橋畔之前不講話,這才算是結束。嚴格地講,有的人要一直回到家裡才能講話。不過,拜廟結束了,所以勉強過得去吧。你怎麼會想起要過無言脂的?」
  所長乾笑著,開始和迪子並肩走著。七月末,暑氣沉甸甸地滯溜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兩人漫無目標地在納涼的嘈雜聲中向鴨川走去。
  「真的要到橋那邊才能講話嗎?」
  「這事過去就算了,別提了。」
  「所長也知道無言脂?」
  「我是過來人嘛。」
  所長獨自笑了。
  兩人返回河原町的交差口。因為酷熱的緣故,很多人穿著短袖襯衫或浴衣。在這紛亂的人群裡,所長那瘦瘩的身材穿著米黃色的高領絨套衫,外穿白麻套裝,具有和年齡不太般配的灑脫。
  「吃點什麼吧,我晚飯還沒有吃呢。」
  「您不回家嗎?」
  「妻子又去跳舞了,我正閒逛著想找地方吃飯,卻碰到了你。見你看著我卻不講話,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
  「可是,無言脂幫不了忙的。你吃點什麼?也有土用饅魚(在立秋前第十八天的魚——譯者注),水麵條怎麼樣?」
  聽說麵條,迪子有些猶豫了。她想盡量不讓有對她好感的男人看見她滑溜溜地吃麵條的模樣。可是,在夏天的夜晚吃水麵條是員合適的。
  「在前面那條小徑走下去就是。」
  所長走在前面,走過交差口在第二個岔道向右拐去。
  店名叫「井瀨屋」,門口很大一塊地方潑過水。客廳按能眺望庭院夜景的式樣設置著。兩人在隋圓形桌子的中段面對面坐下。
  中央設有很大的冰柱,麵條在冰柱的四周隨著水流漂動著。
  迪子在芝麻佐料汁裡放入陳姜,無聲地暖著。
  冷面滿曰清涼熬是好吃。院子裡發出趕鳥器發出的聲音,靜得簡直令人懷疑這裡會是鬧市區。
  「剛才的無言脂,你在祈禱什麼呢?」
  所長忽然想起問道。
  迪子思索著,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實話,就等於承認了和阿久津的關係,但她覺得若是對所長,說說也無妨。
  「去那裡拜廟的人,都是祈願愛情方面的……」
  「我,想和部長分手,所以……」
  既然開口了,以後說話就流暢了。
  「他實際上是愛著夫人,和我,只是在願意時才見見面,圖個快活。」
  所長拿著筷,望著麵條的湯水,片刻,說道:
  「這不對吧。」
  「為什麼?」
  「我不清楚你們的關係,不過我想,阿久津君是真心喜歡你的。」
  「他喜歡的……」
  迪子講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橫橫心說道:
  「大概只是我的身體。」
  所長點點頭,毫無吃驚的模樣。
  「這不是很好嗎?」
  「為什麼?」
  「年輕的女人好像太輕視肉體關係了,但這是錯的,沒有必要。如果阿久津被你的身體所吸引,那就好了。因為人,可以靠肉體關係,相互更加深理解。」
  「可是,男人,只要是女人,不是誰都可以嗎?」
  「一兩次,倘若只是玩玩,也許誰都可以,但長期交往就不同了。不喜歡就不可能長期地維持下去」「一邊有著夫人,一邊又追求著我,沒有這麼自私的了。」
  「確實很自私,但男人,就是那樣的。」
  迪子心想,假如真心愛著一個人,就應該對那人忠誠。
  阿久律倘若愛她,就應該完全將妻子拋開。
  「他不就是把愛平分給我和夫人了嗎?」
  「不!不全是平分,多半是愛著你。」
  「既然那樣,為什麼不能和夫人分手?」
  「因為喜歡就一定要在一起,沒有這麼回事吧。」
  「可是……」
  倘若阿久津愛她勝過愛妻子,難道不應該和妻子分手,和她在一起嗎?沒有絲毫的感情,卻維持著夫妻的形式,迪子覺得這是虛偽。
  「你對什麼事都愛考慮得太認真。」
  「對愛,難道考慮得認真些不好嗎?」
  「大概,不好吧。」
  水麵條後,西瓜送上來了。冰柱的白色和西瓜的紅色形成明鮮的色差。迪子望著西瓜那熟透的紅潤面說道:
  「我不想讓步。」
  「沒有什麼讓步或搪塞之類的事情。愛,不可能總是透明的。」
  「可是……」
  「這樣的解釋,你也許不會滿意。人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單純豁朗……」
  人確實很複雜,即使現在這麼想著,以後也許又會變成另一種想法。可是不能說,正因為如此,所以連對人來說最可珍貴的愛都是幽妙而靠不住的。
  「任何事都不能簡單定論。」
  「我沒有定論。可是,他已經結婚,和夫人在一起,這是無可否定的事實。」
  「這些都是你知道的吧。」
  「當然知道,不過……」
  開始時是想暫時填補一下和秋野分手後的空白,但不知何時想這樣獨佔他了。想起采就覺得可怕。
  「我並不是袒護阿久津君,但從愛情這一點來看,他無疑是愛著你的。」
  「您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我真的是這樣感覺到的。」
  「我不懂呀……」
  「一個很離奇的理由,阿久律君愛著你,也許就是因為他沒有和你結婚。」
  「可是待在一起,不就是因為喜歡嗎?」
  「你好像把原因和結果混淆了。確實,因為喜歡才結婚,可是不一定因為結婚著就是喜歡。有的夫婦甚至愛情已經冷卻,因為各種原因卻任在一起。對這樣的夫婦,說沒有愛,所以就應該馬上分手,這不是有些太苟刻了嗎?」
  「呃?」
  確實,男人和女人結婚,有了孩子,作為家庭已經產生了社會性的關連,於是便難以分手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沒有愛也在一起」,但是想起來,那仍還是一種讓步,好像是托辭。
  「連愛也得不到,為什麼偏偏還要在一起呢?」
  迪子為妻子的那種麻木感到生氣。
  「大概因為這裡面有著一種安定吧。」
  「安定……」
  「僅僅只是妻子這一身份的安定,愛本身大約在於不是妻子的另一個女人身上,不是嗎?」
  他還是說,阿久津的妻子從阿久津那裡得到的是安定,迪子自己得到的是愛吧。就是說,阿久律將安定和愛分別給了兩個女人。
  「男人會有這樣的事?」
  「不是會不會的問題,結果就會發展到這樣吧。」
  迪子想起阿久津在雨後的夕暮中匆匆趕去醫院的背影。倘若所長說的話沒錯,那麼所謂的妻子的安定,準是在他那寬厚的背影裡。
  「你這麼想和他結婚?」
  「不……」
  要說她現在想做的,畢竟還不能說。迪子也有女人的心術。
  「不能結婚,不是也很好嗎?一旦和他結婚,現在這樣的愛也許就消失了。」
  迪子注視著冰柱四周的湯水。淌過來的麵條,像纖細的魚一樣在翻動著。
  「你們現在分居著,想見面時也不能自由見面,因為他的妻子和社會都注視著,可是也可以說,正因為有著那樣的障礙,你們的愛才得以持續著。一旦結婚,在障礙消失的同時,你們的愛也會消失,也許就會墮落成夫和妻那種形式上的關係裡。」
  確實,如果兩人同住在一個房間裡,隨時都能見面,戀人時代那種令人眼花締亂的愛也許就消失了。可是縱然如此,那裡不是仍有著足夠的愛嗎?所長把這說成是徽不足道的安定。但果真只有這些嗎?對從未結過婚的迪予來說,她無法作過多的想像。
  「你是說,如果真正追求純潔的愛情,還是不結婚好嗎?」
  「如果有獨自生活下去的信心,也許還是那樣好。」
  「可是,我們之間近來也變成有些惰性了。」
  即使說迪子他們的愛比阿久津和妻子的關係熾烈,也已經沒有衝動時的亢奮情緒了。見面就吃飯,去旅館作愛,接著分手。他好像順理成章地做著那些事,然後分手回家。
  「愛情,不可能總是按一個模式發展的。」
  「我明白。」
  冰柱在慢慢地融化,目光盯視著還看不出,但忘了幾分鐘後再看,才知道正在變小。愛情,興許也是如此。每天每天看卻看不出,但用長期的目光來看,卻在漸漸地萎縮。
  這麼想著時,迪子對自己以前做的事漸漸地不理解了。如果讓人牽腸桂肚的愛情也會轉移,那麼說旬多餘的話,還有什麼可以信賴?雖說愛也會轉移,但除了愛之外,如今能讓迪子牽掛的東西,看來已經沒有了。
  「你還是不要太急。」
  所長把煙投人煙缸裡。煙遇上煙缸底的水便發出「吱……」的聲音。
  迪子頓感萬般的孤獨,好似一股涼風吹透體內。她預感到愛在漸漸地消失。自己一個人被孤苦伶仃地拋下,這是不堪忍受的。現在若能替她驅散這種孤獨,她什麼都不在乎。
  「帶我出去走走?」
  「去哪裡?……」
  「哪裡都行。」
  迪子在桌子下悄悄地看了一眼左手的食指。手指邊有一道呈淺紅色的傷口。傷已痊癒,但那裡凝滯著對阿久津的懷念之情。
  「那麼,走吧?」
  所長站起身去結帳。迪子又看了一眼白色的湯水,跟隨在所長的身後。
  走出店外,暑氣迎面撲來。
  「去哪裡喝杯茶吧。」
  兩人沒有去神社大道,在木屋町大街向松原橋那邊走去。
  「先生也怕夫人嗎?」
  「到了我們這樣的年齡,這又當別論了。」
  「倘若那樣,就帶我去哪裡走定。」
  「你今天很奇怪。」
  「怎麼了?」
  迪子的胸膛裡充溢著自拋自棄的心情。如果所長邀請她,她哪裡都會跟著去。如果向她求愛,她也會答應的。即使只是一夜,倘若有因此而充實的夜就足夠了。如果因此而能忘掉現在的痛苦,她覺得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所長絲毫沒有那樣的舉止。上次夜裡也是如此,今夜亦然像在保護任性撒嬌的孩子似地,只是毫不介意地陪伴著。
  他很親切地和她交談,絲毫不說嫌惡或喜歡她。如果愛著迪子,就應該慫恿她和阿久津分手,但他也沒有那種表示,寧可說是編袒著他。
  所長是大人了?還是把迪子當作小女孩,不想自作多情?總之,冷冰冰的,舉止安穩,毫無輕佻之舉。
  延續著寺院的石牆。迪子想再走得遠一些,無奈所長好像已經不想再走下去了。
  所長見迪子沉默,以為她同意了。有拐往寺町大街去的地方,有一家叫「通遙」的小茶店。
  兩人在「逍遙」角落的包廂裡面對面地坐下。店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夥客人散散落落地坐在左側的酒台前。
  直到服務員端來咖啡,迪予一直感到心中倫恍一言不發。不久,咖啡放在兩人的面前時,所長說道:
  「去參拜,明天還有一天吧。」
  「我不去了。」
  「為什麼?」
  「因為今天回家時和所長談過話了。」
  「這你不用介意。關鍵是拜廟時的心情。」
  「很好。」
  不知為何,迪子對拜廟之類已經不感興趣。
  「如果能不去,那是最好不過了。」
  「為什麼?」
  「因為男人和女人,不是靠著祈禱就能輕易地分手或在一起的呀。」
  「我想分手,我討厭總是被他牽著鼻子,這樣遲疑不決地過下去。」
  「我理解你的話,但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吧。」
  「呃?」
  「可以說,正因為你喜歡他,所以結果便被他牽著走……」
  「我已經不愛他了。」
  迪子用倔強的口吻說道。所長仍然啜著咖啡。
  「不用那麼勉強,倘若命該分手,到時候自然就會分手的。」
  「我不喜歡這樣茫然地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結束。」
  「分手不是按道理可以講通的,事物不會簡單得按著你的想法發展。正因為不能想當然,所以愛才是可貴的。」
  所長的話,迪子彷彿感到自己能夠理解。兩人的愛不會按自己想的那樣發展。何況,即使在迪子自己的內心裡,還摻和著對阿久津的憎恨和愛慕。
  「不過,一個人也不會一旦決定分手便馬上朝著那一方向發展吧。說任何事都由命運決定,是有賴於時間的。我想,這是順其自然的做法。可見,人還是有著作為人而應有的理性。」
  心裡贊同所長的話,但嘴上,不知為何,迪子總想反駁。
  「當然,能那樣做是最好的了。如果真能按你所想的那樣,我當然不反對。可是很多人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感到惱火、痛苦。如果並不那麼喜歡,僅是逢場作戲,要做起來就很簡單,如若身心都深深地相愛著時,就非常困難了。」
  「我要試試。不!非要試試。」
  迪子清晰地想起自己現在是二十四歲。她不相信什麼結婚適齡期之類的無稽之談。她覺得這些話都是父母們任意杜撰的幻想,但實際上迪子也在為適齡期的逼近而焦躁。她深感不安,彷彿覺得再這樣拖延下去,就會失去以後無法彌補的極珍貴的東西。
  「你還是希望堂皇而之地結婚吧。」
  同意所長的話,作為永不後悔的女人,這是一種失敗,但她沒有勇氣完全否認它。迪子現在正處在倔帳迷亂的狀況裡。
  「你現在陷入在和有婦之夫的愛情僵局裡,想要從那裡擺脫出來,這樣的心情,我很理解。這的確很明智,但不能勉強,不能一味地希求擺脫而跳進一個更錯誤的地方。」
  「我決不會那麼胡來。」
  「若是那樣就好,按你的想法試試看。」
  「分手的時候真地會來吧。」
  雖說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當所長真的提出去試試時,她便又感到倘倘不安了。
  「男人和女人之間,在想要分手的時候卻怎麼也分不了,有時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卻突然產生了分手的條件,而旦分手得也很順利。總之,不要太強求自己。」
  一上了年齡就會產生所長那樣的寬容和耐心吧?或者那是在人生旅途中跋涉過來的人具有的真實體會?迪子望著所長那慈厚的表情,對將要來臨的未來感到一種不安和快意。她凝視著對面的白色牆壁——
  帆帆校對

《野蒿園》